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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故鄉(xiāng)樹下
  • 矯發(fā) 劉固霞
  • 3284字
  • 2021-07-19 14:50:51

娘還記得那個秋天

那個葉瘦果肥、豐收在望的秋季,突遭連綿暴雨,溝滿河漲,大田積水。

街衢渾黃的轍道里,一縷一縷的枯枝腐草左右洸蕩,白胖的鯽魚、柳葉狀的噘嘴鰱和黑瘦尖細的麥穗魚浮游其上,四散著餿味和腥氣。

風雨如晦。潮濕發(fā)霉的三間土房里,光線黯淡。我們緊緊依偎在娘的身旁,鬧了哭,哭了鬧,累了睡,生怕娘被狂風驟雨卷走。娘盤腿打坐,心靜如水,吱吱地搖著古樸的木制紡機,一圈一圈,不知疲倦。拇指粗的棉絨,魔術(shù)般扯出一根又一根纖細的銀線。

爹出發(fā)未歸。沒有爹的雨夜,就像夜晚沒有月亮。夜未央,我們像受傷的小鳥失落驚恐。窗外,雨夜深邃蒼茫。

小院西墻最先熬不過雨水浸泡,酥軟的墻體如多米諾骨牌,由南及北“轟隆轟隆”向外坍塌——原先裹在院墻的大槐樹,終于裸露身姿。“轟隆”聲接連不斷,位于小院西南角的豬圈,又撕裂開長長的豁口。

久居樊籠、又白又胖的大肥豬時來運轉(zhuǎn),霎時趾高氣揚。它噘著嘴巴,哼著小曲,抖著耳朵,甩著尾巴,穿胡同,沐秋雨,大腹便便,蹣跚北去。

翌日,東方未晞。娘驚慌失措招呼我們,一聲急過一聲,變了聲嗓——那頭豬,已悄無蹤影。

小村文化的熏陶,讓我對豬有了更多的了解。

夏夜納涼,南大灣里蛙聲如鼓,蟋蟀啁哳。大人孩子齊聚歪脖子柳樹下,蒲扇里搖出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福字飄紅、飛雪迎春、年味繚繞的正月,踩高蹺、跑旱船的人群走街串巷,在長袍馬褂、花花綠綠、鼓樂轟鳴、群蟻蝸行的人河里,我們樂此不疲地追隨著尋覓著那個手持釘耙、臃腫邋遢、憨態(tài)萬方、鶴立雞群的“豬八戒”。稍長,電影《西游記》挨村放映,我知道了更多豬八戒的故事。平日里那些關(guān)于豬八戒的歇后語,更是如雷貫耳:豬八戒背媳婦——自覺其美;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豬八戒打敗仗——倒抓一耙……

我打心底里感謝我的南鄰,已經(jīng)辭世的劉宗訓(xùn)大爺,那位沒有脾氣、和藹可親、臉色紅潤、寫一手蠅頭小楷的干巴老頭,他是除父母之外我的又一位啟蒙老師。我永遠忘不了他耷拉著老花鏡,捧著油漬麻花的《西游記》,極像私塾老先生,一字一句、一頁一頁、一章一回給我講讀的情景,這是我最早接觸的啟蒙讀物。以后,隨著《西游記》電視連續(xù)劇熱播和主題歌《敢問路在何方》瘋狂傳唱,唐僧師徒名滿天下。

我欣賞豬八戒:做不了英雄,也要做個人物。

隨著年齡增長,閱歷漸豐,對豬的感情越來越參差復(fù)雜。

我同情它,老實善良,逆來順受,任勞任怨。我敬重它,渾身是寶,奉獻社會。豬肉,改善生活,補充營養(yǎng),強身壯體;豬糞,沃地肥田,提高地力,疏松土壤,“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豬皮豬毛等,支援國家建設(shè),用途多矣。

我又深深地為之悲哀,它的命運始終主宰在別人手里,稀里糊涂,終其一生,“吃喝拉撒困,臨死挨一棍”。

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在家庭中,豬的地位是特殊的。

爹算得上村里的文化人,喜愛鉆研琢磨,他對“家”字有獨到的見解。寶蓋下面那個“豕”字,乳豬之意;“豕”沒了,家將空空如也。沒“豕”就沒家,沒家就養(yǎng)不了“豕”,是地地道道的老百姓經(jīng)濟學(xué)。

娘識字不多,覺悟不高,不知道鄧公的“白貓黑貓”論,但認準一個理:養(yǎng)雞為了下蛋,養(yǎng)牛為了犁田,養(yǎng)豬為了換錢。家里孩子多,勞力少,開銷大,年底決算,不但分不到錢,而且常常“紅碼(饑荒)”——凡是戶里欠村里錢的,村會計均用紅筆標記數(shù)碼,這就是“紅碼”的來歷。凡夫村氓杜撰的這個特定名詞,在各大詞典里均覓不到它的影子,但深深烙印在我的骨子里。

茶余飯后,老人們評價過門媳婦孬好的標準簡單至極:會養(yǎng)豬就會過日子,養(yǎng)好豬就能過好日子。人要臉,樹要皮;人得逼,馬得騎。姥姥家是大戶人家,娘屬大家閨秀,從沒干過粗活,臉皮薄,要好,但不服輸。她暗暗和那些大閨女小媳婦較勁,比豬的成色,比出欄的快慢,逐漸成為養(yǎng)豬高手。娘喂的豬肯上膘,增重快,喂料少,七八個月就出欄,賺錢多,顛覆了“養(yǎng)豬圖攢糞,掙錢是枉然”的定論。

養(yǎng)豬能夠補貼家用,時時針砭著娘的神經(jīng)。養(yǎng)豬自然成了娘的頭等大事,比侍弄兒女還珍重。

娘的白天是這樣度過的。沾了大隊大辦副業(yè)的光,娘和后街“好身量”李媽、東灣崖“胖西施”六嫂在縫紉組上班,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手忙腳勤、彎腰弓背、噪音踢踏,忙忙碌碌。

晚餐后,娘拾掇好鍋碗瓢盆,抹抹桌子再開火,馇備第二天的豬食。姊妹們輪換為娘打下手,有咕噠咕噠拉風箱的,有往鍋底添草加柴的,通紅通紅的火苗子呼呼外竄,灰頭土臉自是常事。開鍋了,娘忽地掀開黑濕的蓋墊,熱騰騰的氣團繚繞升騰,直抵屋笆,彌漫的霧氣里,混合著甜絲絲的地瓜干味。娘打著藍布圍裙,弓腰彎向鍋臺,雙手緊攥黑鐵長勺,用力均勻攪拌,生怕糊了鍋底。鐵勺過處,留下沸騰的漩渦、優(yōu)美的弧線和摩擦鍋底發(fā)出的刺耳聲響,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櫻桃大小的黑色氣泡,忽張忽翕。娘喘著粗氣,粉臉桃腮,嫣然可人。大滴大滴的汗珠一摔八瓣,“吧唧吧唧”融進鍋里。

喂豬是門深奧的學(xué)問。從集上剛剛抓回的豬崽子,摘奶沒幾天,喜食又稀又薄的食物,農(nóng)村稱為“認食”。稍大后半干半稀,出欄前以稠食為主。豬食前期以野草、地瓜蔓、地瓜葉、地瓜干為主,出欄時為了增加營養(yǎng),以玉米、豆餅為主,俗稱“(chǎi)豬”。

自春至秋,我和哥哥又多了挖菜割草的營生。多少個草葉掛滿露珠的清晨,多少個晚風沉寂、暮色四合的傍晚,茫茫曠野,彎彎鄉(xiāng)路,多了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兩個孩子。紅莖紫葉的“神仙愁”,滿地亂爬的食草蔓,葉片肥胖的灰灰菜,干筋細骨的夫子苗,流著乳汁的曲曲菜,見土就活、花色繽紛的馬齒莧……是菜就往筐里剜、花簍里放。我們淘氣不情愿的時候,娘總是說著善意的謊言:“等賣了肥豬,過年給你們添鞋添襪。”我們一次次信以為真。

養(yǎng)豬又苦又累又臟,周期長,纏磨人,需要耐力和韌性。只要小豬進了圈,搟欄換土不間斷。小豬奔,大豬困。小豬屎尿少,活動勤,十天半月打掃一次;豬越大越笨越懶,窩里拉窩里尿,三日兩頭得打掃。最怕雨雪天氣,需要提前曬土備土。最累最臟的是出圈糞。鄉(xiāng)諺云:農(nóng)村四大臟,出糞、砸炕、割麥、擗棒(玉米)。腳穿高靿兒雨鞋,一層一層往下掘,一層更比一層難;一锨一锨往上撇,一锨更比一锨難;一車一車推到院外,扣在墻沿路邊。冬天,砸炕騰出的墼塊灰土摻和其中,冬翻后再運到責任田里,肥效能頂一袋尿素、兩袋碳銨。爹率我和哥哥輪番下圈,忙乎整整一天。臭氣熏天不說,第二天腰酸腿麻,胳膊抬不起來。

娘外表軟弱,內(nèi)心剛強。秋雨中的她,儼然花木蘭替父從軍,儼然穆桂英掛帥出征,率我們傾巢出動,沿著腳印找尋豬的下落。

雨蒙蒙的秋天,望不透的原野,天地回蕩“唰啦唰啦”的聲響——高粱“吱吱呀呀”揚穗吐絮,玉米“咯吧咯吧”長高拔節(jié)。萬類霜天競自由,谷莠子、蒼耳子、灰灰菜、食草蔓、地瓜蔓、野芝麻、癩葡萄,還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競相瘋長。

雨越下越大,路越走越遠。家鄉(xiāng)的土質(zhì)又黑又粘,下雨就變成崗子泥,拔不出腳。我們只好光著腳丫爬溝上崖,哥哥一會踩到了蒺藜上,妹妹一會踩到了枯萎的荊棘上,每一聲痛叫都像蒺藜和荊棘戳刺在娘的心窩上。

三里灣,高粱地,我們找到了那個滿身高粱花子的龐然大物。娘眼淚嘩嘩。豬自由快活地、“吧唧吧唧”地嚼著“神仙愁”,瞇著眼望著我們狼狽不堪的樣子,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娘指揮我們趕豬回家,任我們怎么嗷嚎,肥豬不聽話,搖著頭,嗡嗡地表示抗議,水珠摔在我們身上。它不愿回到臭氣熏天、畫地為牢的豬圈,它更愿像西天取經(jīng)、無拘無束的豬八戒,在一望無際、色彩斑斕、生機水靈的青紗帳里快活風流。

娘抓耳撓腮,滿臉淚痕。我們扳豬頭,撕耳朵,拽尾巴;我們用樹條子抽,“巴棍子”敲。多虧西胡同的徐老大幫忙,人攆腳踹,好不容易把它倒騰回家。

雨仍沒有停歇。我們衣衫不整,赤腳光腚,渾身沒有干索地方,像一群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只有肥豬“哼哧哼哧”喘著粗氣,圓頭大耳,豐乳肥臀,像得勝回朝的將軍。

雨后,娘感冒發(fā)燒,躺在炕上好長時間。

大寒小寒,殺豬過年。爹喜滋滋地點著鈔票,眉眼放光。我盼著娘兌現(xiàn)承諾,等來的卻是失望。娘說,家里使錢的地方多著哩,有一百個地方等著。

我體諒娘的難處,何況錢繩子攥在奶奶手里,但我一萬個不樂意。娘還記得那個秋天,現(xiàn)在每當談及此事,娘都眼圈紅澀,像做過錯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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