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爺爺離開了
朝陽縣城就在朝陽市雙塔區,有縣無城,我住進縣政府招待所。
我去食堂后廚找楊梓林,“大哥,我來考試。”楊梓林弄了四個菜,還有汽酒,在他的宿舍閉了房門開吃。足足有半年多沒見過面,楊梓林打開了話匣子,“咱們隔道墻住著,老少幾輩子的交情,特別是我爺爺跟你爺爺老哥倆好著哪,去年我爺爺沒了,想不到今年大爺爺也病成這個樣子。”我說:“畢竟大爺爺九十多歲了,我爺爺這才七十出頭。”大哥說:“我爺爺九十三歲,高壽!村里沒有幾個人活到這歲數的,你我能活多久難說呀。”
我說:“你家我大爺,把我二哥和三個姐姐都弄到城里來,留下你和嫂子伺候爺爺奶奶,兒子沒盡的孝孫子盡了。如今,臨期末了讓你接了班,嫂子和孩子還在老家,我大爺已經退休,以后全家進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是啊,想想我們兩家的家境在村里算可以的,都覺得難。你嫂子帶三個孩子,還好當個婦聯主任相對輕快點,不然難以想象,一天一天地熬吧。”我說:“大哥,你和春明大哥真行,年年過年放假回去,把村里的電機水泵什么的都拾掇好了,用個春夏秋又壞了,改年還得修。”“人真賤皮子,見了老家人就親,回去總想干點什么,還看不慣這事看不慣那事的。”我問:“二哥早出徒了吧?”“正式上班,工人里電工算最好的工種。比不了你,你小時候淘是淘,看不見你學習可學習還就是好,他不是那塊料。等考完試叫你二哥過來,住兩天再回去。”
考試的時間是兩天,共五科四張卷:語文、數學、政治、理化綜合。政治對于我來說最難,有一道題:簡述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內容到是不多,答案要求一個標點不差才能得滿分。我當時就想:“這道題我不記。”左手一個指頭內側寫一條,攥著拳頭進的考場。這題還真的有,還是十五分的大題,把個我樂得缺人形了。第二天下午,出了考場就肯定物理丟了兩分。考場里查了又查的,信心十足的。不應該的,可是,的的確確丟了兩分,心中有些懊惱。
這時,褚老師走過來告訴我:“你爺爺去世了,昨天上午。”回到招待所,我對著大哥、二哥痛哭一場。
去年秋天病倒的,爺爺最忌諱的是住醫院,說:“把我拜把子八弟請來,抓幾副中藥吃。”我爸說:“八叟的大兒子考上軍醫學院,現在是省城部隊醫院的著名專家,把八叟接走了。”“醫院我不去,村里的老人沒人住過醫院,好人住進醫院沒病也住出病來,我這口氣咽也要咽在自家炕頭上。”
沒辦法,爸爸只好同錦縣的表哥商量,表哥專程帶著汽車來,不好卷人面子,爺爺才一百個不情愿地去了醫院,一個星期后誰都留不住,定要回家來養病。春節過后用人扶著能在屋子里走動,開春勉強拄著拄棍挪到門口石墩上坐坐。
田寶坤跑買賣的空當來看他,“大舅,養病養病,病在養,你要聽家人的話。”“老疙瘩,聽話的人不是自己拿不了主意不得不聽,就是心有害怕不敢不聽。”
太陽底下靠墻打個瞌睡,得了個感冒病情又加重。死活不去醫院,爸爸又同表哥商量,從醫院請來醫生診治后留下治療的建議,獸醫大姑父主動負責打吊瓶。爸爸視病情給遠在黑龍江的姑姑發了兩次電報,往返兩次后,爺爺覺得兒女們是小題大作心生不滿,說:“我壽命長著呢,都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四月份縣教育局組織校長去南方參觀學習,爸爸猶豫,爺爺堅決,爸爸去了山東。
考試的前一天,應爺爺的要求,我背著爺爺在房前屋后轉,門前的柳樹已經成材,后院的榆樹榆錢落了長出小綠葉,楊輝折下一枝遞給爺爺,爺爺拿在手中久久凝視。我感覺后背上的爺爺體重太輕,太輕了。
兩天后,百里之外,我正在考試,爺爺去世。
那片山崗,一層黃土,隔人兩界。
92、老人(二十六)
最后時刻,爺爺對大叟說:“年輕的時候,我跑過大半個中G,如今年過古稀,七十三歲不怕了,只是你娶媳婦的事以后得你哥哥操心了。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我不中用啦。”
爺爺對媽媽說:“看來,我大孫子金榜題名的消息我等不到了,我知道我大孫子肯定行。”
給我爺爺抗靈幡的人是我大叟。
生死永別人人有,何以爺爺遺憾多。冥冥之中,哪兒遙寄這只言片語:從此后,人世間,我再無爺爺。我的爺爺,若有可能,我會把您的名字呈給佛。
93、上師范
爺爺的墓地是媽媽的堂哥選中的,褚大先生是整趟河川著名的陰陽師,二舅吃住在我家,耗時一個月,走遍全村的每個角落。
田老叟悄悄地把自家的祖墳移到爺爺墳墓的西側。對此,下坎的大姑異常氣憤,對我爸說:“大哥,姑奶子墳挨著娘家墳,這是在搶我們家的風水,撬走他們。整天炕頭嘮人嗑,炕梢干鬼事。”我爸面無表情地說:“皇家墓地風水佳也難保子孫萬萬年,就是一個蒙眼,何必。”“怎么辦,自己掂量著來,反正是你家的事。”對于哥哥不采納自己的意見,大姑不滿。“錦春,寶坤來了。”聽了爸爸的提醒,大姑高聲說:“心懷鬼胎,他是來探口風的。”
“村子里凈出稀奇古怪的事。”田老叟人還沒進屋聲音先到,大姑迎向田寶坤正眼都不看一下,目不斜視地走出屋門。“錦春在生誰的氣?”田寶坤進屋就問,爸爸反問:“有什么奇怪事?”“我也是才知道的,狄支書退休了,可笑不。一個掙工分的人要退休,每個月要三十元錢,公社居然同意。”田寶坤拍著頭說。爸爸說:“大拇胳哥卷煎餅個人咬個人,羊毛出在羊身上,割了貓兒尾拌貓兒飯,錢由村里負擔公社樂意送個人情。狄支書在公社說自己算得上解放干部,不給錢絕不讓位。關鍵是進村的工作組里年輕人的意見大,來村里一頓好飯吃不進嘴里。”田寶坤拍著手說:“你說這狄支書一退休,楊婆子的村罵立刻啞音,以為村罵絕種,沒想到薄支書老婆開罵。”
我爸問:“寶坤最近有時間嗎?”“有時間,大哥有事?”“打算遷錦華父親的墳。”田老叟說:“好,新墳塋地后有靠山前有闊路好風水,我大舅二舅老哥倆應該埋在一處。我和錦華遷,你去忙學校的事。”
這時大喇叭響起來,狄支書說:“啊——,我離開了領導崗位,村子在我的手里就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多年來我對得起父老鄉親們,我離開留下好錢兩萬塊,我留下的家底絕不容忍后來人敗禍。”接著是一陣的抽泣。田老叟搖搖頭說:“這是不放心啊,除了自己,誰干都不放心。”
東片八個公社的學生被集中到廿家子的考場,參加高中升學考試。下午還有兩科,中午,褚老師告訴我:“你中師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到你爸爸手里了。”
午飯都沒吃,三十二里路一個人連跑帶顛一口氣到家,進屋就看錄取通知書。
這年,中師預選出來的十五個人只考上我一個。
沒想到假期,又接到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兩科沒成績居然還被錄取了。
開學啦!上學,上師范,到朝陽城去。
1982年8月30日早8點,我坐著中學的大車來到車站,身邊是大群的送站親人。松嶺門“車站”就是本鄉本土人都知道的路邊一塊地兒,冬天是梯田壩墻下的避風處,夏天是一棵樹的樹陰。
一天兩趟長途客運班車,五十四公里的路程,一元三角錢的車票。
盼啊盼,客車遠遠的牛似地走來,車頂上是大包小箱的。停車后,車門用來上人,車窗用來下人。行李有人舉上車頂,我雙手摳著車門,腳尖點著踏板沿,身體懸在空中,大叟用肩膀抗住我的屁G,使足力氣把我頂進車內,車門艱難地合閉,手不用扶不用擔心會跌倒,車內的人擠成一個坨兒。每到一個車站,我被擠進一點,擠到車尾,朝陽城到了。
學校四周都是莊稼地,舊校舍,新生一共四個班,每班四十人,全是農村的學生,目的就是培養農村教師。
學校不停電,書筆紙墨水全免費,兩套校服,還有一枚白底紅字的校徽。
期中考試后,班主任張老師對其他老師說:“瞎了,瞎了,這一百六十個孩子可瞎了。個個聰明絕頂,抻出那個來都能考上個本科。”
食堂使用油印的錢票和糧票,每個月九元錢票,糧票分粗糧和細糧,還有一張包子票一張餃子票。
紅墻灰瓦的食堂里紅燒肉一勺一角五分錢,偶爾,我也吃上一勺。
教材竟然是繁體字的,還是本科的古漢語教材。
入學第一次坐在電影院里看的片子是《少林寺》,星期六的晚上,操場露天排開四臺彩色電視機連續播放錄像《射雕英雄傳》。
舅舅送給我一臺舊自行車,我又饒上個舊打氣筒和一套修理工具。騎著自行車回家,單程需要四個多小時。星期日,天剛亮就走,天沒黑就回來了,乘班車辦不到。
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國民經濟總產值“翻兩翻”,全校的政治老師輪番上臺,解釋了一個學期,唯恐“兩翻”混淆“兩倍”。
班級里認識了一生的朋友,生活委——老夏,他還是我廿家子重點初中班的短暫同學。
老夏對我說:“我不說臟話,能讓女售貨員罵我,你們信不信?”“一個臟字不許吐。”“對,一個臟字不吐。”“三八兩句話?”“三八兩句。”我說:“我不信。”
城南商店長筒的大房間按貨物的品種分成不同的區域,一個區域一個售貨員。中午,學生居多,看的多買貨的少。臨近的三個女售貨員聚在一起在嘮嗑,依著柜臺嗑著瓜子,對過往的學生不聞不問。老夏大聲說:“售貨員同Z,我買東西。”“買什么?”對方背對著人,頭都不回問了一聲。“我買這個。”老夏用手指著貨架認真地說,售貨員懶洋洋地挪過來,身子側著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哪個!哪個!”老夏說:“我要一條棉褲衩子。”售貨員圓睜雙眼指著我倆罵道:“臭流氓!”
收完秋,真的分田到戶。村里的土地被重新丈量并劃分為三等,分得到土地的人拿著刻有名字的木樁,莊嚴地把它砸進地頭分界處。上了年紀的人回憶:“土改的時候,就是這場面。”
生產隊的房子、牛羊驢馬、大車、農具折價,分!
公社改名叫鄉,社員變成村民,大隊改名叫村,小隊改名為村民組。
我們村的山沒分、河灘沒分、樹林子沒分、果園沒分。
四百元一頭毛驢沒人要,人們手頭缺錢,只好幾家合分一頭。
田老叟一次買進四頭好驢,蓋了兩間東相房做驢圈。
媽媽買進一頭大驢,張紅琴買進一頭大驢。兩頭驢才能拉動一把犁杖,媽媽打算同她家合伙種地。
賒篦子、賒小雞的人并沒有進村來收錢。
來年春天開犁下種,一頭驢要價八百元。
田老叟賣了兩頭驢回本兒,白得兩頭健驢用。他說:“我還是膽子小啊,多留幾頭啊。”
三姑帶著女兒回娘家,楊家多年沒有嬰兒,哭聲都能給全家人帶來歡樂。奶奶問:“錦蘭你們那嘎嗒的分地了嗎?”“分了,連禿山都分了,河套帶著樹分了,村里留下很多預留地。”
田老叟還是我家的常客,找爸爸嘮嗑:“那次掙錢特順利,一高興我下了城里的大館子。卯半天勁要了一個澆汁鯉魚,吃得我這嘴呀,甜拉巴嗦的,一發狠又要了一條,全造光了連湯汁都讓我舔干凈。我才知道原來人世間竟有這等好吃的魚,前四十多年的魚吃瞎了。”大叟笑著問:“老哥,骨頭還香嗎?”“香個屁,那個時候骨頭畢竟有點肉味。”
聽說三姑回來,田老叟專程來看孩子,手里拿著禮物——撥浪鼓,一轉“卜愣咚”地逗孩子笑,聽完大家的談話,他說:“不一樣,我走過的地方多,有留山的、有留林子的、有留河灘的,一個地方一個樣。”我三姑說:“我們那兒,分得徹底,連樹帶山都分了。”
93、老人(二十六)
我三姑的大女兒體弱多病,奶奶說:“這孩子啊,可能不是你家的人。只能把她舍出去才能長大,認個干媽吧。”三姑說:“有兒有女的認干閨女,損自己的親生子啊。”奶奶說:“這好辦,咱家前園子的溝幫上有一墩馬蓮,這東西皮實好養活。”
三姑摁著女兒給馬蓮磕了三個頭,喊了三聲“媽”,改乳名為“馬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