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打賭
四個人穿過石縫,停在小喇叭洞口。
來的人是姜宏偉、寶慶新、趙寶金和他的弟弟趙寶銀。
趙寶金肩上扛著一根長桿子,是兩根木桿用鐵絲連接成的。在小喇叭洞口,他吃力地舉起木桿往崖壁上捅,他的弟弟背個很大很大的破麻袋,袋子鼓鼓的。
我壓低聲音對寧寧說:“一會,扛桿子的人提出和你打賭,你應承下來,別怕。”“打什么賭?”“一會你就知道了,這是他的老把戲。”“他們在干什么?”“摘馬蜂窩。蜂巢是藥材,趙寶金年年摘,拿到公社收購站賣錢花。”“年年都有?”我說:“年年都有,有舊巢馬蜂子接著用,沒有舊巢筑新的。你看頭上都是,這一片就三個。”段興國對寧寧說:“馬蜂子喜歡在背風避雨向陽的地方筑巢,南面的山崖是好地方。馬蜂一旦選定地點輕易不換地方,今年摘了明年在原地它還筑巢。蜂巢的大小跟蜂群大小有關系,蜂群的大小跟當年的花情好壞有關,花情的好壞跟雨水的多少有關。”
四個人爬過溝來到眼前,長桿子還是去年的,桿子頂端換個新鐵鉤。我問:“今年怎么樣?”“還行,比去年的個頭大。”舉桿子人滿臉是汗道道,深淺不一。他把桿子高高舉起,指向頭頂崖壁上的蜂巢,我們趕緊躲進大喇叭洞內,留下趙寶金擎著長桿子勾蜂巢,洞外碎石頭和蜂巢一同墜落。一刻鐘后,他喊:“好了,出來吧。”大家來到平臺,平臺上凌亂地翻著十多個蜂巢。桿子橫撂在地上,他往山坡下溜去,爬上來時手里舉著個特大的蜂巢。他注意到寧寧,邊撿蜂巢邊問:“誰家的親戚?”二尕回答:“楊老大的表哥。”“城里的?”“是,朝陽的。”寧寧說。
他在石板上坐下來,用手背擦擦汗,纏著舊藍布條的手背鼓成一個大饅頭。
我閉上眼睛都知道他接下來干什么:坐下來,脫掉右腳上的單鞋,脫掉前露腳趾后露腳跟的布襪子,把黑不溜秋的腳丫子放在石板上擺動。
“城里的,我們來打個賭。”他眼睛盯著平臺邊上的荊條茬,茬口是深秋鐮刀削成的,斷茬尖的鋒利度賽過刀尖,有筷子粗細。土壤貧瘠加上缺水的原因,這里的荊條生長緩慢,奇硬無比,做成木釘,輕輕地砸,可以訂進濕木料中。
趙寶金指著尖尖的茬口說:“城里來的,我一腳把它踩斷,你信不信?賭兩塊錢的。”看著衣著光鮮的城里人,他斜著眼珠子在猜測著對方兜中的錢數。寧寧盡管有我提醒過,還是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兩眼直勾勾看定他不回答。趙寶金解釋說:“我把它踩斷,不是側踩,是從上面往下踩。我踩不斷或者不敢踩,輸給你兩塊錢,扎出血不賴你,要是我踩斷它,你輸給我兩塊錢。敢不敢打這個賭?”寧寧依然沉默,他又說:“要是你敢踩斷它,我也輸給你兩塊錢。”寧寧馬上開口,“我不踩。”一邊說一邊往后躲。
寧寧的后腰被我頂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看見我在沖他卡巴眼兒,膽子馬上大了起來,沖著那只黑腳丫子嚷:“好,我賭,你踩!”“咸菜纓子燉豆腐,咱們有鹽在先,不許耍賴。”我又捅了一下寧寧,寧寧說:“不耍賴。”
大黑腳跟壓在靠邊的一根茬尖上,上半身偏向單腿,另一腳慢慢地翹起,腳尖點地,做出一個下蹲的動作,“咔吧”一聲,他抬起腳來,腳底后跟處有一個白點,地上的荊條茬折斷,尖頂仿佛被錘子砸過已經堆碎,他的腳底板比多年生的荊條尖還硬!
他鞋也不穿,腳趾點在石板上,一手撿起踩斷的荊條茬,另一手伸向寧寧:“兩塊錢,給錢。”寧寧一下躲到我的身后。我笑嘻嘻地哼哼:“我給,向我要。”“那你掏錢,快點掏。”他的手伸過來,我躲著那只手,怕粘上黃水。“我滿心思想給你,可我得有哇。我們哪比得了你,大富農,春天挖陰辰、遠志;夏天抓蝎子、刺猬、王八,秋天挖黃連、柴胡,采蘑菇、打草、撿杏核。就說石峰那上面的石韋,也就你敢過去采,你真行,我佩服。我爬到懸崖邊尿都嚇出來了,不信你問段老二。”段興國幫腔賊快,聽風就是雨,撒謊從來不用打草稿,“是,我們幾個都嚇哭了,楊老大尿都嚇出來了。他不好意思說是尿,撒謊說是出的汗,我們現在連邊都不敢著。來年春天你跨過去的時候,帶帶我們,我們還想試試,你給我們壯壯膽,行不?”幾個人到崖邊嚇破膽兒爬回去的事他聽說過,還鄙視我們事“一群熊蛋包”,這是在夸他,心里很受用,說:“別折柳子,給我錢。”
我說:“寧哥,給你講個故事。拿眼睛角看你的人撿條很長很長的蛇皮去賣,供銷社收藥材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蛇蛻,就充好漢說:‘你抓住這條活蛇我都敢收。’‘我抓住你給多少錢?’‘給你兩塊錢。’‘兩塊太少,你出十塊錢我就干。’收購站的人都熟悉他,‘好,給你十塊,活蛇要夠大啊,不然不給錢。’‘行,今天我就去抓。’”
趙寶銀來了精神頭,說:“我哥在山溝里遛達了好幾天,終于逮住一條夠個的‘野雞脖子’,盤成一盤裝進袋子。到了供銷社柜臺前,把裝蛇的袋子放上去,問:‘還要大活蛇嗎?’那個人說:‘要。’我哥把袋子底向上一抻,蛇掉在柜臺上立馬頭揚起頭吐出信子。屋子里的三男二女‘媽呀’一聲,激棱滾蛋地跑了出去,站在屋外直哆嗦,兩個女的都嚇尿嘰了。”
寧寧聽入神了催促道:“后來怎么樣?”“后來,供銷社的人真的給我哥十塊錢,讓我哥趕快把蛇抓住裝進袋子里。我哥說:‘抓住加兩塊錢,袋子賣給你一塊錢。’結果我哥掙了十三塊錢,十三塊錢哪!我們一家子人換了一身新衣服。”寧寧聽入迷了,問:“他們要活蛇干什么?”“蒙二胡,蛇皮是最好的皮料。”趙寶金回答。
時機剛剛好,我不再繞彎子直接戳正題,“趙寶金,我兜里就這些錢,多一分都沒有,再多一分,你就是王八犢子。”我手里是一枚五分三枚二分三枚一分的硬幣,我心里明白:一點血不出,肯定挨踢。這真是我兜里的全部家當,雙手在自己面前拋玩著硬幣。饅頭手一伸,我忙縮手,硬幣散落平臺上發出清亮的響聲,饅頭手把硬幣一枚一枚地撿起來,手又伸過來手心攤著硬幣沖我說:“給錢,別耍賴。”“段老二,把你兜里的煙給他。”聽了我的話,段興國把自己兜里的半盒煙掏了出來。饅頭手把揉得皺皺巴巴的煙盒拿走,扒開看一看非常不滿意,“破混葉煙,八分錢一盒,兩塊錢能買二條半。給錢,你回家拿錢去,我就在這等著,別找挨揍!”我一臉的無賴相,“沒了,要不我給你拿幾個豆包或者整兩塊凍豆腐;要不欠著帳,過年耍錢的時候你輸了再過帳。”就那只流黃水的手,有幾個人敢摸他抓過的牌,跟你玩就是說說吧,先對付過眼前的溝坎兒再說。他也明白我開始就不想給錢,這種不守信用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他把踩茬口的事看得稀松平常,嘴里嘟囔:“給我拿十塊凍豆腐。”“兩塊,就兩塊。”“欠揍!加一個豆包。”我回答:“行。”“三天內,你必須給我,不然別說我不客氣,我知道,你家的凍豆腐都比我家的大蘿卜多。”
“唉。姜宏偉,回去干嘛?”背地里喊的是姜四壞,今天,我想求他。“玩唄,還干啥。”他代答不理的。“求你點兒事,我表哥大老遠來趟不容易,看看你家院子里那棵奇特的果樹,行不?”姜宏偉說:“好說,走。”他臉上的那條瞇縫眼開了。兩伙人合到一起,連跑帶顛地下山來。
進了村子,路過趙寶金家的西院墻根時,屋子里傳出的哭聲連續不停,一聲長二聲短的哭聲略帶沙啞。我們已經習慣,哪只耳朵都不聽。寧寧有點疑惑有點害怕,直往哭聲傳來處回頭。我告訴他:“寧哥,哭的孩子是大黑腳丫子的小妹妹剛會扎巴走,繩子一頭系腰間一頭拴窗戶框上,炕上扔幾個豆包,女孩自己吃、自己拉尿、自己玩、自己困覺。”寧寧好奇地問:“沒人看著。”“他爸爸是趕大車的太忙,姐姐嫁到外村,倆哥哥都在這兒,就是這倆敗類。”我指著趙家兄弟說,兩個人揚著脖兒嘛事沒有。“為什么不送托兒所?”二尕問寧寧:“托兒所是什么?”寧寧回答:“托兒所就是看小孩子的地方。”我看著表哥說:“我們村里都是家里人看孩子,女孩上面是倆哥哥算她倒霉,要是家里有個大一點的姐姐就能舒服一點,有個老奶奶就燒高香享大福了。”
姜宏偉家的院子,正房花墻前有一棵鎬把粗的樹,一人高的頂端分出三個樹杈子。盡是光禿禿的樹枝子,沒有什么好看的。我介紹道:“一棵樹嫁接三樣,一杈桃、一杈李子、一杈杏。嫁接只能核接核,籽接籽。”寧寧問:“啥意思?”“核是杏、李子,籽是梨、蘋果,核與籽不能互相嫁接。”寧寧說:“我明白了,蘋果樹可以嫁接梨。”我說:“差不離兒。仔細看,樹皮是不一樣的,桃樹枝上有粘粘摽。春天一開花,一棵樹開三樣花好看著呢。”夸樹夸得姜宏偉眼睛都現出一縫眼珠,還謙虛上了:“沒啥用。三樣花都正常開,一年只能接一樣果,其它兩樣光長葉子。”段興國說:“就今年,好不容易三杈子都坐果了,杏多,桃兩個,李子一個。姜老四天天對著李子吹氣,還老是摸瑟,沒有幾天,李子落蛋兒。好不容易一樹結全三樣果,他大哥原打算對女朋友吹牛逼,就一個李子還讓弟弟給吹掉,把他大哥氣個蒙兒,把小毛桃揪下來砸到他腦袋上:‘給你,都給你。’”
寧寧的心中還惦記著踩荊條茬子的事:“他的腳真硬,為什么呀,你們行嗎?”我說:“他媽沒了,活著的時候渾身是病,沒精力管孩子。他爸爸經常不在家,他大姐已經出嫁,他前面還有一個姐姐早死了。他大姐每年只給弟弟做一雙單鞋,沒有棉鞋。為了省鞋他打春天起就光腳板,一直光到上凍,才穿上單鞋。愣是練出來的,不怕冷不怕熱不怕硬。我們就大夏天光光腳,那是因為家做的布鞋怕水,鞋都掖在腰里,爬山的時候穿上。剛剛脫鞋的時候,腳底板嬌嫩有個東西硌就受不了,十天半個月就不怕小石子了。你練練也可以的。我們達不到他那個硬度,想要硬必須一年不泡一次腳。其實他的腳現在還不是最硬的時候,穿鞋的前一天是一年中最硬的時候。他和弟弟年年挖草藥、采蘑菇、割干草,衣服都是自己劃拉錢去置辦,家里的飯也是哥倆做,他家除了養人其它什么都不養。”寶慶新說:“不對,他家養耗子。”二尕說:“他家的耗子都稈兒瘦,寧哥你離他遠一點,他身上的虱子跳蚤都不愿意在自家呆著,特別愛串門子。”“為什么呀?”“挨餓呀,出去要飯哪。”二尕的話剛出口就被趙寶金一腳踹倒,他罵道:“全他媽的欠揍!”
寧寧問:“為什么他家的一棵樹上長三樣啊?”段興國回答:“姜老四的大哥是大隊農科組的技術員。”
二尕說:“大隊農科組的主要活計是侍弄大隊的果樹,什么嫁嫁接、剪剪枝、打打藥、上上肥、育育秧。果樹隊有一間實驗室,里面盡是一些瓶瓶瓶罐罐的。還有一塊試驗田,農閑時,農業技術員穿上白大褂子,高粱雜交谷子,黃豆雜交苞米,倭瓜秧嫁接黃瓜,茄子秧嫁接柿子。農科組還同段獸醫合作,先用狗配豬后用豬配狗,他們說這是在搞科研。”段興國說:“盡干一些操狗的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