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蒼鷺之醒
- 關(guān)鍵句是死亡
- (英)安東尼·霍洛維茨
- 5578字
- 2021-07-21 10:58:21
理查德·普萊斯的家在菲茨羅伊街區(qū),是整個倫敦最獨特的街道之一,緊挨著漢普斯特德山丘公園。實際上,它一點也不像一條街,尤其是在夏季,當你從公園進來時,你會經(jīng)過一扇老式大門,仿佛出自亞瑟·拉克姆的插畫,四周都是植物,很難相信你正身處城市之中。樹木、灌木叢、玫瑰、鐵線蓮、紫藤、金銀花和其他爬藤植物,都在爭先恐后地搶占地盤,像是《彼得·潘》里的“永無鄉(xiāng)”,甚至這里的光線都是淺綠色的。這些房屋各自獨立,有意顯示它們之間毫無相似之處。房子的風格從伊麗莎白女王時代,到裝飾藝術(shù),再到純粹的《妙探尋兇》[4]式的豪宅——包括煙囪、傾斜屋檐和山墻——黃上校修剪草坪,藍夫人和綠先生共飲茶點。
與這一切相悖的是,普萊斯的房子極具現(xiàn)代感,設(shè)計師可能在國家大劇院待了太久。房子的架構(gòu)是野獸派的風格,大片的預(yù)制混凝土和三層高的窗戶,更適合某個機構(gòu)而不是家庭使用。甚至前花園里的日式蘆葦也是按一定間隔種植,長得都一樣高。一樓有個木質(zhì)陽臺,但木材是斯堪的納維亞松木或樺木,與附近生長的樹木完全不同。
房子并不大,我猜應(yīng)該有三四間臥室,樣式全都是立方體、矩形和懸臂式屋頂,這樣的建造方式使得房子看起來比實際更大。我可不想住在這里。我對像洛杉磯或邁阿密等地的現(xiàn)代建筑并不抵觸,但如果我住在倫敦郊區(qū),在一家保齡球俱樂部旁邊,這種建筑就太出格了。
我和霍桑從柏蒙塞坐上出租車,沿著通往海格特的漢普斯特德巷一路上坡,然后車子突然拐彎,極速而下,遠離了喧囂世事,駛?cè)脒@夢幻般的城中田園。我們沿著小山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路標指向前方的北倫敦保齡球俱樂部。我們右轉(zhuǎn),普萊斯的房子被稱為蒼鷺之醒,很容易認出來。房前有警車,前門拉著警用膠帶,穿白色衣服的法醫(yī)在花園周圍緩慢地走動,還有穿著制服的警察和一群記者。菲茨羅伊街區(qū)沒有人行道,也沒有路燈。雖然幾所房屋裝有防盜警報器,但監(jiān)控少得讓人吃驚。總而言之,選擇這里作為謀殺地點再合適不過了。
我們下了車,霍桑讓司機等著我們。我倆看起來一定很奇怪,他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看上去既精明又專業(yè),而我直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自己是直接從劇組趕過來的,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背后繡著“戰(zhàn)地神探”字樣的棉夾克。幾個記者瞥了我一眼,我擔心自己會上當?shù)貓蠹埖念^條,所以側(cè)著身走,不讓他們看到我夾克的背面,真希望我有時間換套衣服。
與此同時,霍桑把我給忘了。他走上車道,仿佛他是這家人失散多年歸來的兒子。一遇到謀殺案他就會這樣,忘記一切其他的事情。我覺得我從未見過如此專注的人。他停頓片刻,檢查兩輛并排停放的汽車。一輛是黑色的奔馳S級雙門跑車,是一輛結(jié)實的商務(wù)車。另一輛則是經(jīng)典的摩根跑車,看起來更年輕、活潑。這輛車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屬于收藏版的汽車:鮮紅色的車身,黑色發(fā)動機罩以及閃亮的金屬車輪。他把手放在引擎蓋上,我急忙過去與他會合。
“這輛車剛停下沒多久。”他說。
“發(fā)動機還是熱的……”
他點了點頭:“一語中的,托尼。”
副駕駛窗打開了幾英寸,他看了一眼,嗅了嗅空氣,然后繼續(xù)朝房子的前門和守衛(wèi)警員走去。我原以為他會直接進去,但就在這時,他的注意力被門口那完美的長方形花壇吸引了。兩個花壇,一邊各一個,長著筆直的蘆葦,就像閱兵式中的士兵一樣。霍桑蹲下身子,我也同時注意到,在門的右邊,一些蘆葦已經(jīng)被折斷了,好像有人絆了一跤,踩在上面。是兇手嗎?我還沒來得及問他,他又站起來,向警察通報姓名,然后消失在屋里。
我微微一笑,擔心自己會被攔住,但警察似乎也在等我。我走了進去。
蒼鷺之醒建造得不像一般住宅,主要生活區(qū)沒有用墻和門分開,反而像是變成了另一番天地。寬闊的入口大廳一邊通向現(xiàn)代的廚房,另一邊通向?qū)挸ǖ目蛷d。后墻幾乎全是玻璃的,可以欣賞花園美景。地上沒有整片地毯,只有大小不同又昂貴的小塊毯子巧妙地散落在美國橡木地板上。家具是現(xiàn)代風格,由設(shè)計師專門設(shè)計,墻上是抽象派的藝術(shù)作品。顯然,就算房子的整體印象簡單了點,內(nèi)部裝飾卻是花了很多心思的。例如,所有的門把手和電燈開關(guān)都不是塑料的,而是拉絲鋼的,具有巴黎或米蘭情調(diào)。我猜這些是從商品目錄中精心挑選的。房子的大部分區(qū)域是白色的,但是普萊斯最近決定增添一些色彩。大廳里的防塵布上放著油漆罐和刷子。一扇敞開的門通往衣帽間,衣帽間是引人注目的淡黃色。廚房的窗框是赤紅色的。我以為律師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房子給人的感覺是非常昂貴的單身公寓。
就在我追上霍桑時,一個身材龐大、毫無魅力的女人出現(xiàn)了,穿著一件淡紫色的褲裝搭配黑色翻領(lǐng)毛衣。她擠出了廚房。她為什么沒有吸引力?不是因為衣服,也不是因為身材,雖然她的確很胖,雙肩和臉頰都很圓潤。我會這樣想,主要是因為她的態(tài)度。她沒有跟我們說話,而是一直皺著眉頭。她的鏡框太大,或者是眼睛太小,讓她的雙眼看起來刻薄且充滿敵意,惡狠狠地窺視著世界。不過,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頭發(fā)。那確實是她的頭發(fā),但又很像百貨商店里模特頭上戴的那種廉價假發(fā),顏色烏黑,像尼龍一樣光亮,仿佛不是從她自己的頭上長出來的。她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項鏈,項鏈下面是一根掛帶,垂吊在豐滿的胸前。看證件,她是倫敦警察廳的探長卡拉·格倫肖。她動作迅速,咄咄逼人,像一個摔跤選手進入競技場一樣。如果我是罪犯,我會害怕她。雖然我沒有做錯任何事,但她還是會讓我感到緊張。
“你好,霍桑。”她說道。令我驚訝的是,不看外表的話,她還是很幽默的。“他們告訴我你已經(jīng)在路上了。”
“你好,卡拉!”
他們相互認識,似乎彼此欣賞。霍桑轉(zhuǎn)向我:“這是卡拉·格倫肖探長。”他多此一舉地說道。他沒有介紹我是誰,卡拉似乎也不是很感興趣。
“他們把詳細資料發(fā)過去了嗎?”她直言不諱,毫不廢話。她的聲音沉悶且毫無感情,沒有特別的口音。“初次報告和照片都發(fā)了嗎?”
“發(fā)過來了。”
“他們真是一點也不浪費時間!普萊斯今天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
“誰發(fā)現(xiàn)的他?”
“清潔工,保加利亞人,叫瑪麗埃拉·彼得羅夫。如果你愿意,可以和她談?wù)劊菚速M你的時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為普萊斯工作了六個星期……通過位于騎士橋的一家中介來的。她跟丈夫和兩個孩子住在貝斯納爾格林。她從海格特下車,給死者買新鮮的面包和牛奶作為早餐。她走進廚房,準備好一切,然后又去了書房,就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的他。我們已經(jīng)把尸體挪走了,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去看看。”
“好啊。”
“這邊。”她拿出了塑料鞋套,遞給我們,就像在飯前遞餐巾紙一樣隨意。
我有點失望。在我的腦海中,調(diào)查人員會是梅多斯督察,就是戴安娜·考珀謀殺案時的那位警探,后來我們還在俱樂部喝了一杯。我一直對他與霍桑的關(guān)系很感興趣,他們曾一起工作,而且,顯然對彼此沒有好感。我想更多地了解霍桑,雖然梅多斯一直沉默寡言,費用很高(他按小時向我收取費用),但是我認為他能給我更多的信息。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真的要繼續(xù)寫有關(guān)霍桑的書,梅多斯會是一個不錯的角色。福爾摩斯有雷斯垂德,波洛有賈普,莫爾斯探長經(jīng)常與總警司斯特蘭奇拌嘴。一位聰明的私家偵探需要一名不那么聰明的警察,這是個簡單的常識,就像照片需要明暗變化一樣。否則,就沒有界定了。順便說一句,我并不是說梅多斯不聰明,但他確實認為考珀夫人是被盜賊殺死的,而且在這一點上他肯定是錯的。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會很樂意他出現(xiàn)在每個犯罪現(xiàn)場。但是倫敦有三萬多名警察,他不可能同時負責切爾西(第一次謀殺案的現(xiàn)場)和漢普斯特德。當我跟隨格倫肖穿過客廳時,就認定她對我沒什么用了。她完全公事公辦,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對我一點也不感興趣。
我們經(jīng)過客廳,下了兩個臺階來到書房。書房看起來像一間會議室,鋪著木地板,還有小裝飾,沒有書桌。四張白色皮革鋼質(zhì)椅放在玻璃桌周圍,桌子的一側(cè)是書架,另一側(cè)是窗戶,有一塊玻璃板貫穿了整個頂棚,光線可以照進來。桌上有兩罐可樂,其中一罐打開了。
尸體已經(jīng)挪走了,但是毫無疑問,這就是理查德·普萊斯死去的地方。地板上留下一攤黏稠的深紅色液體,是紅酒和血液的混合物。更令人驚恐的是,我可以在尸體挪走后留下的圖案中,辨認出律師的頭部、肩膀和一只伸出的手臂。在一片狼藉中,有一只破碎的瓶子,部分碎片仍然被標簽粘在一起。
我的目光被兩個書架之間的墻吸引住了,上面有霍桑給我看過的三位數(shù)字——“182”,是匆忙中用綠色涂料寫下的。顏料滴落下來,如同恐怖電影的海報。數(shù)字涂抹粗糙且不均勻,8比1和2大很多。書寫用的刷子在地板上,留下了綠色的污跡。
“死亡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八點三十分之間。他獨自一人在家,但是我們了解到,七點五十五分的時候,他有一位訪客。鄰居亨利·費爾柴爾德遛狗時,看到有人從漢普斯特德公園走過來。你肯定想和他談?wù)劊≡谶@條街的另一頭,一幢粉紅色的建筑……玫瑰小屋。這附近的房子沒有門牌號,他們也太有雅興了。”她短促地一笑,“都是些花哨的名字……就像‘蒼鷺之醒’,這到底是什么意思?總之,費爾柴爾德先生已經(jīng)退休了,他是一個有魅力的人,你肯定會喜歡跟他交談。”
“普萊斯自己一個人住嗎?”
“昨晚他是一個人。雖然他結(jié)婚了,但他丈夫沒在。他們在克拉克頓還有一處住所。他丈夫大約一個小時前回來的,發(fā)現(xiàn)我們在這兒,他有點震驚。他現(xiàn)在在樓上。”這就解釋了那輛紅色摩根跑車的引擎還未冷卻的原因。“他看起來不太好,”她繼續(xù)說道,“我只和他談了幾分鐘,他沒說什么,哭得死去活來,所以我找人給他泡了杯茶。”她停頓了一下,抽了抽鼻子,“他要的是洋甘菊。”
我聽她說完,心里感到一絲不安。我還記得,霍桑有一點很不討喜:他厭惡同性戀,而且不覺得自己的觀點有什么問題。這是我們在第一個案件中,一起去詢問犯罪嫌疑人時我發(fā)現(xiàn)的。聽卡拉的語氣,她可能也是這樣。但話又說回來,也許她只是不喜歡有錢人。
“他丈夫叫斯蒂芬·斯賓塞,”她繼續(xù)說,“關(guān)于他的情況,我現(xiàn)在還說不上來,我還沒和他好好談過。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最后一個和普萊斯說話的人。”
“他打過電話?”
“昨晚八點,”霍桑思考這些信息時,卡拉看著他。“沒錯。打電話時兇手一定是在屋外,也許靠近房子。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的鄰居費爾柴爾德先生看到有人進來,然而他無法提供任何細節(jié)描述,天太黑了,他又離得太遠。普萊斯掛了電話,讓對方進來,看起來是他認識的人,他還拿了飲料。”
我看了看玻璃桌上的兩罐可樂。
霍桑說:“他們一點酒也沒喝。”
“酒瓶都沒打開。你看到報告了嗎?價格兩千英鎊!”格倫肖搖了搖頭,“這就是這個國家的問題所在。在北方有食品銀行[5],在漢普斯特德這里,有人會毫不猶豫地花一大筆錢去買一瓶酒,真不合情理。”
“理查德·普萊斯不喝酒。”
“據(jù)斯賓塞說,這是普萊斯的一位客戶送來的禮物,客戶名叫阿德里安·洛克伍德。”
“阿基拉·安諾的丈夫。”我說。我從廣播中聽過,所以記得這個名字。
“是她的前夫。普萊斯是洛克伍德的離婚律師,顯然阿基拉·安諾對結(jié)果不太滿意。”
她曾威脅要用一瓶酒打他,這似乎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巧合。然而,如果在公共場合,在一家熙熙攘攘的餐廳里,她這樣宣布過,那她一定是瘋了才會用這種方法干掉他。
同時,霍桑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墻上的綠色數(shù)字。“你怎么看?”他問道。
“182?我一點想法也沒有。”格倫肖探長抽了抽鼻子,“霍桑,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這就是你被叫來的原因。顯然我們遇到了有點狡猾的混蛋,他覺得自己可以盡情歡笑了。”她將自己巨大的雙臂交叉在胸前,“在我看來,有兩種可能。第一,這是普萊斯自己畫的,試圖留下某種信息,但這一定是在他的頭被砸之前。第二,也是可能性更大的情況,這是兇手畫的。但是,老實說,這沒有任何意義。什么樣的殺手會留下一條明顯的線索呢?他還不如簽個姓名縮寫呢。”她停了一下,“我很想知道這是否與紅酒有關(guān)。”
“一瓶一九八二年的拉菲古堡紅葡萄酒。”我說。
“除了九,其他數(shù)字都是一樣的。”格倫肖瞥了我一眼,好像第一次注意到我。她的小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讓我有些不安,然后目光閃爍地挪開。“霍桑,這個問題就交給你來解決吧。”她接著說,“我個人不喜歡謀殺案里摻雜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這些就留給你這位戰(zhàn)地神探先生吧。”
她注意到了我夾克的背面,盡管我已經(jīng)盡力不讓她看到。不知道霍桑有沒有和她說過我的事情。
“有指紋嗎?”霍桑問道。
她搖了搖頭:“什么都沒有,所有東西都被擦過了,包括未開封的可樂罐。普萊斯是唯一留下些許指紋的人。我們在易拉罐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DNA,而且他的嘴唇上有液體殘留。”
“你有什么想法?”
“你真的認為我會和你分享這些嗎?”卡拉·格倫肖探長直視霍桑的眼睛,但語氣絲毫沒有惡意。“我想讓你去掙你的日結(jié)費,”她接著說,“如果警察廳需要你,他們也會讓自己的錢花得值當。順便說一句,我可不覺得他們需要你。”
她站在那兒,手指敲打著手臂的一側(cè)。隨后她似乎心軟了。
“我看安諾小姐會成為首選嫌疑人。我們還沒找到她,她的手機關(guān)機了,但找到后我會告訴你的。我要去和普萊斯的丈夫談?wù)劊憧梢院臀乙黄鹑ァH缓竽銘?yīng)該和鄰居談?wù)劇H绻枰遥阌形业氖謾C號,但這是交易,霍桑。”她用一根粗短的手指指向他,“我也想知道你所掌握的信息,懂了嗎?如果有任何進展,請隨時通知我,我想成為實施逮捕的那個人。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一直在暗中使壞,我會扯掉你的睪丸,然后用它玩康克[6]。明白了嗎?”
“卡拉,你不用擔心。”霍桑說道,臉上帶著天真、近乎天使般的微笑,“我只是來幫忙的。”
我可不信。毋庸置疑,霍桑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我確定格倫肖探長只會在讀報紙時才會知道有人已經(jīng)被捕。
“那我們就開始吧。”
格倫肖大步走向樓梯,我很高興跟著她離開,因為房間里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是血和酒的混合物。我感到反胃,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在犯罪現(xiàn)場吐了,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我等不及要出去了,但是霍桑仍然在徘徊。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小心她的。”他喃喃地說。
“格倫肖探長嗎?”
“幫我個忙,什么話都不要在她面前說。相信我,她不是一個好人。”
“我覺得她挺好的。”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她。”
我們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