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珍貴制品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V:全面回憶
- (美)菲利普·迪克
- 11962字
- 2021-08-13 15:03:18
米爾特·比斯克坐在直升機里,腳下是新近墾殖的沃壤。這里是火星上由他負(fù)責(zé)的區(qū)域。土地上郁郁蔥蔥——多虧他改建了老舊的供水網(wǎng)絡(luò),才為這塊土地帶來了春天。從前,這兒只有恒久不變的悲涼秋日,只有沙子、癩蛤蟆和干涸開裂的土壤,覆蓋著從前遺留的粉塵,一片缺水的單調(diào)廢墟。這全是上一次普羅克斯人和地球人沖突造的孽。
很快,第一批地球移民就會到來,他們會發(fā)表聲明,占有一片片土地。然后,比斯克就能退休了。也許,他會回地球,或者,他會把地球上的家人接來,行使獲取土地的優(yōu)先權(quán)——作為重建工程師,這是他應(yīng)得的。他負(fù)責(zé)的黃色地區(qū),比其他任何工程師的區(qū)域進(jìn)展都快。現(xiàn)在,他該獲得獎賞了。
米爾特·比斯克俯身向前,按下遠(yuǎn)距通話器的按鈕。“我是黃色地區(qū)重建工程師。”他說,“我需要一名精神病醫(yī)生。只要現(xiàn)在有空的醫(yī)生,誰都可以。”
米爾特·比斯克走進(jìn)德溫特醫(yī)生的辦公室。醫(yī)生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我聽說,”醫(yī)生開口,“你是四十多個重建工程師中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所以你累壞了——這很自然。你已經(jīng)連干了好多年的活兒。哪怕是上帝,干六天創(chuàng)世的活兒,也要休息呀!等你的時候,我收到了一條從地球傳來的便箋,我想你會感興趣。”他從桌上拿起備忘錄,“首批定居者即將到達(dá)火星……他們會安頓在你負(fù)責(zé)的區(qū)域。恭喜你,比斯克先生。”
米爾特·比斯克站了起來,“我能不能回地球?”
“要是你回地球,是想把家人接來,在這兒取得土地,那么——”
比斯克說:“我希望你幫我個忙。我太累了,太……”他打了個手勢,“也許是太壓抑了。反正,我想讓你幫忙安排,打包我的工具和我養(yǎng)的瓦格植物,放進(jìn)回地球的交通飛船里。”
“整整六年的辛苦勞作,”德溫特大夫說,“到頭來,你卻要放棄應(yīng)得的酬勞?我最近剛?cè)ミ^地球,那里還是你記憶中那樣,一點兒沒變……”
“你怎么知道在我記憶中,地球什么樣?”
“或者,”德溫特不露痕跡地修正道,“我該說,就像從前那樣,擠擠挨挨全是人,一座小小的公寓里擠了七戶人家,共用一間小得可憐的廚房。高速公路也堵得要命,不到上午十一點根本別想動。”
“六年了,我身邊只有自動機器設(shè)備。”比斯克回答,“身邊擠擠挨挨全是人,倒能讓我松口氣。”他心意已決,不管他在這兒做出了多大貢獻(xiàn)——或者應(yīng)該說,就因為他在這兒做了貢獻(xiàn),他才要回家。精神科醫(yī)生說什么都沒用。
德溫特大夫用輕柔愉快的調(diào)子繼續(xù)道:“要是我告訴你,你的妻子和孩子們,也在第一批來火星的乘客名單中呢?”他又從整潔的辦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仔細(xì)看了看,說:“菲·比斯克太太,還有勞拉·C.比斯克、瓊·C.比斯克,一位成年女士,兩個小女孩。這是你的家人吧?”
“沒錯。”米爾特·比斯克機械地回應(yīng)道,眼睛卻直愣愣盯著前方。
“所以,你看呀,你沒法回地球了。快帶上假發(fā),準(zhǔn)備去三號機場迎接她們吧!別忘了換掉你的牙齒。你現(xiàn)在還戴著那副不銹鋼的假牙呢。”
比斯克一臉懊惱地點點頭。普羅克斯—地球戰(zhàn)爭引爆了核彈,降下的輻射塵讓所有的地球人都失去了頭發(fā)和牙齒,比斯克也一樣。他在地球買過昂貴的假發(fā)。不過,火星黃區(qū)的重建工作只有他一個人,所以這么多年來,他一次也沒有用到過假發(fā)。至于牙齒,他個人覺得不銹鋼的假牙比自然色的塑料牙舒服多了。不過,這只能說明,他實在太缺乏人際交往。他心中略略有些內(nèi)疚,德溫特大夫也許是對的。
不過,內(nèi)疚并不是新鮮事。自從打敗普羅克斯人后,他一直覺得內(nèi)疚。他對戰(zhàn)爭憤憤不平,兩個對立的文明,都有正當(dāng)?shù)男枨螅渲幸粋€卻要受苦受難,這不公平。
火星也是戰(zhàn)爭爭奪的焦點。兩個文明都想把火星當(dāng)作殖民地,以疏散過量的人口。感謝上帝,在戰(zhàn)爭的最后一年,地球采取了正確的策略……幸虧如此,此刻在火星修修補補的才是他這樣的地球人,而不是普羅克斯人。
“順便提一句,”德溫特大夫說,“我碰巧了解到,你打算向重建工程師同伴發(fā)表演講。”
米爾特·比斯克迅速抬起頭。
“而且,”德溫特大夫說,“我們也知道,他們此刻正在紅區(qū)集會,準(zhǔn)備聆聽你的講話。”他拉開抽屜,拿出個溜溜球,站起身,嫻熟地玩起了“遛狗”動作。
“你打算做的演講里充滿了不理智的恐慌,說感覺有什么不對,卻說不出不對在哪兒。”
比斯克盯著溜溜球,“這是普羅克斯系統(tǒng)中流行的玩具。有一回,我在穩(wěn)態(tài)報紙里讀到過。”
“唔。據(jù)我所知,這玩具起源于菲律賓。”德溫特大夫全神貫注,換成了“環(huán)游世界”動作。他玩得很不賴。“我在想,要不要冒昧給重建工程師集會送一份診斷書,證明你的精神狀態(tài)有問題。雖然有些對不起你,不過診斷書會被大聲朗讀出來。”
“我堅持要在集會上做演講。”比斯克回答。
“嗯,那么,我倒是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你先去迎接來火星的家人。之后,我們會給你安排一次回地球的旅行,費用由我們支付。你呢,你要答應(yīng),不在重建工程師集會上演講,也不要通過任何途徑把你缺乏根據(jù)的恐慌散播出去。”德溫特緊緊盯著他,“畢竟,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時刻。第一批移民馬上就到,我們希望大家心中安穩(wěn),不要節(jié)外生枝。”
“能幫個忙嗎?”比斯克說,“讓我看看你戴的假發(fā),再看看你的假牙。這樣,我才能確定你是個地球人。”
德溫特大夫拎起自己的假發(fā),拔出口中的假牙。
“我接受這個折中方案。”米爾特·比斯克說,“不過,你得保證,讓我妻子來到我專門為她保留的那塊地。”
德溫特點點頭,扔給他一個小小的白信封,“這是你的票。當(dāng)然是往返票,因為你肯定會回來的。”
但愿如此,比斯克拿起信封,心中思忖。不過,這取決于我在地球上的所見所聞。
或者說,他們所允許的見聞。
他有種預(yù)感,他們不會允許他看到多少東西。應(yīng)該說,在普羅克斯技術(shù)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量不讓他看到真實的地球。
飛船抵達(dá)地球。一位身著漂亮制服的導(dǎo)游正在等候,“您是比斯克先生?”
導(dǎo)游苗條誘人,非常年輕。她迅速朝前跨了一步,自我介紹道:“我是瑪麗·愛波賽斯,負(fù)責(zé)幫您制訂游覽計劃并陪伴您。在您短暫逗留期間,我會帶您參觀這顆星球。”她露出明媚的職業(yè)笑容。比斯克吃驚不小。“我會時時刻刻陪在您身邊,無論白天黑夜。”
“夜里也一樣?”他好不容易擠出話來。
“沒錯,比斯克先生。這是我的工作。您在火星上勞作了這么多年——對您的勞動,我們地球人理當(dāng)鼓掌喝彩并高度評價——不過,您乍一回地球,肯定會有些摸不著方向。”她親密地貼到他身邊,挽住他的手臂,將他引向停泊在一旁的直升機,“您想先去哪兒?紐約城?百老匯?俱樂部、戲院、餐廳?……”
“不,先去中央公園。我想找一條長椅坐坐。”
“可是,比斯克先生,中央公園已經(jīng)不存在了。您在火星的時候,那地方已經(jīng)變成了專供公務(wù)員的停車場。”
“這樣啊。”米爾特·比斯克說,“那么,舊金山的樸茨茅斯廣場也行。”他拉開了直升機的門。
“那個啊,也成了停車場。”愛波賽斯小姐難過地?fù)u了搖頭。她有一頭長長的光亮紅發(fā)。“我們的人口實在太多了。再想點兒別的,比斯克先生。公園還剩幾個,一個大概在堪薩斯州,還有兩個在猶他州南部,靠近圣喬治。”
“真是壞消息。”米爾特說,“我能不能用一下那邊的安非他明[34]自動販賣機?我得投幣買一劑,提提精神,高興起來。”
“當(dāng)然可以。”愛波賽斯小姐親切地點頭。
米爾特·比斯克走到飛船空港附近的興奮劑自動販賣機旁,把手伸進(jìn)衣袋,找了一枚一角硬幣,塞進(jìn)了投幣處。
硬幣穿過整個販賣機機身,落到人行道上,彈了開去。
“奇怪。”比斯克莫名其妙。
“我想我知道為什么。”愛波賽斯小姐說,“您的一角硬幣是火星制造的,只能在引力小的地方用。”
“唔。”說著,米爾特·比斯克把硬幣放了回去。愛波賽斯小姐說得沒錯,他的確有點摸不著方向了。他立在一旁,一邊看著她從自己身上找出硬幣塞進(jìn)投幣口,讓機器吐出一小管安非他明興奮劑,一邊琢磨。她剛才的解釋雖然說得通,但是……
“現(xiàn)在是本地時間晚上八點。”愛波賽斯小姐說,“我還沒吃過晚飯呢。您當(dāng)然已經(jīng)在飛船上吃過了。不過,您愿意帶我去餐館用餐嗎?我們可以叫一瓶黑皮諾[35]葡萄酒,邊喝邊聊。您可以給我講講您模糊的預(yù)感。據(jù)我所知,您預(yù)感到恐怖,有什么不對勁,預(yù)感自己了不起的重建成就全都徒勞無益。我很想聽聽。”她引他回到直升機旁,兩人鉆了進(jìn)去,一同擠在后座上。她的身體溫暖柔軟,肯定是地球人。米爾特·比斯克有些難為情,心怦怦猛跳,像是犯了疲勞綜合征。他有很久沒跟女人貼這么近了。
直升機的自動電路啟動,從空港停機坪升起。比斯克開口道:“聽著,我是已婚男人,還有兩個孩子。我來地球是有目的的。我想證明,其實,在那場戰(zhàn)爭中,贏的是普羅克斯人,我們這些殘存的地球人都是普羅克斯政府的奴隸,辛苦勞動……”他說不下去了。這沒用。愛波賽斯小姐仍然緊緊挨著他。
直升機越過紐約城上空。“您真覺得,”愛波賽斯小姐反問,“我是普羅克斯間諜?”
“不——不是。”米爾特·比斯克回答,“我想不是。”從目前情況判斷,不太可能。
“您在地球逗留期間,”愛波賽斯小姐繼續(xù)說,“別去住那些狹小吵鬧的酒店了。您就住我家吧,我在新澤西有一套公寓,那兒地方寬敞。我非常歡迎您來。”
“行。”比斯克覺得爭辯也沒用,于是應(yīng)承下來。
“好。”愛波賽斯小姐對直升機發(fā)出指令,直升機轉(zhuǎn)向北方。“我們?nèi)ノ业墓⒂猛聿停@樣省錢。而且,現(xiàn)在這時候,隨便哪家過得去的餐館都得排兩小時的隊,很難找到空位。您大概已經(jīng)忘了這兒的情況。我們可以把這兒一半的人口移民去火星,真是太好了。”
“嗯。”比斯克的身體仍然繃得緊緊的,“他們會喜歡火星的。我們的重建工作很出色。”說著,他心中又涌起一些熱情,為自己和伙伴們的重建工作自豪,“等您親眼看過就知道了,愛波賽斯小姐。”
“叫我瑪麗。”說著,愛波賽斯小姐整理了一下自己鮮紅的假發(fā)。直升機機艙太狹窄,稍稍一動,假發(fā)就移位了。
“好。”比斯克應(yīng)道。他心中有一絲不安,覺得有負(fù)妻子。不過,總的來說,感覺挺好。
“地球上變化很大。”瑪麗·愛波賽斯說,“人口過剩的壓力太大。”她按了按自己的假牙——假牙也移位了。
“嗯,我看到了。”米爾特·比斯克應(yīng)道,同時也整了整自己的假發(fā)和假牙。我會不會弄錯了?他自問。畢竟,腳下就是紐約城的燈火。地球絕對不是無人的廢墟,文明保存完好。
可是,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幻覺,是未知的普羅克斯精神技術(shù)操縱他大腦的結(jié)果?他口袋里的一角硬幣確確實實從安非他明販賣機里掉了下來,這可是一點兒不假的事實。這是不是說明,有什么地方不對勁?雖然只是小細(xì)節(jié),背后卻藏有可怕的秘密?
也許,那地方根本沒有販賣機。
第二天,他和瑪麗·愛波賽斯去了猶他州南部山脈附近,那里有僅剩的幾個公園之一。公園很小,不過里頭綠意盎然,賞心悅目。米爾特·比斯克歪在草地上,望著一只松鼠。毛茸茸的松鼠跑向一棵樹,步伐像個棒球手,灰色的大尾巴在身后抖動,仿佛小河的波浪。
“火星上沒有松鼠。”米爾特·比斯克睡意朦朧地說。
瑪麗·愛波賽斯穿著露出大半個身體的日光浴泳衣,四肢伸開,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這兒真好,米爾特。在我想象中,火星就是這個樣子。”遠(yuǎn)處的道路上車流滾滾。車流的噪音讓米爾特想起太平洋的波浪,催人入眠。一切安好。他丟了個花生給松鼠。松鼠轉(zhuǎn)了向,邁著威基特的步子,朝花生蹦跳過來,聰明的小臉不住地抽動。
松鼠拿到了花生。它就地坐下,直著身體,爪子捧著花生。米爾特·比斯克又朝它右邊丟了一顆。松鼠聽到花生落到楓樹葉子中間,耳朵猛地豎了起來。這讓米爾特想起從前跟家里貓咪玩過的游戲。貓是他和哥哥的寵物,是只公貓,年紀(jì)很大,整天睡眼朦朧。那會兒地球上人口還沒有過剩,家里飼養(yǎng)寵物還是合法的。有時候,他會趁南瓜(貓咪的名字叫南瓜)快睡著的時候,把某樣小東西丟到房間的角落里。聞聲,南瓜會猛地驚醒,圓睜雙眼,豎起耳朵,不住轉(zhuǎn)動。之后的十五分鐘里,它會一直坐著,仔細(xì)傾聽,凝神觀看,琢磨到底是什么東西發(fā)出的聲響。這是他跟這只老公貓開的善意玩笑。想起南瓜,米爾特心中難過。南瓜,他最后一只合法的寵物,它死了多少年了?不過,等到了火星,寵物就又會合法了——想到這兒,他高興了一些。
這幾年,重建火星的時候,他也確實養(yǎng)了寵物。他養(yǎng)了一株火星植物。他把植物帶到了地球,現(xiàn)在就放在瑪麗·愛波賽斯公寓客廳的咖啡桌上。在這兒,植物的枝條蔫蔫地垂了下來,陌生的地球環(huán)境不適合它。
“奇怪。”想到這兒,米爾特嘟噥道,“我的瓦格植物居然沒有茁壯生長。我還以為,在地球濕潤的環(huán)境里……”
“因為重力,”瑪麗閉著眼睛回答,“地球引力對它來說,太強了。”她的胸脯有規(guī)律地起伏,看來就快睡著了。
米爾特望著女子仰面朝天的輪廓,記起南瓜,還有對南瓜開的玩笑。入眠前這一刻,半醒半睡,意識和潛意識混在一起……于是,他伸手撿起一顆鵝卵石。
他把鵝卵石扔進(jìn)瑪麗頭邊的樹葉中。
瑪麗立刻坐了起來,雙眼受驚圓睜,日光浴泳衣帶子松開,從身上滑下。
她的兩只耳朵都豎了起來。
“瑪麗,”米爾特說,“我們地球人早就沒法控制我們耳朵上的肌肉組織了!就連神經(jīng)反射也不存在了。”
“你說什么?”瑪麗一邊系帶子,一邊迷糊地眨著眼睛。
“我們豎起耳朵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退化啦!”米爾特說,“狗和貓才能豎起耳朵。光是檢查我們的外形,是沒法知道這一點的——因為那些肌肉仍然存在。所以,你犯錯誤啦!”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瑪麗的聲音有些不高興。她全神貫注地整理日光浴泳衣的胸衣,不理會米爾特。
“我們回公寓吧。”米爾特站了起來。他不想再在公園里閑躺了,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相信公園真實存在。不真實的松鼠,不真實的草地……會有真實嗎?他們會讓他看幻象底下的真實嗎?他十分懷疑。
兩人朝停泊在一旁的直升機走去,松鼠跟了他們一小段路。接著,它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另一家地球人,其中有兩個小男孩。孩子們給松鼠扔堅果,松鼠勁頭十足地蹦了過去。
“像真的一樣。”米爾特評論。確實像真的。
瑪麗說:“德溫特大夫不在這兒,真是太糟糕了。他本可以幫你的。”她的聲音出奇地冷硬。
“我想也是。”米爾特回答。兩人鉆進(jìn)直升機。
兩人回到瑪麗的公寓,火星瓦格植物已經(jīng)死了。顯然,是死于脫水。兩人站在死去的植物前,看著這株曾經(jīng)鮮活的植物,變成死氣沉沉的干裂植株。
“這個,再怎么解釋也沒用。”米爾特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地球本該比火星更加濕潤。哪怕重建工作做得再好,火星的濕度也比不上地球。可是,這株植物卻徹底脫水而亡。這說明,地球空氣中已經(jīng)沒有水分了。我猜,這是因為普羅克斯炸彈把海洋蒸發(fā)干了,對吧?”
瑪麗什么也沒說。
“我不明白的是,”米爾特說,“你們族人為什么還要在我眼前保持幻象。我明明已經(jīng)完成了工作。”
沉默片刻后,瑪麗說:“也許還有其他星球需要重建,米爾特。”
“你們的人口有這么多?”
“我是說這兒,地球。”瑪麗說,“地球的重建工作得花上好幾代人的時間。我們需要每一位重建工程師,需要你們所有人的才華和能力。”她補充道,“當(dāng)然,這么說只是順著你的假設(shè),邏輯推斷而已。”
“那么,我們下一步的工作目標(biāo)就是地球,所以你們才放我來這兒。其實,是想讓我留下。”
一瞬間,他全明白了,清清楚楚。“我再也回不到火星,見不到菲了。你是她的替代品。”這樣,都說得通了。
“嗯,”瑪麗嘴角微彎,“應(yīng)該說,是我想代替她。”她撫摸他的手臂,赤著腳,穿著泳衣,慢慢朝他越貼越近。
他嚇壞了,連忙后退,麻木地?fù)炱鹚廊サ闹参铮瑏淼焦⒗幚硗ǖ狼埃迅傻冒l(fā)脆的植物丟了進(jìn)去。植物瞬間消失。
“現(xiàn)在,我們該去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了。要是有時間,再去一趟華盛頓特區(qū)的史密森尼博物館。他們要我把你的行程排滿,免得你空下來東想西想。”瑪麗的聲音很起勁。
“可是,我已經(jīng)在東想西想了。”米爾特看著她脫下身上的日光浴泳衣,換成灰色的羊毛針織裙。現(xiàn)在你知道了,他對自己說,這一切無法阻止。每個完成片區(qū)工作的重建工程師都會經(jīng)歷這一遭,我不過是頭一個而已。
至少,我并不孤單。想到這兒,他覺得好受了些。
“我看起來怎么樣?”瑪麗一邊在臥室鏡子前涂抹著唇膏,一邊問。
“挺好。”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心里仍在琢磨。不知瑪麗會不會挨個跟所有的重建工程師見面,然后成為他們的情人。瑪麗表里不一,不是地球人。這還不算,他連這樣的瑪麗都保不住。
他想,我居然會為失去瑪麗感到難過,真是沒道理,不該有這種念頭。
他明白,自己喜歡瑪麗。不管她是不是地球人,瑪麗是活生生的。至少這一點是真實的。雖然地球人輸了,總算沒輸給影子,而是輸給了活生生的有機體。這么一想,他又高興起來。
“我們要去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啦,準(zhǔn)備好了嗎?”瑪麗輕快地說道,露出微笑。
之后,在史密森尼博物館,看過“圣路易斯之魂”[36]和懷特兄弟了不起的古代飛機(飛機太老,看那模樣,少說也有一百萬年歷史)之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暗暗期待的展覽。
他沒跟瑪麗打招呼——她正入迷地望著一盒天然未切割的寶石——悄悄溜了開去。片刻后,來到一塊圍著玻璃墻的區(qū)域。牌子上寫著:
普羅克斯軍隊,2014
里面,僵立著三個普羅克斯士兵。他們端著隨身武器,黑洞洞的槍口污穢骯臟,立在用自己的飛船殘骸拼湊成的臨時掩體里。染血的普羅克斯旗幟無力垂下。這是一群被打敗、被包圍的敵人。這三個生物馬上就會投降,或者被殺。
幾個地球參觀者來到展覽前,呆呆地望著里頭。離他最近的是個灰頭發(fā)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米爾特·比斯克對他說:“跟真的一樣,嗯?”
“是啊。”男子回答,“你參戰(zhàn)了?”說著,他瞄了米爾特一眼。
“我參加了重建。”米爾特說,“我是黃區(qū)工程師。”
“哦!”男子點點頭,像是覺得他挺了不起,“哎呀,這幾個普羅克斯人真嚇人,就像要從展覽里走出來,把我們都?xì)⒌簟!彼肿煲恍Γ暗每渌麄円痪洌樟_克斯人真能打。他們投降前,可是好好打了一仗。”
男子的妻子站在他身邊,也是灰發(fā),神情緊張,不滿地說:“他們手上拿著槍,嚇得我發(fā)抖。太真實了。”說著,她走了開去。
“你說得對。”米爾特·比斯克接過話頭,“他們的確真實得嚇人——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真的。”這種展覽,不必制造幻象。因為,真實的東西就在身邊,唾手可及,十分方便。米爾特從護欄下鉆了進(jìn)去,摸到透明的玻璃,抬起腳,用力一踢。玻璃碎裂,碎片雨點般落下,發(fā)出嘈雜巨響。
瑪麗聞聲趕來。米爾特從僵立的普羅克斯人手里拿過一把步槍,將槍口對準(zhǔn)瑪麗。
瑪麗停下,喘著氣,看著他,什么也沒說。
“我愿意為你們工作,”米爾特用專業(yè)的姿勢端著步槍,“畢竟,我的種族已經(jīng)消亡,我不可能為他們重建殖民地。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我要知道真相。讓我看看真實的地球,我就回去工作。”
瑪麗說:“不,米爾特,要是你知道了真相,就活不下去了。你會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著自己。”她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同情。可她的眼睛卻又大又亮,神情機警。
“那么,我就殺了你。”他回答,“之后,再自殺。”
“等等。”她思索著,“米爾特,別逼我。現(xiàn)在,你還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經(jīng)成了這般悲慘模樣,要是讓你看到自己星球的真實模樣,你覺得自己會怎么樣?地球上那副景象,就連我也看不下去,而我不過是——”她猶豫了。
“說啊。”
“我不過是——”她擠出幾個字來,“一個游客。”
“不管怎么說,我一直是對的。”他說,“說出來,承認(rèn)吧。”
“你是對的,米爾特。”她嘆了口氣。
兩名穿制服的博物館守衛(wèi)握著手槍出現(xiàn)了,“你沒事吧,愛波賽斯小姐?”
“目前沒事。”瑪麗回答。她的眼睛一直盯著米爾特,還有他手中的步槍。“待命。”她命令兩名守衛(wèi)。
“是,長官。”守衛(wèi)應(yīng)道,沒有動。
米爾特問道:“地球女人,有沒有活下來的?”
怔了一會兒,瑪麗回答:“沒有,米爾特。不過,生物分類上,我們普羅克斯人跟你們是同一個屬,這你清楚。我們可以跟你們交配,產(chǎn)下后代。這么說,你有沒有好過些?”
“嗯。”他回答,“好多了。”其實,他只想立刻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著自己。他費盡全力,才算抑制了這個沖動。他一直都是對的。火星三號機場的那東西不是菲。“聽著。”他對瑪麗·愛波賽斯說,“我要回火星。我來這兒是想證明些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到了證明。我想回去了。也許,我還會跟德溫特大夫會面,請他幫我。對此,你有反對意見嗎?”
“沒有。”她似乎能理解他的感受,“畢竟,在火星,你完成了自己的任務(wù)。你有權(quán)利回去。不過,到頭來,你總得來地球,著手重建。我們可以等上一年,甚至兩年。不過,火星總會住滿人,我們需要另外的空間。在這兒,重建工作會更加困難……你會看到的。”他看得出,她努力想笑,卻沒笑出來。
“我很難過,米爾特。”
“我也很難過。”米爾特·比斯克說,“咳,那株瓦格植物死去的時候,我就開始難過了。那時候,我就明白了真相——我明白,自己的懷疑得到了證實。”
“有件事也許能引起你的興趣。你的同伴,紅區(qū)工程師克利夫蘭·安德,代替你在集會上做了演講,把你的猜疑加上他自己的猜疑,傳遞給了大家。大家投了票,決定派一名官方代表來地球調(diào)查。這名代表已經(jīng)上路。”
“我的確有興趣。”米爾特回答,“不過這不重要,也改變不了事實。”他放下步槍,“我現(xiàn)在能不能回火星?”他深感疲憊,“告訴德溫特大夫,我這就回去。”告訴他,他想,準(zhǔn)備好他所有的精神治療技術(shù),想要治好我,少了恐怕不行。“地球上的動物呢?”他問道,“有沒有活下來的物種?比如狗、貓?”
瑪麗瞄了一眼博物館守衛(wèi),跟他們在一瞬間無聲地交流了幾句。接著,瑪麗回答:“也許,現(xiàn)在沒關(guān)系了。”
“什么沒關(guān)系?”米爾特·比斯克問道。
“讓你看看沒關(guān)系。只看一會兒。你對事實真相的接受程度比我們設(shè)想的要好。在我們看來,你有權(quán)利看到真相。”她又說:“米爾特,狗和貓都活下來了,現(xiàn)在生活在廢墟里。來看看吧。”
他跟在她身后,心想:沒準(zhǔn),自從我們見面以來,她第一次說對了——我也許并不想看。我能承受真相嗎?我能承受那些他們覺得我無法接受所以一直瞞到現(xiàn)在的事實嗎?
到了博物館出口坡道處,瑪麗停了下來,說:“到外頭去吧,米爾特。我在這兒等著,等你回來。”
他猶猶豫豫地走下了斜坡。
他看見了真相。
跟她說的一樣,只有廢墟。城市被削平,只剩下三英尺的高度。一幢幢大樓變成了一個個中空的廣場,里面空空蕩蕩,仿佛無數(shù)廢棄的陳舊庭院。他沒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新近造成的。這一大片無人的殘骸簡直就像從古至今一直存在,一直都是如今的模樣。它們——變成如今的模樣,到底有多少年了?
右手邊,一個小小的精巧機械“撲通”一聲落到了滿是瓦礫的街道上。他的目光注視著這東西,看著它伸出一條偽足,試探性地掘入附近的一座噴泉。鋼鐵和水泥制成的噴泉頓時變成了粉末,露出光禿禿的地面。地面呈暗褐色——方才摧毀噴泉的時候,自動維修機器放出的原子熱能把地面烤焦了。米爾特·比斯克想,這一定是個重建機器,跟我在火星上用的沒多大差別。至少,這兒還有舊時殘留,需要這臺機器來清除。根據(jù)自己在火星上重建的經(jīng)驗,米爾特明白,幾分鐘之內(nèi),就會有另一臺同樣精巧的機械跟上,為新建筑打下地基。
荒廢的街道對面,米爾特辨認(rèn)出兩個灰色細(xì)瘦的影子,注視著這小規(guī)模的清理工作。鷹鉤鼻,天然的淺色頭發(fā)盤成高高的螺髻,耳垂掛著重物,拖得很長——是普羅克斯人。
他們是來地球旅游的訪客,來這兒見證戰(zhàn)敗種族的遺跡是如何被徹底抹掉的,享受其中的滿足感。有一天,這兒會聳立起一座純粹的普羅克斯城市,充斥著奇特寬廣的普羅克斯建筑和街道,還有一幢幢完全相同、盒子似的大樓,大樓之下會有眾多地下結(jié)構(gòu)。普羅克斯公民,就像剛才那兩位一樣,會在各條坡道上來來往往,開始日常生活。坡道上會有行色匆匆的人流。米爾特心里思忖,不知道地球的狗啊、貓啊,會怎么樣?瑪麗說,它們現(xiàn)在生活在廢墟里。以后,就連它們也會滅絕嗎?
也許不會完全滅絕。博物館、動物園之類的地方,還會有幾只留存,成為供普羅克斯人賞玩的奇珍——老舊過時、無足輕重的生物圈最后的幸存者。
不過,瑪麗說得對,普羅克斯人跟地球人是同一屬的生物。就算普羅克斯人不跟殘存的地球人通婚交配,他熟悉的人屬生物也會繼續(xù)存在下去。而且,他覺得,這兩個種族之間一定會通婚的,他本人跟瑪麗的關(guān)系就是預(yù)兆。作為個體,他們相差并不大。也許,還會有美好的結(jié)果。
美好的結(jié)果,他一邊轉(zhuǎn)身回博物館一邊想,就是出現(xiàn)一支既非純普羅克斯人也非純地球人而真正全新的種族。至少,我們還能存著這一點兒希望。
地球會被重建。他本人親眼目睹了重建工作的進(jìn)行。盡管進(jìn)展緩慢,但也是進(jìn)展。
也許是因為普羅克斯人缺乏他和他的工程師同伴們的重建經(jīng)驗。
不過,現(xiàn)在火星重建工作已經(jīng)完成,他們可以開始在地球上工作了。地球的未來并不是全然絕望的。并不是。
他回到博物館,來到瑪麗身邊,啞著嗓子開口:“勞駕,給我弄只貓,讓我?guī)Щ鼗鹦恰N蚁騺硐矚g貓,尤其是條紋橘貓。”
一名博物館守衛(wèi)向同伴遞了個眼神,說:“這我們可以安排,比斯克先生。我們可以弄一只——‘獅崽’,是這么說的嗎?”
“我想,應(yīng)該說‘貓崽’。”瑪麗糾正道。
回火星的飛船上,米爾特·比斯克坐在座位上,膝頭放著一只盒子,盒子里裝著橘色小貓崽。他在腦中盤算:再過十五分鐘,飛船就會降落火星,德溫特大夫——或者說,那個假扮成德溫特大夫的東西——會來迎接我。到了那時候,就太遲了。現(xiàn)在,從他坐的地方,能看到緊急出口內(nèi)艙門,還有紅色警示燈。
他有個計劃,計劃的中心就是那個艙門。不算理想,但也能行。
盒子里的貓崽伸出一只爪子,拍打著米爾特的手,尖利的小爪子從他手上扒過。他心不在焉地拉開貓咪的爪子,把手縮到貓咪夠不到的地方。反正你也不會喜歡火星。他一邊在心中對貓咪說話,一邊站了起來。
他帶著盒子,飛快地來到緊急出口前,迅速打開內(nèi)艙門。空姐來不及阻止,他一步跨進(jìn)氣閘,同時鎖上身后的內(nèi)艙門。他在逼仄的氣閘里待了一會兒,隨即著手去扭沉重的外艙門。
“比斯克先生!”隔著內(nèi)艙門,傳來空姐發(fā)悶的聲音。她正七手八腳地摸索著,拼命想把門打開,過來抓他。
他扭開外艙門時,盒子里的貓咪哀號起來。
你也怕?米爾特·比斯克停下了動作。
死亡,空虛,還有太空中絕對的寒冷,從開了一條縫的外艙門中滲進(jìn)來,透入他全身。他聞到了死亡空虛而寒冷的味道。跟貓咪一樣,他體內(nèi)的本能也讓他退縮。他猶豫了,抓著盒子,沒有再推開外艙門。就在這一刻,空姐抓住了他。
“比斯克先生,”空姐快哭了,“您是不是瘋了?老天在上,您到底在干什么?”她猛地一拉,關(guān)上外艙門,把緊急出口重新轉(zhuǎn)到關(guān)閉狀態(tài)。
“你明明知道我在干什么。”說著,米爾特·比斯克任由空姐把他拉回飛船,安頓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暗想,別以為是你阻止了我,不是你的功勞。我明明可以推開門,但我改了主意。
為什么我會改主意?
之后,在火星三號機場,德溫特大夫果真前來迎接他。
兩人走向停泊在一旁的直升機,德溫特大夫用擔(dān)憂的口吻說:“我剛剛聽說,在旅途中……”
“嗯,我是想自殺來著,但我改了主意。也許你知道為什么。畢竟你是精神科大夫,是研究我們心思的權(quán)威。”說著,他小心地跨進(jìn)直升機,免得撞到裝著地球貓咪的盒子。
直升機起飛,飛過濕潤的綠色田野。田里種著高蛋白小麥。“你還會跟菲一起認(rèn)領(lǐng)原定的那塊土地嗎?”德溫特大夫問道,“畢竟,你已經(jīng)知道了……”
“會。”他點點頭。反正,據(jù)他所知,他別無選擇,別無所有。
“你們地球人,”德溫特?fù)u搖頭,“真是了不起。”他注意到米爾特·比斯克膝蓋上的盒子。“盒子里是什么?地球生物?”他狐疑地看了看盒子里的貓崽。很明顯,對他來說,這是異種外星生命,“真是古怪的有機體。”
“這東西能跟我作伴。”米爾特·比斯克說,“我工作的時候它能跟我作伴,不管是在火星上經(jīng)營自己的私有土地,還是……”還是幫你們普羅克斯人重建地球——他沒有把話說出口。
“這東西是不是叫‘響尾蛇’?我聽到它搖響自己的尾巴啦!”德溫特大夫挪開身子。
“這是它在發(fā)出咕嚕聲。”米爾特·比斯克撫摸著貓咪。自動駕駛的直升機帶著兩人飛過單調(diào)的紅色火星天空。米爾特明白,有這只熟悉的生物作陪,自己才能免于瘋狂。有它在,自己才能繼續(xù)活下去。他心存感激,雖然我的種族被打敗、被摧毀了,幸好地球上仍有其他生物幸存。等我們重建地球的時候,我們得想法子說服普羅克斯當(dāng)局,允許我們建造一個地球保護區(qū)。這就是我們下一步的任務(wù)。他又拍了拍貓咪——至少,我們還能存著這個希望。
德溫特大夫在他身旁陷入沉思。他很欣賞米爾特·比斯克膝頭盒子里裝的那只模擬體。這只模擬體出自駐扎在第三行星的工程師手筆,工藝精湛。就連他,也覺得模擬體的技術(shù)成就令人欽佩。他很清楚其中的細(xì)節(jié),米爾特·比斯克本人則不會明白。這個人工制品(地球人還以為是真正的有機體,來自他們熟悉的過去),會成為維系此人精神平衡的樞紐。
其他重建工程師怎么辦?等他們一個個完成工作,無論是否情愿,都必須醒來,面對真相。該用什么幫他們挨過這一刻?
每個人都會有適合他們的人工制品。這一個,或許是條狗(狗的模擬體比貓更加精細(xì));那一個,或許是個適婚年齡的女性。總之,每個人都會得到一個“幸存的例外”——一個重要的、活著的生物。地球上的生物,其實已經(jīng)全部滅絕。這些“例外”都是從業(yè)已滅絕的物種中精選出來,專為每個工程師制造的。只要研究每一個工程師的過去,就能找到線索,弄明白他們需要什么生物——比斯克就是例子。早在他猛然驚醒、驚恐不已、急著回地球的前幾周,這只模擬體貓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再比如,另一名工程師安德,則需要一只鸚鵡。鸚鵡已經(jīng)在制造當(dāng)中。等到安德想要回地球的時候,鸚鵡就該完工了。
“我叫它‘雷霆’。”米爾特·比斯克說。
“好名字。”德溫特大夫——最近這段時間,這就是他的頭銜——回答。大夫暗自思忖:真遺憾,我們不能讓他看到地球的真實模樣。而他,居然接受了自己眼前所見的“地球”,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自己也知道,在兩個種族打過如此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后,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東西幸存。很明顯,是他自己拼命想要相信,地球上總有些遺跡躲過了劫難,哪怕是瓦礫也好。不過,話說回來,緊抓著幻影不放,正是典型的地球人思維。他們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者,所以,才輸?shù)袅藨?zhàn)爭。
“這只貓,”米爾特·比斯克說,“肯定是抓捕火星蛇型鼠的好手。”
“沒錯。”德溫特大夫附和,同時暗自補充,只要電池夠用就行。他也伸出手,拍拍貓咪。
一拍之下,貓咪體內(nèi)的某個閘門隨即合上。貓咪咕嚕得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