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跨過沉淪的一切,向永恒開戰(zhàn)的時候,你是我的軍旗。
——王小波《愛你就像愛生命》
1
上午十一點,我坐在北京南站一層的麥當(dāng)勞,啃著巨無霸,望著行色匆匆的旅人們發(fā)呆。忘了從何時起,我有了這個特別讓自己安心的愛好。這些奔走的靈魂必定都有著耐人尋味的故事,加之南站于我的那份特殊歸屬感——這里隨處都是我趕車的身影,總能讓我在胡思亂想中,捕捉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靈感。
對于兩日前我的臨陣脫逃,陳夢的反應(yīng)出人意料的平靜。她沒表示出任何不滿,昨天還反問我:“回去晚了,她沒說什么吧?”此外,她告訴我,與資方會面的時間已經(jīng)確定,第二天上午十點,建國門,長安大戲院。
“還有,仲仁那事兒你說了沒?”我問。
“請示過了。張總說,既然是老朋友了,可以給安排下。不過,群演和后勤的活兒可是組里最臟最累的。仲仁他……沒問題吧?”
“不用擔(dān)心,他干勁十足。況且,他之前做過攝影師助理。我也和黃大伯說了,這或許對他的病情有所幫助。”
“那就好。”
掛了電話,我第一時間通知了黃仲仁。果不其然,聽到可以進劇組,他好似打了雞血。
“哈哈,中國電影的未來就靠我啦!信宏,你等著,我這就去買火車票!”
不及回話,電話中已經(jīng)響起掛斷聲。
這小子是個定時炸彈。這一次,他又會干成什么樣呢?
黃仲仁第一次來北京闖蕩,是我去上海見鄒夢顏的兩年后。我也是在這兒接的他。那時,北京南站剛運營不久。黃仲仁二十六年來首次離鄉(xiāng),進京北漂,作為兄弟,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便把他安排在家中的客臥。
那時,夏侯因鄒夢顏之事和我搞冷戰(zhàn),搬到公司附近住,只是偶爾有事回來看看我,以朋友的身份,收拾收拾衛(wèi)生,下下爐灶。對于黃仲仁的到來,夏侯雖有不滿,但見我心意決絕,也不好發(fā)作——她一直認(rèn)為,正是黃仲仁慫恿我去找鄒夢顏,才壞了我和她的好姻緣。
起初,黃仲仁還投投簡歷,跑跑招聘會。十天下來,并不順利。雖然大學(xué)學(xué)的是計算機,他卻一直眼饞影視傳媒行業(yè)的薪酬。我勸他實際些,變眼高手低為腳踏實地。他點頭應(yīng)諾,卻不以為然,繼續(xù)謀劃自己的成功捷徑。
我疲于工作,顧不上每日監(jiān)督他。有一天,他突然和一些江湖人士搞在一起,還把這些身懷絕技的“高手”領(lǐng)到家中,喝酒狂歡。這些“高手”與黃仲仁有個相同的夢想:成為像王寶強那樣的草根藝人。他們認(rèn)為,要復(fù)制王寶強的奇跡,就要先得耐住性子,在片場門口“蹲點兒”。
黃仲仁和這幫江湖志士是在干三十塊錢一天包盒飯的綜藝節(jié)目群演時相識的。這幫人多是浪跡江湖多年的“街頭藝術(shù)家”,吉他歌手、跑酷小子、武行替身應(yīng)有盡有,其中,他們的老大哥趙飛,人稱“當(dāng)代丐幫第一幫主”。
黃仲仁去片場門口蹲點的第一天,就被這幫來自天南海北、各有所長的“高手”們震撼了。豪爽外向的黃仲仁很快和他們稱兄道弟起來。其中一個發(fā)型奇異的武行名叫蘇剛,道號“金剛”。他佩服黃仲仁的事跡,尤其是大學(xué)三年在校門口靠倒賣火車票賺得第一桶金的光輝歷史,便把他引見給了他的師父——一個發(fā)型比金剛更拽酷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一身唐裝,手握龍頭打狗棒,雄雞發(fā)型頭紅尾綠的,整個人立在角落不怒自威。
金剛道:“黃大哥,這就是當(dāng)代第一丐幫幫主——趙飛。”
黃仲仁拱手道:“幫主,你好!”
趙飛用龍頭打狗棒撐地起身,回禮道:“兄弟,客氣了!”
接著,黃仲仁跟著這幫兄弟上了一輛中巴車。車子開到昌平區(qū)的一個攝影棚。他們在那里錄了一天的《最強腦力》。選手們多是名校的高知分子。導(dǎo)演一直喊“Cut”,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錄了好多遍,他們好幾次都坐不住,又餓又想上廁所。可是,四處都有工作人員監(jiān)督,錄制完成前,一只老鼠都不能溜出攝影棚。結(jié)果,金剛和幾個兄弟實在難忍內(nèi)急,跟工作人員發(fā)生了肢體沖突,把節(jié)目現(xiàn)場搞了個天翻地覆。酣戰(zhàn)正濃之際,警車鳴著笛到了。黃仲仁拉著金剛等人伺機抽身,好在跑得快,沒被抓。
“你是不知道,金剛他們太厲害了!”黃仲仁比畫著說,“飛踢、倒掛金鉤、海底撈月、天馬流星拳……絕了,湊齊了全套!”
那晚,黃仲仁和金剛、趙飛他們在北太平莊附近的路邊大排檔喝到半夜三點。談起白天的壯舉,哥兒幾個眉飛色舞,難掩熱血男兒本色。黃仲仁因把風(fēng)及時,助大家躲過一劫,立下了大功,在幫眾心中升華到與金剛平起平坐的地位。
可是,常聚一起喝酒總?cè)菀壮鍪隆R淮危S仲仁喝醉后,為博得在座的女中豪杰一笑,吹牛吹過了頭,與另一個醉酒的暴躁吉他手發(fā)生了口角,對方拿起啤酒瓶直接摔在黃仲仁臉上。
我從公司趕到醫(yī)院時,黃大伯已從老家趕到了。我連連致歉,表示沒看好黃仲仁。黃大伯感嘆道:“信宏啊,這不怪你。你說仲仁這小子啊,總是給我們老的惹麻煩,弄得我們整天提心吊膽的!”
望著病床上被包成木乃伊的黃仲仁,我知道他的北漂之旅結(jié)束了。回到家鄉(xiāng),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整日酗酒,吵嚷著要再闖京城,與兄弟們成就一番大業(yè)。黃大伯不允,黃仲仁便歇斯底里,口出狂言。萬般無奈下,黃大伯將兒子送入精神科診治。經(jīng)鑒定,黃仲仁患上了雙向情感障礙。在醫(yī)生的建議下,黃大伯把黃仲仁送到市精神病院進行強制戒酒。直到兩個月前出院后,黃仲仁開始每日準(zhǔn)點電話對我傾訴:“信宏,我完啦!嗚嗚——”
希望這一次,他能務(wù)實一點,別辜負(fù)了陳夢的一番好意。
手機鈴聲響起,是黃仲仁來電。我丟下喝剩的半杯可樂,起身離開。剛出來,人群中便出現(xiàn)了一個顯眼的怪家伙:小胡子,勞改頭,二十世紀(jì)的POLO衫,不合腳的大涼鞋,腳趾頭上的灰塵已然入了體膚,目測有四十歲上下的樣子,左右搖晃的油頭腦袋與嘴角神秘的笑容像是在向京城宣告:我黃老三又回來了!
我驚訝了一秒,便沉靜下來——哼!這不正是這小子的常態(tài)嗎?
你就演吧!
2
寒暄過后,我和黃仲仁鉆進地鐵,輾轉(zhuǎn)幾趟才到家。放下行李后,我們坐公交車到良鄉(xiāng)城里轉(zhuǎn)了幾圈。他感慨上次來的時候四處荒地,此刻已然高樓并起。我倆邊走邊侃,不知不覺就到了太陽西落之時。我?guī)麃淼轿鏖T十字路口一家頗有人氣的陜西肉夾饃店。
此時沒到飯點,只有幾個零散的食客。點完餐沒過一會兒,服務(wù)員便將肉夾饃和羊雜湯端了上來。
“嘗嘗,很正宗。”我抄起肉夾饃啃了起來。
黃仲仁則把目光投向坐在靠里位置的一位妙齡少女身上,隨后大口吃起來,邊吃邊唱道:“你吃著肉夾饃,我喝著羊雜湯,我們都一樣,都一樣……”
妙齡女子聞聲抬頭,剛好撞上黃仲仁猥瑣的小眼神兒,瞬即花容失色。
“美女,要不要交個朋友啊!”黃仲仁居然自作多情起來。
鄰座一哥們兒樂了,打趣道:“兄弟,你要火!看好你!”
黃仲仁笑著擺手道:“多謝!必須的!”
見有了粉絲,黃仲仁更是得意忘形,沖著那姑娘吹起了口哨,惹得對方厭煩不已,走出店門。
我正色道:“正經(jīng)點!這次的表演機會是陳夢幫你爭取的,黃大伯那兒我也是好說歹說才同意你來,可別再讓我難堪了。”
黃仲仁把碗里最后一口湯倒進嘴里,又將碗邊上的肉末舔凈。
“哎呀,我知道。我在精神病院什么事兒沒見過?安心啦!”他的不耐煩中透著一絲狂妄。
“認(rèn)真點!這和你之前做‘扯電線’的活兒可不一樣。這個導(dǎo)演在法國戛納得過獎。《逆天行》是他轉(zhuǎn)戰(zhàn)商業(yè)片的第一戰(zhàn)。”
“來頭不小呀!可得好好讓他見識一下我的表演天賦!還有,我說過多少次了,什么‘扯電線’,是攝影師助理好不好!”他糾正我。
“丑話說前頭,這大好的機會是過了村兒怕沒店兒了,你要是想出人頭地,就閉上你那張欠抽的牛皮嘴!”
黃仲仁連連點頭。
吃完飯,我?guī)ジ舯谏虉鲑I了幾套新衣服,又去理發(fā)店把胡子刮干凈,整個人煥然一新。
“怎么樣,信宏?我是百變星君!”黃仲仁在鏡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無得意道。
“后天見資方和導(dǎo)演,你別多說話。否則,你就別去了。”我提醒道。
“你就放心吧!我可是演員!”他說,“對了,夏侯呢,她現(xiàn)在做什么?”
“估計在詛咒你吧!”我沒好氣道。
黃仲仁苦笑,嘆了口氣。
鄒夢顏的事被翻出來之后,夏侯一直都回避黃仲仁,實在碰上了,那尷尬堪比極地的風(fēng)。其實,黃仲仁一直很敬重夏侯。除夏侯與李子丹之外,近十年,他沒尊重過一位與他謀過面的同齡女性。
李子丹與黃仲仁高中同學(xué)三年,彼此情深義重。作為局外人,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升高二那年,因闌尾炎手術(shù)休學(xué)一年的黃仲仁考入了第一高中。彼時,我已稱霸第一高中乒壇。NO.1的寶座讓我有些飄飄然,更讓黃仲仁眼紅。我倆從小學(xué)三年級起開始打乒乓球,在醫(yī)院操場的水泥球臺上風(fēng)雨無阻。天黑了,就擰上黃仲仁從家里偷來的40瓦燈泡夜戰(zhàn),每次都打到“你媽喊你回家睡覺”。從小學(xué)到初中,乒乓球超過籃球、捉昆蟲等其他娛樂項目,成為我和黃仲仁的首選運動。我倆在相互競爭中,球技也突飛猛進。
黃仲仁向我發(fā)起挑戰(zhàn)。可他因疏于訓(xùn)練,一開始被我的弧圈球拉得找不到北。當(dāng)時,黃仲仁倔強好勝,整日研究打敗我的方法——苦練高拋發(fā)球。每日放學(xué),他不回家,要在球場練足一百個發(fā)球。李子丹就是這時候被這個有毅力的好少年吸引的。黃仲仁不知何時身邊多了小跟班,給他撿球,給他帶水。起初,他覺得李子丹很煩,后來也接受了這個朋友。
黃仲仁屢戰(zhàn)屢敗、越挫越勇,終于有天贏了我。笑得最開心的是被黃仲仁稱作“跟屁蟲”的李子丹。此后,黃仲仁走到哪里,李子丹就跟到哪里。所有人都說他們在搞對象,黃仲仁則一本正經(jīng)地否認(rèn):“別胡說八道!搞對象哪有打乒乓球好玩!”
此外,在李子丹的幫助下,黃仲仁的學(xué)習(xí)成績穩(wěn)步提高。黃大伯得知是李子丹的功勞后,開心地對我說:“這個女同學(xué)真好!信宏,你和仲仁說,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考個好大學(xué),爭取和這個女同學(xué)讀同一個學(xué)校。”
遺憾的是,那時的黃仲仁情商比我還低。在他眼里,除了乒乓球,什么都沒意思。填報高考志愿時,黃仲仁并沒有把李子丹的話放在心上。他覺得,兩個人在不在一起讀大學(xué)并不重要,或者說,根本就沒想到,此時的別離可能就意味著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3
我把被褥扔到客臥的床上,和黃仲仁一起鋪好。
“我不明白,那時候你真的不喜歡李子丹?”我問。
“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我滿腦子只想著怎么贏你,怎么練成新的魔鬼發(fā)球,哈哈!”
“你可別忘了,那年你和一幫人打群架被開除后,她天天來班上找我問你的消息。”
“聽說還給你添了麻煩。”
當(dāng)時,在偶園回中就讀初中的黃仲仁和一群問題少年為伍,來第一高中后,仍不時與那邊的兄弟有聯(lián)系。這些人大都沒讀高中,早早成為社會青年。黃仲仁不時與他們混一起,到底出事了。他們將一個高中生的腿打折了。雖然黃仲仁自稱只打了一下,可受害者家長不依不饒,堅決要求學(xué)校進行處罰。校方無奈,只得將黃仲仁勸退,后來是黃大伯疏通了關(guān)系,他得以返回校園。
黃仲仁不在的幾個月里,李子丹天天來班上找我,問我黃仲仁的近況。一開始,我如實相告,后來沒什么可說的了,她還來,我就講一些我們兒時的趣事。我倆漫步校園,去食堂共進晚餐。長此以往,旁人還以為我和李子丹是一對兒。我乒乓球有兩把刷子,在學(xué)校也算風(fēng)云人物。三人成虎,我和李子丹的事兒自然變得路人皆知。當(dāng)后桌張曉芳把這事兒告訴閨蜜——鄒夢顏,且得到“印證”后,一度令我萬分尷尬,好不容易才洗刷了清白。
黃仲仁坐在床上,問道:“記得你說有次你和李子丹在食堂吃飯,還碰見了鄒夢顏,好像是誰過生日來著……”
我扔給黃仲仁一罐可樂,自開一罐,猛飲一口,答:“張曉芳的生日。那可真是不堪回首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