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沙礫記

正是中午，我在岸邊的柳蔭下乘涼，一抬頭，看見河灘的沙地里，騰騰的有著一層霧氣，一絲一縷的，曲線兒的模樣。看得久了，又似若有若無，燦燦的卻在那霧氣之中，有了什么在閃光，有的如火苗，那么一小朵，里圈是紅的，外圈是白的，飄忽不可捉摸；有的如珍珠，跳躍著無數(shù)光環(huán)，目不能細(xì)辨，似乎其中有紅、黃、綠、紫的色彩；有的如星星，三角形的，五角形的，光芒乍長乍短。我一時(shí)不知這是什么東西，叫小女兒去尋看，只是一片河灘，滿地沙礫，漠漠視而不識(shí)，而升騰的霧氣灼灼，使人不能久站。回到柳蔭下又看，那光亮又在那里閃耀。女兒照著一點(diǎn)光走去，雙手撿起，捂在掌內(nèi)走過來，看時(shí)，乃是一塊小小的沙石片兒。

石片極平凡，三角形狀，邊角已成光滑，上邊隱隱有幾道石紋，并不算美；放在手中，不見有彩，拿近眼前，黯然無光。女兒很是納悶，問：它在沙灘燦爛，在這里失色，這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得其解。反復(fù)揣摩石片，想起“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古語，猜這是地方不同所致，這石片或是從山上來的，風(fēng)吹雨打，裂成碎片，隨水走川過峽，萬里浪淘，停在這河灘里了；這水，這氣，這日，才使其顯了本色，互相輝映，有了燦燦之光。如今拿在手中，沒了那些就得不到其天然色澤了。由此看來，天上的星星，也是這樣：它在天上，便有光亮，成其為星，落在地上了，純乎一塊隕石，有人幻想上天摘星，以此炫耀，恐怕摘下來，也是一塊冰冷頑石吧！再去推想，我們居住的地球，我們看來，是土，是石，可從別的星球看去，也一定會(huì)有光有色。那么，魚在水里，有動(dòng)有神，來來去去，可謂悠然，若撈上岸來，便會(huì)翅不如毛，尾亦無力了。鳥在云際，有容有聲，高高低低，可謂自若，若墜入水去，便要有翅不能飛，有爪不能劃了。世上什么東西生存，只有到了它生存的自然之中，才見其活力，見其本色，見其生命，見其價(jià)值。人往往有其好心，忽視自然規(guī)律，欲以己之意，加于他物，結(jié)果往往適得其反。

沙礫本是無情，也有如此屬性，而萬千世界，人為第一，百人百貌，百貌百性，不能定然，不可固一。應(yīng)是讓其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條件下，不拘一格，各呈其才。那么，人便更是活的，就有生氣，就有創(chuàng)造，這個(gè)人世就有了最偉大的，最光輝的色彩。

女兒還在哀嘆沙礫，說是死了，是不是還能再活？我讓女兒把那石片兒拋到河灘去，站在柳蔭下靜觀，便見又燦燦然，爍爍然了。女兒笑之，我亦笑之，沙礫似乎也在笑，一閃一閃的，綻閃著金色的微笑。

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