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賞兩百萬元的首級
紅軍大學有許多獨一無二的地方。
它的校長是一個二十八歲的指揮員,據說他從來沒有吃過一次敗仗。紅軍大學自稱有一個班的學員全是老戰士,平均年齡是二十七歲,平均每人有八年作戰經驗,受過三次傷。有什么別的學校由于“紙荒”而不得不把敵人的傳單翻過來當作課堂筆記本使用?或者每個學員的教育費用,包括伙食、衣著、一切在校開支,每月不到十五元銀洋?或者把那些鼎鼎大名的學員的首級賞格加起來總共超過兩百萬元?
紅軍大學就是這樣。
最后,以窯洞為教室,石頭磚塊為桌椅,石灰泥土糊的墻為黑板,校舍完全不怕轟炸的這種“高等學府”,全世界恐怕就只有這么一家。[1]
所以不怕轟炸是因為在陜西和甘肅,除了普通房屋以外,還有很大的住人的窯洞、供佛的巖窟、防敵的堡壘,都有幾百年的歷史。有錢的官吏和地主在一千年前就修建了這種奇怪的建筑物,用以防御洪水、外敵、饑荒,在這些地方囤糧藏寶,挨過歷次的圍困。這些洞窟深挖在黃土巖或硬石巖中,有些有好幾間屋子,可以容納好幾百人,是天造地設的防空洞,不怕原來是中國人民送給蔣介石去打日本人的南京新轟炸機的轟炸。紅軍大學就是在這種古老的洞窟中找到了奇怪而安全的校舍。
我到達后不久,他們就把紅軍大學校長林彪介紹給我。林彪邀我找個日子給他的學員講話。他擬的題目是:《英美對華政策》。我感到為難。我對兩國的對華政策都知道得太少了。何況,我也不能用馬克思主義的術語來解釋。但是林彪堅持要我講。他說他們自己可以提供馬克思主義的術語。他為此安排了一次“面條宴”,使我感到盛情難卻,只好勉強從命。
林彪是湖北省一個工場主的兒子,生于一九〇七年。他的父親因苛捐雜稅而破產,但是林彪還是設法讀完了中學,進了廣州的黃埔軍校學習。他在那里成績優秀,在蔣介石及其首席顧問俄國將軍布留赫爾手下,受到了緊張的政治軍事訓練。他畢業后不久,北伐開始,林彪被提拔為上尉。到一九二七年,他剛二十歲,就成了國民黨張發奎領導下的著名的第四軍里的一個上校。同年八月,南京發生右派政變后,他率領所屬的一團軍隊在南昌起義中參加了賀龍和葉挺領導下的第二十軍,南昌起義是中國出現共產黨的反對派活動的開始。
林彪和毛澤東一樣,從來沒有受過傷,享有這樣盛名的紅軍指揮員并不多。他在前線身經百戰,在戰地指揮大軍歷時十年以上,凡是他的部下戰士所經歷的各種艱難困苦他都嘗到過,他的首級的賞格高達十萬元,但是他仍神奇地沒有受傷,身體健康。
一九三二年,林彪負責指揮紅軍一軍團,當時該軍團有兩萬支步槍,成了紅軍最厲害的一部。主要由于林彪作為戰術家的出眾才能,奉派前來同它交戰的政府軍無不遭到他的殲滅,打敗或者被其制勝,而他自己則從來沒有被打敗過。據說有時南京部隊一經發現與一軍團對壘,就聞風而逃。然而關于這些著名的“鐵軍”的事,待我到了前線以后再說。
像紅軍的許多能干的指揮員一樣,林彪從來沒有出過國,除了中文以外,不會說也不會讀任何外語。但是他不到三十歲就博得了紅軍內外人士的尊重。他在中國紅軍的軍事刊物《斗爭》和《戰爭與革命》上發表的文章被南京的軍事刊物轉載,受到他們的研究和評論,在日本和蘇俄也是這樣。他以“短促突擊戰”創始者著稱,馮玉祥將軍曾經就這種戰術發表過評論。據說一軍團的許多勝利都可歸因于紅軍熟練地掌握了“短促突擊戰”。
有一天早晨,我同林彪指揮員和他的紅軍大學教員一起到保安城外不遠的紅軍大學。我們是在文娛時間里到的。有的學員在兩個球場上打籃球;有的在保安城外一條黃河支流旁邊草地上的一個網球場上打網球;有的在打乒乓球;有的在寫東西,讀新到的書報,或者在他們簡單的“俱樂部”中學習。
這是紅軍大學的第一分部,有二百名左右學員。紅大一共有四個分部,八百名學員。在保安附近,在教育人民委員會的行政管理下,還有無線電、騎兵、農業、醫務等學校。此外還有一個黨校和一個群眾文化教育中心。
有兩百多名學員集合起來聽我講“英美對華政策”。我扼要地談了一下英美的態度,然后同意解答問題。我不久就發現,這是個大錯誤,請我吃的面條根本抵償不了我遇到的難堪。向我提出的問題,即使由H.G.威爾斯先生[2]來回答,也要自嘆智窮才竭。比如,你不妨想一想如何回答向我提出的下列問題:
“英國政府對成立親日的冀察委員會的態度如何,對日軍進駐華北的態度如何?”
“全國復興署[3]的政策在美國的結果如何,對工人階級有什么好處?”
“如果日本與中國開戰,德、意會幫助日本嗎?”
“如果沒有其他國家幫助,你估計日本對中國大規模作戰能維持多久?”
“國際聯盟為什么失敗?”
“在英國和美國,共產黨都是合法存在的,為什么這兩個國家都沒有工人政府?”
“在英國組織反法西斯陣線方面有了什么結果?在美國呢?”
“以巴黎為中心的國際學生運動的前途如何?”
“你認為李滋-羅斯訪日會不會造成英日在對華政策上取得一致意見?”
“中國抗日后,美國和英國會幫中國還是幫日本?”
“請談一談,既然美國和英國是中國人民的朋友,為什么它們在中國駐有軍艦和軍隊?”
“美國和英國的工人對蘇聯的看法如何?”[4]
要在兩個小時之內回答這些問題可不簡單!而且實際上不止兩個小時。從早上十點開始,一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最后得不出什么結論,暫告結束。
后來我參觀了各個教室,并同林彪和他的教員們談了話。他們把學校招生條件告訴了我,并且給我看了印好的招生簡章,有好幾千份這樣的簡章秘密地發到了中國各地。四個分部招收“決心抵抗日本帝國主義和獻身于民族革命事業的人,不分階級、社會或政治背景。”年齡限制是十六歲到二十八歲,“不分性別”,“報考者必須體格健康,不患傳染病”,而且——這話有點籠統——“不染一切惡習”。
我發現,在實際上,第一分部的學員大部分是紅軍中的營、團、師級指揮員或政委,接受高級軍政訓練,為期四個月。根據紅軍規定,每個在役指揮員或政委每兩年必須至少受四個月這樣的訓練。
第二分部和第三分部收的是連、排、班級指揮員,紅軍中有經驗的戰士,還有從“中學畢業生或有同等學力者、失業教員或軍官、抗日義勇軍干部和抗日游擊隊領袖、從事組織和領導工運的工人”中招來的新學員。紅軍在東征山西省時,山西有六十多個中學畢業生參加了紅軍。
第二分部和第三分部上課六個月。第四分部主要“訓練工兵、騎兵干部、炮兵部隊”。我在這里遇到了一些以前當過機工和學徒的人。后來,我在離開紅色中國時,我還遇到八個坐卡車來的新學員,他們是從上海和北平來上紅軍大學的。林彪告訴我,全國各地報名的有兩千多名。當時主要問題是交通問題,因為每個學員都得“潛越”入境。
紅大各分部課程互不相同。第一分部的內容可以作為樣品以見一斑。政治課程有:政治知識、中國革命問題、政治經濟學、黨的建設、共和國的策略問題、列寧主義、民主主義的歷史基礎、日本的政治社會狀況。軍事課程有:抗日戰爭的戰略問題、運動戰、抗日戰爭中的游擊戰術的發展。
有些課程有專門的教材。有些是從江西蘇區出版機構帶來的,據說那里的一個主要印刷廠曾經有八百名印刷工人在工作。其他課程用的材料是紅軍指揮員和黨的領導人的講話,談的是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的歷史經驗,或者利用繳獲的政府檔案、文件、統計的材料。[5]
對于“紅軍真的要打日本嗎?”這個問題,紅大的這些課程也許是個很好的答復。這足以說明紅軍早已預見到而且在積極計劃中國如何對日本打一場“獨立戰爭”——他們認為這場戰爭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出現奇跡,日本從已經處于日本軍隊的鐵蹄下的廣大中國領土上撤出去。
這不是個愉快的前景。有些在華外國資本家認為這是發瘋。但是也有其他的人坦率承認,已有千百萬中國人成了日本的亡國奴,在這樣的情況下,就不能怪中國人現在寧死也不愿再未經一戰就放棄他們的自由。
至少紅軍有充分決心要抗戰,而且認為一打仗他們就首先上前線,這一點不僅可以從他們的領導人的熱烈言論中,從軍隊嚴格的實際訓練中,從他們提出要同他們十年宿敵國民黨組成“統一戰線”的建議中可以看出,而且也可以從蘇區到處看得到的緊張的宣傳活動中看出。
在這種宣傳教育活動中起著一個帶頭作用的是許多叫作人民抗日劇社的青年組成的劇團,他們在蘇區不斷地巡回旅行,宣傳抗戰,在農民中喚起尚在沉睡中的民族主義意識。
我首次參觀紅軍大學后不久就去看了這個令人驚異的兒童劇社的一場演出。
[1] 紅軍大學的物質條件很差,但由此反襯出紅軍大學里學生學習的熱情,體現了他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2] H.G.威爾斯(一八六六—一九四六年),著名英國小說家。——譯注
[3] 羅斯福的一個新政機構。——譯注
[4] 一連串的問題都非常專業,雖然斯諾難以回答,但是展示出紅軍對當時世界形勢、政治經濟等問題的高度關注。
[5] 從班級設置、課程設置、教材選用等方面的內容,可以看出紅軍大學的教學活動有條不紊,形成了高效的教學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