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狂熱的氣息似乎在大地上漸漸消退了時,三伯母再次鄭重提醒侄兒的任務:重新修整好李家荒蕪凌亂的祖墳,更重要的是把李家所有客在他地的男人們的墳墓都遷回李家祖墳安葬。
梅爵雖然不迷信,但是想想這個家經歷了這么多措不及手的是是非非,她還是尊重眾人期望的意愿,沒有阻止三嫂一再的叮嚀兒子:記住你祖母交代的李家的規矩:遷移修整李家墓群,一概不要讓女人插手。李民源很是聽話的點頭銘記……看見兒子輕快的點頭,但是梅爵卻心頭打顫:他一個人的擔子實在太重了,而他還全然不覺!
韓章姁見侄兒媳婦居然能放下城里的優越生活和侄子一起回鄉下來,高興得一天到晚合不攏嘴,時不時夸獎覃紅星。
梅爵看著年輕的兒子和兒媳婦,感受到了歷史前進的步伐,自己已經被甩到了歷史的邊緣,眼下能做的,就是努力讓這個家朝上坡路走了,但是眼前空泛,感覺有心無力,也只有瑣事可以著手,琢磨應該讓三嫂一起想辦法,留住兒媳婦。但是這天早飯后,她看見三嫂在收拾自己的東西。三嫂要走,梅爵揣度她大概看見自己和兒子兒媳團圓,覺得自己多余。如果韓章姁走了,這個家,妯娌中竟然是她一個人支撐,可是她還是把自己看做這個家里的客人,客人支撐李家,客人挽留主人,這一定是李家前人中任誰都想不到的事吧。
梅爵就把兒子、兒媳婦叫到跟前,語長心重的告訴他們:
“你們三伯母自從女兒出嫁后,農忙時就在家干活,農閑時她就時不時跑去女兒家住,為的就是省口飯,讓我能吃的飽一點兒。我也明白,就催她不要總是在外頭住,否則人家會說閑話。你們三伯母就會不客氣的說:我是她們的媽,怎么樣,我還呆不得,哪個呆得?我只好把省下的糧食,裝些送給你們三伯母所在的女兒那里,你們三伯母很過意不去,就少在你們姐姐家些時日。你們姐姐又擔心我們日子不好過,就把雞蛋、果菜等副食送來給我們些。各自的日子相互幫襯謙讓總算還熬得過去……剛才看見你們三伯母在收拾自己的衣物鞋襪,也許是你們回來了,一天圍著我轉,她覺得自己多余,要走,一會兒你們要和我一起留她在家。她年紀大了,小腳出門不方便,而且我們在,她也沒有在別的姓氏家里養老的道理……”
李民源夫婦答應著。
梅爵又向兒子、兒媳婦訴說了這幾年間自己和韓章姁相濡以沫的點點滴滴,告訴他們:
“你們今后要像對待母親一樣對待她,否則她在這里就沒有家的感覺?!彼f著突然感傷得眼淚掉下來。她連忙擦擦眼角,繼續說,“你們的姐姐們,都出嫁了!可是每一個人都嫁得不是滿意。大姐,嫁給鄰村的周家的殘疾兒子,那人跛腳,好在那家人一直對她不錯。雖說當時周家還挑剔我們家成分不好!你大姐因為娘家的成分差嫁給殘疾人,心里一直有點兒怨氣,平常除了拜祭等的禮節之事會回來,她平常從不回來看看。你二姐三姐都嫁得勉強滿意,不過婆家都很窮,又都離李家莊子較遠。她們姐妹兩個倒是嫁了同一村子,相互照應著,也算你三伯母這輩子積德行善的福報了!只是回來單程就要走幾十里路,實在是不方便。她們一年也難得回來幾次。不過農忙時,這姐妹兩家就會來幫忙,忙完這邊的又趕回去忙自己的。你們回來了,以后就讓她們農忙不要再來了?!?
“嗯嗯!”李民源看著母親,連連點頭答應。
覃紅星沒說話,也跟著點點頭。
現在,見李民源回來了,韓章姁果然提出要去女兒家。她覺得也不用陪著梅爵作伴了,自己再在這里,委實多余。她說想去給女兒們照看孩子們……
李民源聽三伯母說出要走的想法,就按照母親說的竭力挽留:
“三伯母,你去看姐姐們可以,只是這里才是家!你走到哪里去,我都要養您的老。您不管去哪里,我都要去把您接回來……”
聽到侄子說給她養老,韓章姁眼紅了……我們妯娌一群人守著這個家這么多年,盡心盡力看護著這個孩子,不就是為了這一句話么,而今聽到了,無比的欣慰。
覃紅星也借口要跟三伯母學習怎么做農村的家務事,請她不要走。韓章姁欣慰的點頭應允。
這之后,李民源,尤其是覃紅星,對韓章姁親近多了,盡量不再是客套萬千。這讓韓章姁更是夸獎自己的侄兒媳婦懂事。梅爵周旋在他們之間,為讓他們相互挽留,支撐李家,好費一番心思。
晚間不忙時,李民源就忍不住問三伯母和母親她們這些年他不在家時的境況。
韓章姁聽到侄兒問,就感嘆道:
“說來也奇怪,以前家人多,里里外外是非也多,后來人少了,是是非非也少了。就是前不久又有人跑來給我們加罪名,說我們什么也不理他們……真他媽的好笑……”
“那他們又來找麻煩了?”
“來了,我們一聲不吭!也許是真有神靈存在,他們每次來就下雪。你想,剛秋天,怎么就下雪了。他們來時都氣焰沖天,雪一下,我就大聲喊冤?,F在不是你奶奶、大伯母他們在的時候了,還要顧慮她們的感受,你也不在家,我和你媽什么也不怕,我就大聲嚷嚷,他們看看天,就夾尾巴跑了,后來就不敢來撒野了……”
“這是蒼天在幫助我們家!”覃紅星聽了不由得開心笑著感慨道。
入夜,秋蟲啾啾鳴叫。勞累一天的韓章姁躺在門板搭起的床上剛合上眼,被人推醒了,睜開眼,微弱的光線中,看見梅爵坐在她的身邊。她呼了一口氣,坐起身來。
梅爵問:
“三嫂,睡著了沒有?”
“沒事!我一向都挨著枕頭就著。怎么,有什么事?”
“我睡不著,想起過幾天就是清明節了,既然民源他們回來了,讓他們的姐姐們也回來,一起去祭祭祖。一來告慰他們:民源順順當當的成家了;二來趁著七月半該拜祭的日子,也順便認認地兒,擇日讓民源把他爺爺等長輩們都給接回祖墳來。你看怎么樣?”
“嗯……嗯嗯!好!墓遷回來,他三伯父也要回來了。他們都回來了,他們等了這么多年了……”
“都回來,老太太的遺愿也算達成一半了!”
“嗯!是了!該把他們的墳遷回來了!對了,明天鎮上趕集,我去找三個丫頭莊里來趕集的人給她們捎口信,讓她們回來上墳!我們也不用費勁兒費時的跑腿去叫了!”
“好,就這么定了!”
她們商量定了,但是韓章姁卻睡不著了。她想起形容枯黃消瘦離世的妯娌們,想起老太太,想起老太爺與賡卿,想起錦衣玉食時一家人的爭爭吵吵,想起食不果腹時妯娌間的相幫相敬,苦笑連連,翻身睡去。
第二天,妯娌兩個開始籌備祭奠的東西。
祭禮頗多,按當地的習俗,給老太爺、老太太各扎了一對童男童女,備了些蘋果、梨子、板栗等時鮮果品,備的更多是黃草紙錢。
覃紅星跑來跑去的幫婆婆和三伯母準備祭品。梅爵對兒媳婦說:
“已經找人捎話讓你們的姐姐們回來一起去上墳了。這是民源長大成人后第一次正式去墳地拜祭男長輩們!以前去拜祭時,他才剛剛懂事,還承擔不了責任?,F在他終于可以擔起責任了。讓你們去拜拜,然后抽空閑把你們的爺爺、伯父叔父兄弟們的墓遷回來?!?
“娘,民源一直強調說我們家的傳統是不讓女人上墳遷墓,為什么還要讓姐姐們回來啊?”
“孩子,家里人口驟減,雖說有這些傳統:女人在家拜祭排位就可以了,不應該去祖墳上墳……但那畢竟是過去了。現在,如果我們這些僅在的至親的人都不去,曾經偌大的家里,只有民源一個人去,豈不是讓祖輩們又難看又寒心嗎?”
“不論讓誰去,問心無愧,便好!”三伯母補充道。
幾天后,按照約定的時間,大姐李姝妍、二姐李姝婷、三姐李姝嫻都來了。她們用長竹籃子挎著瓜果燒紙。大姐仍然一人來,挎著兩個竹籃子來;二姐三姐各挎著一個,身后跟來的二位姐夫也各挎著一個同樣的長竹籃子。
覃紅星熱心的招呼三位姐姐就坐歇息喝水,但是大姐冷冷的應付她,二姐三姐兩家倒是熱心,對李家新人的她噓寒問暖。
該到的人都到了,祭品準備就緒,上墳的隊伍出發了,李民源責無旁貸的走在最前面,抱著一對童男童女。出了門,他回頭看見母親和三伯母緊隨其后,三伯母左手抱著一個童男,右手挎著籃子,籃子里放著酒、肉、雞蛋等;母親右手抱著一個童女,左手挎著籃子,籃子里裝滿了蘋果、板栗、桔子等,三位姐姐走在后面,幫兩位姐夫扶車子,兩位姐夫各用獨輪手推車推著諸多的果品紙錢。
先到了祖墳地兒,他們抱了一對童男童女來到老太太的墳前。
祖墳凌亂不堪。地上鋪長著葉子枯黃的馬唐草、狗尾草、薊、艾蒿等。干枯的狗尾草稈高高的直立,圓錐種穗彎垂著隨風擺動,穗子上伸出長長的柔毛,或褐黃或紫紅或紫色。
看見祖墳的場景,韓章姁忍不住鄙夷道:
“這些人,跑到我們家里翻倒東西也就罷了,連墳地也要翻飭!”
擺好果品,梅爵和韓章姁先給婆婆磕頭,然后是三位姐妹和女婿們給奶奶磕頭,最后是李民源和覃紅星磕頭。磕完頭,梅爵讓兒子把紅褲綠褂的紙人點著了,熊熊的火焰高高揚起,眾人默默的看著墓前燃起的火,漸漸升高,越來越旺,火焰高得不能再高了,然后越來越低,最后熄滅……
他們也一起給從未謀面的更老的長輩們磕頭燒紙。但是對磕頭的人來說,他們只是祖宗,至于他們長什么樣,做過什么,有過什么樣的喜怒哀樂,都是空白。沒有了生老病死的悲傷感,頭也磕的寡淡無味。
他們來到李丹姊到的墳前,驚訝的發現的墳剛剛被修葺,墳上沒有一棵草,墳前還擺放著糕點。
韓章姁看到后立刻大聲道:
“奇怪了!這是誰又來給小妹上墳呢?而且獨獨給她上。莫不是誰家上錯了吧?”
“呵呵,這不可能!獨獨給這個家里的她上墳,這不是第一次。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有人在記掛著她!”梅爵聽三嫂說得滑稽,就忍不住笑道。
但是那個人會誰呢?眾人猜測不定。
燒完紙,離開祖墳地兒,經過河邊的沙灘,梅爵和三嫂商量過去祭拜嫂子們。
來到沙灘上,眾人人把果品紙錢擺到各墳前,平輩行禮,晚輩磕頭,李民源把紙錢點燃。紙錢燃燒完,眾人離開出發去下一地兒……
走出沙灘,梅爵發現大侄女不見了,回頭看見她還跪在大嫂墳前抹淚。她又折回去,默默扶起侄女,一起去下個祭拜地。
從早上離開沙灘墳地后,眾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放眼望野外,溝谷里滿鋪著枯黃色的衰草,直接碧空。
約過午時,韓章姁滿頭大汗,在后面提醒東瞅西望的侄子道:
“大侄子,地方差不多了吧?好像就在這附近了!”
“三伯母,你記得就在在附近了?我一點兒也不記得大概在哪個地方了?越想越模糊!”
“我只是覺得差不多在這里了,我們走了這么久。當年嚇得魂都沒了,哪里還想得著要記住那個地方。只是記得有山包?!?
“可是為什么一塊墓碑都看不見呢?”
“我和你一塊去那邊山包找找看看!”
三伯母陪著李民源去找墓了,其余人就地坐在草叢上歇息。雖然坐在那里休息,覃紅星看見婆婆不停的朝丈夫去的方向觀望,顯然她內心很忐忑。
李民源和三伯母往山里探尋。他們左右張望著前行,感覺前方異樣,抬頭看見一頭黃牛站在前面草棵里,瞪圓雙目看著他們。顯然,他們的到來驚擾了它安閑的在枯草中挑剔枯草享用的時刻,他們看見牛,停了停,然后繼續前行,牛見來人不干涉它的安危,就繼續悠然咀嚼著枯草。
等他們轉回來,梅爵看見兒子一臉沮喪,單薄的衣服被風撕扯著,畫出他瘦薄的身軀??辞樾?,她知道一定是沒有找到墓地,心中不由得隱隱作痛。她沒見到李家男人們離開的情形,也沒有見證他們埋身何處,她和兒子一樣期待著能見到李家那些逝去的男人們的墓碑。她希望,趁她和三嫂健在,遷墳能幫著兒子點兒忙;李民源希望趕快找到,把他們遷回家去,為的也是還有母親伯母在,可以給膽怯的自己一點兒面對逝者白骨的底氣。
沒有見到墓碑,隊伍只好繼續前行,走走停停,找找歇歇,眼看就太陽就往西斜了,梅爵著急了,看大家在焦心,她提議所有人都分散去找。但是依然沒有人見到墓碑。韓章姁看看著急的女兒女婿——他們還要連夜回家,就提議先回去吧。等他日找到了再來祭拜。梅爵看看天色,估算著再晚些時候回去怕是都要摸黑走路了,這荒山野嶺的,想想就瘆得慌,就同意了三嫂的提議。長輩們都說回去了,晚輩們都悶頭跟著大踏步往回走……
路上覃紅星小聲的問婆婆:
“娘,這幾年民源在外,你們也沒來拜祭過爺爺他們嗎?”
“沒有,只是按李家的家規在節氣年月時在家拜祭排位。如果說女的來拜祭,只有在民源出生時你們奶奶帶著四嫂來拜祭過?!?
眾人快速返回,一路上沒有說話。大家都沉悶著,怏怏而歸。
梅爵邊走邊擰眉顧望遠處隱隱高山。山勢或峻或緩,披裹著幽幽的藍青色光芒……她心情焦躁的在心中對著遠山吶喊:銘卿,我只是錯誤的闖入了你的天地,從來都把自己當做客,可是為何,你這個主已遠去,客還在你的天地里生活!你究竟在哪里呢?什么時候可以讓我安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