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已經習慣了家里人來人往,雖然不喜歡五兒媳婦濃艷張揚,但是家中人口驟然減少,因此分外珍惜家里每一個成員,希望人多點兒,熱鬧點兒,有點兒人氣,才像個家。五兒媳婦也固然不對,但是老太太對于段玫的手下公然武斷開槍打死她,還是很不滿。她聽梅爵說段司令已經狠狠懲罰了手下,仍然不能釋懷。
晚飯時,老太太仍然沒有吃一點兒東西。她呆呆的坐在上房的大廳里,就見秋菊進來說:
“老太太,段司令來了,在門外……”
“叫他走吧!”老太太不等丫頭說完,就神情無力的吩咐道。
“他說一定請您到門外呢!”
老太太不再說話,聽著氣就升上來了,堅持一動不動的端坐著。
秋菊看著老太太氣鼓鼓的,也不敢繼續多說。這時梅爵進來了,說:
“娘,您到門外看看吧!”
六兒媳婦說話了,老太太有什么氣都要忍讓,為了這個家,她知道孰輕孰重。
她出了門,就見臺階下站滿了人,正對著門的是段司令,他旁邊放著一副簡易擔架,擔架上五花大綁著一個人。
段玫看見老太太,忙道:
“老人家,是我失職,請您處罰;還有這個人,也請您一起處置!”
老太太還未開口,擔架上的人先開口了:
“李伯母,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是我擅自行動的,與段司令無關,您處置我好了。殺伐砍剁,我絕沒有半句怨言!”
讓老太太處置那名兵消氣,她哪里敢處置他,她看看眾人只得把不滿埋在心里,讓事情就此作罷。她知道,如果不是他們在這里照看,也許她們這些孤寡老弱早就隨動蕩的戰火化為灰燼,早找李家屈死的男人們去了;而且沒有他們,六兒媳婦是不是還留在李家也未可知了。她更多的還是感激他們,所以功大于過,也就不便于多計較了。何況他們本是親戚,戰火中恩怨糾結,真是難說孰是孰非。
老太太看見段玫一臉愧疚,久久哽咽:
“罷了,我五兒媳婦有意殺人在先,已然不對,她走了,就……不要再搭進去一條命了!”
聽了老太太的話,眾人不再多語。
經過五兒媳婦一事后,老太太把家中人集在大廳里訓話,這是男人們離開后老太太第一次嚴肅的訓示:
“……家里幾經風雨,原本就人口不多了,到今天,要放下個人的小算盤,放下個人的恩恩怨怨,切勿生是非,我們要心往一處想,這個家才能保得住……”
妯娌們嫁進李家,面對婆婆的訓示,第一次整齊的點頭接受,而且是從心底接受。
自從賈寧玉走后,五房的兩名丫頭,整天舉止驚慌難安的,老太太看著內心憐憫,給了些錢財衣物,打發她們各自尋找安身之處去了。
老太太連天精神不佳,錢媽看著,心里著急。這天,她到六房去送茶水,走到門外聽到梅爵和她表哥在屋里談梅家莊子……她屏息細聽,然后端著茶水急匆匆跑回上房。
老太太見錢媽步履匆忙轉回,臉上喜盈盈的,詫異道:
“錢媽,何事高興,怎么茶水又端回來了?”
“老太太,喜事!你不是一直擔心六太太會走嗎?我跟你說,六太太走不了了!”
“誰說的?為什么?”
“我剛才在六房門外六太太和表少爺談話,似乎梅家早就被燒了,梅家已經沒人了,人都走了……這樣她不就回不去了嗎?”
“是啊!”老太太果然高興起來,轉而又沉下臉色。
錢媽見狀也連忙收起喜色,就聽老太太道:
“梅家莊有或者沒有,怕是都攔不住她,何況她父兄只是走遠了。若是她要去找他們,更是有去無回了!唉……”
錢媽聽老太太這么說,覺得也沒什么可高興的了,嘆了口氣,端起茶水又走了。
聽了錢媽的話,老太太還是比平常高興了些許。晚飯時,她讓廚房多做了些時鮮的菜肴。妯娌們看到菜多了不少,才注意到婆婆精神舒展了些,不知何故。梅爵料想老太太定是得了利于李家的信息,感嘆她的眼界局限于李家,任是高貴,也不過是榮華李家的理想。而妯娌們,尚未熬成婆,眼界局限更淺窄,限于吃穿用度、安居無憂罷了……自己不同于她們,不依賴哪個,不必對生命中他人的去留恐慌。
那么自己依賴的是什么?追求又是什么?梅爵細一想,竟然什么也沒捋出來,她也不清楚自我追求的是什么了。追求自由?現在可以自由走了,可是自己卻還留在李家;如果走,跟父親走嗎?還是找哥哥他們嗎?還是誰也不找?追求價值?可是怎么樣才是實現了價值呢?繼續和表哥他們同路向前奮斗嗎?她也迷茫。她感到自己和她們比,除了是有一腔孤勇的李家的客人身份外,也沒什么不同。
這天,勝仗繳回來諸多平常戰利品外,還有一倆車。任凌峰如獲至寶,查看了一番:車,除輪子被損壞外,車況良好。任凌峰著人幫忙,修好了破損處。上車摸索了一番,很快就明白了車輛的各個零部件的用途。他找塊開闊的空地,練習著開了幾天,覺得駕駛此車已得心應手,先請段玫試他的車技,段玫覺得滿意。再請手下眾人上車感受新事物的魅力。可誰知,一上車,英雄和孬種在這一場合上分顯出來。有人振奮不已,欲乘風而去,感覺自己仙氣飄飄;有人東倒西歪,吐得一塌糊涂,頓時死的心都有……
過了些時日,任凌峰自覺駕車技術嫻熟,琢磨著讓老太太等李家眾人感受一下新鮮事物。他不好直接找李家人,就請段玫邀梅爵來感受。梅爵試了車,感嘆:
“這真是個新物件,好東西!什么時候我們能有實力也造出來就好了!”
既然梅爵也肯定,就邀請老太太也來感受一下新事物。
老太太不感興趣新事物,但是她出于給六兒媳婦面子,還是應邀而來。
車開了出來,老太太站在一邊,看著車跑起來,感覺難以置信,不用人抬或者馬拉,車就能跑起來?看著不停的往前跑,她嚇得縮成一團。六兒媳婦連忙安慰婆婆:
“娘,不用怕,它往哪里開是由我們掌握的,不是它想怎么跑就隨意亂跑的。”
車在她們身邊穩穩停住,老太太判定這個龐然怪物果然不動了,才直起脊梁細細打量。任凌峰下車來,笑著介紹,告訴她這是車燈,那是輪子,那是方向盤,為什么車會跑,為什么會轉彎……一番介紹下來,老太太有沒有聽懂,或者聽懂多少,誰也不知道。任凌峰覺得說也太乏味,就直接請老太太上車感受一下,但是老太太怎么也不肯。任凌峰告訴她:
“部隊上的人都坐過了,您六兒媳婦也坐過,您也試試吧,您只管上去,我慢慢開著轉一圈,你覺得好,就讓各位嫂子也都來感受一下。”
“我……能行嗎?”老太太有些慌亂的問梅爵。
梅爵笑著使勁點點頭。
老太太見六兒媳婦很肯定,就鼓足勇氣上了車。梅爵趕緊也上去,坐在她旁邊。
任凌峰發動車輛,提醒了一聲:
“出發了!”
然后車慢慢行進。他不敢開快,照著轎子行進的速度往前開。車走了一段距離,老太太由緊張也放松下來,突然道:
“真是不錯,比轎子還平穩!”
“怎么樣?不錯吧?不僅平穩,坐在車里,還遮風擋雨。”
“對呀,坐在里頭,都坐在里頭,不像轎子,轎夫要在外頭。”
不覺間,轉了一圈,車緩緩停住,任凌峰連忙下來,給老太太打開車門,扶她下來。下來后,老太太連忙道:
“老六媳婦,快去叫你嫂子們也來坐坐!”
“好好!”梅爵連聲答應著,回去把一家主仆都叫來,嘗試體驗一下這新玩意。
妯娌們輪流坐上車,各個忐忑驚慌,但是很快就平靜下來,因為坐在里面既新鮮又平穩,實在沒什么好害怕的。但是景沁然堅持不坐車,她只是站在一邊看看別人坐車,看別人上車膽怯,看別人下車驚喜萬分的述說乘坐的感受。
任凌峰看四嫂如此安常習故的靜若止水,也不勉強,只是內心替她凄楚,感覺她余生走不出那場人禍帶來的凄愴。他看看其他幾位嫂子,看看老太太,看看梅爵,感覺誰也走不出那場人禍織就的鐵網的籠罩,只是每個人在網下掙扎的強弱不同罷了,這鐵網如何破呢?面對女人們的世界,他也一籌莫展。
車子在村里轉進轉出,村民也好奇想坐坐,但是,任凌峰沒有時間陪他們玩。他也知道,開了口子,村民都會來,就任由他們看看,不說請他們坐車。
李民源三歲時,李家莊就地的拉鋸戰結束,戰場繼續往東推進。任凌峰和段玫帶領的部隊就要拔營起寨朝前推進了。這里以后就是大后方了,部隊的其他人馬全都要奔赴新的戰場了。段玫走前在李家莊訓練了民兵自衛,只留下一名士兵作為他們的領導。
臨走前,段玫命令官兵們清理修整李家花園,拆除駐扎進來后設的堵擋,恢復原來的園門,順便整修破損的建筑,修剪花木,前宅墻院也該粉刷的粉刷,該加固的加固。
小兵旺財提著白灰粉刷花園月亮門的兩邊墻壁。他刷了幾下,回頭對旁邊收拾枯枝爛葉的小伙子說:
“狗蛋兒,你看這道彎彎門上邊還有字呢?”
“我早就看見了!花園的這些門都有字,不止這些,前門大院的門聯字更大更氣派!”識幾個字的兵——狗蛋兒在折樹上枯枝,頭也不回的說。
“那這門邊上寫的是什么啊?”
“省慎”
“我不懂,‘省慎’,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懂,應該是小心什么之類的意思!”
“你們識字就是好啊!我們大字不識,睜眼瞎啊!唉,那邊的六邊門洞上寫的又是什么?”
“旺財,你這么用心,也想當秀才嗎?”
“你們看見字都認得,我就不能也開開眼啊!”
“那是……:馬行!”
“馬行?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篤行!”有人在背后糾正他們。
他們回頭,見梅爵站在身后,她身后的丫頭手里拿著白瓷茶壺,胳膊挎著的提盒子里扣著茶杯。梅爵笑笑,伸手從提盒里拿出杯子,倒了水,一一遞給他們。兩人拘謹的接過杯子,喝完后也不說什么,還是拘謹的樣子還回了杯子。她看著他們遞回杯子,卻站著沒走,問二人:
“夠了嗎?還喝不?”
“夠了,夠了!”
“不喝了,不喝了!”
見他兩個人雖然異口同聲的回答她,卻還是站著不動,梅爵笑笑,接過茶杯,轉身就招呼別人喝茶去了。
看著梅爵的背影,旺財感慨的說: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墻上的那些字兒啊!”
“字可惜?為什么?”
“我這些天聽說,李家女人是不讀書的,男人才讀書。可是現在男人沒了,只剩下女人,女人不識字,可不是可惜白瞎了那些字!”
“胡說,剛才過來的那女的不就識字嗎?而且還挺厲害的!”狗蛋笑道。
旺財搖搖頭,賣弄的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識字,李家就不承認她是李家的兒媳婦!聽這家那些丫頭們說,她沒有什么翡翠李子,就算不得這李家的人!所以這個家里,只剩下不認字兒的人了!”
“唉……”狗蛋兒聽了,不解的擰擰眉頭,嘆了口氣,繼續收拾零亂一地的枯枝爛葉。
梅爵聽到兩位小兵的談話,心情沉重,想不到閑言碎語如此深入人心,就連過路人都知道了李家翡翠李子的家規,而自己在李家很久才知道,可見閑言長語的力量不容小覷。
茶余,段玫找到梅爵,問:
“表妹,你是否愿意為革命繼續貢獻力量。”
梅爵聽表哥這么問,詫異道:
“我們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不遺余力的為戰爭貢獻力量嗎?不只是我,甚至還有老太太以及丫頭婆子們。”
“確實如此,只是,我們要走了,部隊里缺少你這樣能識文斷字的,我想請你隨我們同行……”
“同行?即便我愿意去,可是民源怎么辦?”
“帶著他!”
“這個家離不開他。想帶他走,眼下情形,必定要鬧出事來。你看看這幾天,老太太對你們尚且都是依依不舍的眼神,也該明了了。”
“唉……”
梅爵看看表兄,道:
“我若堅定主意想離開,也許早就走了,后來也沒跟父親走,無非因為老太太和妯娌們沒有主意和依靠。”
“你若走了,她們自然也就不會把希望掛在你身上了。”
“這個家的驟變,已經讓她們惶惶不安了。現在,如果我帶著民源走了,讓她們心神更加不安!我自覺不該那么做!”
“你是鴻鵠,停留下來太屈才了!”
“以前我見妯娌們在家中爭錢財,奪勢力,著實瞧不起她們的門楣之見,甚至連跟她們爭辯幾句的心情都沒用。現在看到她們為了生存逡巡徘徊,頓感凄涼與責任……想想,她們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下生活,從沒有經歷風雨,到嚴寒霜凍,沒有過渡,是多么煎熬的事情。”
“唉……你能不計前嫌,為她們著想,所作所為,雖然星火微茫,其實也無異于我們的理想了……”
段玫這么說時,梅爵怔怔的看著他,欲言又止。她看看表哥,覺得沒有必要再進一步表達自己的想法。表哥能讓段家房舍易主,讓父親不得不離開梅家莊,也許他,滿心只有理想,熊熊燃燒的理想火焰已經讓他無暇回頭思慮其他的了。
但是梅爵不知道,表哥此刻對著她,比她更迷茫難言:表妹算是通達之人了,而且一直都對他們的事業由衷的支持,盡管如此,她也和李家其他妯娌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心中拘泥于小家的安穩與平和……縱然所至之處的人接受革命了,甚至是十分支持革命的人,也改變不了太多,他不知道如此以來,歷盡千辛萬苦培育出來的理想之花結的果實將會是什么樣子,他突然有種心余力絀的感受。
他們都不再多說什么,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讓對方心悅誠服的接受自己的理念。
段玫轉身回到沁月樓,站在窗前看青黑的空中半弦月清冷的掛在空中,滿懷困惑的他不知道身后所打的勝仗究竟算不算勝利,他們竭盡群力奮斗的愿望算不算實現了,他深深疑惑……他找任凌峰傾訴苦悶。
任凌峰正在煩惱父母給他定的親事,聽段玫說出內心猶疑,就不以為意的隨口道:
“這有什么好煩惱的。以奇用兵,以正治國,這兩者就不是一回事,現在的事是打勝仗,之后才是怎么治國。你現在想多了,就無異于杞人憂天了!”
段玫聽任凌峰這么說,瞟了他一眼,點點頭,沒說話,陷入了沉思。他望著窗外,內心嘆道:山且高,水且長,征程路,漫漫茫茫……
李家女人們看著官兵們上上下下依舊忙碌的背影,不打戰了,熱鬧輕松中又感到惆悵不盡。尤其是老太太,把這些官兵的衣服找來,給洗了又洗,補了又補,有時候整理到深夜,還不肯歇息。老太太大半輩子不知道針線怎么拿,針線活怎么做。現在,她卻強撐著做這一曾經鄙視的手藝,而且比誰都認真。
秋菊、喜子等人幾次看見老太太一邊給士兵縫補衣服,一邊悄悄的抹眼淚。也許她已經把他們看成自己的孩子了吧!她們這樣想。她們在一邊幫忙,也不好說什么,就默默的陪著她一起做。家里其他人知道了,也同老太太一起做,大家都默默的一起洗洗縫縫……
看著老太太為官兵忙碌的身影,任凌峰有些躊躇。他有件事一直想跟李家人說,卻一再猶豫。這天到前院致謝老太太給官兵縫補衣服,恰好遇到梅爵,寒暄過后,任凌峰坦誠道:
“按慣例,在戰爭我們的勝利區域,都有項工作開展起來,可是面對這個家的特殊情況,我一直開不了口。我們所至之處,分土地,打土豪劣紳,解放受壓迫剝削的人。可是在這里許久,覺得要開展這樣的工作,簡直就是以強欺弱了。所以李家的一切我們應盡可能保護。只是,家里丫頭婆子不應該再使喚了。如果有去處,就讓她們去;沒去處,年輕的,來我們部隊做做衛生之類的工作;年紀大的沒去處也不要當仆人了,就當家人一樣一起生活吧。”
“好!我會盡力做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只要老太太這里通了,其他的人那里應該就沒什么大問題了。”
“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想直接跟老太太說,擔心她接受不了。畢竟老人家經歷了巨大的創傷,我們已不忍心給她添一絲煩憂。現在我們要走了,請你抽點兒時間慢慢做她的工作試試。”
“其實你也不用操心這個。你們走了,家里什么事都要這個家里女人自己費心了,丫頭婆子是養不起了。時日繼續下去,她們多數人,不走也得走了,尤其是年輕的丫頭。遭遇變故,家里,李家男仆一名都沒有了;家外,李家莊子的男人也沒人敢娶她們,她們要有自己的生活,只能走了……”
知道任凌峰要和隊伍一起離開,還聽說部隊在招收衛生員,任少原提出要做部隊衛生隊員,也隨隊伍一起走,段玫和任凌峰都不答應。為了少出周折,任凌峰向段玫提出親自開車送任少原回老家。段玫爽快應允。小車是戰場上繳獲來的,但是他們當中,目前還是只有任凌峰會開這輛車。現在他要出門,不讓他開,也是停著,所以也沒人會反對他開出去。
李家女人和幾位與任少原已經熟悉的官兵來給她送行。人群中大家都沒有見到和任凌峰參謀長朝夕相處的司令段玫。不過也是,任參謀長只是送家人回家,很快就回來了,段司令來送不來送無關緊要,眾人都這么認為。只有梅爵想不通,為什么表哥不來送任少原,她覺得他應該來的。其實沒有人看到段玫遠遠的站在村頭的竹林旁注視著任少原,注視著她時那關切的目光……
小車在眾人專注的目光中啟動,漸漸遠去。
任少原坐在車里,不敢看任凌峰一眼,只是專注的注視著窗外的風景:地平線高低起伏。秋風乍起,蕭瑟的大幕剛剛拉開,山水開始顯瘦,卻并不單調,時而有泛黃的葉子闖入視野,時而有泛紅葉子映入眼簾,時而有依舊綠油油的葉子閃入視域……
任凌峰回到甘泉村。任母親看到康復的兒子回來,滿心高興,連忙吩咐下去,讓廚房做他愛吃的飯菜。任父臉上看不出高興的表情,不過他卻退卻了外人的宴請,留在家吃飯。這在任母看來,也只有兒子有這個面子能讓老任拒絕外面的宴請了。
任家全家小聚,溫馨的飯桌前,說了些打仗的事后,任凌峰反復囑咐父母把任少原當女兒看待。任少原聽了低頭不語;父母聽著,面面相覷。飯后,父母悄悄把兒子叫到他們屋里,追問他的想法:
“我們上次見你就發覺你不對勁兒,還只當你是受傷的緣故。這次你回來,你媳婦一進門就說了:她這些日在那李家,你都強調自己待她是親妹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爹!娘!現在戰事凌亂,難道還有閑心情談情說愛?再說別人連命都不顧,我們卻還……”
“卻?卻什么卻?不去打仗,就要亡國,就要生靈涂炭,我們明白,可是你對媳婦的態度和打不打仗相矛盾嘛!”
聽到這話,任凌峰一直背對著父母的臉猛然轉過來,驚得父母張開的口的話沒敢說出來。
“我就當她是自己的親妹妹!”
任凌峰扔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父母的房間。他出來時很不耐煩的走的很快,沒看見任少原就站在屋子的窗前。任少原眼角滾下淚來,她呆呆的望著那個遠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第二天早飯后,任凌峰就悶悶的辭別家人,匆匆趕回了部隊。
兒子走后,老兩口子百思不解的唉聲嘆氣。母親拿出給任少原準備的大紅嫁衣,摸索著金線繡鳳圖案,嘆氣道:
“這明明的兒媳婦,怎么他又讓我們當女兒啊!我們不是白白的培養她這么多年了!”
“整不好,真是要白養了,你看看這孩子一聽到“媳婦”的態度。真是……唉……”任老父親也感嘆道。
“少原這孩子不錯了!他是怎么想的,難道要當和尚去?”任母猜測道。
任凌峰回到李家后花園,看見衛生隊長王石頭堵在他辦公的門口。看見他連忙敬禮。任凌峰回禮,問:
“有什么情況嗎?”
“也沒有,只是李家幾名丫頭要求入伍當衛生員!請示您。”
“只要思想端正,身體沒什么毛病,就準予!”
“是!”
李家的下人在這個家討生活的日子就這么結束了,不論年長還是年輕,想走就可以走了,也不需要交贖身的錢物。年輕人無家可歸的,梅爵薦她們去部隊當衛生員了。年老無處可去的留在李家,也不再是下人的身份了。
盡管李家人百般不舍,官兵們還是就要出發了。隊伍集合好,整齊的排在李家門前的巷子里,浩浩蕩蕩的看不見頭尾,李家女人們出來送行,為首自然是老太太。她們一出門來,官兵們就在段玫的帶領下一起抬手敬禮。老太太顫巍巍的過來,給這個整整衣領,給那個拉拉衣襟……很是不舍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然后扭回頭去抹去眼角溢出的淚……
翠蓮、紅蓮、秋菊、墨兒、金兒、銀兒、珍兒、清兒、秀兒、巧兒等昔日的丫頭們穿上了部隊衛生員的裝束,出門集合后要走時,給老太太等人跪下,眾人連忙拉住,梅爵連忙叮嚀:
“姑娘們,而今出了這道門,以后見了誰不要下跪了,一定要記住!”
見六兒媳婦叮嚀完,老太太緩緩道:
“去吧,去吧……記得……多保重啊!”
“老太太,太太保重!”
“你們也保重!”妯娌們和昔日的丫頭們相擁而泣。
仆婦與李家眾人分別彼此痛哭是真切的,只是所為不同。仆婦痛哭雖然在李家任勞任怨,盡心盡力,可還是免不了流離失所,不知道以后跟著部隊,會是怎樣的情形,她們心里一點兒把握也沒有;李家眾人痛哭的是家里連下人都養不起了,也許明天會連她們自己也衣食不保,但是她們還不如下人們,還有退路,她們卻只能堅守李家,直到生命的盡頭……
隊伍開動,人漸漸遠去,直至消失……李家的老少還站在村頭的樹下,目望那隨風揚起的塵土。
枯黃的樹葉在風中瑟瑟抖動。滿樹的黃葉,是生命最后的絢爛。時而有樹葉緩緩的飄落,落在女人們的頭上、身上……乍一看去,猶如別致的首飾……
老太太看著步步回頭的丫頭們,想想她們的身世,無不是個個從小就血淚滂沱,可是她們還是頑強的活著,她們尚且能夠熬出頭,自己和兒媳婦們為什么不能呢?
墨兒等人走了,任淑賢知道,自己作為主人的一天,徹底結束了。丫頭們和從前的日子,再也不會復返了。她要完全靠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從前為什么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太自信了嗎?
季元英看著丫頭們走了,心里難以割舍。她懼怕跟著她的走離開,懼怕孤單,懼怕回到自己一房時面對的空蕩蕩的屋子。可是能怎么辦呢?
韓章姁看著丫頭們走了,再看看老太太和妯娌們悲戚的眼神,感覺好笑。不過她不敢笑,只是爽快的和眾人道別。似乎只是送送來串門的親戚罷了。
秀兒、巧兒走了,景沁然靜靜的回到四房,她覺得心被掏空了一般,整個人對周圍的感知都是那么空洞縹緲,無依無傍。
梅爵看見丫頭和老太太等人的不舍,心中充滿擔憂,她明白,這些丫頭們出去了,要磕磕碰碰才能適應新的生活環境,而老太太等人,也要慢慢適應沒有下人在身邊伺候的日子。這一別離,她們的生活,都將面臨著新的挑戰。而自己的生活也將隨之發生改變。也許改變的并不是大家,而是環境。生存讓活著的人們也不得不跟著環境改變,可是,這環境還不是表哥等眾人運作的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