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夢放下酒杯,往我這邊靠了靠。
“哎呀,這些事老陳沒告訴我哩!”
陳夢幾乎鉆到我懷里。酒量“一杯醉”的我臉上火辣麻烈。
“這種丟面子的事怎么能和你說呢!不過,話說回來,我真想不到書院中學小賣部的王老師竟是我的初中班主任,還是陳向前的舅舅!這家伙也是,老爹是教導主任,老舅是語文老師,怪不得如此猖狂!”
“你還記得王老師呀!”
“那當然,他教語文,對我的寫作影響很大。”
這時,陳夢挽住我的胳膊,硬是扯到她懷里,我的臉熱辣得幾欲裂開。隨后,她又把我的手擱到她的大腿上,光滑的觸感讓我渾身抖動起來。
“你這是……”
“難得重逢。咱們從白天待到晚上,從咖啡廳說到餐廳,餐廳聊到酒吧,又是槍戰,又是球賽,又是打架的,現在,該回答二十二年前的那個問題了吧?”陳夢吐氣如蘭,不依不饒的。
我冷汗一冒,酒醒了大半。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的,也可以說“這一天終究回來了”。
2
陳夢轉學前的那個暑假,和黃仲仁、粽子他們再次被補習班鎖住。母親問我,“你看黃仲仁他們都去少年宮報班了,你就沒什么想學的嗎?”我搖頭,“不去,沒意思,不如玩。”
“玩,玩,就知道玩!不好好學,早晚被別人追上。”父親恨鐵不成鋼道。
我笑著說:“怎么可能!我這次可是考了雙百!”
“莫忘了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父親苦口婆心道。
我不以為然。在班上,我成績出類拔萃。放假前,母親開家長會回來說,段老師表揚我的時候,她從頭到腳都散發著自豪感。
總之,不管他們怎樣規勸,我拒絕上任何補習班,平日不是去隔壁王證家打“小霸王”,就是窩在電視前看《動畫城》和《大風車》。如果是《海爾兄弟》《舒克和貝塔》這樣的還算好,若碰到不喜歡的就更覺無趣,只期盼黃仲仁或陳夢早點下課,大家好一起去醫院操場踢球玩槍戰。說來慚愧,除了玩,我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東西。
那天上午九點半,陳夢來家里找我。她禮貌地打招呼,“叔叔阿姨”叫得格外乖巧。父親木訥憨厚,咧嘴笑出了門牙。母親拿旺旺仙貝和旺仔牛奶招呼陳夢。
父親問陳夢母親工作上的事情,母親則打探陳夢的老爸近期是否又發了大財。
每周二和周五上午九點半,沒課的陳夢會準時來找我。這次,我倆沒和之前那樣去她豪華敞亮的家里玩游戲、吃零食。她提議去書院初中。
“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好玩的?”
“姐姐說,那里賣的烤餅夾雞肉串可好吃啦!”
半小時后,我和陳夢站在緊閉的大門前,牌匾上寫著“衡王府街道辦事處書院初級中學”。
“一個人都沒有,都放假了吧!”
“沒放,初中生暑假短。”說著,陳夢走進傳達室。
里面別有洞天,各種零食、文具塞滿了貨架,看起來也是個小賣部。正門通向學校內部,門口處立著一支爐架,上面烤著燒餅和肉串,淡淡青煙飄過來,香味入鼻,勾出了饞蟲。一個初中生站在爐前,面無表情,盯著爐火看。這時,下課鈴聲響起。
“大姨,給我烤兩個餅、四個雞肉串,一個餅夾一串,剩下兩個直接吃。”陳夢輕車熟路地把錢放進紙箱,聽口氣應該是認識老板娘。
老板娘應聲道:“稍等哈!”說著從泡沫盒里拿出餅和雞肉串,放在爐架上;接著,拿起用易拉罐改裝的調料盒(可口可樂罐下面開了十幾個小孔),將孜然和鹽灑在快熟的燒餅和肉串上;隨后,將烤餅從中間撕開翻過來,把雞肉串夾在餅里,遞給那個初中生。
見初中生走遠,陳夢問老板娘:“大姨,哥哥怎么不上課?”
老板娘嘆氣,邊刷醬邊翻著餅和雞肉串說:“第三、四節是作文課,他上課看漫畫,被他爸發現了。唉,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
這初中生是老板娘的兒子,難怪不給錢。我接過老板娘遞過來的烤餅和肉串,邊吃邊問陳夢這其中的前因后果。陳夢說,老板娘的老公是書院初中的語文老師,對學生非常嚴厲,所教的班級語文成績在每次全市統考中都是第一。兒子在老子的課上開小差,結果可想而知。
“而且還是公開課。”陳夢補充道。
公開課是教師考核的重要一環,有教委和他校新老教師旁聽打分,關系到工資獎金,更關系教師職稱的晉升。
飯點時間,只見大批學生如浪潮般涌過來,一眨眼工夫,老板娘就忙不過來了。陳夢拉著我胳膊,走出包圍圈,帶我走進書院中學。
書院中學面積不大,還不及師范小學。我倆邊走邊吃,邊聊邊笑,不覺間走到東頭墻角處。我坐在石頭上,把最后一口雞肉串塞進嘴里,看到墻上有不少粉筆涂鴉。其中,多數是“××,我喜歡你”之類的歪歪扭扭的文字。
我很詫異,問陳夢:“這是什么啊?”
“愛的宣言!”陳夢拿過我手中的塑料袋,連同她的一起扔進一旁的垃圾箱。
“啥宣言?”八歲的我完全聽不懂她說的是什么。
“就是男生女生之間相互喜歡。”陳夢的語氣怪怪的。
“是動畫片里王子和公主那樣的?”我猜測著。
“信宏,我問你……”陳夢有些臉紅,“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啊?這個……”我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
“我覺得……”陳夢的聲音很小,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我有點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什么意思?我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作答。我從陳夢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樣子——一張尷尬無比的臉。
我趕緊甩頭,避開陳夢的目光,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走投無路之際,突然一個聲音朝我們吼道:“你們兩個做什么呢?”
一個身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走到我們面前,頭上那頂老干部專用鴨舌帽格外搶眼。
我拉著陳夢準備開溜,忽聽陳夢開腔道:“舅舅,是我呀!”
鴨舌帽看到陳夢,臉色由陰轉晴,說:“這不是小夢嗎!來這里做什么呀?”說話間,卻一直盯著我看。
陳夢回答:“來找我姐姐的。”
提起陳夢姐姐,鴨舌帽贊不絕口,夸她聰明懂事、勤奮好學,考入重點高中問題不大。這語氣和我們班主任如出一轍,讓我想起父親的口頭禪:“分、分、分,學生的命根!”
回去的路上,陳夢告訴我,她姐去年剛上初一的時候就常帶她來這里的小賣部買零食吃。
“后來我就習慣一個人來了——我發現不僅是烤餅和雞肉串,這里很多零食都是咱們學校門口沒有的。”
“原來如此!這里的烤餅和雞肉串真的很好吃!”我舔了舔沾在嘴邊的孜然粉。
“信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陳夢突然話鋒一轉。
“啊——對了!剛才出校門口,我看見你舅舅——那個王老師在烤架上烤燒餅,好像那烤爐是他的一樣,好奇怪。”
“不奇怪呀!王老師和小賣部老板娘是一家啊!”
“啊!”
“別大驚小怪的,快說!你喜歡我嗎?”陳夢不依不饒地問道。
我實在不知道陳夢口中的“喜歡”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像喜歡玩“小霸王”那樣?像喜歡吃烤餅、雞肉串那樣?像和黃仲仁一起捉昆蟲那樣?抑或是其他……
胡思亂想之際,我和陳夢已走到家屬院大門口,正好撞見剛下補習班的黃仲仁。
“我也不知道。你讓我再想想!謝謝你今天請我吃烤餅和雞肉串!拜拜!”
說完,也不等陳夢回答,我頭也不回地奔向黃仲仁,擺脫了尷尬。
3
此后一段時間,陳夢再沒找過我。我把這事說給黃仲仁聽,他認為這個問題的另一個表述是——你想不想和我玩過家家?
“童話書上不是寫王子喜歡公主,公主喜歡王子嗎?最后他們結婚了。這不就是咱們經常玩的過家家嗎?”黃仲仁對此十分肯定。
我又問王證,他指著雜志上王菲的照片,說:“這么和你說,我喜歡這個女的,因為她好看,唱歌也好聽。”
我似乎懂了些什么,直奔陳夢家樓下,剛要上樓,就撞上陳夢的姐姐。
“姐,陳夢在家嗎?”
陳夢姐姐搖搖頭,說:“她跟爸爸回遼寧老家了。”
陳父祖籍山東,是和陳夢爺爺闖關東出去的,后來與其兄黑老陳一起回家鄉奮斗,黑老陳去師范小學做了老師,陳父的生意則越做越大,成為市里有名的企業家,與陳母結婚時,還在醫院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父親偷偷告訴我,陳母是當時醫院里最漂亮的女藥師。
“陳夢什么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對了,她有封信要我交給你。你等著,我去給你拿!”
陳夢姐姐急匆匆地跑上樓去。不一會兒,她將一個信封遞給我,騎車而去。
信封上面寫著“給信宏”三字。我展信一看,陳夢的字跡映入眼簾:
信宏,我要跟爸爸回遼寧了,可能不回來了。爸爸已經給我辦好了轉學手續。認識你,我很開心。真想有天再見到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再見,信宏!
陳夢
我一臉茫然。陳夢潦草的字跡在我看來比語文老師的字好看得多。我再次問自己是否喜歡陳夢,依舊沒有答案。因為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歡一個人。我萬分羞愧,憤恨的感覺順著神經末梢,沉入心海,慢慢地被巨浪包裹起來。
陳夢走了,悄無聲息。
陳夢走后的一段時間,我莫名消沉,說不上有多難過,可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踢球也好,玩槍戰游戲也好,都沒了熱情。每當射門入網,我總是習慣朝啦啦隊所在的方向望望,當然不會有陳夢的身影。漸漸地,我越來越踢不下去了,每次比賽都和李凱表示身體不適,有時甚至借口推脫,久而久之也就淡出了足球隊。黃仲仁和耗子他們十分不解,但時間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終于有一天,我對黃仲仁說:“我不想踢球了。”
黃仲仁不解地問:“為什么?因為‘亞洲杯’中國輸了?”
我如獲至寶地回答:“當然!真沒意思,還號稱史上最強的中國隊呢!我們去打籃球吧,像流川楓那樣!”
黃仲仁說:“好呀!我想成為仙道!”
于是,我和黃仲仁雙雙退出了醫院足球隊。在李凱和耗子他們不解的目光中,我倆抱著從小賣部二十塊錢買來的籃球,向隔壁的籃球場跑去,心中響起《灌籃高手》的主題曲《想大聲說我喜歡你》。
一天晚上放學回家,聽父親對母親說,陳夢的父母離婚了,陳夢跟著她爸回了老家,陳夢她姐則判給了陳母。
我似懂非懂,但可以確定,陳夢大概真的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