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紅軍旅伴

陜北是我在中國見到的最貧困的地區之一,即使包括云南西部在內也是如此。那里并不真正缺少土地,而是在許多地方嚴重缺少真正的土地——至少缺少真正的耕地。在陜西,一個農民有地可以多達一百畝[1],可是仍一貧如洗。在這一帶,至少要有幾百畝地才稱得上是一個地主,甚至按中國的標準來說,他也稱不上富有,除非他的土地是在那些有限的肥沃的河谷里,可以種水稻和其他有價值的作物。

陜西的農田可以說是傾斜的,有許多也可以說是滑溜溜的,因為經常發生山崩。農田大部分是地縫和小溪之間的條狀小塊。在許多地方,土地看來是夠肥沃的,但是所種作物受到很陡的斜坡的嚴格限制,無論從數和質上來說都是這樣。很少有真正的山脈,只有無窮無盡的斷山孤丘,連綿不斷,好像詹姆斯·喬伊斯[2]的長句,甚至更加乏味。[3]然而其效果卻常常像畢加索[4]一樣觸目。隨著陽光的轉移,這些山丘的角度陡峭的陰影和顏色起著奇異的變化,到黃昏時分,紫色的山巔連成一片壯麗的海洋,深色的天鵝絨般的褶層從上而下,好像滿族的百褶裙,一直到看去似乎深不及底的溝壑中。[5]

第一天以后,我很少騎馬,倒不是可憐那匹奄奄待斃的老馬,而是因為大家都在走路。李長林是這一隊戰士中最年長的,其他都是十幾歲的少年,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有一個綽號叫“老狗”,我同他一起走時問他為什么參加紅軍。

他是個南方人,在福建蘇區參加紅軍六千英里長征,一路走過來的。外國軍事專家都拒絕相信長征是可能的事。但是這里卻有這個“老狗”,年方十七,實際上看上去像十四歲。他走了這次長征,并不把它當作一回事。他說,如果紅軍要再長征二萬五千里,他就準備再走二萬五千里。

同他一起的一個孩子外號叫“老表”,他也是從差不多那么遠的地方江西走過來的。“老表”十六歲。

他們喜歡紅軍嗎?我問他們。他們真的感到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他們兩人顯然都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人不喜歡紅軍的。

“紅軍教我讀書寫字,”“老狗”說,“現在我已經能夠操縱無線電,用步槍瞄準。紅軍幫助窮人。”

“就這么一些?”

“紅軍對待我們很好,我們從來沒挨過打,”“老表”說,“這里大家都一樣,不像在白區里,窮人是地主和國民黨的奴隸。這里大家打仗是為了幫助窮人,救中國。紅軍打地主和白匪,紅軍是抗日的。這樣的軍隊為什么有人會不喜歡呢?”

有一個農村少年是在四川參加紅軍的,我問他為什么參加。他告訴我說,他的父母是貧農,只有四畝田(不到一英畝),不夠養活他和兩個姊妹。他說,紅軍到他村子來時,全體農民都歡迎他們,給他們喝熱茶,做糖給他們吃。紅軍劇團演了戲,大家很快活,只有地主逃跑了。分配土地后,他的父母也分到了地。因此他參加窮人的軍隊時,他們并不難過,反而很高興。

另一個少年大約十九歲,在湖南當過鐵匠學徒,外號叫“鐵老虎”。紅軍到他縣里時,他放下風箱、鍋盤,不再當學徒了,只穿了一雙草鞋、一條褲子就趕緊去參軍。為什么?因為他要同那些不讓學徒吃飽的師傅打仗,同剝削他的父母的地主打仗。他是為革命打仗,革命要解放窮人。紅軍對人民很好,不搶不打,不像白軍。他拉起褲腿,給我看一條長長的白色傷疤,那是戰斗的紀念。

還有一個少年是福建來的,一個是浙江來的,還有幾個是江西和四川來的,但是大多數是陜西和甘肅本地人。有的已從少年先鋒隊“畢業”,雖然看上去還像孩子,卻已當了幾年紅軍了。有的參加紅軍是為了打日本,有兩個是為了要逃脫奴役,三個是從國民黨軍隊中逃過來的,但是他們大多數人參加紅軍是“因為紅軍是革命的軍隊,打地主和帝國主義”。

接著我同一個班長談話,他是個“大”人,二十四歲。他從一九三一年起就參加紅軍。那一年他父母在江西被南京的轟炸機炸死,他的家也被炸毀了。他從田里回到家里,發現父母都已被炸死,他就馬上放下耙子,同妻子告別,參加了共產黨。他的一個兄弟是紅軍游擊隊隊員,一九三五年在江西犧牲。

他們來歷不同,但是同普通中國軍隊相比,是真正的“全國性”的軍隊,后者一般都按省份不同分別編制的。他們的籍貫和方言不一,但這似乎并不影響他們團結,只不過是時常作為開善意的玩笑的材料。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們真的吵架。事實上,我在紅區旅行的全部時間中,我沒有看到紅軍戰士打過一次架,我認為這在年輕人中間是很突出的。

雖然他們幾乎全體都遭遇過人生的悲劇,但是他們都沒有太悲傷,也許是因為年紀太輕的緣故。在我看來,他們相當快活,也許是我所看到過的第一批真正感到快活的中國無產者。在中國,消極的滿足是普遍的現象,但是快活這種比較高一級的感情,卻的確是罕見的,這意味著對于生存有著一種自信的感覺。

他們在路上幾乎整天都唱歌,能唱的歌無窮無盡。他們唱歌沒有人指揮,都是自發的,唱得很好。只要有一個人什么時候勁兒來了,或者想到了一個合適的歌,他就突然唱起來,指揮員和戰士們就都跟著唱。他們在夜里也唱,從農民那里學新的民歌,這時農民就拿出來陜西琵琶。

他們有的那點紀律,似乎都是自覺遵守的。我們走過山上的一叢野杏樹時,他們忽然四散開來去摘野杏,個個裝滿了口袋,總是有人給我帶回來一把。臨走時他們好像一陣大風卷過一般又排列成行,趕緊上路,把耽誤了的時間補回來。但是在我們走過私人果園時,卻沒有人去碰一碰里面的果子,我們在村子里吃的糧食和蔬菜也是照價付錢的。

就我所見到的來說,農民們對我的紅軍旅伴并無不滿的流露。有些農民似乎還十分友善,非常向著他們——這同最近分配土地和取消苛捐雜稅大概不無關系。他們很自愿地把他們的一點點吃的東西賣給我們,毫不猶豫地收下了蘇區的錢。我們在中午或傍晚到達一個村子時,當地蘇維埃的主席就立即給我們安排住處,指定爐灶給我們使用。我常常見到農村婦女或她們的女兒自動給我們拉風箱生火,同紅軍戰士說說笑笑——對中國婦女來說,特別是對陜西婦女來說,這是非常開通的一種現象。[6]

在路上的最后一天,我們在一個青翠的山谷中間的一個村子里歇腳吃中飯,所有的孩子們都來看他們頭一次看到的洋鬼子。我決定考他們一下。

“什么叫共產黨員?”我問道。

“共產黨員是幫助紅軍打白匪和國民黨的人。”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開腔道。

“還有呢?”

“他幫助我們打地主和資本家!”

“那么什么叫資本家呢?”這個問題可難住了一個孩子,可是另外一個孩子回答說:“資本家自己不干活,卻讓別人給他干活。”這個答復也許過分簡單化了,不過我繼續問:

“這里有地主和資本家嗎?”

“沒有!”他們都齊聲叫道,“他們都逃跑了!”

“逃跑了?怕什么?”

“怕我們的紅軍!”

“我們的”軍隊,一個農村孩子說“他的”軍隊?顯然,這不是中國,但是,如果不是中國,又是什么國家呢?我覺得這是不可信的。誰把這一切教給他們的呢?

我后來看到紅色中國的教科書和遇到圣誕老人徐特立時,終于知道了是誰教給他們的。徐特立曾經擔任過湖南一所師范學校的校長,現在是蘇維埃教育人民委員。

事實上,那天下午我就要見到他,那是在我們這個小小的旅隊走下最后的一個山坡,踏進紅色中國臨時首都的時候。


[1] 一華畝約等于六分之一英畝。

[2] 一八八二—一九四一年,著名愛爾蘭小說家。——譯注

[3] 詹姆斯·喬伊斯是愛爾蘭著名小說家,他的代表作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大量的內心獨白專注于表現人物內心深處的火花掠過大腦時隱約間傳遞出的無數信息,語言形式也變化多端,最后一章,中譯本長達五十多頁,居然沒有一處標點,讓人讀得喘不過氣來。斯諾在這里用喬伊斯的長句來形容陜北的丘陵山脈,恰如其分地刻畫出了單調得令人備感乏味的沿途風景,有力地強調了“乏味”的程度。

[4] 一八八一—一九七三年,著名西班牙畫家。——譯注

[5] 斯諾在作品中進行了很多自然環境描寫,這一段就是典型的例子。這段環境描寫有兩個特點:一,聯想與想象齊飛。作家在創作中為了表達的需要經常運用比喻、比擬、夸張等修辭方法和比興、象征等表現手法,這些都離不開聯想與想象,這樣作品才會生動鮮活,更具感染力。二,靜態與動態交融。最妙的景致,應有靈動之美,否則不免單調呆板。要把這美寫出來,一個主要的手段就是動靜結合,以靜來凸顯動的活力與靈動,以動來襯托靜的柔婉與淡雅,正所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動與靜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6] 在按照預設的采訪清單對紅軍將領進行走訪的同時,作者還憑借新聞工作者高度的敏感,在途中隨時將邊區軍民置于“鏡頭”之中,花大量篇幅書寫那些普普通通的紅軍戰士、工人、農民。比如李長林、“老狗”、老表、農村少年、綽號山西娃娃的逃跑學徒、十九歲的“鐵老虎”、六十四歲的白胡子老李等,從這些看似平凡的普通人身上,作者同樣捕捉到了積極樂觀、昂揚向上、堅忍不拔的意志品質。

主站蜘蛛池模板: 滦南县| 夏津县| 延安市| 新巴尔虎右旗| 志丹县| 长宁区| 灵璧县| 穆棱市| 山西省| 广丰县| 武义县| 鲜城| 同仁县| 彭山县| 濮阳市| 滁州市| 太仆寺旗| 高平市| 通江县| 凤城市| 丹凤县| 盐城市| 荃湾区| 资阳市| 琼结县| 磐石市| 班玛县| 梅河口市| 神池县| 车险| 锡林郭勒盟| 忻城县| 许昌县| 云龙县| 汤原县| 济宁市| 志丹县| 高清| 长白| 瓦房店市| 安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