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揕十五歲那年，父母突然離婚了。

多年以后，他還記得那個傍晚，他和母親同事家的女兒羅蕓剛剛市高中籃球賽回來。

說到這兒，趙揕趕緊補(bǔ)了兩句，那時候我體重140，是學(xué)校籃球隊(duì)隊(duì)長，擔(dān)任大前。說完他又醉眼朦朧地擺了擺手，像是驅(qū)趕蒼蠅似的趕走室友們質(zhì)疑和不懷好意的目光。

算了算了，不信就算了，反正也不是重點(diǎn)。

那天他體驗(yàn)到了兩次美好時刻。一次是和隊(duì)友到臺前領(lǐng)獎，收獲了榮耀；一次是羅蕓踮起腳給他的初吻，收獲了愛情。

可等他推開門回家的時候，母親和往常一樣端坐在寬敞的沙發(fā)里，一邊喝檸檬水一邊盯著電視屏幕上的起伏不定的紅線綠線。

然后他看到父親正在書房整理書籍。于是他換了鞋，放下書包去給父親幫忙。

一間五十平米的書房，眼目所及都是浩如煙海的典籍文論。作為一個援建西北的大學(xué)教授，這些書便是他最得意也最寶貴的家當(dāng)。自從趙揕記事起，父親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象，便是對知識的渴求，對書籍的溫柔。

所以有一次母親對他說，你爸就是一本書，一本誰也看不懂的書。母親是一名高級會計(jì)，理性與聰慧天生俱來，但父親從來沒談過關(guān)于母親的感受。

等父子倆收拾好了書房，母親說一起去同和餐廳吃飯。

就在趙揕還沒分享勝利的喜悅之前，母親說：“你爸我倆離婚了，你愿意跟誰？”

“不用爭了，讓他跟你吧，”父親拿紙巾擦了擦嘴，臨走前從手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書推到兒子面前，“留個紀(jì)念吧?！?

因?yàn)樵履徲?jì)工作繁重，母親也草草吃了兩口，便留下兒子一個人走了。

一家人就這么散了。

就跟做夢似的，趙揕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他躺在床上想了好久，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都難過不起來。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家長大，等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父母就送了他去寄宿學(xué)校。老師同學(xué)提起他的家世，尤其是父親作為援建西北的教授，更是令無數(shù)人艷羨。

但趙揕從父母那里得到的，只是類似于漠視的情感。他們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專注于知識或者數(shù)字帶來的愉悅，卻對唯一的兒子視若無物。不論學(xué)習(xí)好壞，表現(xiàn)是否優(yōu)異，父母從來不褒不貶，更無機(jī)會分享勝利的喜悅，遭受挫折的沮喪。盡管他再怎么努力，想從父母那里得到哪怕一瞬間的關(guān)注，都無濟(jì)于事。

一年后，父母各自重組家庭。趙揕在兩個家庭之間漂流到十八歲，便不再回家了。

“我知道你們可能看不起我這種人，逃課，闖禍，作弊……但對我來說，也沒什么所謂，”趙揕笑著喝完了杯里的殘酒，“人吧，總是把學(xué)會自己活吧。有愛和被愛的人，就為他們活；一個人，就為自己活?！?

陳晨突然有點(diǎn)后悔。去年期末考試，趙揕讓他考試的時候照顧一下，陳晨毫不客氣地回絕了他。

“說得太他媽對了！”秦凱紅著臉把桌子拍得邦邦響，“想那么多干嘛？渴了就喝，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可這種話說起來簡單，誰又真正為自己活?。俊惫綋u了搖頭。

“你說得對，只有一個人足夠自私，全然不顧他人的感受，那就有可能……”趙揕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可有多少人能真的完全自私呢？

“你看著秦凱整天吊兒郎當(dāng)，賴賴唧唧，爛泥扶上墻的慫樣，得得得……我錯了，你不慫，你不慫，去ktv唱一首情歌，都能哭得跟淚人似的，至于老三，他只是想換另一種方式，不活得那么累罷了。至于老徐……”趙揕回頭看了看一臉呆懵加呵呵的老徐，“我看不懂……”

“哈哈，”老徐的表情有點(diǎn)兒奇怪，“我可沒你們心事兒那么重……”

趙揕隨即打趣他：“這可說不準(zhǔn)，說不定老徐比我還先急流勇退呢！”

急流勇退，指的是退學(xué)。趙揕在心中一秒鐘念上十遍的退學(xué)。

“如果退了學(xué)，你以什么為生呢？”陳晨有點(diǎn)兒好奇。

“我從高中到現(xiàn)在，每天都在掙錢啊……”趙揕神秘一笑。

“你不會是在網(wǎng)吧打工……”陳晨愣了一下。

“老三，你OUT了吧，有些人玩游戲可不是你想象的玩游戲哦……”秦凱得意地笑了笑，“我猜得對吧？”

“對對對……”老徐附和道，“市長玩游戲絕對是牛逼，他們的游戲社區(qū)里有他的雕像，而且上周他剛賣了一把仙器，賣了六千多……”

“草！這么兇猛！”秦凱也吃了一驚，“那你在這里呆著干嘛，完全可以去做個職業(yè)玩家，再不濟(jì)做個游戲代練，鈔票大大地！”

“可能吧……可我還沒想好，”趙揕又喝了一杯，“等我有了答案，就是走的時候到了?！?

一時間氣氛又變得凝重了下來。

“來來來……本來說好給郭平踐行的，怎么又跑題了？”秦凱這話說得正是時候。

于是這次踐行之會再一次回到了正軌。

五人碰了好幾次杯，趙揕們都喝得耳目酣熱，迷迷糊糊。

又過了一會兒，熄燈鈴響了。郭平拖了行李箱，陳晨他們每人幫他拎了一件家當(dāng)，敲響了斜對面宿舍的門。

當(dāng)四人重新躺在床上的時候，陳晨突然問了一句：“你們覺得我們是不是很像青蛙？”

“什么玩意兒？”秦凱嘟囔道。

“青……蛙？”趙揕有些不解。

“你還癩蛤蟆呢？！”老徐咯咯直樂。

“我是說真的，”陳晨枕著自己的雙臂看著天花板，“六歲那年，我在村西的池塘邊看見了一只小青蛙，特別小，跟個杏仁還有大拇指甲蓋兒差不多……我那時候特別喜歡小巧的東西，所以我就找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子，把它養(yǎng)了起來?！?

“然后呢？”他們仨來了興致。

“然后我就每天看著它，不吃也不喝，就一個勁兒往瓶子上撞，撞啊撞……可怎么都出不來，可它還是一直撞……”

“后來呢？”

“后來我覺得它很像我，那時候我爸在外打工，我媽很早就要下田里干活，就把我一個人鎖在屋里。我那時候應(yīng)該還不到三歲，天不亮我就會醒，然后就坐在床邊的桌上等我媽回來。我家的桌子有一層玻璃壓著，下面都是很多年前的照片；我眼前是一扇透明的玻璃窗，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我也是一只被裝在玻璃瓶子里青蛙，第二天我就把它放了……”

“跟咱們有啥關(guān)系？”秦凱翻個了身，睡了。

“我也不知道……”陳晨嘆了口氣，“就是覺得像?！?

“我也覺得很像?！崩闲煲矅@了口氣。可誰也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