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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龍二三事

第二天早晨六點鐘,我就同一隊大約四十名青年一起出發,他們是屬于通訊部隊的,正要護送一批物資到保安去。

我發現只有我自己、外交部的一個人員胡金魁和一個紅軍指揮員李長林有坐騎。也許這話說得并不完全確切:胡金魁在一頭壯實的、但是負擔已經過重的騾子背上擠了一個棲身的地方;李長林騎的一頭驢子,負擔同樣過重;我像騰云駕霧似的跨在僅有的一匹馬上,它是不是真的在我胯下,有時我也沒有多大把握。

我的這頭牲口的背弓起像一彎新月,邁步像駱駝一樣緩慢,瘦腿軟弱發抖,隨時可能倒下不起,咽下最后一口氣。[1]我們順著河床爬到河邊懸崖上的羊腸小道時,它使我特別擔心。要是我在它的瘦骨嶙峋的背上稍微挪動一下重心,我們倆就會一起掉向下面巖石嶙峋的峽谷中去。

李長林高高地跨在他的一堆行李上,看到我的狼狽相,不禁大笑。“你坐的馬鞍倒不錯,同志,不過馬鞍下面是什么東西?”

我沒有抱怨的份兒,因為畢竟我算老幾,能夠騎馬?但是對他的玩笑,我禁不住說道:“請你告訴我,李長林,你們怎么能夠騎著這種瘦狗去打仗呢?你們的紅軍騎兵就是這樣的嗎?”

“不是!你會看到的!你的牲口‘壞啦’?就是因為我們把這種壞牲口留在后方,我們的騎兵在前線才不可戰勝!要是有一匹馬又壯又能跑,就是毛澤東也不能把它留下不送前線!我們在后方只用快死的老狗。什么事情都是這樣:槍炮、糧食、衣服、馬匹、騾子、駱駝、羊——最好的都送去給我們的紅軍戰士!如果你要馬,同志,請到前線去!”

我決定一有可能就按他的勸告去辦。

“但是,李長林,你自己怎么不在前線呢?你也‘壞啦’?”

“我,‘壞啦’?絕不是!但是前線少一個好人比少一匹好馬好辦!”

真的,指揮員李長林看來是個好人,好布爾什維克,而且還是說故事的好手。他當紅軍已有十年了,曾經參加過一九二七年的著名南昌起義,從那時候起,共產主義在中國成了一支獨立的力量。我在李指揮員旁邊,一起在陜西的山溝溝里爬上爬下,有時騎著馬,有時下來步行,喘著氣,忍著渴,一邊就聽著他講一個接著一個的趣聞軼事,有時在再三要求和追問之下,他甚至也賞面子說一說自己。

他還是個年輕人,大約三十一二歲,但是隨著他慢慢地講開了他的經歷,你可能以為他死去活來已有十多次了。我在他身上開始發現一種后來我在這樣奇怪地鐵一般團結的中國革命家身上一再碰到的特有品質。有某種東西使得個人的痛苦或勝利成了大家集體的負擔或喜悅,有某種力量消除了個人的差別,使他們真正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但是卻又發現存在于他們與別人共自由同患難之中。

可是,如果你了解中國,你就認為這在中國是不可能的!然而這是事實,我以后再解釋為什么有這樣的情況。

李長林是湖南人,大革命開始時還是個中學生。他加入了國民黨,一直留在黨內,到一九二七年政變后才加入共產黨。他在香港在鄧發領導下做過一段時期的工會組織者,后來到江西蘇區,成為游擊隊領導人。他在一九二五年時曾奉國民黨之命同一個宣傳隊去做一項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去見“土匪頭子”賀龍,賀龍現在在國民黨報紙上被稱為“劣跡昭著的”賀龍,但當時卻是個極力要爭取的領袖人物。李長林奉命同他的宣傳隊去把賀龍爭取過來,參加國民黨的國民革命。

“即使在那個時候,賀龍的部下也不是土匪,”有一天,我們坐在一條清涼的溪流旁邊幾棵樹下休息時,李對我說。“他的父親是哥老會[2]的一個領袖,他的名望傳給了賀龍,因此賀龍在年輕時就聞名湖南全省。湖南人都傳說他年輕時的許多英勇故事。[3]

“他的父親是清朝一個武官,一天別的武官請他去赴宴。他把兒子賀龍帶去。做爸爸的吹噓自己兒子如何勇敢無畏,有個客人想試他一下,在桌子底下開了一槍。他們說賀龍面不改色,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我們見到他時,他已在省軍中任職。他當時控制的地區是云南運鴉片煙到漢口去的必經之道,他就靠抽煙稅為生,不搶老百姓。他的部下也不像許多軍閥的軍隊那樣強奸民女、大吃大喝,他也不讓他們抽大煙。他們都把槍擦得亮亮的。但是當時習慣用大煙敬客。賀龍本人不抽大煙,但我們到時他把煙具和大煙送上炕來,我們就在煙炕上談革命。

“我們的宣傳隊長是周逸群,他是個共產黨員,同賀龍有些親戚關系。我們同他談了三個星期。賀龍除了在軍事方面以外,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但是他并不是個無知的人。他很快懂得革命的意義,但是他經過了慎重的考慮,同他的部下商量,最后才同意加入國民黨。

“我們在他的軍隊里辦了一個黨的訓練班,由周逸群主持,周后來犧牲了。雖然這是一個國民黨的訓練班,但是大多數教員都是共產黨員。入學的學員很多,后來都成了政治領導人。除了賀龍的部隊以外,這個學校也為第三師培養政治委員。第三師歸袁祖銘統率,他當時是左路軍軍長,后來被唐生智的特務暗殺,第三師就交給賀龍指揮。他的部隊這樣擴充后就稱為第二十軍,成為國民黨左派將領張發奎的第四集團軍的一部分。”

李長林說,賀龍到一九二七年八一南昌起義后才參加共產黨。在這以前不久,他還效忠于汪精衛的武漢(國民黨)政府。但是唐生智、何鍵等鎮壓打倒地主的運動,開始著名的“農民大屠殺”,國民黨軍閥不僅處決共產黨人,而且處決大批農會領袖、工人、學生,這時賀龍才毅然投向共產黨。他出身于貧苦的農民家庭,完全同情窮人,這種屠殺激起他的憤怒。

何鍵現在擔任南京方面的湖南省主席,據李長林說,他是“反革命將領中最殘暴野蠻的一個。他殺了不知有多少人——肯定有好幾萬。我知道在我自己的家鄉湖南瀏陽縣,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到六月之間他就殺了兩萬多農民、學生、工人。我當時就在那里,所以知道。據說他在自己的家鄉醴陵縣殺了一萬五千。”

我心里想,不知道李長林自己是怎么逃脫的,于是我就問他。他脫了他的藍布上衣——里面沒有穿別的——指著一條長長的疤痕。“你瞧,我并沒有完全逃脫。”他笑道。

“南昌起義后賀龍怎樣了?”

“他的部隊失敗后,他和朱德轉移到汕頭。他們又吃了敗仗。他的殘部去了內地,但是賀龍卻逃到香港。后來他又偷偷地去了上海,從那里化了裝回湖南。

“傳說賀龍用一把菜刀在湖南建立了一個蘇區。那是早在一九二八年。賀龍躲在一個村子里,同哥老會的兄弟們策劃起義,這時有幾個國民黨收稅的來了。他就率領村里的幾個人襲擊收稅的,用他自己的一把刀宰了他們,解除了他們的衛隊的武裝。從這一事件中,他繳獲了足夠的手槍和步槍來武裝他的第一支農民軍。”

賀龍在哥老會中的名聲遍及全中國。紅軍說,他可以手無寸鐵地到全國任何哪個村子里去,向哥老會說出自己的身份后,組織起一支部隊來。哥老會的規矩和黑話很難掌握,但是賀龍的“輩分”最高,因此據說曾經不止一次把一個地方的哥老會全部兄弟收編進紅軍。他的口才很好,在國民黨中是有名的。李說賀龍說起話來能“叫死人活過來打仗”。

賀龍的紅二方面軍在一九三五年最后從湖南蘇區撤出時,據說有步槍四萬多支。這支紅軍在它自己的去西北的長征路上所經受的艱難困苦較之江西紅軍主力甚至更大。在雪山上死去的有成千上萬,又有成千上萬的餓死或被南京方面炸死。但是由于賀龍的個人感召力和他在中國農村的影響,據李說,他的許多部下寧可與他一起在路上死去,也不愿意離去,在長征路上有成千上萬的窮人參加,填補缺額。最后他率眾約二萬人——大多數赤著腳,處于半饑餓和筋疲力盡狀態——到達西藏東部,與朱德會師。經過幾個月的休整,他的部隊現在又在行軍路上,向甘肅進發,預期在幾個星期之內就可以到達。

“賀龍的外表怎么樣?”我問李。

“他是個大個子,像只老虎一樣強壯有力。他已年過半百,但仍很健康。他不知疲倦。他們說他在長征路上背著許多受傷的部下行軍。即使他還在當國民黨的將領時,他生活也跟他的部下一樣簡單。他不計較個人財物——除了馬匹。他喜歡馬。有一次他有一匹非常喜歡的馬,這匹馬給敵軍俘獲了。賀龍又去打仗奪回來。結果真的奪了回來![4]

“雖然賀龍性格很急躁,但是他很謙虛。他參加共產黨后,一直忠于黨,從來沒有違反過黨的紀律。他總希望別人提出批評,留心聽取意見。他的妹妹很像他,個子高大,是個大腳女人。她領導紅軍作戰——還親自背傷員。賀龍的妻子也是如此。”

賀龍對有錢人的仇視,在中國是到處流傳的——這似乎主要要回溯到他的紅色游擊隊剛剛開始組成的年代,當時湖南蘇區還沒有處在共產黨的全面控制之下。在何鍵“農民大屠殺”時期許多農民有親友遭到殺害,或者反動派在何鍵統治下奪回權力后,本人遭到地主的毆打和壓迫,都抱著深仇大恨來投奔賀龍。據說,如果賀龍還在兩百里外的地方,地主士紳都要聞風逃跑,哪怕有南京軍隊重兵駐守的地方也是如此,因為他以行軍神出鬼沒著稱。

有一次賀龍逮到了一個名叫波斯哈德的瑞士傳教士,軍事法庭因他從事所謂間諜活動——大概不過是把紅軍動向的情報傳給國民黨當局,許多傳教士都是這樣做的——“判處”他監禁十八個月。賀龍開始長征時,波斯哈德牧師的徒刑還沒有滿期,因此奉命跟著軍隊走,最后刑期滿了以后才在途中釋放,給旅費前往云南府。使得大多數人感到意外的是,波斯哈德牧師對賀龍并沒有講什么壞話。相反,據說他說過,“如果農民都知道共產黨是怎樣的,沒有人會逃走。”[5]

當時正好中午要歇腳,我們決定到清涼宜人的溪水中洗個澡。我們下了水,躺在溪底一塊長長的平石上,淺淺的涼水在我們身上潺潺流過。有幾個農民過去,趕著一大群綿羊,頭頂上蔚藍色的天空晴朗無云。四周一片寧靜、幽美,幾百年來都是這樣的,這種奇怪的晌午時分,只使人感到寧靜、幽美和滿足。

我忽然問李長林結過婚沒有。

“我結過婚了,”他慢慢地說,“我的妻子在南方被國民黨殺死了。”

我開始有一點點懂得中國共產黨人為什么這樣長期地、這樣毫不妥協地、這樣不像中國人地進行戰斗。我以后在路上還要從其他紅軍旅伴那里了解到更多這方面的情況。[6]


[1] 此處運用了比喻和夸張的修辭手法,寫出了坐騎的虛弱不堪。一方面寫出了物資之缺乏,另一方面寫出了紅軍物盡其用,對集體財產的愛惜。

[2] 哥老會是個規模很大的秘密團體,在全國農村都有分支。

[3] 作者除了通過直接訪談進行“正面刻畫”之外,還通過他人轉述進行“側面敘寫”,以此向讀者呈現更多的紅軍將領形象。

[4] 相比直接的采訪記錄,轉述式的內容因為敘述者的加工而更富有戲劇性和傳奇色彩。紅軍將士心目中的賀龍年少成名,勇毅過人,強壯魁梧,愛馬如命,寬容仁慈,極具人格魅力。這些對賀龍身邊人物的采訪,仿佛傳統說書一般扣人心弦,浪漫生動。雖非親眼所見,但卻客觀反映了紅軍將領在軍民中的崇高威望。

[5] 由約瑟夫·F.洛克轉述給我聽的,他在波斯哈德到達云南府時曾與他談過話。

[6] 從作者的采訪清單中,能夠看到一個優秀的記者如何選擇采訪對象、挖掘采訪信息、考慮詳略安排、變換敘述角度,用事實說真話,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與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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