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鄙視
- (意)阿爾貝托·莫拉維亞
- 2791字
- 2021-07-28 15:51:33
第一章
如今我可以肯定地說,婚后頭兩年,我與妻子的關系很和美。我是想說,那兩年之中,我們深厚和融洽的感情帶有某種朦朧的色彩。說得直白一點,在那種處境中的人,頭腦比較簡單,對任何事情都不做分析判斷,對所愛的人只是一味地愛,顧不上加以品評。總而言之,當時埃米麗亞在我眼里是十全十美的,我覺得我在她眼里也是這樣。或許是我看到了她的缺點,她也同樣看到了我的缺點,但由于愛情產生的某種神秘的嬗變力量,雙方的缺點在對方的眼里不僅是可以寬容的,甚至是可愛的,缺點也成了優點了,盡管那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優點。不管怎么說,我們相互都沒有什么看法:因為我們彼此相愛。故事發生的時候,我還一如既往地愛著埃米麗亞,對她沒有任何成見,可是她卻發現了,或者說是自以為發現了我的某些缺點,因而就開始對我有了成見,不再愛我了。
人越是不計較幸福,就越是感到幸福。說來也怪,那兩年,有時候我甚至都覺得膩煩了。自然,那時候我并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幸福。我覺得我做的跟大家沒有什么兩樣:愛自己的妻子,并被妻子所愛;我覺得這種愛是普通而又正常的事,就是說,一點也沒什么稀罕的;猶如人們呼吸的空氣,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只有在缺少空氣時才覺得空氣之珍貴。那個時候,要是有人說我是幸福的,我甚至會覺得詫異;我很可能會回答說我并不幸福,因為盡管我愛我妻子,而且我妻子也愛我,我卻無法保證將來的日子會怎樣。確實,當時我們只是勉強能夠維持生計。我在一家不起眼的報社里寫影評,另外還干一些記者的工作;我們租了一間帶家具的房間,與房東合住一套;可買可不買的東西我們常常買不起,有時候連起碼的生活用品也買不起。這樣的生活怎么談得上幸福呢?不過,對此我倒是從來沒有抱怨過什么,而且我后來才發現,其實,在那段日子里我恰恰是一個真正徹底幸福的人。
結婚兩年之后,我們的生活條件得到了改善,因為我結識了一位電影制片人,他的名字叫巴蒂斯塔。我為他寫了我的第一部電影劇本,開始時我只把它視為臨時性的工作,因為我在文學上曾有過很大的抱負,可我不曾料到后來編寫電影劇本竟成了我的職業。與此同時,我與埃米麗亞的關系卻越來越糟。我的故事就從我開始從事電影編劇,以及我與我妻子關系開始惡化講起,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開始的,它們之間又有著直接的關聯,這一點以后可以看得很清楚。
回想起來,我仍隱約地記得一件事,在當時看來,這事并不起眼,可后來卻變得至關重要。一天,在市中心一條大街上,埃米麗亞、巴蒂斯塔和我在一家餐廳吃了晚飯,巴蒂斯塔提議到他家去玩玩,我們接受了他的邀請。隨后我們三個人都來到了巴蒂斯塔的小汽車跟前,那是一輛紅色的豪華小轎車,體積不大,只能坐兩個人。巴蒂斯塔已坐在駕駛座上,他打開了車窗,從汽車的那一邊探出頭來說:“很抱歉,只有一個位子。莫爾泰尼,您得自己想辦法……除非您愿意在這兒等我,我再開回來接您?!卑C悂喺驹谖疑磉?,穿著一件敞領無袖的黑色絲綢晚禮服,這是她唯一的晚禮服,手臂上搭著皮質斗篷:雖說已是十月份,但天氣還挺暖和的。我望著她,她很美,但不知為什么,我發覺平時安詳而又嫻靜的她,那天晚上表現出從未有過的不安和煩躁。我高興地說道:“埃米麗亞,你就先跟巴蒂斯塔走吧……我叫輛出租車在后邊跟著你們?!卑C悂喛粗?,然后,遲疑而又慢吞吞地回答道:“讓巴蒂斯塔先走一步,我們倆一起乘出租車去不更好嗎?”這時,巴蒂斯塔把頭伸出車窗外,開玩笑似的大聲說道:“好哇,您是想讓我自個兒走?!卑C悂喺f:“不是這個意思,可是……”突然,我發現她那平時總那么平靜而又和諧的漂亮面容,現在卻陰沉了下來,而且因為猶豫和尷尬顯得有些扭曲。我急忙說道:“巴蒂斯塔說得對,你去吧,你跟他先去,我叫輛出租車?!边@回埃米麗亞讓步了,或者說是服從了,她上了汽車。不過,現在我在寫這個故事時才想起當時那種異樣的感覺,當她坐在巴蒂斯塔旁邊時,車門還開著,她望著我,尷尬的目光中夾雜著懇求和厭惡。不過,當時我并沒在意。我果斷地關上了車門,像是關上保險箱門似的。汽車開走了,我吹著口哨,高興地朝附近的出租車招呼站走去。
制片人的家離餐廳不遠。正常情況下,我乘出租車差不多可以與巴蒂斯塔同時到達,或者最多稍晚一點到。然而,半路上,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出租車與一輛私家車撞上了,兩輛車都遭受了損傷,出租車的擋泥板撞彎了,小汽車的一側撞壞了。兩位司機當即下了車,他們相互指責,爭吵謾罵起來,一群人隨即圍了上來,一名警察過來后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拉開,記下了他們的姓名和地址。整個過程中,我都相當耐心地等在車里,甚至還挺開心,因為我吃飽喝足了,而且巴蒂斯塔在用餐后還提出請我參加一部電影劇本的編寫工作。不過,由于爭吵和沖突持續了十分鐘,或許是一刻鐘左右,我到制片人的家時已經晚了。當我走進客廳時,我看到埃米麗亞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巴蒂斯塔站在角落里的一個旋轉酒柜跟前。巴蒂斯塔快活地招呼我;埃米麗亞卻以埋怨甚至惱怒的口吻責問我這么久都上哪兒去了。我輕描淡寫地回答說發生車禍了,我發現自己是以一種回避的、像是有什么事情想瞞過去似的口吻說的。其實,當我對自己所說的事情并不看得很重時,往往就采用這種口氣。但埃米麗亞卻不放過,始終以那種特別的聲調追問我:“一起車禍……什么車禍?”于是,感到驚異的我,也許甚至有幾分惶恐不安的我,就一五一十地講述了車禍的經過。不過,這回我似乎又過分渲染夸張了,好像生怕別人不相信似的;總之,我意識到自己的過錯就在于起初太有所保留,而后來又太精確了。不過,埃米麗亞不再刨根問底了,巴蒂斯塔卻滿面春風而又和藹可親地在桌上擺放了三個酒杯,請我喝酒。我坐了下來。我與巴蒂斯塔邊聊邊開玩笑,我們在他家待了兩三個小時。整個晚上,巴蒂斯塔都那么興高采烈,侃侃而談,我幾乎沒有發現埃米麗亞悶悶不樂。再說,她歷來都是那么緘默不語,羞羞答答的,因為她生性膽怯,所以,我對她的緘默并沒有感到驚異。不過,平時她至少以微笑的目光參與大家的談話,然而,那天晚上她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這倒頗讓我感到詫異。后來,巴蒂斯塔又跟我一本正經地談論我與他合作的影片,他給我講了故事梗概,還向我介紹了導演以及與我搭檔的編劇的情況,最后他叫我第二天到他的辦公室去簽署合同。埃米麗亞趁無人說話的當兒,站起身來,說累了,想回家了。我們與巴蒂斯塔告了別,走出他家,下到底層,來到街上,然后又一言不發地走到出租車招呼站。我們上了車,車子立即就開了。巴蒂斯塔的提議使我喜出望外,我按捺不住自己喜悅的心情,對埃米麗亞說道:“這部電影劇本來得真是時候,否則,我不知該怎么過日子……我本來都想去借一筆錢了?!卑C悂喼苯亓水數貑柕溃骸爱旊娪熬巹∧艿枚嗌俪杲??”我說了酬金總數,并補充道:“這樣一來,我們的生計問題就解決了,至少今年冬天不成問題。”說著,我去拉埃米麗亞的手。她由著我握住她的手,到家之前,她始終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