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場景二十七
- 關鍵句是死亡
- (英)安東尼·霍洛維茨
- 4290字
- 2021-07-21 10:58:21
通常,我很喜歡看影視拍攝布景。那么多專業人士一起工作,耗資數萬英鎊,去創造一個十個月前就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場景。那場面看看就令人激動,我喜歡這種感覺,喜歡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但這次不同。我睡過頭了,所以匆忙離開家。我找不到手機,頭也開始痛。那是十月的一個早晨,到處都濕漉漉的,當我從車里出來時,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其實那天我應該待在床上。
那是個重要的日子。我們在拍攝《戰地神探》第七集開頭的場景——弗伊爾的司機薩姆·斯圖爾特首次亮相,由漢妮薩科·維克斯扮演,她是該系列劇的堅定支持者,也是我最喜歡的演員之一。每當我為她寫臺詞時,似乎總能聽到她的聲音。在這一季,她已經結婚,不再是警察,轉而為一名核專家工作。我要讓她閃亮登場,所以我去現場就是為了表示對她的支持。
在劇本中我是這樣寫的:
二十七 外景 倫敦街頭,一九四七年,白天。
薩姆從公共汽車上走下來,拿著剛買的東西。她收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所以停下思考,卻驚訝地發現亞當在等她。
薩姆:亞當!你在這里做什么?
亞當:等你。
他們相擁而吻。
亞當(續):我來拿吧。
他接過薩姆的東西,兩人一起走回家。
在劇本中,這可能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一直知道這會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我的妻子吉爾·格林是制片人,單單“倫敦街頭”這四個字就足以讓她嘆息不已。在倫敦街頭拍攝永遠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主要是費用太高,而且困難重重,仿佛整個城市都在想盡辦法故意阻止攝像機運轉。拍攝過程中,不時會有飛機從頭頂掠過,風鉆和汽車報警器會噪聲四起,警車和救護車鳴笛疾馳而過。不管你貼了多少告示,告訴人們這里要拍電視,總有人會忘記把車挪走。更糟糕的是,還有人為了拿到賠付,故意把車留在那里。人們自然會認為電視和電影制片人財力雄厚,但可悲的是,這遠非事實。湯姆·克魯斯也許能毫不猶豫,封鎖半座黑衣修士橋或者半條皮卡迪利街,但這只是個別情況,大多數英國電視劇組做不到,即使是我前面寫的那種短場景也不行。
從車里出來,我感覺自己穿越到了一九四七年。制片公司成功地拿下兩條街道,里面保留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筑,并通過布景,完美地再現了戰后的倫敦。天線和衛星天線接收器都被常春藤或塑料瓦片蓋住。幾周前他們就測量好尺寸,搭起框架,把現代化門窗擋在后面。路標和燈柱也被偽裝起來,地面的黃線上覆蓋著富勒土粉末。我們帶來了自己的道具:一座鮮紅色的電話亭、一個公共汽車站牌和足夠的碎片,來模擬戰后那種被炸彈炸過的樣子。至于那些穿著泡芙夾克的人、路燈、洋娃娃和蜿蜒纏繞的電纜都無所謂,因為這些東西幾乎沒被時代改變。
我周圍站著一大群人,耐心地等待拍攝開始。除了工作人員之外,還有大約三十名繪景師,他們都穿著古裝,留著傳統發型。第二助理導演正指揮那些參加拍攝的車輛就位,我已經查看過這些車子,有奧斯丁公主號,摩根4-4型,兩輪馬車,以及這個場景的主角——聯合設備公司生產的麗晶二型雙層巴士,薩姆·斯圖爾特會從這輛車上下來。漢妮薩科正和她劇中的丈夫站在馬路對面,看到我,她只是舉起一只手,沒有笑容。我意識到事情不太順利。
我去找攝像機,看到吉爾正在和導演斯圖爾特·奧姆及其他攝像人員交談。他們看上去都不太開心。我感到內疚。這一集《戰地神探》叫“永恒之環”,我寫的劇本開篇是新墨西哥州的一次核彈測試。斯圖爾特設法在海灘上拍攝這個壯觀景象,好不容易趕在破曉時分漲潮前的兩個小時內拍完了。劇組從那里又輾轉到了俄羅斯駐倫敦大使館和利物浦碼頭,然后在白廳和軍情六處的總部等地都拍過,拍攝工作量很大,但是這個“場景二十七”可能更麻煩。我本可以設計薩姆走路回家,或者直接鏡頭一轉到家門口。
斯圖爾特看到我,走了過來。他的白發和白胡子讓我覺得有點嚇人,其實他只比我大一歲。我們之前合作過一部片子,我很高興能與他二度合作。“這個場景現在不能拍。”他說道。
“怎么了?”我問,努力消除莫名的擔心。不管發生什么事,都有可能是我的錯。
“有很多問題。有兩輛車我們必須挪動,還有天氣問題。”雨剛剛停了。“警察無論如何都不允許我們在十點前開始拍攝,公共汽車也拋錨了。”
我環顧四周。麗晶二型雙層巴士正在被拖走,由另一輛巴士取而代之。“那是一輛常規雙層巴士。”我說。
“我知道,我知道。”斯圖爾特看上去很焦慮。我們都知道,第一輛雙層巴士直到五十年代中期才開始在倫敦的街道運行。“但那是代理處送來的,”他繼續說道,“別擔心,我們可以在后期制作時使用電腦特效。”
就是用計算機生成圖像,非常昂貴,但有時它可能是最有效的手段。它能讓我們看到被炸毀的倫敦,看起來像是在開車經過圣保羅大教堂(實際上卻離教堂很遠)。
“還有什么?”
“拍攝時間只有九十分鐘。我們必須在十二點之前離開這里,而現在有四個場景要完成,我做不到。所以如果你沒問題的話,談話到此為止。我們打算只拍薩姆下車的鏡頭,接她回家,然后遇見亞當。”
某種程度上,我有些受寵若驚。正如我之前提到的,編劇是片場里唯一無事可做的人,這也是我平時遠離拍攝場地的原因之一。我有一個壞習慣,總是出現在錯誤的地方。如果一部手機在拍攝過程中爆炸,幾乎可以肯定是我的。而現在這位導演正在尋求我的幫助,我明白他的建議不會對這一集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很好。”我說。
“好吧,希望你不會介意。”他轉身離開了,我知道,在我到這里之前,他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當然,即使沒有那些對話,這次的拍攝也會很難。斯圖爾特要先進行一次排練,然后才能正式拍攝,但這仍然很復雜。一條二十米長的軌道已經鋪成,當公共汽車瞬間以直角隆隆駛向第一條街道時,攝像機就可以沿著這條軌道滑行。公共汽車會拐過街角,然后停下來。攝像機將繼續向前到達車站,為的是拍到前面下車的兩三個乘客和后面的薩姆。與此同時,包括馬車在內的其他車輛要雙向通過這里;還有孩子們在人行道上玩耍。有各類行人走過: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幾名警察,騎著自行車的男人,等等。如果要在一次拍攝中捕捉到所有這些場面,就需要把時間設計得非常精準。
“大家,請各就各位!”
扮演薩姆丈夫的演員被送回了臨時工作室,看起來很不愉快。他應該在破曉就起床了。雙層巴士的司機得到指令,繪景師們各就各位。我走過去,站在攝像機后,確保自己沒有礙事。第一助理導演看了一眼斯圖爾特,后者點點頭。
“開始!”
整個排練糟糕透頂。
公共汽車來得太早,攝像機又來得太晚。薩姆被人群淹沒,一朵云恰巧就在那一刻遮住了陽光,拉馬車的馬也不肯動。斯圖爾特和他的攝影總監交流了幾句,然后輕快地搖搖頭。他們還沒有準備好正式拍攝,還需要排練第二次。
已經十一點十分了。影視布景就是這樣,有時大家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所事事,然后在實際拍攝時,會有短時爆炸式的、高強度的活動。但是時間一直在流逝,對我個人而言,這個壓力幾乎無法忍受。斯圖爾特說十二點前必須完成,他指的是十二點整。有兩個真警察在遠處的拐角封鎖了交通,他們很想早點離開。房子的主人限制了我們的拍攝時間,外景經理看上去愁容滿面。現在我真希望自己沒有來這兒。
助理導演拿起擴音器,大聲喊出新指令。“歸位!”乘客們慢騰騰地回到公交車上,雙層巴士向后倒車。孩子們被領回初始位置。他們給馬喂了一塊方糖。謝天謝地,第二次彩排要好一些。公共汽車和攝像機按計劃在拐角處精準對接。薩姆走下來,離開車站。那匹馬盡管出了點狀況,偏離馬路,走上人行道,但好在完全按照計劃時間出發了。幸運的是,沒有人受傷。斯圖爾特和攝影師咕噥了幾句,一切準備就緒。吉爾看了看手表,現在是十一點三十五分。
因為這是一個大場景,涉及多方面的制作水準,我們有自己的劇照攝影師,還有幾個記者,計劃要采訪我和漢妮薩科。獨立電視臺派出了兩名高級管理人員,他們與衛生健康安全人員及圣約翰救護車的護理人員一起觀察著整個活動。此外,還有一些常見的年輕人,老頭子,一級、二級和三級助理導演,化妝師,道具師……一群人站在那里,等著看一個鏡頭,而這個鏡頭只用不到三十分鐘就能拍完。
最后是沒完沒了的檢查、故障,還有似乎永無止境的寂靜。我的手心在出汗。但最終還是聽到了每次拍攝時都會出現的那套熟悉的說辭。
“聲音?”
“聲音開機。”
“攝影機?”
“攝影開機,錄音開始……”
“第二十七場,第一個鏡頭。”
然后是打板的敲擊聲。
“開始!”
攝影機開始朝我們這邊滑來,巴士轟隆隆地向前行駛,孩子們在玩耍。馬兒乖乖地邁著輕快的步伐拉著馬車出發。
這時,一輛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出租車突然冒出來。這不是一輛傳統的黑色出租車,可能和巴士一樣,要用電腦特效技術處理。出租車被噴成白色和黃色,上面有亮紅色的最新應用程序廣告,前門和后門上都印著一句“下一次旅程可節省五英鎊”。司機為增添樂趣,把車窗搖了下來,收音機音量開得大大的,播放著賈斯汀·汀布萊克的歌曲。這輛車正好停在拍攝場地的中央。
“停!”
斯圖爾特·奧姆向來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但是當他從監控器上看到發生的事情時,他滿臉怒氣。這怎么可能呢?警察應該封鎖了交通,街道的盡頭都有劇組的人阻擋行人,絕不可能有車輛通過。
我心里早就不好受了,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種不祥的預感。
結果證明我是對的。
出租車的門打開,一位男士下了車。他看起來毫不在乎自己被一大群人包圍著,其中許多人還穿著戲服。他的開朗自信實則是冷酷無情,完全只顧自己的需求而損害他人的利益。他個子不高,身材不算好,給人的印象是,無論做什么事情他都要贏,不惜任何代價。他的頭發很短,特別是耳朵周圍的頭發,有些地方的顏色介于棕色和灰色之間。他的臉色蒼白,略顯病態,深褐色的眼睛若無其事地四處打量著。他應該是那種不經常曬太陽的人。他穿著一身黑西裝,一件白襯衫,一條細長的領帶,這身衣服可能是精心挑選的,讓人沒法說他的閑話,鞋子還擦得锃亮。他一邊往前走,一邊找我。我很疑惑,他是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
我還沒來得及躲到監視器后面,他就找到了我。
“托尼!”他友善地大喊道,聲音大到足以讓現場的每個人都聽到。
斯圖爾特轉向我,非常生氣,問道:“你認識這個人嗎?”
我坦白地說:“認識,他叫丹尼爾·霍桑,是名偵探。”
攝制組緊盯著我,來自英國獨立電視臺的那兩位女士滿懷疑問地小聲嘟囔著。吉爾走過去,試圖解釋。街上的每個人都凝固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好像他們突然變成了明信片“歷史上的倫敦”中的某一張。甚至那匹馬看上去也很生氣。
他們確實在十二點之前趕忙又拍了一次,勉強湊齊了足夠的素材剪成一個場景。如果你看過這場戲,你會看到電話亭、馬車、兩名警察(在遠處)和薩姆離場。遺憾的是,攝影機沒拍到大多數群演,包括推嬰兒車的女士和騎自行車的男士。你也看不到薩姆提著購物袋的畫面。
最后我們的錢都用光了,在后期制作時,我們對那輛討厭的雙層巴士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