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前往齊國的途中,蘇代行經魏國大梁。豈料魏王得知他的行蹤,竟下令拘捕。原來魏國擔心蘇代作為燕國舊臣且名望甚高,若放其歸燕,恐增強燕國實力,對魏不利,故欲將其押送燕國處置。身陷囹圄,蘇代并未慌亂。他暗中使人向魏王進言,剖析利害:“蘇代若歸燕,燕必用其謀。燕國與秦、趙關系微妙,若蘇代為燕謀利,或聯秦制趙,或合趙圖魏,皆非魏國之福。且蘇代若死于魏國所遣,其門生故舊遍布列國,魏豈非自招怨恨,徒惹強敵?不若釋之,令其遠行,魏國置身事外,方為上策。”魏王聞之,深覺有理。扣押蘇代不僅無益,反可能引火燒身,遂下令將其釋放。蘇代脫困后,深知魏國非久留之地,便轉道南下,投奔了相對安穩的宋國。
宋王偃雖處四戰之地,卻素有雄心,亦聞蘇代之才名震動天下。他深知在這大爭之世,一位頂尖的縱橫家意味著什么。若能得其相助,或可于列強夾縫中尋得一線生機。于是,宋王以極高的規格、極其隆重的禮儀,在睢陽宮中親自接見并盛情款待了蘇代,言語間充滿了敬重與籠絡之意。
然而,宋國的安寧是短暫的。東方霸主齊國,對宋國膏腴之地覬覦已久,滅宋之心昭然若揭。齊國大軍壓境,兵鋒直指宋國腹地。宋王偃驚恐萬分,昔日富庶繁華的景象仿佛即將化為泡影。危急關頭,他猛然想起了寄居于此的蘇代,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涕淚交加地向蘇代求救,懇請這位名動天下的說客,務必設法說服齊王罷兵,挽救宋國于危亡。
面對宋王的哀懇和往日的禮遇,蘇代雖知此事艱難萬分,卻也難以推辭。然而,要說服志在必得的齊王放棄到嘴的肥肉,談何容易?他思慮再三,唯一的轉圜之機或許在于剛剛復國、正欲有所作為的燕國。念及此,蘇代提筆修書一封,言辭懇切,詳陳利害,懇請燕昭王看在唇亡齒寒之理及蘇氏舊誼的份上,出面斡旋,助宋國解此燃眉之急。
燕國王宮之內,昭王姬職正為招攬賢才、圖謀振興而殫精竭慮。當他展開蘇代的書信,看到那熟悉的筆跡和其中蘊含的請托之意時,心中頓時涌起一陣欣喜。他對左右心腹重臣感嘆道:“先王(指其父燕易王)在位時,對蘇秦、蘇代兄弟多有倚重恩遇。蘇氏離開燕國,實因子之亂政,非其本愿背棄。如今寡人欲雪先王之恥,報齊國當年趁亂破燕、幾近亡我社稷之仇,非得上天眷顧,得此等經天緯地之才相助不可!蘇代主動致書,此天助我也!”燕昭王當即以燕王名義發出詔令,言辭懇切,承諾既往不咎,并許以高位厚祿,盛情邀請蘇代回國效力。
蘇代接到燕王的召喚,百感交集。既有對重返傷心之地的忐忑,也有對燕昭王氣度的感佩,更有一絲實踐兄長遺志、為蒼生謀利的使命感在召喚。最終,他決定接受邀請,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燕國。昭王親自出迎,待以上賓之禮,賜予華宅美器,尊崇備至。兩人在宮中促膝長談,盡釋前嫌,將目光共同投向了東方那個強大的宿敵——齊國。復仇與振興的藍圖,在君臣的密談中漸漸清晰。
一日朝會散罷,眾臣魚貫而出,空曠的大殿更顯肅穆。昭王特意留下蘇代,與其在殿中緩步而行,看似隨意地開啟話題:“先生學究天人,寡人有一事不明,常縈繞于心,想請教先生。為臣之道,首重者,是否當為恪守仁孝、誠信、廉潔?”
蘇代何等機敏,立刻洞悉了昭王的弦外之音。這位年輕的君王,是想借先賢的標桿,委婉地提醒自己這個曾“失節”于子之的舊臣,應注重品德修養。蘇代心中了然,卻不動聲色,決定以退為進,遂順著昭王的話鋒,拋出一個看似合乎其意的完美人臣模板:“大王所問至理。臣試問大王:若有一人,其孝可比肩孔門曾子、商朝孝己,奉親至誠;其信能如抱柱而死的尾生,寧死不渝;其廉能及恥食周粟的鮑焦、正直敢諫的史鰌(qiū),清白自守。以此三樣天下稱頌之高潔品行,來事奉大王,大王以為可乎?”
昭王聽聞,面露欣然之色,這正是他期待蘇代效法的榜樣,于是頷首贊道:“若能得此等德才兼備之士輔佐寡人,寡人復有何求?足矣!”
不料蘇代神色驟然轉冷,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大王若真以此為滿足,那恕臣直言,臣便無法再侍奉于大王左右了。臣只能請辭,回到那東周故地,躬耕于田野,食粗糲之粟,衣自織之布,了此殘生。”
昭王愕然,大惑不解:“先生此言何意?寡人傾慕賢德,何錯之有?先生何故輕言離去?”
蘇代目光炯炯,直視昭王,開始了他的“縱橫家宣言”:“大王明鑒!像曾參、孝己那般至孝,其效不過在于奉養自身父母雙親;如尾生那般守信,其用不過在于不欺瞞于他人;似鮑焦、史鰌那般廉潔,其功不過在于不竊取他人財物。此三者,皆為修身養性之德,獨善其身之功。然而,”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鏗鏘有力,“如今臣立于大王殿前,所求者,乃進取之道,圖強之術!臣以為,單憑廉潔之德,不足以成就功業,達致宏圖;固守信義,有時反會束縛手腳,難以在亂世存身立命;恪守仁義,固然是修身明德的根本,卻非進取謀國、開疆拓土的有效手段!”
昭王眉頭緊鎖,顯然被這驚世駭俗的言論所震動,追問道:“先生之意,莫非修德養性,于治國安邦竟無益處?寡人愿聞其詳。”
蘇代毫不退縮,引史為證:“若僅憑修身養性、獨善其身便可安邦定國,那么請問大王,秦軍何以能出殽函險關,東向而爭雄天下?齊師又怎會離開那固若金湯的營丘,四處征伐?楚軍又為何要跨越疏章(楚地),北進中原?再觀上古,堯、舜、禹三王何以能更迭天命?齊桓、晉文等春秋五霸又因何能輪番號令諸侯?究其根本,皆在于他們不拘泥于獨善其身的小德,而胸懷天下,行進取、變革、權謀之道!此乃開基立業、稱雄爭霸的不二法門。”
他稍作停頓,直視昭王眼中閃過的光芒,繼續道:“若大王治國,果真以獨善其身為最高準則,那么臣今日之言便是多余,留在此地更是徒耗大王光陰。臣確實應該即刻返回東周,荷鋤耕田,何必在此廟堂之上空談誤國?大王試想,昔日楚國攻取戰略要地章武(疑為楚地名或泛指其擴張成果),諸侯紛紛北面而朝,畏其威勢;秦國奪取河西、西河之地(西山泛指),列國莫不西向而朝,服其強大。當年我燕軍若能在周天子王畿之地堅持不退(暗指某次燕國參與的對周或他國軍事行動),那么天下諸侯的目光,又豈會輕易轉向他國?”他進一步闡述其核心戰略思想:“臣聞之,善謀國者,必先審時度勢,度量本國疆域之廣狹、人口之多寡、府庫之盈虛(此即‘量權’),再權衡兵力之強弱、甲胄之利鈍、士卒之勇怯(此即‘揣情’)。如此謀定而后動,方能克敵制勝,功業可成,威名可揚。反之,若不度己力,不察敵情,貿然行事,則鮮有不敗亡者。”
蘇代見昭王凝神傾聽,陷入深思,知道自己的“重錘”已經敲擊到位,是時候點燃君王胸中的進取之火了。他話鋒再次巧妙一轉,直指核心:“而今,臣已窺知大王胸中,必有東向而伐強齊、雪國恥之宏圖大志!”
昭王被一語道破心機,又驚又喜,脫口問道:“寡人深藏之心事,先生何以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