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淺淺偷偷跑出來的路,很安全便回到望谷閣。
這個居住候選女司的地方,我以為會是一個獨立的院落,守衛森嚴,其實不然。望谷閣就在谷神寺內,一座三層的塔狀建筑,遠遠只看到陽光下泛著五彩光芒的琉璃瓦和渾圓的大理石柱,四周沒有一個守衛,安靜得令人心虛,我垂首迅速的移動腳步,朝著淺淺說的方向走去。
正滿心祈禱著不要碰到人,讓我安全回到房間,就一頭撞上一堵肉墻。我捂著額頭咧著嘴正想開罵,馬上反應到自己此時的狀況,頭都不敢抬,學著淺淺的樣子,將雙手交疊在腰間左側,彎了彎膝蓋,算是道歉。垂眸的一瞬看見隨風舞蹈的清綠流蘇,腦中快速閃過什么,卻沒抓住,好像在哪見過。
由不得我多想,起身繼續往前走,卻被一個洪厚威嚴的聲音喝住。
“站住。”身后男子高喝一聲,讓人無力反抗。
我只好緩緩轉過身,裝出羞澀的樣子,雙眸微垂,不敢正視那男子,柔聲道:“公子何事?”
淺淺跟我說,我代替她參選最大的問題就是我的眼睛,各族在征選祭祀女司的時候對眼睛的通透度要求很高,而我的眼睛藍中帶黑,很明顯血統不純,因此盡量不要直視他人。
感覺到男子的目光輕掃我全身,在腰間的金色鈴鐺上微微一頓:“候選女司?藍宇族的?”短短兩句話,傾透出來的盡是高傲,還有那一絲不屑。
“是。”隨便一個男子不可能明知我候選女司的身份還用這樣的語調同我講話,這人是誰?那條清綠的流蘇……
“一直低著頭干什么,抬起頭來,我可不是怪物。”帶著戲謔的語調,我看到地上的黑影越來越近,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逼來。腦中瞬地閃過那雙下雪的冰眸……是他……清綠的流蘇……鳳氏皇族人!
心臟不受控制地猛跳起來,不敢抬頭怕他認出來,又怕不抬頭惹他懷疑,緩緩抬起雙睫,看著他的鼻子,以前聽誰說過,看著別人的鼻子會給人你看著他眼睛的錯覺。
“呵,藍宇今年就選出這樣的貨色?”他輕笑一聲,視線在我雙眼徘徊,“你叫什么名字?”
“藍淺淺。”知曉他的身份,是不是該自稱奴家?不管了,那兩個字怎么都說不出口。
“藍淺淺?”他雙眉輕挑,玩味地看了我一眼,轉身便走了。
心跳這才平穩下來,輕吁一口氣,繼續前行。回想剛剛那一幕,聽他的口氣應該是沒見過淺淺,可最后那玩味的一眼又令人疑惑。而且這人的身份,不會這么巧就是兩位皇子中的一位吧?
這次終于順利走到門口,淺淺說每位候選女司的門前都掛有一串金色鈴鐺,其形與腰間這串一樣,卻要大上好幾圈,而三位女司各住一層。我迅速推開門閃進房內轉手關上。
“天哪小姐,你終于……你……你……不是……”耳邊響起女子清脆的嗓音,眼前的青衣女子滿臉驚詫地指著我,粉嫩嫩的小嘴竟似說不出話來。
“小青?”不知是否該笑下這個世界的人,難道叫什么名就得襯上相對的衣服?
“你……你怎么知道?”小青有點回過神來,“我家小姐呢?你怎么穿我家小姐的衣裳?你有什么居心?”
“呵呵,小青,你一口氣問這么多問題讓我先回答哪個呢?”我靠桌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你的名字自然是你家小姐告訴我的,我這身衣裳也是你家小姐給我的。”我輕輕啜口茶,慢聲續道,“我替你家小姐來參選女司。”
我定定看著小青,真摯地看入她的雙眸,我,并無惡意。
“為……為什么?小姐她……怎么會?”小青似乎還無法接受我說的話,一直搖著頭迷茫地看著我。
“淺淺跟他哥哥走了。”我微笑地看著她,瘦瘦小小的樣子,全身因恐懼而顫抖著,“你放心,淺淺說你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我早已認淺淺為妹妹,自然也會把你當妹妹一般看待。”
“可是,你冒充……小姐,一旦……一旦……被發現……”
“會牽連到淺淺的家人甚至整個藍宇族對么?”慢慢放下茶杯,我輕笑一聲,“放心,這些我都與淺淺商量好了,只要明日女司不會選上我,我們就算逃出一劫了,之后你便是自由身了。”
小青聽我這樣說,整個人輕松下來:“其實姑娘想要明日落選是很容易的,兩位皇子單看見姑娘的眼睛就不會選姑娘。”
“你就叫我落落吧,別姑娘姑娘的那么生分。”看著小青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看來剛剛真是嚇得不輕。
“呵呵,既然姑娘是小姐的姐姐,我也跟著小姐喊聲姐姐吧,就叫姑娘落落姐好不好?”小青一臉燦爛地看著我,一掃先前的憂慮恐懼。
我笑著點頭,真是個單純的女子,臉變得比天還快。
讓她準備來水,收拾了一下就躺在床上了,關于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考慮周全。
明日女司之選有三局,第一局便是看眼睛的通透度。這個世界的人對眼睛的通透度過于迷信,不僅僅因為它代表這血統是否純正。他們還認為,眼睛通透的人心靈純凈無瑕且更通靈性,擁有這樣美好雙眸的人才能更好的令人信服。
第二局是常見得泛濫的才藝。獻給谷神的當然得是才藝雙全的美女,這一輪候選女司要摘下面紗,兩位皇子會根據優劣有所選擇,除了皇族人,其他人都要擯退。
第三局便是神選。其實就跟古代后宮選妃相似,只不過人家是蝶選,而他們是放出一只布谷鳥,鳥落在誰的身上,便是被谷神選中的女司。
在這之前的百年以來,三族所選出的少女,從眼睛上基本是分不出勝負的,因此從未有人在這一局被淘汰,才藝環節如果三人實力均等,便三人一同接受神選。
我問過淺淺她為何不考慮在才藝環節動動手腳,不用表現那么出色不就行了。可淺淺卻說那是最不可行的辦法,才藝一局,與其說比賽,不如說是表演,因為才藝若不出色,不可能出現在望谷閣。而且在座皇族皆是個中高手,想要作假很難,即便是成功,在這一環節被淘汰會令族人蒙羞。
我和淺淺商量出來的對策,便是在見到兩位皇子前的第一局中便淘汰。眼睛的通透度,即使我不作假也是過不了關的。而淺淺回家之后可謊稱突發眼疾,即便被人拆穿也無妨,族長和族中長老都不會愿意出現這種丑聞使藍宇受損。一般人對候選女司都有敬畏之心,因此看到我的眼睛有所懷疑也不敢多說,但是兩位皇子不同,若是當場戳穿就沒有任何對策了。
明天,只要躲開兩位皇子,在第一局被淘汰,便能安穩地離開了。我深深吸了口氣,眼皮沉重起來。
玄月,你會不會回去卻找不到我?
半夢半醒間,我仿佛又看到淺淺,藍相翎拉住淺淺的手說:“淺淺,跟我走吧。”
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跟淺淺八分相似的面容上,與他藍色的雙眸交相輝映,發出耀眼的光芒,光芒散盡時那張臉驀地變成了玄夜的臉,濃濃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高挺鼻梁下的薄唇微動,輕吐而出:“落落,跟我走吧。”
我看清了,又是那日傍晚緋紅的夕陽,學校無人的天臺上,夕陽照亮了玄夜緩緩向我伸出的雙手,我看到十三歲的自己,一點點揚起的小臉掛滿淚珠,蹲靠在天臺的欄桿旁,迷茫看向玄夜,那是怎樣一雙眼睛?清亮,澄明,卻又夾雜著那樣多的痛苦無奈傷心絕望。
我看到自己將雙手交給玄夜,被他輕輕拉起,溫柔地擁入懷中,天籟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說:“別怕,落落,我一直在你身邊。”他說:“別怕,落落,還有我。”
然后我看到兩個熟悉的背影,玄夜和我的,漸行漸遠的背影。
我能聽見鳥兒迎接清晨的歡唱,卻看不見太陽露出的橙紅笑臉,天幕上甚至還有未曾退去的星星眨著眼睛,看著我們拉著行李走在清晨無人的街道,清風吹散我扎在耳后的長發,卻吹不散玄夜和我緊握雙手的溫度。
為什么?會在這樣的清晨,迫不及待地,悄無聲息地,離鄉背井?
是呵,為什么呢。很多年不曾憶起的畫面,此時卻分外清晰。
媽媽慈愛的雙眸,爸爸溫和的笑容,在我眼前不斷放大。
我看到自己坐在爸爸肩頭快樂得就像展翅飛翔的小鳥。媽媽一手抱起小小的玄夜說:“小夜,以后落落就是你妹妹了,你可不能欺負她啊。”
小玄夜瞪大漆黑的雙目,柔光流轉:“落落,快,叫我夜哥哥。”他呵呵笑著,看著被爸爸舉在頭頂的我。
“不要!”我一把抱住爸爸的頭,搖晃著撒嬌,“爸爸,不要啦,落落不要叫他夜哥哥,說不定落落比他還大呢!”
爸爸樂呵呵地撫著我的雙手,將我抓得更牢:“好啊,落落說不叫就不叫,以后咱們家全聽落落的。”
我看到那場大雨淋濕了整片天地,卻沒有澆滅兩個孩子銅鈴般的笑聲。
小小的我一進門就甩掉書包,來不及甩掉身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打開合攏的雙手,一只五彩的蝴蝶從指尖輕盈的飛出:“爸爸媽媽,你們快看快看,多么漂亮的蝴蝶,剛剛我和玄夜撿到的。”
小玄夜晚一步進門,輕輕拍打著我身上的水珠:“明明是你抓回來的,偏說撿到的。”
“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它跑到我們傘底下不抓回來會淋壞的。”我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蝴蝶,眸中清亮無比,“哈哈,我要變成蝴蝶,變成這么漂亮的蝴蝶能到處飛多好啊。”說著,晃動著雙手圍著客廳跑了起來。
“不行,落落,哪天你真化蝶飛啦,我也變成蝴蝶追你去。”小玄夜一把扔下書包,追著我跑了起來。
“哈哈,那好啊,爸爸媽媽也變成蝴蝶,我們每天飛在花叢里邊玩游戲。”我跑到媽媽身邊,拉住她的圍裙,揚起的小臉笑靨如花。
我看到媽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爸爸靠坐在沙發上悠閑地看著報紙,我蜷在他懷里讓他教我認字,小玄夜坐在一邊,時不時過來揉揉我的小臉。
我看到,媽媽左手牽著我,爸爸右手牽著玄夜,我和玄夜手拉手,在那個熟悉的街道拉出長長的影子……
可是,為什么,會離開?
爸爸媽媽飯后迅速變黑的身體,院落里轟然枯萎的大樹……
我仿佛看到一個魔鬼朝我猙獰地微笑。
躲在房間里不敢面對玄夜的我,縮在課桌底下不敢面對同學的我,堵住耳朵不敢聽見任何聲音的我,坐在天臺搖搖欲墜的我……
那么那么多的我,十三歲的我,總能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輕叱。
“看,就是那個孩子……”
“蛇蝎心腸啊……”
“怪胎……”
“不要……和她玩……”
不是我,不是我,他們說的,不是我。
我沒有,沒有毒死爸爸媽媽!
“啊!”我驚坐起身,已是全身冰涼,舉目望去,滿室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