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曲
- 浪漫地理學:追尋崇高景觀
- (美)段義孚
- 2131字
- 2021-08-12 10:14:26
“浪漫”與“地理學”看似是一對矛盾的詞,因為如今很少有人把地理學看作是浪漫的。不可否認,地理學腳踏實地,充滿常識,亦是生存所必需——可它是浪漫的嗎?事實上,在不遠的歷史中,地理學的確曾有魔力,并被認為是浪漫的。那是一個英勇探索的時代。那時的探索者都被視為地理學家,即懂得測量和繪圖技巧的人。他們的探險一經報道無不被追捧和敬仰。那時,如果人們把戴維·利文斯通抑或歐內斯特·沙克爾頓的故事搬上銀幕,會和講述伊麗莎白一世或者甘地的電影一樣轟動。其共同點在于,他們都是重要歷史事件的發起人和參與者。
然而,這些事件真的是地理學事件嗎?戴維·利文斯通在非洲的冒險不是更像歷史事件而非地理事件嗎?中學和大學往往捆綁教授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學科。它們有什么不同呢?一個講好聽的故事,另一個則不然。美國南北戰爭的歷史是一部由鮮活的人物和戲劇化情節組成,并攜著一點執迷于浪漫情懷的騎士精神的跌宕歷史。與之相比,關于美國南北戰爭的地理學,雖然信息豐富亦有用,卻不能讓人心潮澎湃。歷史有時也可以是枯燥的,但若考慮到它對于文明及其存亡來說看似多余和奢侈,它仍可被視為“浪漫的”。比如,印度這一偉大的文明由夢幻般的神話和傳說支撐,而并沒有像歐洲或中國那樣的歷史體系。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所有的社會——無論是初級的或是復雜的——都必須或多或少對腳下土地的特征有系統的了解以謀生存。此外,歷史有“歷史羅曼司”,沃爾特·司各特爵士是這一文類的先驅。然而,當被問及是否有“地理羅曼司”時,大多數人都會大腦一片空白或零星提及一些冒險故事。所以,“浪漫地理學”這一富于想象、大膽又扎根現實的概念,似乎是個矛盾的想法。盡管如此,浪漫地理學是否可以存在呢?是否可以說它的存在實為必要,因為人類生活大多數時候是由熱情所驅動——由可望而難即,甚至不可即的東西所驅策的呢?【1】
我對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而在本書中我會對我的觀點給予論證。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做一些準備工作。首先就是定義“浪漫”或者“浪漫主義”,一種在1780年至1848年間出現于歐洲的寬泛概念和價值觀。給出確切的時段容易造成誤解,因為概念和價值觀本身就是含混且往往自相矛盾的。詩人托馬斯·休姆認為,浪漫主義從本質上來說是對日常生活的超越,是人類完美主義的信仰。歷史學家雅克·巴贊曾談及浪漫主義的性情,并把它概括為“對能量的敬仰、道德的熱忱、原初的稟賦,對于人類偉岸與卑微、強大與悲苦之矛盾的認知”。浪漫主義在時間上與崇高和哥特的概念有所重合,它們同被稱作頹廢(1800—1900年)的西方藝術創造時期相銜接。這四種特征——浪漫主義、崇高、哥特以及頹廢——都是對崇尚穩定的生活常規的反抗。【2】
然而,地理學大多是關于生活常規的。即使地理學者注意到變化,這些變化也通常被歸為非人力所能左右之變。若與地理相關的某項工作映射出對超越日常生活的渴求,或是人類完美主義的熱望,它便被視作游離于嚴肅的學術領域之外,并被劃入浪漫的領域。地理學著述固然可以表達“道德的熱忱”,即巴贊談及的浪漫主義特征之一;然而熱忱——熾熱之情——更有可能是攻擊而非推崇,更似對資本主義的尖銳批判而非對社會主義的熱情贊譽。此外,正如巴贊所說,浪漫主義的性情是在偉岸與卑微、強大與悲苦之間掙扎;與之相比,當代地理學者的工作鮮少呈現出這種屬于浪漫主義的痛楚。
那片存在于地理學者的愿景與實踐之間的空白地帶,絕非獨屬于地理學的學科盲點。事實上,這一空白反映了20世紀后半葉的全球氛圍,即反浪漫主義風潮。這一時期對那些保育與安居理念的極度熱忱,便是最好的例證:環保主義、生態主義、可持續發展以及生存的呼聲,不僅存在于學術討論,更充斥于社會運動之中。盡管這些熱忱的呼吁者提出的觀點以及表述的語言不盡相同,但因其都試圖將地球變成一個穩定而可居的家園,而可被歸為“家園經濟”(home economics)的擁護者。無論對人類多么有用且必要,“家園經濟”都難以激發人之熱情、促發心緒飛揚。“家園經濟”不是浪漫的。
浪漫主義傾向于表達感受、想象、思考的極端性。它對混合了嫵媚與恐懼、高度與深度的“崇高”的追求遠甚于對優美或古典美的欣賞。將兩極化價值推向其極致的通常是那些發達社會或文明的奢侈——它們在享有高度經濟安全的氛圍下,贊頌個人價值,甚至那些古怪反常的個人價值。全球文明眾多——根據歷史學家阿諾德·J.湯因比的論斷,世界上大概有十幾至二十個主要文明——但是,獨有西方文明發展出的一種思考與感知世界的方式,不負浪漫主義之名。【3】所以,在這本書中我談及更多的會是西方文明。此外,我的討論所涉及的時間段,將集中在20世紀之前的大約一百年間。這是因為1900年以后,極盛浪漫主義的理想逐漸被“民主”與“公民”的理想所取代。不過,浪漫主義在流行文化中依然生機勃勃:一些著名電影里仍講述著身著耀眼鎧甲的騎士拯救美麗少女抑或搜尋圣杯的故事。在當今的文化精英群體看來,這種浪漫是淺薄而幼稚的;然而,它仍對文化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包括那些甚為復雜的關于自然、環境、社會、政治的感知與理解。這種影響無法避免,是因為潛藏在浪漫精神之下的——事實上,潛藏在所有人類的欲望、誘惑和渴求之下的——正是兩極化價值觀。這種情懷誘使人們,哪怕是在想象的世界中,跨越常規并向著極致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