6.達來

半個月后的一天，茫茫雪原上出現了兩個黑點。

娜布其迅速下了雪丘，縱身向泥房子跑去，速度快得驚人。娜布其目光機警，耳朵支棱著，圍著尼瑪轉圈，喉嚨里發出細碎的吟叫聲。它還嫌不過癮，突然沖遠處吼了一聲。

尼瑪順著娜布其的目光望去，雪原上確實有兩個黑點。尼瑪看看天，太陽掛在天空上。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天干冷干冷的。尼瑪拍拍娜布其的大頭：“沒事的，沒事的。”娜布其似乎聽懂了，沖著尼瑪搖頭擺尾。

兩個黑點是從興安牧點方向出現的。

尼瑪一直注視著遠處的兩個黑點。老牧羊犬娜布其也注視著遠處的兩個黑點，有些迫不及待。它的大嘴貼在雪地上，不停地嗅著。雖然它已徹底喪失了嗅覺，不過，它仍喜歡這樣做，盼望著出現奇跡——靈敏的嗅覺又回來了。它嗅了半天，當然什么也沒有嗅出來，忽然它沖向山坳，很快又停下了，戀戀不舍地回到羊群身邊。不知什么時候，瑪喇勒也出現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越來越近的兩個黑點。

黑點變大了，是一大一小兩個人，旁邊還跟著一只草原犬。尼瑪呵呵地樂了，目光里一片驚喜。人影越來越近，終于看清了，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和一個孩子。尼瑪輕輕拍著身邊瑪喇勒的大頭，動情地說：“他們來了！”

尼瑪的話音還沒有落地，娜布其就沖了出去。娜布其跑得急，掌握不好平衡，身子一折，翻了過去。娜布其動作出奇地利落，身子就勢蜷成一團，骨碌碌滾出很遠，來到兩人面前。“噗”，身子又輕輕打開。

“娜布其！”孩子眼前一亮，甩下肩上的褡褳，撲向老牧羊犬。娜布其也撲向孩子，眼看著就要撞到孩子了。“騰”，身子站立，前爪搭在孩子肩上，伸出舌頭去舔孩子的臉。孩子用手護住臉：“娜布其，爺爺怎么樣？羊群怎么樣？怎么只有你一個呢？……”孩子的話沒完沒了。娜布其喉嚨里發出“嗚嗚嗚”的歡快吼聲，嘴巴伸進孩子的手縫里。“你怎么不說話啊？我問你話呢！”孩子一臉焦急。“噢，我想起來了，”孩子拍了一下自己的頭，“你是不會說話的！”

娜布其好像不高興了，轉身離開孩子，撲向年輕姑娘。年輕姑娘一直樂呵呵地看著娜布其，見娜布其撲上來了，既不躲也不藏，任娜布其往身上撲。娜布其依然立起，爪子搭在姑娘身上，抬起大頭，去舔姑娘的臉。姑娘就勢一把抓住娜布其的殘肢：“讓我看看，這次又立了多大的功？”姑娘一邊說，一邊用手撫摸著娜布其的大頭。娜布其溫順極了，老老實實地趴在姑娘懷里，任姑娘撫摸。

娜布其一瞥，看見旁邊的大牧羊犬，一頭撲向它。兩只牧羊犬扭到一起，在雪地上滾來滾去。年輕姑娘“咯咯咯”，灑下好聽的笑聲，任兩只牧羊犬嬉戲。

“別鬧了，別鬧了……”孩子大聲喊著。

兩只牧羊犬聽到孩子的喊聲，一愣，姑娘趁勢拿下搭在大牧羊犬腰間的褡褳。大牧羊犬卸下身上的重物，輕松多了，反身撲向娜布其。娜布其張開大嘴，雪亮的犬牙閃閃放光。大牧羊犬也張開大嘴。兩只牧羊犬又打鬧到一處。

“它們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姑娘對孩子說，替兩只牧羊犬求情，“讓它們多玩會兒吧！”

孩子追著扭來扭去的兩只牧羊犬，“咯咯”地笑了。

“我真傻。”姑娘拍了一下頭，這才想起肩上的褡褳。她放下褡褳，欣喜地看著兩只牧羊犬。

孩子看著看著，突然問道：“老師，爺爺沒事吧！”

姑娘“撲哧”一聲樂了：“沒事的，沒事的，他們好著呢！”孩子一臉驚訝加好奇。姑娘繼續說：“娜布其告訴了我們。”娜布其好像聽懂了姑娘的話，喉嚨里發出一串歡快的聲音。“真的？”孩子跳了起來，臉上掛著兩行淚珠，“爺爺……”

尼瑪遠遠地注視著，情不自禁地擦擦眼角，向姑娘和孩子走去。他后面跟著瑪喇勒，頭羊后面是羊群。

孩子撲到尼瑪懷里，嗚嗚地哭了：“爺爺，沒事吧！羊群沒事吧！”

“沒事沒事……”尼瑪輕輕拍著孩子的肩膀，說著說著，眼睛里也涌出了淚花。

“爺爺，我們來晚了。”姑娘歉疚地說。

“不晚不晚，這么大的雪災，還有狼災，你們已經夠快的了。”尼瑪動情地說。

來的兩個人，一個是胡爾勒蘇木學校的老師兼民政助理朵蘭，另一個是老人收養的孤兒達來。與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牧羊犬。山坳離學校太遠了，平時達來住宿，照管他的是朵蘭。雪災之后，朵蘭深入各個牧點了解雪災情況，架不住達來央求，他們一起回到山坳。朵蘭還給尼瑪帶來了救災物資。

達來一眼發現泥房子前面凸起的兩個雪堆，好奇地打量著。突然，一絲若隱若現的血跡闖入達來的視線。達來疑惑地看著尼瑪，尼瑪也看著他。

“爺爺，這是什么？”達來目光明亮。

“這下面埋著三條大狼。”爺爺輕松地說。

達來緊張極了，張著嘴，上上下下打量著尼瑪。他走到尼瑪身邊，抓起尼瑪的大手，尼瑪的大手完好。孩子摸尼瑪的衣服，衣服無損。達來抽出尼瑪腰上的煙嘴，仔細查看著。看著看著，達來嘴巴合上了，一臉驚喜。他回頭看見始終跟在身后的娜布其，一把抓起娜布其的殘肢，殘肢上面裹著一層硬硬的繭子，娜布其身上也沒有傷。達來抬起頭，看見了羊群，伸出一根手指，一邊點，嘴里一邊叨咕：“一只，兩只……”達來數完了，發現少了一只小羊。

他的目光又落到兩個雪堆上，癡癡地看雪堆，看娜布其，看羊群，最后看尼瑪，一臉疑惑加驚奇。娜布其一直跟著達來，不時沖達來輕輕吼一聲，達來竟沒有聽見。

朵蘭也呆了，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尼瑪。

尼瑪樂呵呵地看著朵蘭和達來，像講故事似的，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兩人。

“真的？”達來跳起來，直奔瑪喇勒。達來一手抱住瑪喇勒的脖子，一手摸著瑪喇勒漂亮的犄角。犄角滑滑的，亮亮的，能照出人影來。達來又摸瑪喇勒的嘴巴、鼻子、臉……瑪喇勒老老實實地站著，從鼻腔里噴出兩團熱氣，弄得達來的小手濕乎乎的。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朵蘭輕輕拍著瑪喇勒的犄角，“臺來花草原上的羊也成了大英雄！”

“瑪喇勒是位大名鼎鼎的英雄！”尼瑪贊賞地說。

達來趴在瑪喇勒身上，搗騰著雙腳。娜布其有些不高興，自從達來知道事情真相后，再也沒有理它。它出其不意伸出大舌頭，“啪”，舔在達來臉上。達來抹了一下臉。“娜布其，這里也有你的一半功勞。”娜布其好像聽懂了，遠遠地走開了。

“呵呵呵……”朵蘭開心地笑著。

朵蘭要走了，她還要去別的牧點了解情況，達來也要回學校了。

尼瑪從蒙古袍里拿出一個布包，一層一層打開，包里是一些錢：“這是給達來的……”

朵蘭一下摁住尼瑪粗糙的大手：“爺爺，你不用惦記了，有我們呢！”

尼瑪看著達來：“這孩子從小……別委屈了他！”

達來上嘴唇咬著下嘴唇，眼睛里有濃濃的霧水：“我不委屈，我有爺爺和朵蘭老師……”達來說不下去了，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我們的達來最堅強，輕易不流眼淚！”朵蘭拍拍達來的肩膀。

“達來是草原上的雄鷹！”尼瑪說。

達來笑了，臉上掛著金燦燦的淚珠。

“爺爺，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達來撲進尼瑪懷里，頭埋在蒙古袍里，喃喃地說著。蒙古袍濕了一大片。

達來走到瑪喇勒身邊：“大名鼎鼎的瑪喇勒，你要照管好羊群，照顧好爺爺！”瑪喇勒歪著頭，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巴拱動達來，好像鄭重答應。

達來又走向老牧羊犬娜布其：“娜布其，你要照管好羊群，照顧好爺爺！”娜布其喉嚨里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目光明亮地注視著達來。

達來還是不放心，他看羊群，看泥房子，看山坳……

“走了。”朵蘭拉起達來。

“快走吧，快走吧，天馬上要黑了……”尼瑪轉過身子，向泥房子走去。

尼瑪坐在窗前，看著朵蘭和達來走遠了。

達來一步一回頭，他后面跟著娜布其和瑪喇勒，它們后面跟著羊群。到了山坳口，朵蘭和達來停下了，犬、羊也停下了。達來揮了揮手，向山坳外走去，陪伴在他身邊的是那只大牧羊犬。

娜布其、瑪喇勒和羊群一直站在山坳口，出神地望著越走越遠的朵蘭和達來。不知什么時候，尼瑪站在泥房子前，遠遠地注視著朵蘭和達來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