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

陳楸帆/文

作者簡介

陳楸帆，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及藝術(shù)系，知名青年科幻作家、編劇、翻譯、策展人。世界華人科幻作家協(xié)會（CSFA）會長，美國科幻作家協(xié)會（SFWA）成員，XPRIZE基金會科幻顧問委員會（SFAC）成員。曾多次獲得星云獎、銀河獎、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等國內(nèi)外獎項，作品被廣泛翻譯為多國語言，在許多歐美科幻雜志均為首位發(fā)表作品的中國作家，代表作包括《荒潮》《未來病史》《后人類時代》等。作品多表現(xiàn)人類在科技發(fā)展中的異化，注重文學(xué)性與思想性的探索。他曾在Google、百度及北京諾亦騰科技有限公司有超過十年的管理經(jīng)驗，現(xiàn)為傳茂文化創(chuàng)始人，聚焦泛科幻領(lǐng)域的IP開發(fā)，科幻科普傳播，以及科技與文化藝術(shù)產(chǎn)業(yè)的跨界合作。

黑場。

背景音：一顆心跳加入了另一顆心跳，前者平緩穩(wěn)健，后者節(jié)奏要快上三分之二，又慢下來，帶著一種緊張的活力，兩股心跳相互纏繞律動，音色逐漸冷下來，變得機械，融入更為復(fù)雜宏大的電音織體中。

字幕：

2015年春，北京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新設(shè)置的“影像人類學(xué)”課程要求學(xué)生以小組形式完成作業(yè)。第二年夏，課程結(jié)業(yè)時共收到小組作業(yè)8份，其中以徐昕玥、Ibanca Singh（留學(xué)生）、袁驍、Sebastian Schwarz（留學(xué)生）為小組成員提交的作業(yè)《新 · 生》（New Newborn）獲得了全班最高分，并入圍年度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決選名單。

《新 · 生》探討了科技如何改變?nèi)祟愖匀簧^程及其背后的復(fù)雜語境，被作為一項長期選題保留在課程設(shè)置中，截止到2040年8月，已經(jīng)收集了超過300小時的影像資料，受訪對象遍及全球各地，時間跨度長達25年，正好是人類一個代際的平均長度。

本片由其中部分素材重新剪輯制作完成，并獲得受訪者及拍攝團隊授權(quán)。

部分聲音畫面內(nèi)容應(yīng)要求進行過后期處理。

黑起。

畫外音（O.S.）

是什么讓你有了生寶寶的想法？

吳英冕

（37歲，中國粵港澳灣區(qū)，企業(yè)家）

作為女人，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你能感受到那種，就是身體里的那種涌動，就好像在告訴你，時候到了，該要一個了。另一方面，整個環(huán)境，包括身邊的人，都對你有這樣的期待，畢竟我們這個社會，是吧，幾千年來對于女性的定位……

大野敬二（Keiji Ohno，縮寫：K.O.）

（33歲，美國波士頓，多媒體藝術(shù)家）

對于我來說，是一種體驗。我知道外面很多人會說，K.O．只不過是在嘩眾取寵，向來如此。我一點也不介意。那些媒體最扯淡的就是一直把PC（字幕注釋：PoliticalCorrectness，政治正確性）掛在嘴上，可到了我這里，他們又不講PC了。我覺得我在做一件也許是本世紀以來最偉大的事情，它的意義要過很多年才會被正確評價。我會等到那一天的。

Hanna & Fatima Kühn

（32歲& 28歲，德國柏林，電影史教授&攝影師）

（Hanna）很簡單啊，我愛Fatima，她也愛我，我們想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作為一段關(guān)系的見證。很明顯，作為一種儲存介質(zhì)，賽璐珞或者磁盤都會過時，而生命不會，它會自我延續(xù)下去。

（Fatima）這聽起來有點自私（笑）……不過事實就是這樣的，這個孩子，是完完全全屬于我們兩個的，不帶有任何來自第三方的雜質(zhì)，你懂我在說什么吧（笑），當我說“第三方”的時候，我想要確信不會冒犯到任何人。

Neha Srivastava

（22歲，印度古吉拉特邦，代孕媽媽）

我第一次懷孕是在16歲，我嚇壞了，問Rajan該怎么辦。

他當時比我大不了多少，只是搖著頭說“那就生下來嘛”。

于是我們結(jié)了婚，有了Vishal，再過了一年，又有了Seema。我說夠了，我們會被吃窮的，Rajan說“沒問題，我可以多打幾份工”。可是，我們還是付不起賬單，孩子吃得越來越多，很快就要上學(xué)。

Mehak告訴我Akanksha醫(yī)院在找年輕健壯的女孩，所以我來了這里。

生孩子就是我的工作，這是我為客戶懷上的第三個孩子……

MOW45

（年齡不明，中南半島某地，SHIIVA Lab聯(lián)絡(luò)人）

……哼，這個問題我也一直覺得很好奇。有一種說法認為，人類不過是DNA的奴隸，所有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感，都是基因設(shè)置好的程序，而運行的最終目的就是把基因里儲存的信息散播開去，越遠越好。人體就像一臺低效的Enigma機器，轉(zhuǎn)子還經(jīng)常出錯，我懷疑最終收件方還能不能讀取出初始信息，但在那之前，我們只能把這場拙劣的傳話游戲繼續(xù)下去，只不過換個玩法。

黑出。

字幕：

第一部分

吳英冕坐在黑色七座商務(wù)車后座，不停接聽電話，車窗外快速掠過森林般叢立的鏡面建筑物，疊在她略顯憔悴的側(cè)臉上。

鏡頭跟著她下車，步入一棟寫字樓，電梯里不時有人向她彎腰問候，她只是輕輕點頭回禮。

透過玻璃幕墻可以看到吳英冕坐在會議室正中，不時發(fā)表意見，激動時走到立體投影正中敲著桌面，數(shù)據(jù)報表在她身體表面扭曲變形。

吳英冕坐在辦公室內(nèi)處理文件，她的背后是寬大綿延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天際線以及更遠處的深圳灣。她終于簽完最后一份文件，輕輕舒了口氣，端起涼透的茶杯。

吳英冕

我應(yīng)該是遺傳了我父親吧，工作起來不要命那種（笑）。

沒辦法，言傳身教，一家人都這樣子，被架到那個位子上，那換你，你怎么辦？幾千口人等著靠你養(yǎng)家糊口呢。（拿起桌上的家庭合影）也不是沒想過自己要，什么辦法都試過了，命吧。

而且，我父親有那個，心理陰影。（父親與母親年輕時的合影）

我母親，確實是為了要保我，大出血，她知道再不保吳家可能就無后了。所以這個就是我爸，他這輩子一個心結(jié)，他不希望我（突然停住）……

一個網(wǎng)頁文件出現(xiàn)在吳英冕的電腦屏幕上，上面是許多張排列整齊的女性照片，膚色各異，點開照片會彈出詳細履歷，包括出生地、年齡、生理狀況、教育背景、基因檢測結(jié)果、生育史、興趣愛好等，再點開下方十字箭頭可看到往上追溯三代的信息。

吳英冕

很多群里的媽媽都說選白種人好，我覺得那純粹是偏見，是種族歧視。

（與此同時，鏡頭掠過不同膚色代母頭像）

我們選的都是最頂尖的服務(wù)，在這種level（水平）上，人種差異可以忽略不計，我個人還是傾向亞裔，哪怕是南亞。

畫外音（O.S.）

您先生是怎么考慮的？

吳英冕

（桌上夫妻合影，丈夫面部被模糊掉）你說他呀……他貢獻了幾毫升液體就有資格提意見啦。你是不知道取卵有多痛苦多折騰。這件事我肯定是百分百說了算。

會不會去實地考察代母？我需要再想想……（看向窗外）

場景切換。熱帶艷陽下，紅土路上不時有飛馳而過的Tutu車揚起巨大煙塵，行人熟視無睹。我們跟隨著Neha在路上走著，她一邊向鏡頭介紹著周圍環(huán)境，不時有小孩探頭進入畫面，笑出一口白牙。

Neha Srivastava

我之前也是住在那樣的房子里（用帆布鐵管支起來的簡易棚屋），很多（代孕）媽媽如果沒有被挑中或者沒有成功（懷孕），她們就只能住在那里等著。現(xiàn)在我們一家搬進了新樓房，我運氣好，多虧了神靈保佑。

畫外音（O.S.）

他們付給你多少錢？

Neha Srivastava

……每次扣掉（中介）費用大概給我6000美金，那是Rajan好幾年的收入，嘿……

幾名相識的婦女看到Neha，紛紛上前恭喜她，眼神中充滿羨慕。

場景切換。Neha走入一座淡米色樓房，門口牌子顯示這是Akanksha醫(yī)院其中一所代母之家。護士把Neha引到她的床位，三十平的房間里擺著八張床，其中三張空著。成功懷孕的代母都必須搬到這里。護士開始給Neha做各項檢查。

Neha Srivastava

我懷Vishal和Seema的時候，還得干重活，吃的也不好，根本沒人管，還是這里好（笑）。

護士幫Neha進行注射，又準備好營養(yǎng)餐，已經(jīng)第三次代孕的Neha看起來輕車熟路。

畫外音（O.S.）

像這樣的針要打到什么時候？

Neha Srivastava

我沒有數(shù)過，反正要打好多天……

護士

那是黃體酮，要打75天，能增厚子宮內(nèi)膜，抑制子宮活動，使受精卵植入后產(chǎn)生胎盤……

Neha Srivastava

我懂我懂，一切都是為了保護那個貴重的小東西，那是公司資產(chǎn)（笑）。

畫外音（O.S.）

這一切對你來說，困難嗎？

Neha Srivastava

對我來說，這件事情本身沒什么難的，難的是別人怎么看我。

Rajan一開始很生氣，他覺得這是褻瀆神明，是不潔的行為，但是我告訴他，那些父母有些是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有些是因為身體原因沒有辦法生育，我們是在做善事，神明會原諒我們的。后來慢慢地，他也接受了，而且我們現(xiàn)在住上了新房子，孩子們也上了好學(xué)校，每個人都高興，不是嗎？

畫外音（O.S.）

你會見那些父母嗎？

Neha Srivastava

如果對方?jīng)]有要求盡量不見，面試是通過視頻，孩子生下來之后，鑒定完半小時內(nèi)就會被抱走了，合同里面是這么規(guī)定的……

畫外音（O.S.）

你會想再見到那些孩子嗎？

Neha Srivastava

我（不安地笑）……沒有想過……

場景切換。健身房里，吳英冕戴著無線耳塞，看著視頻節(jié)目，在橢圓機上揮灑汗水。穿著緊身連體服的她，身材一點也不像快四十的人。

字幕：代孕中介公司拒絕了我們的拍攝請求。

吳英冕

不是說以后人都能活到200歲嗎（笑），讓自己看起來年輕點，有活力點，在職場上也是個加分項。以后選擇凍卵或代孕的人會越來越多的，現(xiàn)在競爭這么激烈，休完產(chǎn)假回來就沒你什么事兒了。以前人們還藏著掖著，假裝出國休假回來就多了一個娃，現(xiàn)在大大方方的，就是代孕。

（指著健身房里一排奔跑中的年輕女孩）

你看她們更激進，根本不想結(jié)婚，只想有個自己的娃，至于男人，就像換衣服、換手機一樣（笑）。

吳英冕看的屏幕上播放著中介公司提供的動畫視頻，用一種卡通式的口吻講解整個過程：

準備期需要連續(xù)口服20天避孕藥，然后連續(xù)打10天抑制針，避免卵子過早發(fā)育流失。

排卵期到來前每天血檢雌激素水平，每隔2～3天做排卵監(jiān)測，每晚打三種促排卵針。取卵時，用一根A4紙長度的針狀吸管，經(jīng)母親的陰道穿破內(nèi)壁直抵卵巢，另一邊，醫(yī)生通過B超監(jiān)視吸管到達的位置，并找到卵泡，一次吸出10個卵子。與此同時，代母需要打針調(diào)解身體激素水平。男方同期取精，卵子在體外培養(yǎng)2～6小時受精成為胚胎，培育一定時間后即可植入代母的子宮內(nèi)。

為了提高成功率，一般同時會移植3～4個胚胎到代母子宮，觀察發(fā)育情況。

吳英冕

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把那個卡通女人換成母雞（笑），不就是一個產(chǎn)卵機器。聽說整個過程下來身上會多五六十個針眼兒，還有各種并發(fā)癥什么的，真是花錢買罪受。唉，三十七是道坎兒啊。就算科技再發(fā)達你還是會覺得當男人省事兒，“同期取精”，四個字，完事兒。我聽說有的富豪同時找了好多代孕，買的全是常春藤女高才生的卵子，這比古代納妾還安全，不用擔心后宮爭奪家產(chǎn)了（笑）。

吳英冕健身完畢，離開充滿荷爾蒙的房間。

場景切換。吳英冕驅(qū)車回家，路上接了一個電話。她與電話另一頭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出于她的要求，我們沒有對通話內(nèi)容進行錄音錄像。

掛斷之后，她一路沒有說話。車子到達一棟掩藏在熱帶花園里的聯(lián)排別墅，一條貴賓犬撲上前來歡迎她，室內(nèi)裝潢是典型的地中海風格。丈夫最近都出差在外，她快速吃了兩口阿姨做的飯，回到書房開始研究厚厚的一疊合同。

吳英冕

一共六份，還是英文的，我特地請人翻譯，律師都已經(jīng)批注過了。你看看，這是和代孕中心的，這是和生殖中心的、代母經(jīng)紀公司的、代母本人的、資金監(jiān)管公司的，哦，還有和代理律師的。每個公司所在地不一樣，監(jiān)管法律法規(guī)都不一樣，都得研究，這事兒可馬虎不得，之前不有好幾件代孕案子打了好長時間官司。

畫外音（O.S.）

什么樣的官司？

吳英冕

比如前些年，一對日本夫婦在印度實施代孕，但是孩子出生前兩人就離婚了，當媽的不要孩子，當?shù)挠譀]有法律權(quán)利，孩子又不是印度人，這可憐的娃就變成了三不管。

畫外音（O.S.）

你最擔心什么問題發(fā)生？

吳英冕

（稍加思索）如果提供精子方想要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怎么辦？如果代母想要留下孩子怎么辦？如果她想要和孩子保持聯(lián)系怎么辦？如果當?shù)胤杀Ｗo代母的這種權(quán)利怎么辦？我只想要一個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孩子，他日后不會因為自己的來歷產(chǎn)生任何困擾。我要在合同里把這些都約束得清清楚楚。

畫外音（O.S.）

那在你看來，代母也是和你一樣的母親嗎？畢竟……

吳英冕

（臉色一慍，打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會用“子宮出租”這種粗暴的詞，畢竟我們都是女人，只是在這份契約中身處的位置不同。科學(xué)把自然繁衍變成一項工程，那么我們就應(yīng)該遵守規(guī)矩，每個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你又要名分，又要錢，還要孩子，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兒！

吳英冕停下，低下頭繼續(xù)翻看合同，突然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吳英冕

所以我不想見她們，我怕我會受不了，心軟……

場景切換。代母之家的活動室里。一群腹部大小不一的代母們盛裝打扮，頭披紗麗，圍坐一堂，中間擺放著各色食物，有naan烤餅、葷素咖喱、奶昔、masala奶茶等，頗為豐盛。她們正在為其中肚子最圓最鼓的母親唱著祈福的禱詞。每當有代母將要臨盆時，這里的人就會舉行盛大的派對，為腹中那個即將降臨卻又并不屬于她們的寶寶祈福。

Neha Srivastava（O.S.）

我經(jīng)歷過很多次這樣的迎生派對，大家一開始總是高高興興的，吃吃喝喝，又唱又跳，但是到最后都不說話了。每個人心里都明白，孩子出生之后，只能在自己身邊待幾十分鐘。雖然我們都會說服自己那是別人的孩子，可畢竟在我肚子里待了九個月，它身上也流著我的血，已經(jīng)變成我的一部分。

那種感覺很難說清楚，就像是把你的心掏空一樣，只剩下一個松松垮垮的皮囊。

那個臨盆的代母開始哭起來，其他的母親把手放在她肩上，安慰著她，但是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紅了。Neha抱著大家，把臉轉(zhuǎn)向一旁，像是想著什么。

場景切換。鏡頭跟隨著Neha走過熱鬧的街道，路人向她投來怪異的眼神。Neha步入一片齊腿高的香根草地，她用手掌輕輕撫過那些堅硬帶鋸齒的草葉，嘴里輕輕哼著沒有詞的曲子。

Neha Srivastava（O.S.）

當我唱這首歌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動得特別厲害，就像一條魚兒在肚子里擺尾。

他應(yīng)該很喜歡這首歌吧，趁著還有機會，多給他唱。

Neha來到小溪邊，小心翼翼地坐下，用手撫弄著水流。特寫，手帶著許多細小的傷痕，穿過波光粼粼的溪水。

Neha Srivastava（O.S.）

等他出生后，我要按照印度的習俗，給他的眉心點上紅色的Bindi（明點），還要給他的手腕腳踝和脖子系上絲線，這么做能夠阻擋邪靈和厄運，保護他的生命能量。

我一定要這么做，我希望他能夠健康長大，像我自己的孩子那樣。

畫外音（O.S.）

如果他的父母不讓你這么做呢？

Neha Srivastava

（沉默片刻）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那些有錢人以為這是在寵物市場買小貓小狗嗎，一手交錢，一手提著籠子就走了。

我第一次干這種事的時候差點沒命了，就因為他們放進去了三胞胎，在印度，只要你愿意給錢，他們可以讓你放五胞胎。有時候放兩個只是為了挑選男孩，然后把女孩殺掉！

這是什么？這是文明社會的規(guī)矩嗎？我真的不懂。

很多女孩因為客戶變卦了、離婚了，就得把快要出生的孩子流產(chǎn)，自己也送了命。

如果這不是謀殺，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Neha陷入沉默。不遠處傳來水聲，幾個男孩從牛背跳進了小溪，歡快地打起了水仗，水珠在空氣中勾勒出一道淺淺的彩虹。

Neha Srivastava

我做完第一次之后，發(fā)誓再也不干了，可我又做了第二次、第三次。

我以為我會越來越習慣這種事情，什么也感覺不到，可并沒有。

我還是會感覺到他的心跳，像是在和我的心跳對話。

我還是會因為他無緣無故地高興、生氣或者哭泣，一想到有一個在你身體里的小生命正在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雖然不知道他能感受到多少，可是你能感受到他，并相信他也能感受到你。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跟你肚子里的生命是否屬于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

你和他已經(jīng)被某種東西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嗎？（含淚直視鏡頭）

場景切換。吳英冕書房，在散亂的合同文件前，她用力揉搓著自己發(fā)紅的眼睛。她走到陽臺上，看著不遠處如星海般光芒四溢的城市，點了一根煙。她用力地吐息，白色煙霧在空中尚未成形便已縷縷消散。

吳英冕（O.S.）

我這幾天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一個是擔心采卵和胚胎的質(zhì)量，一個是聽了太多聳人聽聞的例子，有些心律不齊。半夢半醒之間老想起那些可憐的女人，和那些死于非命的孩子。你說胚胎發(fā)育到什么階段能算是人呢，或者說，具有了人的感知能力和自我意識？這事不能細想，越想心越慌，我這到底是在造什么孽……

切至Neha特寫，水波倒影在她臉上，雙眼閃爍細碎的光亮。

Neha Srivastava（O.S.）

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那幾個孩子。

他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長著白色或者黃色的臉。

我用我起過的名字叫他們，他們不搭理我。

我叫啊叫啊，嗓子都啞了，他們還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直到我哼起那首歌……

一陣歡呼聲讓Neha側(cè)目，男孩們已經(jīng)上岸穿好衣服，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孩子變戲法般掏出了Khanjira手鼓，他熟練地在蛇皮上灑了點水，與那小鼓體量不相稱的宏亮節(jié)奏就這么響了起來。Neha露出了笑容，她突然唱了起來，還是她路上哼的那段曲子，只不過帶上了歌詞。男孩們興奮起來，和著鼓點和歌聲拍起手，他們開始還站著不動，慢慢地，腳開始抖起來，腰開始扭起來，手開始揮舞起來，咧嘴大笑起來。

Neha也站起來，加入他們的舞蹈，她步伐謹慎，肢體和眉眼卻分外靈活，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Neha Srivastava（O.S.）

他們還記得那首歌，還記得我。

每次我總等著他們叫我，但總在這時夢就醒了，我怎么也聽不到那一聲……

切至吳英冕特寫。

吳英冕

我付出那么多無非就是為了聽孩子叫一聲……

切至Neha特寫。

Neha Srivastava

媽媽。

是的，媽媽。

黑出。

字幕：

第二部分

大野敬二在地鐵站臺上等候，鏡頭里除了主畫面，下方還有幾個細長條疊加窗口，展示著各種數(shù)據(jù)曲線，如海浪般起伏不定，那是由受訪者提供的實時生物監(jiān)測數(shù)據(jù)。車進站了，大野敬二斜挎著包走進地鐵車廂，人不少，幾名正在閱讀的年輕人看到那圓鼓鼓的肚子，紛紛站起來讓座。K.O．道謝坐下，周圍的人這才看清他的面孔，不由多看了幾眼，終于還是有人認出了他，一名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孩問他是不是K.O.。

大野敬二

是的，我是。

女孩

抱歉，也許有點唐突，我是在媒體上看到的，所以現(xiàn)在它怎么樣了？

大野敬二

是“她”，她很好，謝謝。

女孩

幾個月了？

大野敬二

28周又三天。

女孩

哇噢，那很快了。所以你會用什么方式……我的意思是……分娩？

大野敬二

（曲線大幅波動）

（笑）我知道，每個人都很關(guān)心這個，有幾種備選方案，不過我覺得可能現(xiàn)在不是合適的討論場合，關(guān)注我的信息流吧。

女孩

（尷尬）噢當然，抱歉，我是說，我會一直關(guān)注的。祝好運！

沒有人再和大野敬二主動攀談，他在紅線的Kendall/MIT站下車，經(jīng)過月臺時有游客搖動手柄，激活被命名為畢達哥拉斯的音樂雕塑，吊錘撞擊鋼管，發(fā)出B小調(diào)顫音。

場景切換。我們隨著K.O．走進由槙文彥設(shè)計的MITMediaLab大樓，大廳里正在展示的是一種融合了人造葉綠體和碳納米管的新型材料，像一堆墨綠色的果凍被凝固成各種奇怪的造型。

大野敬二

（轉(zhuǎn)向鏡頭，笑）尼葛洛 · 龐帝，《柔性建筑機器》,1975。

好像沒什么人記得他原來是個建筑師。

鏡頭跟著他穿過大廳的另一頭，陳列著象征Media Lab歷史的各種發(fā)明：Logo海龜、Minsky機械臂、OLPC（One Laptop Per Child）、Kindle、可折疊堆疊的迷你電動車CityCar、3D全息打印、為孩子設(shè)計的可視化編程語言Scratch等。

大野敬二

真××酷吧。這里的人都是些異類，但跟那些光說不練的理論家相比，這里的人信奉的是“不實施毋寧死”。（他指著墻上的口號：Deploy or Die）

場景切換。K.O．敲了敲門，走進Joan-Francois Lemaire博士的實驗室，一個三十歲左右一頭蓬亂金發(fā)的女士站起來迎接他。

大野敬二

Joan簡直超棒的，她的老師是大名鼎鼎的Hugh Herr, Biomechatronic研究中心的創(chuàng)始人，就是那個給自己裝上兩條假肢的登山瘋子。

Joan-Francois Lemaire

少來了，我可從來不是個好學(xué)生。比起你要干的事情，HughHerr只能算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清教徒。

大野敬二

我們，是我們要干的事。你覺得明年的不服從獎有戲嗎？

字幕備注：MIT Media Lab Disobedience Award，是LinkedIn創(chuàng)始人Reid Hoffman在2016年捐資設(shè)立的獎項，旨在獎勵全球范圍內(nèi)影響力卓越的學(xué)術(shù)科研人員或團隊，評判標準是“負責任地，道德地不服從”，最初獎金為25萬美金，后增至40萬美金。

Joan-Francois Lemaire

我覺得在“不服從”這一項可以打滿分，可在“道德”這一項……好吧，也許會有反對意見。

躺下吧，我給你做個全面檢查。

大野敬二

那些戴假發(fā)的中世紀僵尸都應(yīng)該去死！

大野敬二換上寬松的醫(yī)用罩袍，在一張白色平板床上躺下，Joan操控著一道圓拱形掃描儀緩緩劃過他的身體，發(fā)出藍白頻閃和細微的電流嗡叫。

Joan-Francois Lemaire

注意你的用詞，現(xiàn)在你可是個爸爸，噢，媽媽了。

（伴隨著掃描儀掠過K.O．隆起的腹部，Joan手中的平板顯示著各種數(shù)據(jù)及腹中胎兒的實時動態(tài)圖像，她用手旋轉(zhuǎn)胎兒圖像，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其姿態(tài)）

她看上去很好，人造胎盤運作正常，你的雌二醇激素水平有點高，一切感覺還好嗎？

大野敬二

除了長出一對大咪咪，每天睡不著覺，胡吃海塞一堆食物和藥片，再吐出來一大半，有一點點情緒化，真的只是一點點，然后還有疼，這輩子都沒這么疼過，我不得不說，其他的都還不賴。

Joan-Francois Lemaire

這可都是你自己選的，你也可以要一個男孩，或者不做神經(jīng)移植手術(shù)，無論哪一種，都會讓你好受不少。

大野敬二

Joan，你懂的，我要這一切盡可能地接近自然狀態(tài)。

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是沒有辦法選擇胎兒性別的，你只是被選擇。

可話說回來，一個被化學(xué)閹割的K.O．還是K.O.，不是嗎？

Joan-Francois Lemaire

絕對的真漢子，注射荷爾蒙也阻擋不了你的雄風。

（停頓）所以，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大野敬二

噢，又來了，我都說了多少遍了，就算再危險，我也想要盡可能模擬真實分娩的過程。

這個項目的意義不就在這里？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能夠體驗從懷孕到分娩全過程的男性，而不是那些假模假式先懷孕再變性的貨色。

這意味著很多、很多東西。

Joan-Francois Lemaire

（笑）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想問你，名字想好了嗎？

大野敬二躺在床上，側(cè)過頭看著Joan，露出“我就知道”的笑臉。

場景切換。阿諾 · 施瓦辛格飾演的Alex躺在手術(shù)臺上，從藍色無菌布的方形缺口中露出鼓脹得夸張的腹部，四名醫(yī)護人員包圍著他，手里拿著手術(shù)刀和剪子，正準備給他進行剖宮產(chǎn)。鏡頭緩慢推近到阿諾的面部，他神情緊張，周圍的人不斷告訴他“吸氣，吸氣”。

畫外音（O.S.）

在電影史上，不同國家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講述男性懷孕的作品，1973年法國意大利合拍的《懷孕的男人》、1985年中國臺灣的《袋鼠男人》、1994年美國的《魔鬼二世》、2011年俄羅斯的《代孕爸爸》、2015年中國大陸的《捉妖記》等（隨著介紹出現(xiàn)電影海報及片段剪輯）。

2008年，行為藝術(shù)家Virgil Wong拍了一段7分鐘的偽紀錄片放在Youtube上（播放視頻片段），宣稱她的男性好友Lee Mingwei通過參加紐約市RYT醫(yī)院Dwayne醫(yī)療中心的II期臨床試驗，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在自己身體內(nèi)孕育胎兒的男性，引起了網(wǎng)上的廣泛爭論。

Hanna Kühn

有趣的是，它們大多數(shù)都被處理成喜劇片的形式，就好像這件事情的唯一價值就是惹人發(fā)笑。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時候看過關(guān)于女女生子的電影？

Fatima Kühn

等等，你忘了《神奇女俠》? （大笑）

場景切換。純白色的攝影棚里，F(xiàn)atima的棕色面孔格外顯眼，她穿著連體白色運動服和熒光黃色球鞋，指揮著燈光師調(diào)整光場，她的影子隨著光照在地板上變換形狀和濃淡。她終于滿意了，讓所有人清場。

鏡頭拉開，她的面前并不是名模，也不是巨星，只有一桌精心擺放的摩洛哥風格食物。

Fatima Kühn（O.S.）

我來自敘利亞，我是個難民的孩子。

我的母親懷著孕只身偷渡過地中海，步行穿越希臘、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奧地利，最后進入德國。我沒有辦法想象她究竟經(jīng)歷過些什么，我只知道她不再讓我像我們族人那樣，把父親的名字，甚至父親的父親的名字都變成后綴。她告訴我，你的名字是Fatima，只有Fatima，你要為自己而活著。

現(xiàn)在我有了一個新的姓氏，Hanna告訴我，在德語里Kühn代表“勇敢”，不得不說這是個巧合，好的那種。

場景切換。Hanna和Fatima攜手出席某個公眾活動，突然畫面外響起幾聲吼叫，幾個不明物體飛向兩人，在她們頭上身上碎開，流淌下黏稠的半透明蛋液。她們狼狽不堪地甩掉那些蛋殼和黏液，這時鏡頭轉(zhuǎn)向人群，一個頭戴貝雷帽的壯漢正被保安死死按倒在地，他嘴里不停用德語叫罵著什么。

場景切換。午后，Hanna與Fatima并排坐在家中起居室沙發(fā)上。

Hanna Kühn

那個人說，我要用豬精液灌滿你們這些女同性戀的每一個洞眼。

Fatima Kühn

（憂心忡忡）這還不算最糟的。我的一些客戶迫于壓力取消了合作，有些恐怖分子發(fā)出死亡威脅，揚言要用石刑處決我，就像在我老家那樣。

Hanna Kühn

（握住Fatima的手，看著她）我們會挺過去的。校方明確表態(tài)支持我們，警方也加強了安保措施。我的意思是，這里是柏林，你還指望在哪能找到這么尊重多元化的地方。

Fatima Kühn

（撫摸著自己腹部）我知道……一開始我們以為最難的是技術(shù)部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最難的其實還是人的部分……

Hanna Kühn

就像第一次在銀幕上看見火車進站，所有的人都被嚇得跑出放映廳。

人的觀念跟不上技術(shù)發(fā)展的步伐，有個滯后效應(yīng)。

我只希望我們的女兒以后能生活在一個更加寬容的世界。

Fatima Kühn

說老實話，我沒有Hanna那么樂觀。

場景切換。街頭隨訪。

老年男子

（風衣，玳瑁眼鏡，夾著皮質(zhì)公文包）

嗯……我是這么看待這件事情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要他們彼此相愛，繁衍后代，現(xiàn)在你告訴我男人沒用了，只需要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就能生出小孩，我覺得這對我的信仰是一種……褻瀆。

年輕男子

（卷發(fā)，吃著漢堡，眼睛難以離開手機屏幕）

哈，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男人無用論。

如果你告訴我這是科學(xué)，那就讓我們來進行科學(xué)的討論，男人帶來的并不是只有精液和Y染色體，還有一半的遺傳多樣性，假如一個女人選擇只用自己的細胞進行克隆，那么她的后代就會像回聲一樣越來越弱，所有隱性的基因缺陷會浮出水面，直至整個系統(tǒng)崩潰。

哦？你說遺傳物質(zhì)來自兩個女性？……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年女子

（職業(yè)裝，短發(fā)，騎著自行車）

既然蜜蜂可以，蜥蜴可以，鯊魚可以，為什么人不可以？我是說，我們都是自然進化的產(chǎn)物。

我讀過新聞，說Y染色體每一百萬年就減少10個基因，所以終究有一天男人是要滅絕的（笑），從現(xiàn)在開始適應(yīng)也沒什么不好，人類總得活下去。

不，我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我也需要男人，有些時候。

只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覺得兩個女人生孩子沒有什么不對的，你知道，大多數(shù)男人也只是他們孩子名義上的父親（眨眨眼）。

小女孩

（吃著冰淇淋，一臉迷茫地看著鏡頭）

……你是說就像迪斯尼公主們那樣，在交叉劇集里，白雪公主和花木蘭住在一起，她們收養(yǎng)了老虎莉莉公主，還有一只棉尾兔朱迪，她們每天都有新的裙子穿……

場景切換。起居室沙發(fā)上。

Fatima Kühn

我們應(yīng)該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問題，亞里士多德還以為精液是來自脊髓呢。我相信再過十年，人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戴著有色眼鏡看我們。

Fatima Kühn

（看著Hanna，嚴肅地）希望我們能活著看到那一天。在我六歲那年，被德國政府的“融入計劃”安排到當?shù)貙W(xué)校入學(xué)。當然，大多數(shù)老師、孩子或者家長都還算是友善，但是仍然，這個漂亮的復(fù)活節(jié)彩蛋上會出現(xiàn)裂縫。哪怕再不經(jīng)意的一個眼神、一句笑話、一個重音，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就會在心里被放大無數(shù)倍。他們是在嘲笑我嗎？他們是不是看不起我？我應(yīng)該怎么樣變得和別人一樣？這樣的問題無休止地困擾著我。與其讓我的孩子承受這樣的重壓，我寧可讓她待在家里，跟AI程序打交道，至少我可以設(shè)置它的聊天風格：75%德式幽默。

Hanna Kühn

（撫摸著Fatima的頭發(fā)）放松點，F(xiàn)ati，深呼吸，她可在你肚子里都聽著呢（笑）。我承認你說的都是客觀存在的，但我同樣相信家庭環(huán)境的力量，瞧瞧現(xiàn)在的你，跟任何一個日耳曼后裔沒有兩樣，甚至更優(yōu)秀更快樂不是嗎……廚房傳來一聲巨響，是窗戶被打碎的聲音

噢天，你待著別動，我去看看，這些狗娘養(yǎng)的……

鏡頭隨著Hanna跑到廚房，窗戶已經(jīng)被砸爛，地上有一坨用紙包裹的不明物體，形狀像是長條形的雷管。窗戶外有車輛快速發(fā)動駛離的引擎聲。

Hanna Kühn

退后！退后！馬上報警！

Fatima手捂著嘴巴，驚恐地看著這一切。

鏡頭切換。警方的防爆專家來到現(xiàn)場，拉起隔離線。監(jiān)視器畫面里可以看到一臺小型履帶式拆彈機器人的主觀視角，搖搖晃晃地從我們幾分鐘前身處的沙發(fā)開過，靠近那坨疑似爆炸物，兩只機械臂進入視野，小心翼翼地剪斷纏繞的電線，打開卷曲的紙張，所有人都面露緊張。Hanna緊緊抱著Fatima, Fatima手扶腹部，似乎在細聲說著什么，不時用手指抹去眼淚。

紙張打開了，里面包裹的是一根金屬鑄成的假陽具，紙上用大寫德文寫著“BENUTZEDAS”（用這個）。

場景切換。傍晚，大野敬二以半臥的姿勢坐在工作室里，桌上胡亂擺放著一堆營養(yǎng)食物和保健藥劑。

畫外音（O.S.）

你確定我們能拍？

大野敬二

我已經(jīng)告訴對方，這也是項目的一部分。況且，最終定剪之前你會給我看的吧（笑），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你懂的。

在過了預(yù)定時間十五分鐘后，大野敬二接入了視頻會議，對方是Netflix直播內(nèi)容總監(jiān)Scott Anderson，從加州Los Gatos的Netflix總部撥入，他的頭像出現(xiàn)在投影墻上。

大野敬二

Hi, Scott親愛的，最近還好嗎？抱歉沒想到上一個會拖了這么久，那些婊子養(yǎng)的真是找不到重點。

Scott Anderson

（三十左右，休閑商務(wù)風，語速驚人）

沒事，哇噢，K.O.，你看起來氣色很棒！

大野敬二

感謝上帝，噢，當然還有科學(xué)（笑）。

我們長話短說，我知道Netflix希望拿到分娩當天獨家直播權(quán)，不過你知道，這事兒就像是黑五的頭條廣告位，每個人都想要。告訴我，你們能給我什么條件？

畫面被暫時消音，只能看到雙方在快速對話。

大野敬二

OK，商務(wù)條款我沒有什么意見，分級限制呢？我希望盡量多的人能夠訂閱，我們不能把MA往下調(diào)調(diào)嗎？

字幕備注：MA, Mature Audience Only，只允許17歲以上成人觀眾觀看。

Scott Anderson

我非常理解，但首先，這事兒由不得我們，F(xiàn)CC的AI審查程序繞不過去；其次，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還不確定究竟當天會發(fā)生什么，你能給我們詳細解釋一下嗎？可以請法務(wù)部門評估一下風險。

字幕備注：FCC, Federal 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聯(lián)邦通訊委員會。

大野敬二

將平板上的一個數(shù)據(jù)包丟到大屏幕，展開成一個卡通人體結(jié)構(gòu)模型。

這可是你要求的，做好心理準備，Scott。

是什么樣的魔法讓我能夠懷胎十月呢？當當當當，Joan和她的團隊利用了異位妊娠的概念，對于女性來說，宮外孕是一種致命病癥，需要徹底清除，對于我卻是唯一的解決方案。

他們在我的腹腔中用生物納米材料搭建起一個人造子宮，人造胎盤附著在加固的腸系膜上，我的髖骨不夠有力，因此又做了支架手術(shù)，以支撐長得飛快的小寶寶，最浩大的工程還是腹腔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再造，以保證給胎盤足夠的血液供給，然后就是人造羊水注入，胚胎著床、復(fù)合激素方案、抗排異藥物等，哦，差點忘了，我還要求他們幫我做了神經(jīng)駁接，那真的是疼，比被人踢了卵蛋還要疼上一萬倍。

Scott Anderson

（瞪大眼睛，手捂住嘴）天哪，難以置信，這真是……瘋狂。

大野敬二

哈，這還只是前戲。

復(fù)合激素讓我變得不男不女，完全喪失了性能力，但愿不是永久性的。在這過程中我有無數(shù)種可能中途死掉，并發(fā)心臟病、內(nèi)出血、感染、栓塞、腸系膜破裂，應(yīng)有盡有，更別提各種藥物副作用和荷爾蒙紊亂導(dǎo)致的情緒波動。生平頭一回我覺得，做一個母親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我的意思是，我們討論所謂的平權(quán)幾十年了，但除非從身體上去感受另一種性別，才談得上真正的認同。你懂我意思。

Scott Anderson

非常同意，平權(quán)不應(yīng)該只是停留在口號上。所以你會采取剖宮產(chǎn)？

大野敬二

那是最后，也是最難的一道關(guān)口，你們媒體狗會愛死這個的。

人造胎盤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我的組織長在一起了，需要切斷血管才能徹底拿下來，否則可能導(dǎo)致嚴重的高感染并發(fā)癥，而手術(shù)導(dǎo)致的大出血也可能失控。如果人造子宮結(jié)構(gòu)崩壞了，胎兒的生命也有危險。

Scott Anderson

你是說可能會在分娩過程中發(fā)生意外？

大野敬二

我不想夸大其詞，不過以我的情況判斷，50%的死亡概率可能都過于保守了。

Scott Anderson

這，Netflix可不能在直播過程里死人，會被吊銷牌照的。

大野敬二

我也希望能像葉形海龍那樣進化出雄性子宮，可事實是，之后我還得動許多次手術(shù)來取出那些不可降解的支架結(jié)構(gòu)。話說回來，觀眾想看的不就是這個，50/50，誰知道了球賽結(jié)果之后還會去看重播（笑）？

Scott Anderson

這太冒險了，如果只是出血，我們還可以用技術(shù)手段實時抹去或者降低血液色度的刺激性，但是如果關(guān)系到人命……我得咨詢一下法務(wù)部門的意見，抱歉。

大野敬二

恕我直言，生育本來就是充滿危險的事情，不管哪種性別都一樣。

Scott Anderson

也恕我直言，我知道您一直是個冒險家，但這次，您不覺得走得有點太遠了嗎？萬一那個孩子出了問題，這可是非常嚴重的倫理事件，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您為了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害死了一條生命。

大野敬二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生育后代本來就是自私的，是未經(jīng)允許的。

對于我來說，作品也好，作秀也罷，都是讓我生命更完整的一部分。

我給你一些時間考慮吧，ASAP，回見。（退出會議）

墻上的頭像消失了，大野敬二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呆呆地看著半空，若有所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轉(zhuǎn)向鏡頭，揮了揮手。

大野敬二

停。我說，你們可以停了。

場景切換。一個圓形氣泡狀的空間，內(nèi)壁是乳白色的發(fā)光材料，Hanna和Fatima穿著灰色連體服，交叉對躺在兩張設(shè)計精巧的乳白斜椅上，像是半空中飄浮著一個X染色體。

字幕：柏林Innerspace精神健康診療中心。我們被允許將攝像機放置在診療現(xiàn)場，部分內(nèi)容應(yīng)要求有刪減。

燈光暗下直至黑暗，一陣靜噪若有若無地響起，墻壁上閃爍光點，如同呼吸般溫柔，伴隨著音響效果緩慢形成節(jié)奏，變換顏色，如流星墜落又升上蒼穹。Hanna和Fatima只剩下兩個剪影，她們戴著白色耳機，只在需要時才能聽見彼此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是由程序自動操控，沒有人工干預(yù)的成分。

兩人各自面向的墻體開始出現(xiàn)不同畫面，耳機閃爍，診療開始了。

Hanna Kühn

面前藍色漩渦緩緩旋轉(zhuǎn)。

你好，我是Hanna，是的，這是我第一次接受AI心理輔導(dǎo)，場景蠻酷的，讓我想起了X教授……

面前橙色光斑彌散，仿佛羅夏墨跡測驗。

Fatima Kühn

Fatima，她們告訴我這很有用，我就來了……

Hanna Kühn

惡心、失眠、周期性腹痛、流鼻血、激素水平紊亂，大概有七周了，不，我沒有懷孕，她才是……

Fatima Kühn

（深吸一口氣）噩夢、每晚都做噩夢，是的，我猜跟那件事有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

Hanna Kühn

Couvade綜合征？我以為那只是對孕期婦女的丈夫而言，反向俄狄浦斯情結(jié)什么的……

Fatima Kühn

我得好好想想……大部分都很混亂，好像有人在追殺我，一直追我就一直跑……

Hanna Kühn

不，我不相信交感妊娠那一套鬼話，但是Fatima要來，我就陪她來了……

Fatima Kühn

他們要我肚里的孩子，他們要我的孩子（哭腔），他們有刀，很長的彎刀，明晃晃的……

Hanna Kühn

主要的問題是Fatima，她被嚇壞了，那些恐怖分子，還有科學(xué)家和媒體，他們說個沒完沒了……

Fatima Kühn

Hanna不見了，也許是被殺了，不，我怎么會告訴她，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他們抓住我，用那把彎刀破開我的肚子，天哪（呼吸急促）……

Hanna Kühn

我們一直按時吃藥，胎兒檢查結(jié)果也正常，我不得不說，是外部的心理暗示，F(xiàn)atima一直很敏感，如果你看過她的作品……

Fatima Kühn

光斑顏色變成淡綠色，運動模式隨之改變。

好的，深呼吸，1、2、3…他們破開了我的肚子，從里面取出來的，是動物的骨頭。像老鼠、小雞或者青蛙的混合體，我都要崩潰了……

Hanna Kühn

不，她沒看，是我在看科普紀錄片。像上世紀日本人用骨髓干細胞成功培育出雞的雌性精子，2004年用基因修飾技術(shù)將小鼠細胞基因的雌性印記轉(zhuǎn)成雄性印記，再注射進卵母細胞，培養(yǎng)出了純雌性親本的后代。我其實沒有那么擔心啦，雖然這些操作有一定概率會帶來潛在的缺陷和遺傳病……

Fatima Kühn

也許他們說的是對的，我們在做一件不該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孩子的情緒，母親和胎兒的大腦間會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結(jié)，這是你們男人所無法理解的。抱歉，我又把你當成真人了。噢，你可以改變聲音的性別？嗯，再稍微柔和點。

現(xiàn)在好多了，謝謝你。

Hanna Kühn

變成紫紅色放射線光紋

我承認我比較理性，但并不代表我不會感同身受。

我們都是她的母親，她能享有雙倍的母愛，這難道不比那些父愛缺位的傳統(tǒng)家庭強多了嗎？

是的，是我提議的。我相信科技能夠讓我們成為想要成為的人。

我相信這也是Fatima想要的。

Fatima Kühn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她想要的，我們太自私了。

你知道媒體是怎么叫她的？“至純之女”！這個色情女星代號真是令人作嘔。就好像他們已經(jīng)規(guī)定好了她的一生，只能像我們一樣，選擇與同性繼續(xù)繁衍下去，不能有半點男性血緣的沾染。

這當然不是我們的本意，我們的本意是為了愛。

Hanna Kühn

所以我們的問題出在哪呢？智慧的機器。

在一個雄性的世界借助雄性的技術(shù)來制造純?nèi)淮菩缘暮蟠@本身就是個悖謬。不是嗎？

環(huán)境反噬的壓力超出了我們心智和情感所能承受的極限？所以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呢，逃跑嗎？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這里，在我的愛人和孩子身邊。

Fatima Kühn

銀白色波浪狀條紋

我聽見你了，Hanna，我也在這里。

這光線讓我想起了母親經(jīng)常給我講的故事《裂縫人》，一個遠古的寓言。當然，我愿意講給你聽。

裂縫人生活在海邊，長得像人和海象的混合體，她們?nèi)繂涡苑敝常紶栆矔乱恍╅L著管子的怪物。裂縫人會把這些怪物丟進開滿紅花的巨大裂縫中，沒想到，巨鷹叼走了怪物，他們在陸上活下來，由野獸撫養(yǎng)成噴射族……

Hanna Kühn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F(xiàn)atima？

我不覺得這玩意兒能幫到我們，我能摘下來嗎？

Fatima Kühn

噴射族和裂縫人視對方為怪物，互相對抗、謀殺、強奸。

為了繁衍后代，他們走到一起，又為了孩子，他們走向分裂。

你問結(jié)局是什么？說實話我也不太記得了。

只記得媽媽說，裂縫人之所以如此神經(jīng)質(zhì)并且好戰(zhàn)，只是因為她們的子宮空著，也許這是真的（笑）。

Hanna Kühn

摘下耳機，眼前的光影與Fatima同步，一片銀白。

Fati，你還好嗎？我們走吧。

Fatima Kühn

很久很久以前，裂縫人—女人—月亮的女兒，她們坐在一輪圓月下，彼此講著如何因為強烈的月光，孩子就來到世上的傳說。

如果她們在那兒坐得夠久，盯著月亮看的時間夠長的話，那么也許……

場景切換。夜晚，一間名為“The Lunarians”的體育酒吧，每一個人都努力用聲音蓋過其他人，老板站在柜臺后，不時看著頭上的高清屏幕，與此同時，懸掛在顧客上方的16個屏幕播放著同一個畫面。

字幕：我們未能得到K.O．分娩現(xiàn)場的拍攝許可，但找到一家聲稱會全程播放Livestream的體育酒吧。

漸漸地，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屏幕上播放的內(nèi)容，一個喝得有點多的壯漢搖晃著走到老板跟前。

壯漢

Robby，我們能換個臺嗎？誰××想看這個娘娘腔生小孩……

老板

我想看，我付了錢，我在門口和網(wǎng)上都貼了告示。

誰不想看的話，簡單，門在那邊。

壯漢

做了個不雅的手勢，離開

陸陸續(xù)續(xù)走掉一些人，酒吧里安靜下來，老板把音量調(diào)大，一些顧客抬起了頭，露出各色表情。

主持人（O.S.）

……現(xiàn)在情況非常危急，人造子宮承載不了胎兒的重量，引起了連鎖反應(yīng)，胎盤撕裂腸系膜，導(dǎo)致內(nèi)部大出血，胎兒有可能處于缺氧窒息狀態(tài)，需要緊急手術(shù)……

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形狀怪異的腹部特寫，如同漏了氣的氣球，而那層蒙皮下方，是一個不停蠕動的物體，從形狀上看，像是一條頭部大得不成比例的蟲子，畫面上移，淺藍色無菌布下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可以看出，他正處于極大的痛苦之中，滿臉汗透，五官扭曲，肌肉顫動。

顧客中發(fā)出了一陣厭惡的抗議聲。

大野敬二

……我還好，還好，不，我要保持清醒，不然這一切都沒意義了……

老板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不加冰。他抿了一大口，又往杯里加了點。

主持人（O.S.）

……數(shù)據(jù)顯示，75.62%的受訪者表示他們不贊同藝術(shù)家K.O．的這一行為藝術(shù)，有51.43%的人認為他的這一舉動將對過去五十年的女權(quán)運動構(gòu)成重大打擊，更有31.79%的人認為這已構(gòu)成犯罪，要求公共衛(wèi)生機構(gòu)及警方介入，這一數(shù)字還在不斷上升中，F(xiàn)CC的投訴電話已經(jīng)被打爆了……

大野敬二

……誰在唱歌？我聽見有人在唱歌，真他媽美……

……我知道很多人恨我，我知道，我只是想證明，性別并不能阻礙任何人……做任何事……

顧客中發(fā)出更高的噓聲。有人大喊了一聲“快滾回島上去吧，自私的黃猴子”。人群一陣哄笑。

主持人（O.S.）

……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到醫(yī)生們在緊張地研究手術(shù)方案，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這場手術(shù)難度很大，而且極其兇險。

有一種未經(jīng)證實的說法是，大人和小孩之間只可能活下來一個。

由于從法律上來說，K.O．既是孩子的父親，又是母親。所有的決定權(quán)現(xiàn)在都在他自己手里。

我們看到醫(yī)生們似乎達成了共識，走進了手術(shù)室。

您可以繼續(xù)通過屏幕提示方式參與互動……

鏡頭被拉遠，我們可以看到主刀醫(yī)生非常嚴肅地對K.O．說了什么，瞬間K.O．的表情陷入呆滯。

主持人（O.S.）

由于法律原因，我們無法拍攝醫(yī)生對病患的關(guān)鍵詢問。

他們究竟說了些什么？

醫(yī)生離開K.O.，開始忙碌地準備手術(shù)器械。

老板放下了酒杯，酒吧里突然變得格外安靜。

畫面又回到K.O．的特寫。

主持人（O.S.）

所以K.O.，能告訴我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嗎？

大野敬二

面無表情地長時間沉默，眼淚積聚成形，滑落。

我選她。是的，我很清醒。

答應(yīng)我，無論如何，讓她活下去。

她不是我的作品，她是我的……孩子。

酒吧里突然響起了掌聲，所有客人都轉(zhuǎn)過臉來，尋找這不和諧音的源頭。

老板面無表情，沒有改變節(jié)奏，緩慢、堅定地制造著孤獨的掌聲。

黑出。

字幕：

第三部分

一片熱帶季雨林。鏡頭大約在一人高處，平穩(wěn)穿越榕屬植物網(wǎng)絡(luò)交錯的根須，絲棉樹根莖如巨型章魚觸手，插入地面細小縫隙，撬起失落宮殿的龐然基石。

可以從地面影子看出這是由無人機拍攝的畫面，高飽和度色彩馬賽克閃現(xiàn)，遮擋住不時入鏡的黑色殘缺佛像面部細節(jié)。

MOW45（O.S.）

很抱歉我們只能以這種方式接受采訪。巴拿馬基地受襲之后我們對所有信息披露都保持高度警惕。同樣地，你們無法由我們提供的畫面定位到任何具體地理坐標，之所以保留這一段路程只是為了證明，我們不是在某個錄影棚里制造的光學(xué)騙局。基于你們節(jié)目組良好的歷史記錄，我們選中你們作為SHIIVALab此次信息發(fā)布的唯一渠道，會且僅會回答你們提出的三個問題。

鏡頭來到開闊地，一大片炫目躍動的馬賽克明顯是在掩蓋背后的某座建筑物，一位身穿赭紅色僧侶斗篷的人站在沙礫地上，無人機落到與其面部齊平的高度，斗篷中的臉，依然被馬賽克所遮蓋，只是偶爾會露出一只怪異的金色眼睛。

MOW45

現(xiàn)在，跟我來，你們將是全世界第一批見證者。

鏡頭跟著MOW45進入一個漆黑入口，轉(zhuǎn)為微光模式。一道礦井電梯閘門開啟又關(guān)閉，開始下降，沒有數(shù)字標識，沒有任何樓層的光柵，只是一直向下，向下。電梯停了，MOW45穿過長長的走廊，通過生物信息識別，進入一間亮著紫光的房間。里面陳列著兩排六個水滴狀的大型裝置，由管線裸露的支架吊在半空。

MOW45

第一個問題，我們是誰？

我們清楚外界是如何描繪SHIIVA的，毫無人性的邪惡組織，濫用技術(shù)挑戰(zhàn)倫理底線，財閥政治的畸形產(chǎn)物，等等。都對，也都不對。站在經(jīng)典人文主義者的歷史立場，當下世界的問題完全無解，因為那已經(jīng)超越了他們所能承受的道德感閾值。而對于我們來說，那只是幻覺一種。

你可以看到，人類求生的本能讓所謂文明爆發(fā)區(qū)域性的變異：非洲重新部落化，將殘存生殖能力的男女當作圈養(yǎng)交配的工具，具活性的精液價值連城；亞洲和北美通過高壓控制的集權(quán)政治茍延殘喘，實行生殖資源配給制，也滋生了全新的特權(quán)階層；歐洲基本全面崩潰，一片混亂，所有根植于基督教文明的價值觀在生殖大衰退面前一文不值。

我們堅信，我們掌握了拯救這個世界的法寶。為此，我們的先驅(qū)、領(lǐng)袖、智者金昌茂博士早在三十年前便作出全球戰(zhàn)略部署，SHIIVALab便是其中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之一。

現(xiàn)在你們可以看看這個。

鏡頭隨著他的手勢轉(zhuǎn)向旁邊一個半透明水滴狀裝置，外膜是由某種高分子聚合材料制成，具有相當?shù)膹椥裕锩娉錆M了在紫光下分不清原來顏色的渾濁液體，有氣泡不時從下方升起，消失在頂部。MOW45伸出手指戳了戳外膜，渾濁液體深處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透出，那綠色熒光點越來越清晰，勾勒出輪廓，竟然是一個七八個月大小胎兒的形狀。那個胎兒似乎被MOW45手指施加的壓力所吸引，盡管雙眼緊閉，還是本能地朝鏡頭的方向揮舞了一下手腳，隨即又隱沒在混沌中。

MOW45

我們把葉綠素a的吸收曲線峰值左移，讓它能夠利用能量密度更高的紫光，再結(jié)合到P系列胚胎的表皮細胞中去。這只是其中非常不起眼的一項成果。我們將視外部世界的接受程度，逐步披露。

那么第二個問題，我們想做什么？簡單來說，我們想要找到無須人類個體參與便能繁衍后代的方法。

二十多年前的人造子宮技術(shù)用電解質(zhì)溶液代替羊水，用體外膜氧合系統(tǒng)實現(xiàn)血液循環(huán)，目的還是為了救治早產(chǎn)兒。各方阻力導(dǎo)致這項技術(shù)一直進展緩慢，人類對這一改變有種近乎病態(tài)的恐懼。人造子宮是否會導(dǎo)致女性地位下降？母子間基于妊娠的情感紐帶是否依然存在？能否引起婚姻制度崩塌？讓階層更加固化？特權(quán)階層可以不受限制地繁衍后代，甚至是經(jīng)過深度基因工程優(yōu)化的后代。猶猶豫豫中，這輛車駛到了懸崖邊緣，無力回天。

而我們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MOW45向前走去，穿過房間，步過一條通道，進入另一個泛著綠光的空間。這似乎是間陳列室，四排陳列架上擺滿了透明圓罐，其中浸泡著各種胚胎標本，包括完整個體及零散的組織器官，其中不乏發(fā)育畸形兒，有些個體的畸形程度遠遠超出人類的認知范疇。

MOW45

我們走過的路，漫長曲折黑暗。

用人造子宮孕育胚胎是一回事，由遺傳物質(zhì)直接合成受精卵又是另一回事。這兩者大約是萊特兄弟造出飛行者一號到阿波羅11號之間的距離。你們所看到的這些，都是我們曾經(jīng)失敗的足跡。沒錯，它們都是生命。它們并沒有被浪費，現(xiàn)在每一個成功的樣本上，都留下了他們的痕跡，就像人類身上儲存著整個進化史的信息一樣。如果真要譴責的話，不如說說在巴拿馬襲擊中被以“道德”之名搗毀的數(shù)百個胚胎樣本。僅僅因為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降生到這世上，哪怕是基因上100%的純種人類，都會被視為異類加以毀滅，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文明。

與此同時，我們不斷地接到一些請求，大多來自這顆星球上權(quán)勢最為顯赫的群體。

有試圖從生理上制造區(qū)隔的極端教派，有設(shè)計完美嬰兒的超人類主義者，也有希望我們能夠完全為特定政權(quán)或種族服務(wù)，用超強繁殖力實現(xiàn)地緣政治上的彎道超車。我們針對其中一些有趣的設(shè)想進行了實驗，但沒有接受其中任何一個請求。

他走過幾個樣本，稍事停留，凝視著其中似人非人的存在。

對于我們來說，這些想法都太可笑了，經(jīng)典人類式的可笑。

鏡頭突然升高，以俯角看著MOW45行走于樣本間，像是一名解剖室里的黑魔法師。

MOW45

這取決于你看問題的視角，尺度上的限制，無論是時間或空間，宏觀或微觀，粗糙的尺度永遠導(dǎo)致簡陋的評判，而這將帶來災(zāi)難性的后果。

就好像，1978年第一例體外受精的試管嬰兒就已經(jīng)成功誕生，而1987年的羅馬天主教會還在譴責代孕“侵犯了一個孩子在自己親生母親體內(nèi)受孕、懷胎、出生并被其親生父母撫養(yǎng)的尊嚴和權(quán)利”。2009年，在代孕產(chǎn)業(yè)興盛了20年后，印度依然沒有出臺法律進行規(guī)范，而是簡單粗暴地在三年后禁止為單身者及同性戀夫婦代孕，進而禁止為所有外國人代孕。

這種對技術(shù)的恐懼導(dǎo)致了思想與行為上的混亂，你們既無法站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高度看待問題，絕大多數(shù)時候又忽略了這世上生存的數(shù)十億人都是截然不同的個體，他們有著獨一無二的情感與訴求。（突然停住）

噢，時間差不多了，我被要求將語言的宣言風格調(diào)低20個基點。

現(xiàn)在，我們需要進行消毒。

MOW45離開房間，與無人機一同進入消毒間，白色氣霧從四面八方噴出，彌散在狹小空間中，逐漸化為細微液滴，蒸發(fā)不見。門打開，鏡頭中出現(xiàn)一片令人驚嘆的金色池塘，MOW45沿著石階走向池心，無人機圍繞池塘盤旋，交代環(huán)境。

可以看出這里原先是某座古代佛寺的遺跡，方型池塘四壁上，一座座真人大小的天女Apsara浮雕列隊淺笑，舞姿曼妙，池水正好沒過她們的臍部，露出纖潤腰肢。池底整齊排布著七橫七縱四十九個方形尤尼底座，象征著女性生殖器，每個尤尼上立著林伽，如一根根頭部膨大的陽具昂立于水底。

鏡頭回到MOW45的身上。

MOW45

林伽是濕婆的眾相之一，被描述成世界的起源。說是濕婆的林伽聳立在世間，大梵天和毗濕奴一個化為天鵝向上，一個化為野豬向下，用了一千年也沒有找到盡頭。

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是現(xiàn)在？

因為人類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

感謝那些科幻小說和電影，《美麗新世界》《銀翼殺手》《逃出克隆島》……許多思想實驗，盡管荒誕可笑，卻讓我們得以避免毀滅性的風險，針對每一種可能性，我們都進行了計算，并尋求最完善的解。

我們不想讓技術(shù)淪為奴隸制度或者器官工廠的幫兇，同樣，我們拒絕制造歧視與新的種族紛爭。許多智者已經(jīng)看到了，這一技術(shù)能夠讓人類真正拋棄血緣、家庭、族群乃至意識形態(tài)的沉重包袱，作為整體踏入全新的紀元。

新的人類，沒有父母，完全由算法決定基因組合，而機器所看到的，是數(shù)十億人的基因庫以及數(shù)萬代演化之后的所有可能性。

新的人類被取消了低效的有性繁殖能力，個體可以自由選擇性別，或者無性別，一切取決于你的體驗。

新人類不再承擔著延續(xù)基因的使命，個體基因數(shù)據(jù)都會入庫，參與制造后代。每個人都是為自己而活，每個人都是為全人類而活。

死亡不再變得可怕，新人將接受一種整體性的生命觀，死亡是通往永生的一道不二法門。

當然，我們知道，往海里撒鹽并不是改變海水濃度的好辦法。許多政權(quán)向我們敞開大門，應(yīng)允給予新人同等公民權(quán)，甚至圈定特區(qū)進行保護，但想要改變世界仍然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畢竟，生殖與毀滅，創(chuàng)造與破壞，從來都是濕婆的兩面。

我們改變了想法，也許應(yīng)該從人類的經(jīng)驗中學(xué)習，讓你們更好地接納我們。

于是，我們在全球范圍內(nèi)挑選了一些家庭與個人，送上我們的禮物。同時，我們向更多的人開放申請，希望這能夠改變你們的生活，同時也能改變世界對于SHIIVA的看法。

現(xiàn)在，是時候了。

MOW45摘下斗篷帽，馬賽克快速移動擴大，但鏡頭仍然在某個瞬間捕捉到了一個半人半機械的頭顱。他像魔術(shù)師一般緩緩舉高雙手，池水配合他的動作開始翻涌起泡，金色波光在四壁和天花板上不安游動。

MOW45

如果說，這世上有一樣?xùn)|西是機器無法計算的，那也許就是人類所謂的……愛吧。

希望你們能夠愛它們，像愛你們自己一樣。

黑場。

片頭音樂再次出現(xiàn)，極簡主義電子樂加上心跳采樣，漸強。

黑出。

滿頭汗水的Neha輕輕哼著歌謠，給皺巴巴的嬰兒眉心點上朱紅的bindi，嬰兒掙扎著睜開雙眼。

字幕：Aanadi，生于當?shù)貢r間2016年2月3日19點02分，名字取義“永遠快樂”。

吳英冕站在床邊，看著代母懷中剛剛出生的嬰兒，眼含淚光，手搭在代母肩上。

字幕：生于當?shù)貢r間2021年7月12日16時37分，姓名應(yīng)要求隱去。

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嬰被舉到大野敬二面前，他只說了一句“你好漂亮”便陷入了昏迷。

字幕：大野櫻童，生于當?shù)貢r間2027年4月24日1點12分，大野敬二，因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死于同日4點45分。

Fatima抱著嬰兒輕輕搖晃，說“嗨，我是媽媽”，然后把孩子遞給Hanna，說“這也是媽媽”。

字幕：Anna“Mondschein”Kühn，生于當?shù)貢r間2031年11月29日6點21分，Mondschein為德文“月光”之意。

MOW45雙手舉上半空，四十九根林伽浮出水面，如荷花緩緩裂開、綻放，每朵荷花中央臥著一個粉色嬰兒，渾身濕透，突然像得到什么指令般同聲哭泣起來，那哭聲開始得斷斷續(xù)續(xù)，花瓣機械臂剪斷臍帶，擠壓出他們肺部過多的羊水，哭聲突然變大了，像是一場經(jīng)過精心排練的交響曲，疊加在心跳聲和電子節(jié)拍上。

字幕：49個新人類，生于當?shù)貢r間2038年8月8日8點08分，它們被統(tǒng)稱為“禮物一代”，其中僅有不到三分之一在領(lǐng)養(yǎng)者手中存活下來。這些幸存者改變了整個人類歷史的進程。

黑場。

出片名：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一部紀錄片

全片終。

（原載于《人生算法》中信出版社2019年1月）

創(chuàng)作感言

從古到今，生育作為人類或其他所有生物繁衍后代必不可少的過程，是具有生物性的一個先天的出發(fā)點，但同時它在文化、社會、技術(shù)上，又是被高度后天建構(gòu)的一個過程。所以對于我來說，生育這個話題可以探討出很多背后的價值觀，包括科技如何改變在人類歷史上種種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些事情。生育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被異化，但這種異化同時又在變成一種常態(tài)化，所以它其實一直在演變。

那么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的情感狀態(tài)、心理結(jié)構(gòu)的改變，其實滯后于整個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在這過程中會有一種張力關(guān)系的存在，包括整個社會的倫理、法律的架構(gòu)，其實很多時候都被科技在前面帶著跑，然后這些東西在后面追趕。這種有趣的張力關(guān)系，就是為什么我想要去寫這篇東西的原因。

作為一個男性，我肯定沒有這種切身的生育體會，所以必須借助一些來自女性視角的記錄或描述，包括我朋友的孕期日記，以及她們非常私人的一些感受，這些都給了我很大幫助，此外我自己也查了很多資料、做了很多功課。

其實我有這個想法很久了，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形式來表達。因為我想要寫的是跨越好幾個不同時代的切片的故事，所以如果用傳統(tǒng)方式就會顯得特別冗長，或者沒有辦法把好幾個故事放在一起。后來某天看紀錄片的過程中，我就想到用紀錄片腳本的方式去組成故事的不同時空切片，這樣就可以把我想要表達的主題以不同聲部相互呼應(yīng)，然后又有點像輪唱，不斷去呼應(yīng)同一個主題但又有所變奏，從現(xiàn)在到未來往前推進。于是就成了這樣一篇形式不同以往的作品。

（陳楸帆）

作品賞析

這篇小說我們可以從文體和主題兩方面進行賞析。

首先，小說在文體上具有極高的獨創(chuàng)性。這篇小說屬于一種叫作紀錄片腳本（documentary script）的文體，也就是將一部“虛構(gòu)”紀錄片的腳本文字作為小說的文本。這種文體在科幻界源自華裔科幻作家特德 · 姜，他的《賞心悅目：審美干擾鏡提案風波紀實》（Liking What YouSee: ADocumentary）記錄了圍繞一個取消“審美干擾鏡”的提案的各方言論。接著，是另一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受其啟發(fā)寫出了《紀錄片：終結(jié)歷史之人》（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 ADocumentary），這篇雨果和星云雙獎提名作深入挖掘了面對真實揭露出的731部隊暴行時各方人物的態(tài)度，劉宇昆自認這是他最好且最重要的中篇小說。

紀錄片腳本式文體特點十分鮮明。最重要一點，它提供多源頭、全角度的（仿）真實陳述，既讓讀者直面和審視所謂的“真實”世界，同時又讓他們與角色保持一定的距離，留出足夠的自主思考空間。因此，在“說理性”上它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當然，反過來說，其劣勢就在于受眾對于角色的共情就更加困難了。這方面也許影像會更好一些，但腳本畢竟不是影像，它需要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通過文字去“逆向推想”影像，提出的要求也就更高一些。

這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難度不小。我做過查詢，除了特德 · 姜和劉宇昆之外，極少有科幻作家敢于嘗試這一文體。一方面，可以說，沒有很高的非虛構(gòu)閱讀量和紀錄片觀影量，是不可能還原出此類紀錄片風格的。另一方面，對于這篇小說而言，影片涉及的事件和人物來自世界各地和各種背景。作品能夠精準地模仿受訪者的話語而完全沒有出戲的感覺，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本人難得的全球化視野和語言模仿能力。因此，陳楸帆的這次挑戰(zhàn)在文體的把握上是很成功的，甚至在結(jié)構(gòu)上還有一些創(chuàng)新。

然后說一說主題。小說通過跟蹤四組受訪者講述了幾個關(guān)于后人類時代生育的故事，分別涉及代孕、男性生育、同性生育和無個體參與的生育這幾種非常規(guī)的人類生育選擇。代孕是很現(xiàn)實的狀況，甚至已經(jīng)成為一個龐大的產(chǎn)業(yè)。而男性生育、同性生育、人造子宮等構(gòu)想，其實在技術(shù)層面也不成問題，只不過還沒有普及開來罷了。所以說，這篇作品提出的問題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性，貫徹了陳楸帆一直所謂的“科幻現(xiàn)實主義”。

科幻史中一直不乏有關(guān)人類生育和繁衍的另類想象。這篇作品中提到的施瓦辛格主演的《魔鬼二世》講了一個世界上首例男性受孕的喜劇故事。“反烏托邦三部曲”之一的《美麗新世界》構(gòu)想的“烏托邦”式的世界國的核心要素就是集中生育與培育。

恐怕令很多人意料不到的是，科幻作品中那些看上去天馬行空的構(gòu)想，現(xiàn)如今隨著生物科技的發(fā)展已經(jīng)成為或接近成為現(xiàn)實。我們的心理、情感、倫理、道德、社會觀念、法律準備好了嗎？陳楸帆的這篇小說就緊緊抓住這個核心問題，以“科幻”這把鋒利的刀，切開近未來現(xiàn)實的可能剖面，逼迫著大眾去觀察、思考和回應(yīng)。

作為讀者，讀這篇小說時，不需要太關(guān)注科幻創(chuàng)意本身是否新潮。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感受作品犀利的目光，一步一步逼問著自己：突飛猛進的生物技術(shù)將會改造我們習以為常的性別和生育，隨之而來的道德倫理困境會越來越尖銳，人類究竟可以接受到哪一步？

你覺得呢？

（三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