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滴水砬
- 小小村子
- 洋宇光
- 8650字
- 2021-09-02 18:20:50
65、滴水砬
暑假,寧寧來了,我決定帶寧哥去滴水砬。
次日午飯后,我們一行人一上老牛道,迎頭碰見石頭上坐著的刀疤,他問:“干什么去?”段老二說:“去滴水砬。”我說:“四叟,我們就是玩,你看我們沒有帶鐮刀。”“那你們帶著拘繩干什么?”我回答:“捆人。”“捆誰?”我說:“捆偷樹賊!”“媽的,我踹你!”我挨了刀疤一腳。
北山頂是個笸籮型,底部是石板,西側敞開,東北角低洼,雨季形成一個小水泡子,南、東、北三面的坡上長滿荊條。
水泡子東邊有三叢矮灌木,叫老鴰木。二年生的枝條筆直無側枝,砍下一段大拇指粗的,溜圓中空內壁潤滑,做一個木棒,前部配合好在空腔中自由出入,后部臺階增粗,使勁前搥能卡住。高粱秸稈去皮,里面的瓤芯掰成花生粒大,放嘴里輕嚼浸濕后柔軟如海綿,老鴰木一端堵一瓤芯,用木棒由后端快速往向搥,空腔中的氣體被壓縮,把前端的瓤芯做彈丸彈出,同時發出“砰”的一聲,大家叫它推炮,用它做武器來互相攻擊,白天玩晚上泡在水里,待老鴰木風干后,空腔內變硬變糙,玩具的壽命就到頭了。
盆地西面是一個出水口,長期被水沖刷,地面是光溜溜的石板。巖壁在出口處被大自然咬了一口,出了個大豁,下大雨洪水外泄形成一個瀑布,很壯觀。趴在豁口上,下面的人就是個小黑點,扔下一塊石頭,落地的聲音若有如無,這面崖壁就是滴水砬。
豁口的北側貼近崖頂有一個凹進去的平臺,頂面遮雨、北面擋風、南面進一半的陽光,上面有用樹枝堆砌的大窩,估摸著窩里能同時安睡兩個人,我指給寧寧看,“寧哥,那是大雕‘綿羊捕’的窩。”“真大啊,大鳥哪?”我說:“沒有了,我爺爺也是聽上輩子人說的,沒見過綿羊捕,據說能抓起一只綿羊飛走。”段興國說:“以前二道溝還有狼,那里是村里人扔死孩子的地兒,現在孩子不死幾個,連狐貍都不多了。”
我翻過身,瞇著眼看著天邊的云朵說:“安*祿*山是本地人,他造反失敗給本地留下一句名言——久*反朝陽。”
豁口的南邊有一隙大石縫,從崖頂到崖底卡住五塊大石,垂直形成六個格子,這里叫六磴砬,我們就從這里下到崖底。
勉強下到第一磴大石塊上,寧寧被嚇破了膽兒,臉發白額頭直冒汗,后背貼緊崖壁死活不再動。到了這里,城里人的熊樣見多了,早有準備。兩根拘繩捆住大腿根后繞過臂根,在胸前和后背各結一個十字花,四個人一提溜,寧寧被慢慢地放下去,下面的人伸手接住。第二蹬有個深洞,洞口橫著一個木桿,桿頭是個紗布網兜。“寧哥,我給你弄個好玩的。”說著,段興國爬進洞里,過了一小會兒,網兜先出來,裹住的小東西亂動還“吱吱”地亂叫。我把網兜接過來,爬出來的段興國把網兜里的東西抓了出來,雙手橫抻翅尖說:“這是燕別虎。寧哥你看,這耳朵、嘴巴、牙齒多像耗子,老人都說是耗子偷鹽吃,太咸呴的變成了它。一會讓你看好戲,說好了,不一定能看成。”寧寧問:“啥好戲?”“你就等著瞧好吧。”段興國把肚皮貼著的藥盒打開,盒子上還留了幾個透氣的小孔,把燕別虎裝了進去。那個小網兜,又被放進洞口。寧寧不害怕了,我們提溜著他,一磴一磴下到了崖底。
向上看,展翅的老鷹、刀削的黝黑崖壁、淡藍的天空。
轉個彎站在西沿,腳下是一個深坑,由崖頂的洪水瀑布下泄蝕成,腳下是陡峭的山坡。緣坡爬滿山葡萄的藤莖,葉子片片向上,片片挨靠綠油油的鋪滿一坡,正面翠綠背面泛白,微風掠過,葉片次第翻動,綠白夾雜。一股風,從高空撞到崖壁上扎下來,撫亂萬千的葉片,就像一瓢涼水淋進翻花冒煙的油鍋里,爆崩炸濺。
下面就是目的地,呼喊著,高抬腳沖下斜坡,坑底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崖根有水浸出,水流在石下,東面、南面的崖壁根是暗綠的苔蘚。仰望豁口接近頂部的石壁上有一股山泉四季不竭的由石縫中流出,下落過程中團成大大的水滴,似串串玉珠墜落,砸在后背上有點疼,風向不定,玉珠隨意撒落,這是代代相傳的名字:滴水砬。站在濕濕的礫石上雙手捂住雙眼,張開口向上,風飄忽,珠搖擺,不用刻意去迎接,靜等它的光顧,都期望承接水滴入口,可是恰巧進口也是一聲空響水珠亂崩,周圍是喊聲一片:“真涼!真疼!”,感覺沒有多少水進嘴里,水滴微咸,用手捧成碗形接吧,辦不到的,啪的一聲,水花四濺,只有濕濕的雙手。玩久了,全身濕透,冰冷透骨,手臉都麻木了,哪里還有口渴。
坑底經年沒有日照,日光沿西坑沿從頭頂上越過射在巖壁上,異常明亮,身上越冷陽光顯得越溫暖,越看陽光人越發抖,趕緊跑上坡頂,太陽照遍全身,坡下的人仰望,坡頂都是小金人。此刻,夕陽特別溫暖,身體暖了再下去,反反復復。
我把寧寧領到南面的一塊石壁下,坑坑洼洼的石板上有墨跡,用水濕過,能確定是字但認不準,像一首詩。“可惜讓一群學生給鑿了。下砬子石壁上有個大官的彩像,雨水潤過后非常清楚。歲數大的人都見過,也讓一群學生給炸了。”
三九天,自地到天是一根巨大的冰柱。夕陽下,下部透著青青的幽光,日光直射的上部五光十色,亦夢亦幻。仔細看大冰柱是一根根的小冰柱聚集而成,雖然縫隙注進水凍成一個整體,大的斷面上還是能分辨出無數的小圓。看個夠,站在坑的西沿上,放手一通石頭攻擊,冰凌紛紛落下,清脆聲滿耳,白玉碎滿地,吃一塊嘴就被冰麻。破壞不了景觀,給它時間,過幾天再看又是一個奇跡在你眼前,而且絕不雷同,它會翻新花樣。四月冰常有,偶爾的年份這里有五月冰的奇觀。
很久很久以前,這里生活著一對金魚,夏天的夜里會變成美女俊男沐浴于河中,冬季躲進大自然造就的石砬中避寒,這崖壁內就是他們的家,那時候崖壁上不落一滴水。村里人舍不得打攪他們,有他們在,這里是塊寶地,風調雨順。
有一天,來了兩個南蠻子憋寶人,他們循著河水的靈氣找到了年輕的金魚夫妻。在一個仲夏的月明之夜,憋寶人截斷歸路,要把金魚夫妻一網打盡,丈夫清楚不可能全身而退,勇敢地同兩個強盜搏斗,掩護妻子逃進山中,自己被捉住,在憋寶人手中他變回了本來的模樣,一條金子的魚,眼睛是紅紅的寶石。南蠻子沒有辦法突破巖壁,帶著金魚丈夫走了,留下金魚妻子孤單單留在山中,終日淚流不止,才有了滴水砬。她不走,她在等待,等待夫歸的那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淚水漣漣,一直哭到今天。
多么凄美的故事,這是爺爺講給我的,小小的年紀聽后心里酸酸的眼中濕濕的。這山是我們的,寶物屬于自己。被人弄走了心生不甘,我問:“村里人就讓他們捉?為什么村里人不把他們趕跑?”奶奶所有的回答,我都不滿意。失望過后還有希望,到底山上還剩有一條,還是個美女。
北山叫王帽山,村前圍繞的河叫玉帶河,這名字關聯著何年何月何夜秉燭的讀書人吧。
坑底貼崖壁北側洪水開出一缺口,溝底娟娟的細流蜿蜒流入玉帶河中,溝南沿是條羊腸小路,一路直通大道,溝兩側的大樹都丟了。離開滴水砬就走這條小路,寧寧問:“這條路多好走,為什么爬山?”我說:“好玩唄。”
走到溝口,我擺手停住,腰里拿出纏著的彈弓,一彈子把前面的樹枝打斷,一只小鳥掉落地面上,幾個人跑過去,抓住山雀。它沒有死,打斷立腳的樹枝被震暈,很快清醒過來,用尖喙狠狠地啄我的手指。
突然,楊立春指著天空喊道:“雀鷹子!快放!”我快速把段興國背心后梁上綁著的紙殼盒取下來,段興國拿在手中,看著雀鷹子掠向樹梢,撕開盒蓋甩向空中,燕別虎飛了起來,雀鷹子箭一般射向它,眼見要叼住,燕別虎下沉一個急彎到了雀鷹子身后,雀鷹子回身,燕別虎跟緊,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在空中不住地畫圈,這圈,一會大一會小一會高一會低。一群人扯直脖子仰起臉看,各個張大嘴巴。這圈越轉越遠,接近懸崖的時候,燕別虎突然不見了,雀鷹子越過崖頂飛走了。
寧寧說:“真好玩。”段老二說:“好玩吧。”寧寧問:“那個鷹這么抓不住燕別虎?”段老二說:“要是直線飛,眨眼的工夫就被逮住。燕別虎速度不快轉彎靈活,再說燕別虎晚上出來打食,白天不出來,出來必須跟著一只鳥飛。雀鷹子沒長勁,越轉越慢,等到靠近石砬子或者大樹,燕別虎跐溜就藏了起來。”
二尕說:“晚上,看見燕別虎飛過來,把鞋扔上去,燕別虎鉆進去第二天就能撿到金元寶。”寧寧問:“真的?”楊立春說:“楊老大,手掐兩只鞋等著,看見飛過來,一起扔,沒罩住燕別虎,扣了一鞋窠稀屎。”寧寧問:“燕別虎拉的?”“是牛屎,鞋扔進了牛圈里。”
“誰干的朝種事?”樹林子里鉆出幾個人,我一看是姜宏偉一伙,其中有一個是生人,人手一根木棍。“你也奸不到哪兒去。”我指著姜宏偉對寧寧說:“他聽說流星在天邊劃過,在沒消失前把鞋帶或者褲帶解下來打個結兒,第二天保準撿錢。大夏天的,他既沒有鞋帶也沒有褲帶,特意腰里系根麻繩子,仰脖漫天哪個找啊,等了好幾天,等得他心急火燎的。有一夜,聽見人喊:‘流星!’他拉開繩子就打結,完事問:‘趕上趟沒?’一街筒子的人那個笑啊,都笑坐地上,有個流星屁。”
“嗨!干什么哪?快來,要跑了。”大家順著喊聲跑過去,見趙寶金手拿長木棍在捅石砬子縫。段老二問:“你干什么呢?”“打長蟲,好長一條大長蟲。”趙寶金伸直雙臂比劃著。我說:“別捅了,找個長棍把我的山雀綁上,把長蟲逗出來。”聽了我的話,寶慶新說:“好主意,快砍根柳樹棒子來。”楊英軍腳快,跑去大柳樹根,在樹叢中選中一根,手中鐮刀一揮,他“嗷”的一聲慘叫,大家圍過去看,用力過猛鐮刀砍斷柳枝后把他腿掃個口子,鮮血流到腳面上。有人喊:“快尿尿。”楊英軍趕緊掏家伙,越想尿還越沒有尿,憋得臉彤紅才擠出一股細細的尿線把血沖掉,傷口上新的血又流出來。姜宏偉采來幾個馬糞包,這東西生在枯柳樹下,球形的,大的大過鵝蛋,新生的里面是脆嫩的白肉能吃,像蘑菇,成熟后外面發黑,薄殼里面是一點又細又輕的棕色粉末。姜宏偉把馬糞包對準傷口,“快點,甩甩血。”然后一捏,一股濃煙噴向傷口,一個連一個捏,有人搜集來更多都噴上,很快傷口流血被止住,楊英軍把褲衩的兜布撕開包住傷口。
“撒尿干嘛?”我回答寧寧:“消炎殺菌,必須用自己的尿。”寧寧問:“噴那煙干嘛?”“那是馬糞包,止血有奇效。”
長蟲還沒跑,我把山雀的一根腿綁在柳枝一頭,把鳥伸到石縫上方,耐心地等待,山雀不住掙扎鳴叫。人都打瞌睡了,長蟲才探出頭來,信子一吐一縮。我把鳥慢慢移開一點,長蟲探出一截來打著彎,突然長蟲腦袋如閃電般彈射出來,一口咬住山雀頭,幾個人上手往回拽,長蟲往石縫里退,雙方齊發力,用力的幾個人向后一閃差一點仰倒,長蟲縮回石縫中,山雀的一只腳被生生拉斷仍然綁在柳枝頭,鳥被長蟲搶走。
這下惹怒了眾人,找來干柴包裹上濕荊條,點火放煙猛熏石縫,一會,大長蟲從上面石縫逃出,還沒落地就被趙寶金逮個正著。他手中拿著長蟲玩著,段興國從兜中掏出一個油布包,里面是紫紅色銅皮的雷管,他捏著雷管說:“綁長蟲中間,炸了它。”
來到開闊地,段興國把導火索塞好,用嫩枝的榆樹皮把雷管和長蟲綁了又綁,趙寶金把長蟲放地上仍按著,段興國左手把火柴頭頂在導火索頭黑色火藥上,右手拿著火柴盒,回頭說:“寧哥和姜老四的表弟躲遠點,我擦著就跑。”看見兩個人走遠,他把火柴盒側面的砂紙往火柴頭上一擦煙一冒,松開手大家撒丫子就跑。
跑著跑著我一回頭,見大長蟲就跟在身后,我身上的每一條肌肉都繃緊玩命似地狂奔,恨不得肚下立刻多出一排腿來,后面傳來“砰”的一聲響,這才敢收住腳,緩半天神才挪步回去看,長蟲被炸成兩截,頭尾都在動。
“楊老大,看你那熊樣。”大家都在笑我,“都別笑我,不信你來試試。”
看著兩截的長蟲,我對寧寧說:“這時候要是馬蛇子在長蟲身體斷面上添幾口,把斷茬接上,這長蟲就會活下去。”寧寧問:“真的?什么是馬蛇子?”于是大家在石砬子根半陰半潮的石塊荊條叢中開找,很快就逮住一只。抓在段興國的在指間,脫落的尾巴在他的掌心活蹦亂跳。“就是它,要想讓受傷的長蟲死,必須把周圍的馬蛇子都弄干凈。”“它為什么要救長蟲?”段老二說:“連這個你都不知道?馬蛇子是長蟲的小舅子,長蟲敢乍刺兒都因為有小舅子。”
“哎,有什么好玩的?讓你表哥和我的表弟開開眼。”姜宏偉問我,我想了想說:“有,我想到兩個好玩的,正好上午玩一個下午玩一個,明天天不亮在大樹臺集合。”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直奔前樹林子。
我說:“太陽沒出來,露水沒干以前,蜂群不出動。石壩的上面細口石窟邊,警戒的蜂子頭向外圍成一圈,有五只,看看下面叨出來的土堆,我估計這窩土蜂子有七層蜂巢,足有一二千只蜂子,就打它。”姜宏偉的眼睛居然睜開了,說:“嗯,肯定過癮,好久沒見過這么大的蜂群。挨上十針八針的也值得。”
大家忙起來,制作火把,粗粗一捆干荊條的中間用橫枝隔開,一段一段用柔軟的榆樹稍扎緊,要求火把既要有猛火又要燃燒持久,大火把扎在長長的木棍頭,又做了四個小火把,火把上淋一點我從家里的偷來的燈油。三個人一組,十二人分成四組。
我說:“寧哥,要是我喊快跑,要往樹林子里跑,別回頭,哪里樹葉密往哪里鉆,不要回頭不要停,能跑多遠就跑多遠,跑不動了,趴草里別動,記住嘍。”
大熱天的,人人長褲子、長袖上衣、頭上裹一塊紗巾。
我領頭點燃四個小火把,第一組的姜宏偉三人隨后點燃手中的大火把。一同沖向蜂窩,快接近石壩時,我們把小火把同時投向洞口,目的是燒死警戒蜂,給手持大火把的人爭取時間,隨后兩把大火停在洞口下,一把火在洞口上晃動。
火焰中,洞口的蜂子涌出來,蜂子就像擰著麻花勁的繩子往外涌。蜂子觸到火紛紛下落,火把上疊摞起死蜂子,噼啪直響空氣中都是燒螞蚱的香味,火把要不停地轉動,防止死蜂子壓住火勢。姜宏偉高喊:“第二組,點火快上!”
目的不是燒死蜂子,翅膀是它的弱點,只要翅膀一沾火,蜂子只能地上爬威力盡失。第四組的火把快熄滅時,蜂子一點不見減少,大家同時高喊:“快跑!”
一個一個跑得比我讓長蟲攆還快,我往樹林深處跑去,眼睛余光瞄見寧寧跟著李天驕沿著大路跑,頭頂偏上的蜂群像一片烏云,蜂子大炸窩!我趕緊追上去,脫掉上衣在頭上搖圈,蜂群向我撲來,我手不停腳下加快,直奔下砬子而去。“普通”一聲扎進水里,解開褲帶水中頂水一直腿長褲子褪掉,一口氣潛水老遠,露一下頭換口氣再潛,頭探出水面遠遠地看著,我入水的水面上蜂群團成一團,還在找我。
回家的路上,寧寧哭了一路,他脖子上挨了一針。
中午剛吃飯,李天驕的媽媽領著兒子進來,對我媽說:“你兒子領著人燒蜂子,你看把我兒子蜇的。”我趕快伸著胳膊過去,“為了你兒子,是我把蜂子引跑的,挨了十三針,我還沒找你,你還來找我。”伸到眼前的一條胳膊已經沒有好地方,滿是干巴成塊的大醬。
蜜蜂蜇人毒針留下它也死了,疼痛較輕但腫的嚴重;大馬蜂蜇人既腫又痛還麻木;土蜂子個頭最小顏色黑多黃少,挨它蜇最疼,針眼處手指甲大的紅腫并不算大,但像火燒一樣痛,痛法同挨蝎子蜇相似。
李天驕說:“媽,我不讓你來,你非來不可,真的不賴他。”
以為下午李天驕不會參加,大家集合要走的時候,他追來邊走邊吃,左手拿一咸菜疙瘩,兩胳肢窩各夾著一個大餅子,右手拿著的大餅子已經所剩無幾,把最后一口大餅子塞進嘴里,抬左臂,胳肢窩里掏出大餅子,咬一口大餅子啃一口咸菜,很快這個大餅子吃沒了,又掏出右胳肢窩下的大餅子開吃。滅掉三個大餅子一個咸菜疙瘩后,跑進溝里找個泉眼,啯了一通涼水。趙寶金問:“三個?”“四個,沒出屋就吃了一個。”“真他奶奶的能吃!”“趙寶金,你他媽的一頓整五個才鬧個半飽,腆個逼臉說我。”
再燒蜂子就輕松多了,兩輪半火,蜂子就不見了。用鐵鍬挖個坑把地面能動的蜂子埋進去,開始拆墻,把一段石墻拆到底,整個蜂巢顯露出來,有洗臉盆大,一共九層。聽老輩子人說,最多的有十三層,我們沒有見過。
“我說挨蟄,比估計的多兩層不說,每層比想象的還要大,足有二三千只蜂子。”我說著,小心地把蜂房摘下來,一串蜂房的高度到我腰部。
一人分一塊,有蜜的舔蜜沒蜜的用棗刺挑著蜂兒吃。
二次燒蜂子耽誤了時間,大家趕緊往南灣子跑。田地邊是柳樹林,挨著河道是王八柳叢,二個林子中間是片淺水道,狹長的爛泥帶長滿水草,高到大人的脖,葉莖扁寬,秋天芯里拔出棕色毛絨絨的棒棒,很硬能把頭打出包來。水草一棵挨著一棵,隨便一處,人進去后自己偽裝偽裝很難被發現,用腳貼根踩倒水草,多踩一些墊在腳下,短時間下面的水漫不上來,人走在上面軟綿綿的,跑一步退半步。
沿中間大家先踩出一條通道,便于通過。手心手背用兩個人抓,其余人藏。剛玩上,有人像見了鬼似地狂嚎,大家聚攏過來看,是姜宏偉的表弟踩上一條小長蟲,連帶把寧寧嚇個半死。“這里面都是青蛙,到處是長蟲,要是害怕沒法子玩。”我說著把段興國抓住的長蟲頭湊近自己的小腿,一觸一觸地挑逗它,它一口咬住小腿,然后我把傷口給寧寧看,“是兩個小紅點,感覺不明顯,就是傷口不合口,兩三天內一擠就滲血珠。不過它的身體力量很大,二尕的爸爸清晨給牲口割草,左手抓草裹住長蟲頭右手鐮刀跟上消掉長蟲頭,長蟲身子像鞭子一樣抽在他的左膀子上,連后背打出一道小孩兒手碗粗的腫痕,半個多月左臂不敢動。算了,你們兩個去大樹杈上坐著,看我們玩吧。”
玩了個盡興,日頭就要壓山,寧寧對我說:“我算明白了,你們是漫山遍野找快樂。”姜宏偉說:“對!要不然,我們干什么去。”我對段興國說:“你帶幾個人在這抓螞蟻,我帶幾個去河對岸抓,要大個的,最好一窩的裝一個袋中。”說完掏出四個紗布袋,給了段興國兩個,“多抓點兒。”
回到家,找了四個內壁光滑的缸盆,一袋螞蟻放一盆。寧寧看著盆里說:“有缺胳膊少腿的。”“沒事,這樣的更狠。寧哥,一窩的或者鄰居的螞蟻不掐架,河兩側的肯定掐架。”我說著把同一河灘的螞蟻混進幾個,“你看,它們不掐架。”“抓這多螞蟻干嘛?”“給你玩兒,把兩岸的倒入一盆里,我抓的個頭大還多,肯定能勝利。”再看,兩個盆里的螞蟻掐成一個團。一刻鐘的工夫,盆里都是斷肢孤頭,掐了一頓飯的工夫,每個盆里活著的螞蟻都不多了。把這兩盆合并成一盆,又開掐。“你看,剛才同一河灘的不掐,現在已經掐紅眼了,見啥掐啥,親兄熱弟都不放過。”寧寧說:“真好玩。”
寧寧回城了,連陰兩天的后半夜下了場大暴雨,天亮的時候雨停了。早晨飯都沒吃,我就跑了出去,要在大橋的橋面上看看洪水,看看洪水從腳下流過的場面。
橋面上迎著水流一側聚集好多的人,大人趴在大橋齊胸高的欄桿上,我們把頭嵌在欄桿空里,橋下游不遠處新開墾的稻田是一片嫩綠,洪水還沒到,人們的目光都注視著上游。
洪水終于到了,不知不覺地來了,河面逐漸的擴寬,原來三孔橋洞的水面擴大到八孔,河面上雜物漂浮,河邊滿是混黃的泡沫,河心的水流快,起了波浪。
河面波浪加大,河心漂浮物全無,橙黃的河水撲在腳下的橋墩上,翻起白白的浪花,嘩嘩聲駭人心膽。盯住一處看,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在晃動,發暈要一頭扎下去。橋下游的稻田蹤影皆無,只見魚鱗一樣的水浪。
“快看啊!”大家直眼上望,遠處又一大團漂浮物順流而下,近了看見大大的樹冠后有一顆人頭探出水浪,洪流含著整棵樹撞向下砬子,前部樹冠觸到崖壁樹根掉個頭,那人立刻轉身蹲立樹冠上露出肩膀,樹和人一同奔大橋沖來。“是王守義,是他!”水中忽隱忽現的樹根撞在橋墩上,“嘭”的一聲巨響似乎整座橋都在動,眨眼間通過大橋,人們一邊倒地跑向橋的另一側,大樹又掉了一次頭,樹根向上樹冠向下,王守義騎在中間飄過稻田。洪水遠遠的右轉個大彎,飄向三岔河口,匯入小凌河。
我們都跑向公路奔向下游,當走到松嶺門北村頭,王守義由河道的樹叢中鉆出來,身上只有一個緊身的小褲頭,背上腰上腿上有多處的擦傷,他說:“唉,開墾稻田連根拔除王*八柳,沒了漫灘的淤積,沒有辦法讓樹靠岸,眼看要進三岔口,我只好放棄,這水中財不好撈嘍。”
徐書記開墾的稻田被洪水沖走了。
從前的這地兒,螃蟹,個頭不大,燒了只吃里面的黃子。嘎魚,腮根兒鋸齒狀骨刀能割破手指。勾魚,頭部頂端長有獨根骨勾,看走眼經常把它當做花鰱抓,手拿出水面,勾魚勾在指肚上亂扭。青色大蝦,有手掌長,蝦須比身體長,蝦須在水中竟然能刺破人的腿肚子。還要一種魚,身體兩側的鱗片五彩斑斕的,像彩虹一樣,我們叫它五色魚。
不見了!小樹一般樣的蒿子。不見了!嘎魚、勾魚、五色魚、大青蝦和螃蟹。
回來的路上段興國說:“大家伙幫我打魚吧。”我回答:“可以,那得等河水變清。今天不行的。”段興國對待鷹兒子的新鮮感減弱,耐心越來越差,沒有精力喂活魚,只好求大家幫忙,用魚鞭打魚。
魚鞭:一根個子高的木棒,頂端連三節粗鐵線,鐵線頭用環連接,最前端并連兩個分叉。
選河的淺窄支流,人分成兩伙,上游下游對行,人站立岸上,邁小步掄圓魚鞭抽水,一下挨一下地抽,兩伙人碰頭后住手,河底的淤泥被攪起來,河水混黃一段,都躺在樹陰下等待,渾水下流,剛才用魚鞭抽過的河面,大大小小的魚缺頭少尾的,撿拾起來用鹽腌上存放,咸魚用清水浸泡后用來喂鷹。主人玩瘋了,這樣的咸死魚,鷹兒子也吃了上頓缺下頓的。
段老二把喂鷹兒子的活交給了沒上學的小妹妹。
開學前,大家打了三天的魚,準備了兩瓦盆的咸魚,這是鷹兒子的口糧。
最后一天,趙寶金在大樹臺逮住一只貓,段老二把一條魚捆在了貓的尾巴根,松開手這貓不跑,聞見身后的魚腥,扭頭看見那條魚,吃不到口,貓頭竭力后扭,帶動全身轉圈,轉了一會猛扭頭開始反轉,一圈又一圈無休無止。這貓不住聲的長叫,叫聲瘆人,這樣子不停地轉,直到累死。沒人敢上手解救,這貓一口準咬穿手指。嚇得趙寶金尥著蹶子逃了,貓的叫聲引來許多人。寶三爺罵道:“損孩子,沒有這么玩貓的。”干瞪眼看沒人敢上手。刀疤一看是自己家的貓,趕快脫了半袖蒙住貓頭,上腳踩住貓,把魚解開放到近處,突然高舉雙手松開腳的同時有人用棍子挑開衣服,貓一口咬住那條魚,趴在地面上老虎一般“嗚嗚”直叫,眼睛血紅。
我爺爺說:“貓吃老鼠,越吃越胖。貓吃魚,越吃越瘦。貓要是聞見腥味,除了魚什么都不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