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天帶著刺骨的風刀席卷了整個皇城，一夕之間山川樹木都白了頭，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讓人看不見它的真面目。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仗仍舊沒有打完，自從那日征兵后，皇城外的人不減反增，等到了兩個月后，皇城外駐扎著的人已差不多有半個城那么多了。

大家都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由原來的簡陋的草棚子換成了帳篷，大家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擠在一起蓋著被子，夜里睡覺也是穿著厚衣服，再蓋著被子睡，因為經常會睡著睡著，就不知道被誰搶了被子，大半夜的被凍醒，不是什么讓人開心的事。

我和幾個孩子擠在一起，她們和我一樣，瘦瘦的小臉被凍的通紅，北風一吹，就皴裂了，但她們仍舊能在白天里到外面去用凍破了的手捧著雪，你追我趕的打鬧著，我看著她們嬉鬧，卻一點兒也沒有想參與的心情。

因為這使我想起了母親。

在那時，無論哪個季節，我都被母親安排了一整天滿滿當當的活兒，有時候路過同村人家的門口，看見院兒里有幾個孩子在玩鬧著，我心里雖然想一起玩，行動上卻是不敢的，因為母親的竹鞭子打在身上是極痛的，或者母親的謾罵也是極難忍受的，于是我就只是看看，稍作停留，然后離開。

然而大了大了，在此時此刻，看見別的小孩子玩鬧，我也沒了一起玩的興致，一則沒有興趣了，二則外頭實在太冷。

過了不久，她們的大人就都會急急忙忙地喊著:“哎呀呀，又到外頭去瘋鬧啦！快些進來進來！身上弄濕了要冷的呀！”

小孩子們一溜煙兒地跑沒影了，大人們便追出去，將她們拉回來在被子里捂好，搓搓她們的小臉兒小手兒。

我就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眼睛就模糊了。

這兒真不好，我在心里想。

于是我躺下來，用被子捂住臉，一點兒也不敢發出聲音來。

也不知道這個冬天是不是特別長，特別冷。總之，過了很久也沒能看見春天。

有一天帳篷里突然闖進來一個男人，渾身都是雪，還咳嗽的厲害。他滿臉的胡子，我看著都難受，他弓著身子，咳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我有些害怕，床上只有我一個人，幾個小孩子趁著大人領吃食都去玩了，我害怕的撥開另外一個簾子跑了出來，今日天氣難得的好了些，我抬頭望去，天上云層中躲著一個黃澄澄的太陽，她有些害羞。

可她僅從云層中漏出來的光芒卻依舊那么耀眼，我瞇起了眼看了一小會兒，然后放下目光。帳篷里我是不敢回去了，怕那可怕的人還留在那里，于是我只能往前走走。

大家在這里住了幾個月，這里幾乎成了一條難民街，我穿過一個又一個帳篷，走到快要挨近京都大道的時候停下了，我打眼望去，城門緊緊地閉著，現在是戰事期，所有要進出的人都得有令牌，我羨慕地看向那一個個騎著快馬奔向城里的人，他們多好啊，能進到那么溫暖的城里，一定能吃上一桌熱飯菜，睡上一床干凈的，不用和人爭搶的被褥，還能和家里人說說話兒，坐在溫暖的屋子里，生著碳火過著這個并不寒冷的冬天吧。

戰事終于結束了，伴隨著開春的溫暖，瑟云國失去了一位國君，卻意外的與御靈國議和了。

大家都退一步海闊天空，瑟云國割城池，御靈國退雄兵。

百姓得以安生，將士得以喘息。

可在將軍們凱旋的那一日，皇城外的難民街卻著起了大火。伴隨著瑟云國的不止是戰事的結束，還有鋪天蓋地的人瘟。

半月前的那一晚，我沒敢回去，在城墻下躲了一整晚，睜著眼把天上的星子都數了好幾遍。第二天一大早我頂著沉重的眼皮回去，卻看見帳篷里搬出來一個死人，那人正是那個大胡子。

我嚇壞了，和我住一個屋的也嚇壞了，她們還以為是和我換了帳篷的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大家都嚇壞了，難民街出了死人，卻不是第一個了。

漸漸地有人從難民街的最那一頭傳過來消息，說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這幾天死了。大家一時間慌了神，派人去找林大人，可巧林大人卻沒在帳篷里，等他回來時都已經入了夜，他推推手道:“死了人埋了就是，戰場上一天死成千上萬個人，這算什么。不過就是體弱了些，其他人無妨即可。”

眼看著其他人也沒有異樣，大家也都沒有話說了。

可誰料想第二日竟在一個帳篷里抬出好幾個人來，有人才忽然道:“我前幾日見他喊頭暈，這幾日只是有些咳嗽，并沒有別的什么，怎么就突然死了？”

眾人又紛紛道:“我這幾天也感覺身子有些重……”

“我也有些咳嗽，怕不是風寒呀？我領粥時才去施藥處討了藥吃了……”

“我也……”

“……”

我漸漸從人群里退出去，這幾日同我一起住的那幾個小孩子也有些咳嗽了，可林大人卻時常不在營中，即便是找到了，他也無關痛癢的說幾句敷衍的話，我看著行不通，于是想跑到城門口去攔下一個能幫忙的人，可等了半晌，一個人也沒有。

瘟疫漸漸散開，大家都在高燒兩三日后開始咳嗽，然后在七日內被抬出帳篷，我在城墻下瑟縮著，不敢回去，自從瘟疫散開，難民街加強了戒備，我在那之前跑了出來，誰也沒注意到少了一個人，所以我躲在城墻下，既沒有人來找我，也沒有地方可以領到糧食。

餓了我就跑到老遠的林子里找吃的，大概是冬天快過了，林子里也多了些活動著的飛禽，我開始慶幸母親那時對我的督促，使得我干起活來十分的靈敏，這才不至于餓死。

偷鳥蛋和捕鳥成了我唯一的活路，吃了東西我就去城墻下守著，也不能太打眼，還得躲著點，不然讓官差看見了，將我抓回難民街那就真的沒活路了。

我一面躲著等有人出現，一面十萬分的努力活著，可能救我們于水火之中的人久久沒有出現，終于，在過了半個月之久后，一聲馬蹄將我從噩夢中吵醒。那之后無數只馬蹄踏過京都大道，我沒敢上前，怕踏踏的馬蹄將我踩個稀爛。

直至晌午十分，難民街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巨大的哀嚎，像是眾人一同的哭喊，緊接著濃煙漸起，大伙熊熊地燒了起來。我眼睜睜看著那火愈演愈烈，像一個巨大的野獸，張著血盆大口吞噬著那一群引頸待戮的獵物。有官兵上去撲救，火卻越撲越大，直到那里成為一片燒焦了的廢墟，官差們也撤走了，沒有一個人留下來。

而京都大道上的馬蹄，依舊從大火熯天熾地的時候依舊置若罔聞地邁著他們整齊劃一的步伐，踏進那座巍峨的城池中，接受新帝給與他們的接風禮。

大家都在歡慶著勝利，歡慶著將士們的凱旋。

而城墻外的十幾里外，仍舊冒著大火舔舐過后的余煙。

城墻里的人聽不見他們的哭喊，也看不見他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