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5日周二。晴云。
人的一生都生活在等待中。
等待降生,等待長大,等待上學,等待畢業,等待工作,等待結婚,等待康復,等待成功,等待死亡……
悟出了怎樣等待,就悟透了人生所有的問題,包括戰爭和交易的秘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時機問題。時機到了,就意味著一個等待的結束,和另一個等待的開始。所有時機不到的行動,都不會產生好的結果。知道時機到來的標志,知道抓住時機果敢行動,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如今,病重的老爸江云天,在等待迎接死神的到來;兒女們和母親東白荷也在等待,等待給老爸江云天送行。
在慢長的等待中,我們需要做一些事情。昨天下午收盤后,江山去醫院咨詢了兩位醫生,他們都曾經是老爸江云天的主治醫生。
gang腸科的連主任說,你可以去附近醫院住院,不然的話,誰也開不出那些藥,因為都是違禁藥品,只有住院才能開藥。你若在中心醫院住院,我可以給你聯系腫瘤內科的徐主任。
腫瘤內科的劉副主任(50多歲的女大夫)說,幾天不睡覺,不是好現象;就是住院,現在也不用杜冷丁,而是用其他藥;違禁藥,只有隨人家住院的病人藥方一起開,不方便;我先給你開幾種藥店能買到的藥,回去先吃著……開的什么藥?江山一看,止疼的是普熱西疼;治睡不著的有安神補腦液、甜夢膠囊之類。
江山想試試運氣,看看藥店究竟能不能買到這些違禁藥品。
出了醫院大門,第一家藥店賣的就有曲馬多,兩種,一種10元,一種25元(正常價應在10元以下)。第三家藥店老板說,不住院,這些藥你絕對買不到。有一家賣的,老板給抓了,誰敢賣!一位五六十歲買藥的男同志說,我能買到,在那那那可以買到。不過,不認識你,我不會冒這個險。你這個打扮,哪個老板也不敢賣藥給你。江山狐疑地說,我這打扮有什么特殊嗎?那人說,沒有,但是,人家反正就是不會賣給你。
第五家藥店里,一個妖嬈的女人說,我們不賣這藥,但是我可以去某某那里買到,你要多少?江山說,四五盒。那妖嬈的女人說,買不來,我不認識你,不敢賣給你,誰知道你干啥的?
又轉了其他五六七家藥店,只說沒有,倒是干凈利索。
回到父母家,大概七點多了,大姐江英、阿弟江中、小妹江北三口等都在。
曲馬多老爸江云天只吃一天不到,已經不吃了。為什么?服了曲馬多,昨晚睡覺是睡著了,只是嘔吐三次,很難受。于是,老爸江云天又換回了芬必得。
看了劉主任開回的幾種藥,老爸江云天說,暫時啥也不換了,就還是芬必得吧。
在阿弟江中屋里,姐弟四人商量兩個話題。
一是住院不住院問題。小妹江北提議讓老爸江云天住院。大姐江英、阿弟江中和江山三人,都表態不贊成再住院。大姐江英對小妹江北說,你回去看看有關醫學博士陳作兵的報道,就會明白我們幾個不讓老爸江云天住院的理由了。
二是,江山給阿弟江中說,你結交廣泛,世面廣,老爸的喪事,通知誰不通知誰,以及整個喪事的全過程,包括靈堂、牌位、供品這些小事,都先在腦子里過一次電影,當然咱都得想這些事。有些事,現在就要著手準備了,譬如遺像等等……
在等待中,今天江山還做了另外的事情。
上午,妹夫阿朝電話,頭孢哌酮針已買回,讓江山去給老爸江云天膀胱消炎。江山立即去辦了這事,因為這事耽誤不得,老爸江云天的尿液已經是稠嘟嘟的仿佛是腐爛的肉沫。
還是上午,第二次陪阿美去醫院檢查身體。學校組織老師體檢,阿美查出了讓江山和所有親人擔心的問題。
檢查了,之后依然是等待,等待結果。
下午收盤后,奉老爸江云天之命,去街里買膀胱引流袋一大盒。
繼續等待。等待就是不等待,只是叫住等待。以不等待的心情去等待。江山又想起了金剛經。
2012年6月6日周三。陰曾小雨。
但凡錯誤,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和其它事情相互連貫的。
昨晚,阿弟江中、二妹江西兩口和江山,在阿弟江中屋里商量老爸江云天后事,至10:30方歸。洗漱罷躺下,已是11:20左右了。
夜間2:15醒來,再也睡不著,失眠了3個小時,老爸江云天的事情像一根繩索,綁緊了江山的大腦。
今天起來,就有點頭暈。
腦袋不清醒的時候,總是動輒得咎,不如不動為好。
2012年6月7日周四。多云。
江山七十五歲的老爸江云天,江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此刻坐在這里,江山仿佛已經看到老爸江云天與我們揮手告別的情景,那么平靜,那么安詳,晚霞很美,應該是在黃昏的時候。
還能為老爸江云天做些什么?
在死神面前,我們都顯得那么無能為力。看到老爸江云天在死亡線上掙扎,我們竟然是一籌莫展。
平時最有主見的大姐江英,此刻憂傷地說,咋辦呀?是問老爸江云天,是問江山,也像在問自己。江山回答,只有順其自然了。
昨天早上,母親東白荷扶老爸江云天到院子里勉強坐了幾分鐘。說是坐著,不如說是蹲著。因為老爸江云天gang門處的腫瘤,連站著都疼得鉆心,更別說坐下了。能夠走到院子里來一趟,已經是極不容易的事情。要知道,一周前,老爸江云天自己還能到院子外面走百十米呢;一個月前,5月3日去醫院做CT時,老爸江云天自己走一里路還沒問題呢。可是如今,江云天已是寸步難行了。
上午,大姐江英買的鮮桃,老爸江云天吃了兩口,說,真甜!大姐說,再吃幾口。老爸江云天有氣無力地說,不想吃了。
二妹江西說,早上和中午,都是喝了小半碗小妹江北買的人血白蛋白。
收了盤,江山到老爸江云天病床前。老爸江云天看到江山時,含糊不清地說,你咋來那么早呀?江山聽出,老爸江云天是責怪自己來晚了。
放掉充滿雜質和血液的便袋,照例把垃圾桶和便桶,掂出去倒掉,再用84消毒液刷洗干凈,掂回來放好。院內院外掃地,拖地以后,江山站在床前問老爸江云天,喝點茶吧?老爸江云天看看江山無力地說,喝點唄。喝了幾口,就不喝了。一兩個小時之后,再喂一次,還是喝了幾口就不喝了。
江山上床,坐在老爸江云天浮腫三四天的雙腳旁邊,左手握著老爸的五個腳趾,用右手手心,順時針揉上十多分鐘;然后是另一只腳,同樣揉上十多分鐘。再換其他部位,按摩了半個多小時。這個工作,近一周來,是江山每天必做的工作。在決定放棄一切治療以后,除了盡量多陪老爸江云天以外,江山想不出還能為老爸做些什么了。
晚上九點多,江山看到母親東白荷在自己臥室鋪開那張行軍床,雙眼通紅的阿弟江中說,他夜里要躺在父母臥室,可以給老爸江云天倒茶。老爸江云天晚上要有人陪護了。
老爸江云天躺在床上,雙眼似睜似閉,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顯得暗淡無光;聲音低微無力,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和剛性;從膀胱造瘺管里流出的尿液,渾濁濃稠充滿血液和潰瘍后脫落的爛肉碎屑;老爸江云天已經幾天沒有排大便了,雖然人造gang門上還圍著大便袋;老爸江云天的雙腳、雙腿、包括臉,都已經浮腫五六天了。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這一切現象加在一起,向我們提示著,老爸江云天已經加快了與我們告別的步伐。
每個人都應該是一種植物,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果,都有自己不同于其他植物的時間;開花不開花,結果不結果,也都各自不同。
桃花杏花梨花,包括小葉女貞花,都已經開過謝過了。此刻,陽歷六月上旬的中原,盛開的是榕樹花、月季花、大葉女貞花。你們看啊,花期有早有晚,芬芳各自不同。
你是哪一種花呢?你會什么時候盛開呢?
如果你還沒有盛開,因為時間和歲月還不到你盛開的季節。耐心等待自己盛開的時候吧,你會開得同樣燦爛奪目,香氣襲人,甚至傾城傾國!
2012年6月8日周五。晴36度。
人生一世,屬于自己的責任,一定要果敢地承擔起來。
昨天晚上,江山替換阿弟江中,夜間值班陪護老爸江云天。
一夜下來,只睡有兩個小時。
先是因為院子里有蚊子睡不著,后是坐在躺椅上還是睡不著,加上起來給老爸江云天倒水喂水打掃衛生的時間,直到凌晨4點,方得入睡。六點左右,老爸江云天的咳嗽聲,喚醒了江山。雖然如此,似乎也沒有因為熬夜特別難受。看來,有了平時充足的睡眠墊底,偶然透支一下睡眠,問題還不算太大。
大海里不缺的是波浪,生活里不缺的是矛盾。
昨天晚上,大姐江英在三妹江南、小妹江北的勸說下,加上自己不忍看到老爸江云天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凄慘模樣,就一改她首先提出的放棄治療的主張,搖身一變,成為堅定的住院派陣營里的一員大將。
在這個家里,大姐江英的意見,是不可忽視的。換句話說,大姐江英的意見,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直接影響全家重大事情的決策。
昨天,江山旗幟鮮明地站在了放棄派的一邊。爭論是不可避免的。昨天參加辯論會的有:大姐江英兩口、江山三口、阿弟江中兩口、小妹江北三口。當然,主要是我們姊妹四人(二妹、三妹未參加)之間的意見交鋒,女婿、媳婦們只是旁聽者,偶爾發一點言論。
關鍵時刻,姐夫阿偉插了言,他說,醫院接受不接受還說不定呢?一句話提醒夢中人,大家一致同意,明天一起去醫院,聽取醫生的意見后,再做決定。
兄妹五人一同來到中心醫院住院部。
在一號病房樓和二號病房樓之間的通道上,我們無意間遇到,曾經和老爸江云天一個單位,退休后在醫院打掃衛生的李阿姨。這幾年,老爸江云天每次住院,李阿姨總會到病房去探望。此刻,李阿姨就成了我們兩種意見的仲裁者。
大姐江英總是人緣極好,她一邊打招呼,一邊就拉住了李阿姨的手,好像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親人一樣。
您干啥哩?李阿姨問。
大姨,俺爸現在嚴重了,俺姊妹幾個也不知道究竟住院好,還是不住院好?大姐說話的口氣,好似遇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您爸啥情況?李阿姨關切地問。
大姐江英說,腫瘤擴散了,滿肚子都是,不能下床了,吃飯也不行了,腳也腫了,話也說不清了……
哎喲!那住院還有啥用,除了多花錢!
大姐江英趕緊接著說,錢不是問題,俺爸能報90%,俺不是不想看到老爸等死嗎?
啊,這樣,我領您去找醫生。李阿姨前頭走,我們后頭跟,到腫瘤內科找劉主任。
李阿姨:劉醫生,他們是病人家屬,想找您辦住院。
劉醫生:哦,我認識他們。資金上如果不是問題,住院沒問題。病人啥情況?
江山:腳已經腫了,說話也烏拉了,每次能喝幾勺子米粥……
劉醫生:那就別再顛罪他了,在家打點兒營養針好了。
我們拿著劉醫生開的方子(1參麥針;2氨基酸針;3奧美拉錯針),和李阿姨告別后,離開了醫院。
老爸江云天最后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
住院派,最終又變成了放棄派。
可是,江山絲毫沒有感到輕松,相反,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中午回到家,江山把買的藥和找的錢,交給阿弟江中,讓他轉交大姐江英,自己回家睡覺。
2012年6月11日周一。多云。
昨天是周日,三妹江南請假從漯河回來,看望病危的老爸江云天。
這一天,老爸江云天幾乎是水米不進,三妹江南坐在老爸江云天床邊,不住地傷心落淚。
上周五劉主任開三天營養針,昨天是最后一天。第一天,阿弟江中請附近小門診醫生來家里給老爸江云天扎針,人家硬是不來,直到阿弟江中說,出了任何情況都不會讓你付一分錢責任,人家才出診。
扎完針,摸完脈,醫生對大姐江英說,根據脈象來看,恐怕今晚都難過去。
于是,大姐江英立即做了安排:通知老家叔伯兄弟三人來,安排棺材下葬之事;晚上兄妹六人都不回家輪流守夜……
最后,在江山勸說下,大姐江英、二妹江西回家休息,江山、阿弟江中、三妹江南、小妹江北四人分班守夜。
前一天也即周六下午,江山親自喂了老爸江云天半碗銀耳蓮子粥,老爸江云天喝得相當順暢。根據老爸江云天的飲食情況,江山斷定,醫生的預言不可相信。凌晨三點五十分,江山聞鈴聲而起,到父母家接班守夜。交班的三妹江南說,老爸已經喝了幾次水,也喝了蛋白粉。老爸江云天說,我要喝水,不喝水怎么行?
江山心中安慰,同時也可笑那醫生的水平太差,讓我們全家虛驚一場。虛驚一場也有好處,不啻于一場實戰演習,讓全家人經受了一次鍛煉。
這幾天,來看望老爸江云天的親戚朋友鄰居,不在少數。今天,江山的兩個內弟和連襟、大姐江英的幾個鄰居、老爸江云天兩個年輕時的朋友,都來看望他老人家了。其中一個我們叫做體暢大爺的,今年77歲,比老爸還年長兩歲,一人騎車出來游玩,想起老爸江云天,買兩件飲料啤酒,來找老爸江云天玩兒,不料想正遇上老爸重病在床。
原來,老爸江云天說不允許任何人來看望的,說,我不死,不要通知。所以,前一陣子,基本來人很少。隨著老爸江云天臥床的時間越來越長,知道的親朋就越來越多。
老爸江云天的同事兼朋友丙男叔,已經來了兩次。他說,半個月前頭,天恒哥還帶著兩瓶茅臺迎賓酒去找我玩兒,誰知道這么快就躺倒起不來了!哎!
這一聲嘆,像一片叢林,郁郁蔥蔥,長滿了江山無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