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熠王府后園的梅林中，寒梅綻放，暗香浮動。卿九思一襲素白裙裾，靜立在梅樹下，手中握著一枝紅梅，指尖輕輕摩挲著花瓣，眼神中透著幾分狠厲與決絕。她得圣上旨意，終究等到了與卿鳳舞單獨見面的機會。

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卿九思微微瞇起眼眸，看著那熟悉的身影在暮色中逐漸清晰。卿鳳舞身著一襲月白色云錦長裙，發間簪著一支玉簪，清雅脫俗，氣質出塵。她緩步走來，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溫婉儀態。

“一年不見，妹妹清減許多?！扒澍P舞駐足丈許之外，目光掃過梅枝上凝結的薄霜，“前幾日聽聞你回京，便知你我姊妹二人相見自有時候，因而想著等雪化開了，路好走，再約妹妹你見面的。“

卿九思垂眸輕笑，指尖驟然用力，將紅梅碾碎在掌心。猩紅汁液順著指縫滴落，在雪地上暈開點點血痕：“姐姐倒是好心，只是這梅林中的寒氣，可比不得欽州的風雪凜冽?！八鋈惶ь^，目光如淬了毒的銀針直刺過來，“姐姐可知曉，我在欽州的日子，連炭火都要與流民爭搶？“

卿鳳舞抬手撥弄著枝頭的積雪，丁點的眼皮也未曾抬過：“當年的流放之刑乃是齊老王爺作繭自縛，妹妹跟著受苦了?！?

“受苦？“卿九思突然撫掌而笑，笑聲驚起棲息在梅枝上的寒鴉，“姐姐這話說得輕巧！當年我被押解出京那日，你可曾見我披頭散發跪在雨里？可曾見父親將我的玉牌擲在我臉上？“她突然逼近，身上散發著泥土與藥草混合的氣息，“我的好姐姐，你是不曾想過我還能活著回京吧？“

卿鳳舞抬手扶住踉蹌的卿九思，這才驚覺她身形若骨單薄，輕飄飄然就像一只紙鳶。這樣的觸感不由得令卿鳳舞皺了皺眉，自己雖素來與她不對付，卻也不忍見她淪落至此。

這個皺眉，在卿九思眼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姐姐莫要忙著嫌棄我呀！”卿九思倚著梅枝到身子直了直，卻也仍像一陣風雪就能吹到她似的：“你我從小就爭慣了，我見不得你好，你也巴不得我被你踩在腳下不是嗎？而今，姐姐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受苦受難嗎？”

“………………”

卿九思猛然扯開衣襟，胸前猙獰的鞭痕在暮色中泛著青紫，“姐姐且看，這是欽州守備軍的'歡迎禮'；再看這！“裙擺飛揚間，腿上密布的凍瘡疤痕如蜈蚣般可怖，“這是我在冰河里撈柴禾落下的病根！還有，你且看看這些傷，這是我在欽州上山打柴、耕地拉牛時留下的舊傷。曾經，我也是丞相府的千金，可如今，卻落得如此境地。姐姐可還滿意？”

卿鳳舞看到那些傷痕，臉色微微一變。話到嘴邊，卻冷道：“你回京，只是為了與我看這些、說這些嗎？”

“別急，姐姐，這還只是一部分?！鼻渚潘即驍嗔怂脑挘鹚请p老得與面容不相符的手，輕撫著平坦的小腹道：“你可知曉，我腹中的孩子，早在被流放途中就沒了。那場磨難，讓我落下病根，終身不能生育?！彼穆曇暨煅?，眼中滿是淚水，“而這一切的痛苦，全都拜齊長風所賜！是他忘恩負義，背叛了整個齊王府！”

“齊王府的罪孽是齊牧歸一手促成的。他黨同伐異，殘殺手足在先，又豢養私兵，謀逆篡位在后，哪一樁哪一件，自始至終無人逼迫于他?！鼻澍P舞風輕云淡地回道。

“謀逆？哈哈哈哈！”卿九思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諷刺與怨恨，“謀逆之人究竟是誰呀？姐姐，你可知道你的好夫君他私自南下欽州，勾結滄溟。我而今返京，就是要揭發他的罪行，讓他和整個熠王府，包括姐姐你——萬劫不復！當年齊王府和我遭受過的，譽王府和姐姐你也來親歷一番如何？哈哈哈哈！”

卿鳳舞冷眼相待。此時的零星不忍中又生出幾分鄙夷：“你沒有證據，不可胡亂指責?！?

“證據？信件、文牘、玉牌……但凡我要證據，上邊就能拿出足夠的證據。致命的從來不是證據，而是活生生的會攀咬的證人呀！”卿九思眼神中透著狠厲，“姐姐，這一回，不止是齊長風和他的熠王府，你，還有父親留下的丞相府，全都保不住了。哈哈哈哈……”

“你瘋了，”卿鳳舞狠戾地盯住了卿九思，她不能容易百年相府和父親死后清名毀于此：“我不管你回京是受何人指使，也不論你想拉上多少人去死，即便是整個熠王府也無所謂。但是，你不該動相府的心思。這是父親唯一留下的東西?！?

“姐姐當真薄涼啊，諾大的熠王府說不管也就不管了?！彼D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算計，“這點我可比不過姐姐你了。我雖是卿家庶女，但事關相府清名，也并非完全不講情面。這樣吧，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讓老丞相府和你免受牽連的機會。”

卿鳳舞心中一震，卻依然佯作漫不經心，只抬起頭看著卿九思：“哦？”

“很簡單，”卿九思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你背負荊條，從城東三跪九叩到城西。屆時，我會在城西的老廟前等你，你要在眾人面前向我磕頭認錯。若你能做到，我興許會在揭發齊長風的時候，替老丞相府、替你求情，保全丞相府一世的清名，也讓你免受齊長風的牽連?！?

朔風卷碎瓊玉，覆滿院中亭臺樓閣。琉璃瓦上積雪如絮，檐角垂冰似劍，寒鴉掠過長空，留下幾聲凄厲的啼鳴，更添幾分蕭瑟。

墻角數枝紅梅卻開得如火如荼，紅萼凝霜，暗香浮動，在這冰天雪地中，似是一抹倔強的生機。卿鳳舞與卿九思對立，她的視線越過卿九思陰毒的目光，只望著這紅梅雪景，心中思緒萬千。

熠王府之事如一團亂麻，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她怎會不知其中兇險？父親在世之時，老丞相府曾經何等榮耀，如今卻日漸衰微，重振家族的重擔懸于眉目，她又怎甘隨一座熠王府去沉浮？

“我不能死?！彼o手中的帕子，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钪?，才是一切的前提。她要像這紅梅一般，即便身處絕境，也要傲然綻放。絕不能任人宰割，被無端牽連，像螻蟻般不明不白地死去。

寒風又起，卷著雪花撲在她臉上，她卻渾然不覺。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心中已暗暗發誓：無論前路有多少艱難險阻，她都要活下去，振興丞相府，實現自己的宏圖大計，在這波譎云詭的世間，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穿上它，親自走一走我的路，”卿九思見狀，緩緩地脫下自己那雙單薄的破草鞋，冷笑道，“姐姐，你好好考慮一下。若你不答應，丞相府百年的清譽，也將毀于一旦。我相信，你不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