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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用魯

昭公三十二年,公薨于乾侯,時孔子年四十三,于是定公立。定公五年六月,季平子卒,其子季桓子嗣立,季氏家臣陽虎專魯政。孔子惡之,遂絕意政治,退修詩書。《史記》曰:

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yuǎn)方,莫不受業(yè)焉。

陽虎聞孔子名聲,欲與之周旋。見于《論語》、《孟子》: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涂。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論語·陽貨》)

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其亡也,而往拜之。(《孟子·滕文公下》)

孔安國《論語注》:“陽貨,陽虎也。季氏家臣,而專魯國之政。”朱子《集注》因之。然則春秋三傳所稱陽虎即《論語》、《孟子》所稱陽貨,自無可疑。崔述《洙泗考信錄》獨謂陽貨與陽虎各為一人,此不足據(jù)也。

于是陽虎益恐。先是,季寤、公、公山不狃皆不得志于季氏。至是,虎遂與季寤、叔孫輒等共謀廢三桓。事起而成宰公斂處父帥成人與陽虎戰(zhàn),卒敗之。陽虎奔、陽關(guān)以叛。詳見《左傳·定公八年》傳。其間有公山不狃召孔子之事,然《論語》與《史記》所載不同。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

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史記·孔子世家》)

按:弗擾即不狃。孔安國《論語注》:“弗擾為季氏宰,與陽虎共執(zhí)季桓子而召孔子。”邢昺疏謂弗擾召孔子在定公五年九月陽虎幽閉季桓子之時。朱子亦同此說。惟《史記》獨以公山不狃以費畔在定公九年,是季氏召孔子也。翟灝《四書考異》申《史記》以釋《論語》曰:

按,《左傳》、《史記》各與《論語》事不同。《左傳》之畔在定公八年,時公山不狃雖未著畔跡,而與季寤等共困陽虎。則季氏亦已料其畔矣,因于次年使人召孔子圖之。孔子未果往,而不狃盤踞于費,季氏無如之何也。十二年,孔子為魯司寇,建墮費策。不狃將失所倚恃,遂顯與叔孫輒襲犯魯公。孔子親命申句須、樂頎伐之,公室以之平。季氏之召,終亦以應(yīng)之矣。如此說之,則《左》、《史》兩家所載得以相通,而于事理亦可信。《論語》召字上原無主名,舊解惟推測子路語,謂是公山氏召,實大誤也。揆子路語意,當(dāng)介介于季氏之平素劣跡,而云何必因公山氏之之,以從畔伐畔也。上“之”謂往,下“之”謂季氏。所書經(jīng)屢寫,句內(nèi)偶脫一字,乃致與《左》、《史》文若矛盾耳。

學(xué)者多疑此事,且考其年代,尤多異說。崔述、趙翼并力主無其事,姑錄《陔余叢考》之說于下:

《史記》公山不狃本之《左傳》,小司馬注引鄒氏曰:“狃,一作蹂。”《論語》作弗擾。是《論語》之公山弗擾即《左傳》之公山不狃也。《左傳·定公五年》:季桓子行野,公山不狃為費宰,出勞之,桓子敬之,而家臣仲梁懷不敬,不狃乃嗾陽虎逐之。是時不狃但怒懷而未怨季氏也。《定公八年》:季寤、公極、公山不狃皆不得志于季氏,叔孫輒無寵于叔孫氏,叔仲志又不得志于魯,故五人因陽虎欲去三桓,將享桓子于蒲圃而殺之。桓子以計入于孟氏,孟氏之宰公斂處父帥兵敗陽虎。陽虎遂逃于、陽關(guān)以叛,季寤亦逃而出。是時不狃雖有異志,然但陰構(gòu)陽虎發(fā)難,而己實坐觀成敗于旁。故事發(fā)之后,陽虎、季寤皆逃,而不狃安然無恙,蓋反形未露也。則不得謂之以費叛也。至其以費叛之歲,則在定公十二年。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叔孫先墮?quán)C,季孫將墮費,于是不狃及叔孫輒帥費人以襲魯。公與三子入于季氏,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仲尼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不狃及輒奔齊。遂墮費。此則不狃之以費叛也。而是時孔子已為司寇,方助公使申句須等伐而逐之,豈有欲赴其召之理?《史記》徒以《論語》有孔子欲往之語,遂以其事附會在定公八年陽虎作亂之下。不知未叛以前召孔子,容或有之,然不得謂之以費叛而召也。既叛以后,則孔子方為司寇,斷無召而欲往之事也。世人讀《論語》,童而習(xí)之,遂深信不疑,而不復(fù)參考《左傳》,其亦陋矣!王鏊《震澤長語》又謂不狃以費叛,乃叛季氏,非叛魯也。孔子欲往,安知不欲因之以張公室?因引不狃與叔孫輒奔吳后,輒勸吳伐魯,不狃責(zé)其不宜以小故覆宗國,可見其心尚欲效忠者,以見孔子欲往之故。此亦曲為之說。子路之墮費,止欲張公室。而不狃即據(jù)城以抗,此尚可謂非叛魯乎?蓋徒以其在吳時有不忘故國之語而臆度之,實未嘗核對《左傳》年月,而推此事之妄也。戰(zhàn)國及漢初人書所載孔子遺言秩事甚多,《論語》所記本亦同此記載之類,齊魯諸儒討論而定,始謂之《論語》。語者,圣人之遺語;論者,諸儒之討論也。于雜記圣人言行真?zhèn)五e雜中,取其純粹以成此書。固見其有識,然安必?zé)o一二濫收者?固未可以其載在《論語》,而遂一一信以為實事也。《莊子·盜跖》篇有云:田常弒君竊國,而孔子受其幣。夫陳恒弒君,孔子方請討,豈有受幣之理?而記載尚有如此者。《論語》公山不擾

章,毋亦類是?(《陔余叢考》卷四)

凡諸疑者,大抵按其事不合左氏,又揆孔子平日所論,不宜欲赴公山氏之招,乃從而為之辭,以《論語》為不可信。又《史記》之說亦異,然是惟當(dāng)傳疑,不可強說也。其事或以為在定五年,或以為在九年,或以為在八年。其云五年、九年者,已見于前。八年之說出于鄭環(huán),而狄子奇《孔子編年》從之。此猶以為有其事,不過于年之先后有異說耳。

陽虎既敗,未幾而孔子用于魯。《史記·世家》曰:

其后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

諸書記孔子為魯司寇時事,比錄于下(略以事為次)

受命者必以其祖命之。孔子為魯司寇,命之曰:“宋公之子弗甫有孫魯孔丘,命爾為司寇。”孔子曰:“弗甫敦及厥辟,將不堪。”公曰:“不妄。”(《韓詩外傳》八)

仲尼將為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逾境而徙,魯之鬻牛馬者不豫賈,必蚤正以待之者也。居于闕黨,闕黨之子弟罔不必分,有親者取多,孝悌以化之也。(《荀子·儒效》)

孔子始用于魯,魯人鹥誦之曰:“麛裘而鞞,投之無戾;鞞而麛裘,投之無郵。”用三年,男子行乎涂右,女子行乎涂左,財物之遺者,民莫之舉。(《呂覽·先識覽·樂成》)

孔子為魯司寇,道不拾遺,市賈不豫賈,田漁皆讓長,而斑白不負(fù)戴,非法之所能致也。(《淮南子·泰族訓(xùn)》)

孔子為魯司寇,聽獄必師斷,敦敦然皆立,然后君子進(jìn)曰:“某子以為何若,某子以為云云。”又曰:“某子以為何若,某子曰云云。”辯矣,然后君子幾當(dāng)從某子云云乎。以君子之知,豈必待某子之云云,然后知所以斷獄哉?君子之敬讓也,文辭有可與人共之者,君子不獨有也。(《說苑·至公》)

孔子為魯司寇,有父子訟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別。其父請止,孔子舍之。季孫聞之,不悅,曰:“是老也欺予。語予曰:‘為國家必以孝。’今殺一人以戮不孝,又舍之。”冉子以告。孔子慨然嘆曰:“嗚呼!上失之,下殺之,其可乎?不教其民而聽其獄,殺不辜也。三軍大敗,不可斬也;獄犴不治,不可刑也;罪不在民故也。嫚令謹(jǐn)誅,賊也。今生也有時,斂也無時,暴也。不教而責(zé)成功,虐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書》曰:‘義刑義殺,勿庸以即,予維曰未有順事。’言先教也。故先王既陳之以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賢以綦之;若不可,廢不能以單之;綦三年而百姓往矣。邪民不從,然后俟之以刑,則民知罪矣。《詩》曰:‘尹氏大師,維周之氐。秉國之均,四方是維。天子是毗,俾民不迷。’是以威厲而不試,刑錯而不用,此之謂也。今之世則不然:亂其教,繁其刑,其民迷惑而墮焉,則從而制之,是以刑彌繁而邪不勝。三尺之岸而虛車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負(fù)車登焉,何則?陵遲故也。數(shù)仞之墻而民不逾也,百仞之山而豎子馮而游焉,陵遲故也。今夫世之陵遲亦久矣,而能使民勿逾乎?《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眷焉顧之,潸然出涕。’豈不哀哉!”《詩》曰:“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yuǎn),曷云能來。”子曰:“伊稽首。不其有來乎?”(《荀子·宥坐》)

秋七月癸巳,葬昭公于墓道南。孔子之為司寇也,溝而合諸墓。(《左傳·定公元年》)

先時季氏葬昭公于墓道之南,孔子溝而合諸墓焉,謂季桓子曰:“貶君以彰己罪,非禮也。今合之,所以掩夫子之不臣。”(《家語·相魯》)(語本左氏,故并錄之)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xiāng)黨乎!”(《論語·雍也)(包咸注曰:孔子為魯司寇,以原憲為家邑宰。)

要之,孔子用魯,其政治上之大事,無過夾谷之會及墮三都二事,今分別述之。

先是周室陵遲,號令不行。齊桓公、晉文公相繼稱霸,糾合諸侯,仍以同獎王室為號。齊自桓公以后中衰,于是晉之霸業(yè)久而不替。當(dāng)時惟楚與晉爭雄,而吳、越亦漸強。至是齊景公欲興桓公之遺業(yè),乘晉之不競、思得諸侯。定公七年,與鄭伯盟于咸,與衛(wèi)侯盟于沙澤。晉遂與三國有隙。魯夙奉晉為盟主,乃不得不出侵齊之師。(八年)未幾齊人亦來侵,魯之力固非齊匹。定公十年,終至叛晉而與齊講和,此所以有夾谷之會也。當(dāng)是之時,齊思耀其威,欲執(zhí)定公。謀有不臧,危辱立見。孔子于是試其外交之材。魯國以安,孔子之力也。

夾谷之會,《左傳》與《穀梁》記事多違,而《左傳》較詳,其《定公十年傳》曰:

夏,公會齊侯于祝其,實夾谷,孔丘相。犁彌言于齊侯曰:“孔丘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齊侯從之。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為不祥,于德為愆義,于人為失禮,君必不然。”齊侯聞之,遽辟之。將盟,齊人加于載書曰:“齊師出竟而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孔丘使茲無還揖對曰:“而不返我汶陽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齊侯將享公。孔丘謂梁丘據(jù)曰:“齊、魯之故,吾子何不聞焉?事既成矣,而又享之,是勤執(zhí)事也。且犧象不出門,嘉樂不野合。享而既具,是棄禮也;若其不具,用秕稗也。用秕稗,君辱;棄禮,名惡。子盍圖之?夫享,所以昭德也。不昭,不如其已也。”乃不果享。齊人來歸鄆、、龜陰之田。

按左氏所記,蓋齊侯嘗設(shè)三計以嘗魯君:始則機伏于兵力,而孔子挫之;繼則巧附于載書,而孔子拒之;終則謀隱于設(shè)饗,而孔子尼之。方此會也,魯國安危間不容發(fā),卒能消弭于無形,可見孔子外交之能力矣。

《穀梁傳》所記與左氏微異,其文曰:

頰谷之會,孔子相焉。兩君就壇,兩相相揖,齊人鼓噪而起,欲以執(zhí)魯君。孔子歷階而上,不盡一等,而視歸乎齊侯,曰:“兩君合好,夷狄之民,何為來為?”命司馬止之。齊侯逡巡而謝曰:“寡人之過也。”退而屬其二三大夫曰:“夫人率其君與之行古人之道,二三子獨率我而入夷狄之俗,何為?”罷會。齊人使優(yōu)施舞于魯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dāng)死。”使司馬行法焉,首足異門而出。齊人來歸鄆、、龜陰之田者,蓋為此也。

司馬遷依據(jù)《穀梁傳》,其詞頗加潤色: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犁言于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為好會,會于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獻(xiàn)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jìn)曰:“請奏四方之樂。”景公曰:“諾。”于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噪而至。孔子趨而進(jìn),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于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頃,齊有司趨而進(jìn)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yōu)倡侏儒為戲而前。孔子趨而進(jìn),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熒惑諸侯者,罪當(dāng)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魯君,為之奈何?”有司進(jìn)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zhì),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zhì)。”于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孔子世家》)

孔子之于外交,直不用權(quán)術(shù),而一秉正義。西諺有之曰: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不其信與!儒者用正義,類迂闊,遠(yuǎn)于事情;孔子獨能使強鄰內(nèi)愧,轉(zhuǎn)危為安,此所以為不可及也。

外患既寧,乃從事于內(nèi)政,于是有墮三都之事。魯自宣公以來,至成公、襄公、昭公、定公,皆權(quán)虛器,而實權(quán)則在季文子、季武子、季平子之手。及季平子卒,其子季桓子執(zhí)政,實權(quán)又為其臣陽虎所持。孔子嘗嘅之曰:

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論語·季氏》)

孔子欲復(fù)公室之權(quán),則不得不抑三桓。然其時三桓亦擁虛位,政在陪臣。三桓之專國,尚以其為魯之公族也。至于陪臣專國,直非有所憑藉,即巧弄而竊據(jù)之。故將張皇公室,就當(dāng)日之計,惟有先去陪臣之跋扈。于是孔子說定公及季桓子,立墮三都之策。推其情勢,蓋季孫、孟孫、叔孫三子皆居魯之國都,其居城費、郈、成皆陪臣所領(lǐng),三子莫能制之。《左傳·昭公十二年》:南蒯以費叛,征之連年不克。《定公十年》:侯犯以郈叛,一年之間再出師圍之,不克。此可以見三都之強也。叔孫子論侯犯之亂曰:

郈非唯叔孫氏之憂,社稷之患也。(《左傳·定公十年》)

夫三桓之所以能專政者,亦半由于三都之強。使三都失其強,則三桓之勢亦自然而減。故孔子墮三都之策,即以陰抑三桓之權(quán)。會三桓亦苦陪臣之不可制,深納之而不疑。所謂“雖有智慧,不如乘勢”。孔子雖用魯日淺,亦足白儒者之效矣。

當(dāng)時實權(quán)雖去三桓,然形式上猶為魯國之執(zhí)政,故孔子將行墮三都之策,不可不先得季孫氏之同意。若季氏有所疑,則其功不可就也。《公羊傳》稍見其意,曰:

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曰:“家不藏甲,邑?zé)o百雉之城。”于是帥師墮?quán)C,帥師墮費。(《定公十二年》)

按:“三月不違”之語又見《十年》齊人歸田傳。何休注曰:“孔子仕魯,政事行乎季孫。三月之中,不見違過,是達(dá)之也。”蓋季氏既重孔子,三月不違其策,然后以郈、費數(shù)叛之事問之。何休于此傳注曰:“孔子曰:陪臣執(zhí)國命,采長數(shù)叛者,坐邑有城池之固、家有甲兵之藏故也。季氏說其言而墮之。故君子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是孔子已信于季氏,而后為此議也。三桓貴介公子,皆優(yōu)柔易與。惟先去陪臣之強者,而徐以禮義約束三桓,則魯公室之政可復(fù),國力可得而盛也。于是孔子因使其門人中最有勇力之子路為季氏宰,以漸行其志焉。

《春秋·定公十二年》曰:

夏……叔孫州仇帥師墮?quán)C。……季孫斯、仲孫何忌帥師墮費。……十有二月,公圍成,公至自圍成。

《左氏傳》記其事曰:

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于是叔孫氏墮?quán)C。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帥費人以襲魯。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cè),仲尼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障也;無成,是無孟氏也。子偽不知,我將不墮。”冬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墮三都之策,孔子援子路以行之,然其所以終于不成者,其故有三:

(一)子路不能從孔子之意而行。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xué)?”子曰:“是故惡夫佞者。”(《論語·先進(jìn)》)

魯定公五年,公山不狃為費宰,見于《傳》。至十二年奔齊,而費始無宰。然則子羔之舉,當(dāng)在季氏初墮費之后也。(崔述《洙泗考信錄》二)

(二)季氏之對子路,信任不堅。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論語·憲問》)

景伯之告,孔子以道之行廢言之,似不僅為子路發(fā)者。蓋孔子為魯司寇,子路為季氏宰,實相表里。子路見疑,即孔子不用之由。然則公伯寮之愬,當(dāng)在孔子將去魯之前也。(《洙泗考信錄》二)

(三)公斂處父勸孟孫勿墮成。(已見前《傳》)蓋處父為成宰,陽虎既敗以后,魯陪臣之有實權(quán)者,處父而已。陽虎之?dāng)。幐笇崙?zhàn)而勝之,有大功。見既墮費、郈,將及于成,又微窺孔子將張公室之意,乃謂孟孫墮成則孟氏勢弱。故內(nèi)外通謀,抗不欲墮。孟孫雖嘗師事孔子學(xué)禮,然為一家之利害,固不能不動于處父之言。自是以后,政權(quán)卒移于孟氏,而季孫、叔孫二氏浸以衰微矣。墮三都之策未能奏其效者,不出以上之三者也。

《史記·孔子世家》謂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荀子》亦稱孔子為魯攝相。然此事不見于《春秋》三傳。崔述曰:

《孟子》及《春秋傳》:孔子但為司寇,未嘗為相。《公羊傳》云:“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孟子》曰:“于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然則是季孫為魯相,而能行孔子之言耳,非孔子為魯相也。春秋時無以相名官者,秉政之卿謂之“相某君”,非官之名可云“攝”。蓋夾谷之會當(dāng)使上卿相禮,以孔子之知禮也,越次而使之,如狐偃之讓趙衰者然,故或謂之“攝相”。傳聞?wù)卟恢煺`以為相國之相耳。(《洙泗考信錄》二)

《史記》稱孔子攝相,誅亂政者少正卯,亦見于他書。則其傳絕古,崔述之說未可遽信也。《荀子》曰:

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jìn)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汝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dá)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得免于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以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產(chǎn)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宥坐》)

誅少正卯事,又見于《尹文子》、《說苑》諸書,《論衡·講瑞》曰:

少正卯在魯,與孔子并。孔子之門,三盈三虛,唯顏淵不去,顏淵獨知孔子圣也。夫門人去孔子,歸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圣,又不能知少正卯,門人皆惑。子貢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子為政,何以先之?”孔子曰:“賜退,非爾所及。”

誅少正卯事,朱子以《論語》、《左氏》不載,子思、孟子不言疑之。崔述《洙泗考信錄》辨之尤力。要荀卿去孔子未遠(yuǎn),此難臆定其無也。惟《史記》記事固有自相矛盾者。按《十二諸侯年表》及《魯世家》并云孔子于定公十二年去魯,《衛(wèi)世家》則孔子于定公十三年已至衛(wèi)。是定公十四年,孔子已不在魯,安有攝相之事?即攝相事不虛,斯年月當(dāng)有誤,二者必居一于此矣。故崔述主孔子于定十二年去魯,江永、狄子奇主孔子定十三年去魯,今比錄其說如下:

《史記·魯世家》孔子去魯在定公十二年,《孔子世家》在十四年。余按《春秋》,定公十二年夏,墮?quán)C墮費。《公羊傳》云: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于是帥師墮?quán)C,帥師墮費。是《孟子》所云見行可之仕者,即此夏墮?quán)C墮費之時。既云三月不違,則三月以后,魯固不用孔子矣。不用而祭,祭而行,月余日事耳。然則孔子之去魯,當(dāng)在定十二年秋冬之間。《孔子世家》誤也。又《十二諸侯年表》去魯在定十二年,與《魯世家》合,當(dāng)從之。(崔述《洙泗考信錄》二)

《孔子世家》誅少正卯、三月大治、歸女樂、去魯、適衛(wèi),皆敘于定公十四年,非也。定十三年夏,有筑蛇淵囿,大蒐比蒲,皆非時勞民之事。使夫子在位而聽其行之,則何以為夫子?考《十二諸侯年表》及《魯世家》,皆于定十二年書女樂、去魯事。《年表》及《衛(wèi)世家》皆于靈公三十八年書孔子來,祿之如魯。衛(wèi)靈三十八,當(dāng)魯定十三。蓋女樂事在十二、十三冬春之間,去魯實在十三年春。魯郊嘗在春,故經(jīng)不書。當(dāng)以《衛(wèi)世家》為正。夫子春去魯,而夏筑蛇淵囿,大蒐比蒲,諸秕政即作。尤可見圣人在位之有裨也。(江永《鄉(xiāng)黨圖考》)

《史記·孔子世家》以去魯在定公十四年,《十二諸侯年表》及《魯世家》則在十二年,皆失其實。《衛(wèi)世家》靈公三十八年,孔子至衛(wèi),當(dāng)魯定公十三年,茲從之。(狄子奇《孔子編年》)

以上諸說,江永之說較詳確。蓋以孔子去魯在定公十三年郊祭之后,在諸秕政未作以前。且尤有可證者。《孔子世家》謂孔子之去魯凡十有四歲而反乎魯。按孔子反魯在哀公十一年,由以上溯孔子去魯之年,正當(dāng)定公十三年。故《衛(wèi)世家》所記最足據(jù)也。至于孔子去魯之故,有《論語》、《孟子》二說: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論語·微子》)

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孟子·告天下》)

蓋孔子因墮三都之事不成,其他行事又漸違孔子意,故托于女樂、燔肉,為去魯之機。齊歸女樂又見《韓非子》:

仲尼為政于魯,道不拾遺,齊景公患之。黎且謂景公曰:“去仲尼猶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祿高位,遺哀公以女樂以驕榮其意。哀公新樂之,必怠于政;仲尼諫,諫而不聽,必輕絕于魯。”景公曰:“善。”乃令黎且以女樂六遺哀公。哀公樂之,果怠于政。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

《晏子春秋·外篇》所記與此略有同異。然齊歸女樂是定公,非哀公;孔子適衛(wèi),非適楚,韓非誤也。《史記·孔子世家》因韓非之詞而益詳,曰: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并矣。盍致地焉?”犁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于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于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于政事。……

《孟子》曰:“孔子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琴操》載孔子去魯作《龜山操》,曰:

《龜山操》者,孔子所作也。齊人饋女樂,季桓子受之,魯君閉門不聽朝。當(dāng)此時,季氏專政,上僭天子,下畔大夫,圣賢斥逐,讒邪滿朝。孔子欲諫不得,退而望魯。魯有龜山蔽之,辟季氏于龜山,托勢位于斧柯。季氏專政,猶龜山蔽魯也。傷政道之陵遲,憫百姓不得其所,欲誅季氏,而力不能。于是援琴而歌云:“予欲望魯,龜山蔽之。手無斧柯,奈龜山何!”

陸賈《新語·慎微》曰:

孔子遭君暗臣亂,眾邪在位,政道陷于三家,仁義閉于公門,故作《公陵》之歌,傷無權(quán)力于世。

《公陵歌》亦當(dāng)作于去魯時。然《琴操》多所附會,《新語》或出依托,雖不可盡信,姑著之以備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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