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賽地點設(shè)在衛(wèi)校操場,不想這天被一群高中生占了。我們只得來到衛(wèi)校南門附近的“午門古跡”。午門古跡名曰“午朝門”,是明代衡王府的南門。古跡有兩座大石門,約五米來高,兩旁均有石雕的麒麟圣獸。兩座石門相距五十米,若以石門做球門,勉強算個小球場。雖然地上鋪的不是草坪,是經(jīng)歷過歲月滄桑的青磚,但對于當時的小孩子來說,再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備用球場了。
我們是客場作戰(zhàn),沒懸念,我依舊作為替補守門員和黃仲仁他們坐冷板凳。比賽開始,雙方啦啦隊各不相讓。忽然,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我轉(zhuǎn)頭,看到陳夢。
“怎么,你也來了?”我問。
“我剛加入,”陳夢指著啦啦隊的大姐頭劉欣說,“欣姐姐一直希望我來……你和仲仁他們加入后,我也坐不住啦!”
“哈哈!那個……相撲本田真是你哥?”
“堂哥。不過,”陳夢話音一轉(zhuǎn),“你真了不得,大家都傳遍啦!”
突然,傳來劉欣焦急的呼喊聲——出事了!黃仲仁說,剛才那一腳射門正好踢在了王證的手上,戳到了手指。
王證是我們的一號守門員,大我一歲,高我一級,是我家鄰居。我常去他那里玩“小霸王”(一種游戲機)。他是個小大人,說話一套一套的,特早熟,喜歡親吻電視上的美女姐姐,比如《神雕俠侶》中的小龍女李若彤。此時,他跪在地上,捂著自己的手,表情極為痛苦。
“沒事吧?”我扶起王證。
王證搖搖頭,小臉憋得通紅。明明戴著厚厚的足球手套,手指居然腫了。我打量著方才射門的衛(wèi)校隊前鋒,人高馬大、手長腳長的,分明長了張初中生的臉。
乖乖,好大力氣,比相撲本田還狠!
李凱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信宏,輪到你出場了。”
我緩過神兒,點點頭,站到石門前。黃仲仁他們給我吶喊助威,只聽陳夢喊道:“加油!信宏!”
我剛將母親新買的手套戴好,相撲本田就飛起一腳,球便朝我砸過來。我下意識地將球牢牢地抱在懷里。
相撲本田掃興地喊道:“倒霉!”
啦啦隊的呼聲更高了,陳夢的嗓門最大。我把球傳給海鵬,朝陳夢揮揮手,不知她能否看得到。
我這個22號替補守門員的意外表現(xiàn)鼓舞了我方士氣。海鵬在中路飛起一腳,傳向前場的耗子。耗子接到球,避開敵方后衛(wèi)的鏟球,果斷傳給球門前出現(xiàn)空位的李凱。李凱飛射入網(wǎng),1:1!我們將比分追平。
2
上半場結(jié)束,我接過陳夢遞給我的一罐健力寶,聽王證笑呵呵地說:“行啊!信宏,反應(yīng)挺快的!不會是蒙的吧?”
我笑道:“這和打‘超級瑪麗’一樣,你這樣的水平過不了第五關(guān)的。”
黃仲仁說:“你蒙個試試!信宏是天才!我倆玩‘按門鈴’從沒被抓住過。”
“按門鈴?”陳夢不解。
耗子一邊喝水一邊冷笑道:“這種缺德事倒像是你倆做出來的。”
我剛要發(fā)作,李凱過來說:“海鵬家里有事先走了。下半場人手不夠,所有替補都上。信宏,你替海鵬。”
我心情大好,終于可以踢我最愛的前鋒了。坐冷板凳的黃仲仁和張振也興高采烈起來。
我們只剩六人,啦啦隊也沒了剛開始的氣勢。衛(wèi)校那邊歡呼聲更大了。李凱安排下半場的戰(zhàn)術(shù),黃仲仁守門,張振后衛(wèi);剩下的人都到中場,一有機會就猛沖射門。簡單說,就是放棄防守,全力進攻,破釜沉舟。
李凱說完,見我們都沒反應(yīng),笑著說:“怎么,你們都覺得咱們輸定了?”
大家沉默不語。
張振說:“六打十一,不可能贏的。”
耗子說:“贏不了,也不能輸?shù)锰y看!”
我說:“對!不能被衛(wèi)校的看扁了啊!”
大家士氣回漲許多。陳夢的吶喊聲點燃了熄火的啦啦隊,劉欣和李凱交換了一個眼神,像極了《還珠格格》里的紫薇和爾康。
下半場一開始,衛(wèi)校隊大力神前鋒一個遠射破門,因力道實在太大,黃仲仁嚇得本能避開,球擦著他的頭皮飛入球門。
啦啦隊噓聲一片,衛(wèi)校那邊笑翻了天。相撲本田和大力神前鋒指著我們捧腹狂笑,眼神輕蔑。
眾人懊惱。
王證喃喃地說:“這不怪黃仲仁,那家伙根本不是小學(xué)生。”
雖然我們拼了命也想贏得這場比賽,可雙拳難敵四腳。衛(wèi)校隊除大力神前鋒外,其余人實力平平,但人多勢眾,后場的張振和黃仲仁鉚足勁,仍擋不住衛(wèi)校隊的攻勢。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球門一次又一次被射穿,比分也成了尷尬的11:1。
中場開球,我將球踢給耗子,耗子晃過一人,傳給右路的王證。王證運球到敵方底線,面對三人包夾奇跡般地將球傳到李凱腳下。
有空檔!喊聲中,李凱抬腿就射,不想被人撞了一下,踢了個空,重重摔在地上。
耗子大怒,指著大力神前鋒說:“你是故意撞他的!”
大力神前鋒輕蔑地笑笑,說:“我跑得太快,剎不住。”
相撲本田更是盛氣凌人道:“怎么,贏不了,耍賴?”
我和黃仲仁扶起李凱,聽王證說:“我看,要不算了吧,再比下去,我們只會輸?shù)酶鼞K。”張振和黃仲仁低下頭,不說話。
李凱笑著問我:“信宏,你也認輸嗎?”
我沉默。
相撲本田囂張地說:“看你們?nèi)松伲膊缓靡馑计圬撃銈儭_@樣吧,接下來到比賽結(jié)束,你們只要能進一球,就算你們贏!可是,看你們這衰樣,應(yīng)該是不行啦!哈哈!”說完,衛(wèi)校隊那邊開始起哄挑釁。
我看看陳夢,又看看黃仲仁等人,一股無名火無處燃燒。我來到相撲本田跟前,狠狠地說:“相撲本田,輸了你可別尿褲子!”
相撲本田哈哈大笑道:“你們要是贏了,我叫你一聲爺爺!”
王證膽怯地問:“如果輸了呢?”
“輸了,就解散球隊,回去找媽媽吧!”大力神前鋒很是不屑。
“好!”李凱起身說,“讓他們知道我們醫(yī)院隊的厲害!”
3
此時,我同陳夢已經(jīng)置身一家高檔的自助餐廳。
陳夢端來一盆阿根廷龍蝦和面包蟹放到桌上,說:“當當當當當,怎么樣?”
“拿這么多,別人吃什么?”鄰座一個小孩單純的眼神讓我無比尷尬。
“沒辦法,我說夠了夠了,那廚師大叔一個勁兒地給我拿,非要多給,我也是盛情難卻。”
“這說明你魅力四射。這屋里的男士沒一個不盯著你看的!”
“真的嗎?”陳夢賣萌道。
“千真萬確!”
“給——”陳夢把剝好的一個龍蝦遞過來,欲塞到我嘴里,我忙用手接住,因為太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陳夢嬌笑道:“怎么,信宏,別心急嘛,先吃飯,乖!”
這語氣又讓我恍惚起來。
與相撲本田的那場球賽后半場,因為比分差距過大,我們一邊咒罵衛(wèi)校隊煩人的啦啦隊,一邊抱怨難以阻擋相撲本田和大力神前鋒的進攻。就在大家越吵越烈?guī)缀鮾?nèi)訌時,陳夢手拿一袋子可口可樂分給大家,嬌笑道:“怎么,大家別心急嘛,來,先喝水,乖!”
陳夢的撫慰讓大伙兒冷靜下來。既然規(guī)則如此,接下來守門也沒啥意義,索性六人一起沖,賭上醫(yī)院隊的榮耀,讓衛(wèi)校隊這幫家伙叫聲爺爺。無奈胳膊還是擰不過大腿,十分鐘下來,衛(wèi)校隊將比分擴大到23:1。我們六個敢死隊員大汗淋漓,體力差不多都耗至極限。
第一個“陣亡”的是王證。之前,他就對大力神前鋒那一腳射門存有陰影,斗志槽最先用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對我們搖搖頭,氣喘吁吁地說:“我不行了,真的跑不動了。”
第二個退場的是張振。他姐從天而降,說是奉母之命喊他回家吃晚飯。張振頂撞了兩句,說把球踢完讓衛(wèi)校隊叫聲爺爺之后再走。他姐聽了,立馬變得和爺們兒一樣,抓起張振扛到肩上就走。這架勢別說我們幾個,連相撲本田和大力神前鋒也驚住了。
鬧劇過后,天色漸黑。猛然間,一道閃電劃過,接著一聲悶雷過后,下起雨來。不一會兒,雙方啦啦隊就走光了。小孩子對于所謂的名譽之戰(zhàn)哪有什么概念,這場球賽對多數(shù)人來說,不過是打打醬油,調(diào)劑一下單調(diào)的小學(xué)生活而已,哪在乎誰是誰的爺爺、誰是誰的孫子?
幾分鐘的工夫,衛(wèi)校隊那邊只剩下五個人:相撲本田、大力神前鋒,還有幾個面熟的家伙。我們這邊的敢死隊員卻從四個變成五個。李凱指著球門前的陳夢,對我們笑著說:“這妹妹夠義氣!是叫陳……夢吧?”
我發(fā)現(xiàn)黃仲仁看陳夢的眼神和陳夢看我的眼神有點像。
相撲本田說:“還有五分鐘!要不你們提前解散?”
大家相視一笑,放話回去:“孫子趕緊的,準備叫爺爺!”
細雨黃昏,午門古跡前,比賽進入尾聲。這是賭上尊嚴的圣戰(zhàn),雖不及星矢他們守護雅典娜、維護愛與正義那般神圣光榮,但對我們來說也是關(guān)乎集體榮光的戰(zhàn)役。
也許怕陰溝里翻船,衛(wèi)校隊派兩人守門,相撲本田、大力神各帶一人打前后場。三對四,我們終于掌握了控球權(quán)。無奈相撲本田三人拼死人盯人的防守,我們一時也難以找到射門機會。看來,他們的戰(zhàn)術(shù)就是放棄進攻,進而拖延時間取勝。
這時,哨聲響起,衛(wèi)校隊那邊歡呼起來。我們幾個愣愣地站住,不甘地望著裁判。裁判是教育學(xué)院的五年級學(xué)生,他孤身一人撐著傘,敬業(yè)無比。突然,他放聲喊道:“還剩一分鐘!”
我們?nèi)鐾染团埽\球沖向衛(wèi)校隊大門。趁相撲本田他們發(fā)愣的工夫,耗子運球晃過大力神,傳給黃仲仁。黃仲仁傳給有空隙的李凱,李凱起腳飛射,無奈運氣不佳,被相撲本田反踢一腳,球飛了回來。
“臭球!”李凱憤怒高喊。耗子和黃仲仁他們也連連嘆氣。
球被踢回的瞬間,我疾跑過去,在出界前將球救回,不及多想,飛速帶球沖向衛(wèi)校隊大門。一路上猶如神助,我把所有的本事和本來沒有的本事都使了出來。電光火石間,我穿過了沒緩過神的大力神等三人。球門前,相撲本田上前鏟球,我用腳一撇,晃過,飛起一腳,球從守門員和后衛(wèi)中間的空隙入網(wǎng)。
時間凝固,所有人都呆了。陳夢、黃仲仁等人狂喜不已。大家圍上前,把我拋了起來。自由落體的過程中,雨過天晴,我看到了衛(wèi)校隊懊惱的面容、相撲本田憤怒中的無奈……
至今,我仍記得那一刻——天空寬闊、敞亮,盡頭似有無盡的光。那時,我還不清楚這就是無比老套的個人英雄主義情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