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閑情偶寄譯注
  • (清)李漁著 孫敏強譯注
  • 16235字
  • 2021-07-13 19:07:34

賓白 第四

自來作傳奇者,止重填詞,視賓白為末著,常有白雪陽春其調,而巴人下里其言者?〔1〕,予竊怪之。原其所以輕此之故,殆有說焉。元以填詞擅長,名人所作,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之介白者?〔2〕,每折不過數言,即抹去賓白而止閱填詞,亦皆一氣呵成,無有斷續,似并此數言亦可略而不備者。由是觀之,則初時止有填詞,其介白之文,未必不系后來添設。在元人,則以當時所重不在于此,是以輕之。后來之人,又謂元人尚在不重,我輩工此何為?遂不覺日輕一日,而竟置此道于不講也。予則不然。嘗謂曲之有白,就文字論之,則猶經文之于傳注?〔3〕;就物理論之,則如棟梁之于榱桷?〔4〕;就人身論之,則如肢體之于血脈。非但不可相無,且覺稍有不稱,即因此賤彼,竟作無用觀者。故知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有最得意之曲文,即當有最得意之賓白,但使筆酣墨飽,其勢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無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詞,而生出無窮話柄者?〔5〕。是文與文自相觸發?〔6〕,我止樂觀厥成?〔7〕,無所容其思議。此系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說,而作化境觀也?〔8〕

【注釋】

〔1〕“白雪陽春其調”二句:指將曲詞當作高雅的部分,精心結撰;將對話和獨白當作低俗的部分,草草寫就。白雪陽春,巴人下里云云,語出宋玉《對楚王問》。

〔2〕介白:傳統戲曲中的“道白”,也稱科白。介或科,是劇本中指示演員表演動作與表情時的用語。白,說白。古代戲曲以唱為主,以白為賓,故稱賓白。

〔3〕傳注:對儒經的詮釋、訓詁。

〔4〕榱桷(cu ī  ju é ):房屋上的椽子,架在屋梁上支撐屋面和瓦片的木條。桷,方形的椽子。

〔5〕話柄:猶言話題。

〔6〕文與文自相觸發:是指曲文與賓白相互引發,相映成趣。

〔7〕樂觀厥成:愉快地期待著它的成功。厥,其,它。

〔8〕“不得幽渺其說”二句:是說不應將“文與文自相觸發”看得過于神秘,說成是非人力所能為的神妙境界。化境,原為佛家語,這里指文藝創作中出神入化的境界。

【譯文】

從來作傳奇者,只重填詞,卻把賓白視作末技。常有曲調唱詞如陽春白雪,而對話獨白卻如下里巴人的。對此現象,我暗自深感奇怪。探究人們所以輕視賓白的緣故,大約是有其說法的。元人以填詞擅長,名家所作的,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中的賓白,每折都不過幾句話,即使抹去賓白,而只閱讀填詞,也都能夠一氣呵成,沒有斷續之痕,似乎連這幾句賓白也可以刪略而不必備的。由此看來,當初創作時可能只有填詞,其賓白文字,未必不是后來添加上去的。在元人眼里,大約因為當時所重不在于此,所以輕視賓白。后來的人,又以為元人尚且不重視賓白,我輩為什么要精于此道呢?于是不知不覺中對此日輕一日,到最后竟然將賓白丟開毫不講究了。我卻不是這樣。我曾說曲文之有賓白,就文字而論,那就好比經文之于傳注;就物理而論,那就如同棟梁之于椽子;就人體而論,那就如同肢體之于血脈。賓白不僅不可或缺,而且覺得倘若與曲文稍稍有些不相稱,就會使全劇因此而遜色,竟至將整部劇作視為無足觀。由此而知賓白一道,應當與曲文等量齊觀,有最得意的曲文,就應當有最得意的賓白,只要使筆墨酣暢飽滿,曲文與賓白自然能相互生發,相得益彰。常常有因為得到一句好賓白,而引起無限曲情,又有因填得一首好曲詞,而生出了無窮話題的。這是文與文自相觸發,我只是樂觀其成,無須苦思冥想。這是創作中的常情,不得故弄玄虛,而當作是出神入化的境界來看。

聲務 鏗鏘

賓白之學,首務鏗鏘。一句聱牙,俾聽者耳中生棘?〔1〕;數言清亮,使觀者倦處生神。世人但以“音韻”二字用之曲中,不知賓白之文,更宜調聲協律。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間仄,仄間平,非可混施迭用,不知散體之文亦復如是。“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語,乃千古作文之通訣,無一語一字可廢聲音者也。如上句末一字用平,則下句末一字定宜用仄,連用二平則聲帶喑啞,不能聳聽?〔2〕;下句末一字用仄,則接此一句之上句,其末一字定宜用平,連用二仄則音類咆哮,不能悅耳。此言通篇之大較?〔3〕,非逐句逐字皆然也。能以作四六平仄之法,用于賓白之中,則字字鏗鏘,人人樂聽,有“金聲擲地”之評矣?〔4〕

聲務鏗鏘之法,不出平仄、仄平二語是已。然有時連用數平,或連用數仄,明知聲欠鏗鏘,而限于情事,欲改平為仄,改仄為平,而決無平聲仄聲之字可代者。此則千古詞人未窮其秘,予以探驪覓珠之苦?〔5〕,入萬丈深潭者既久而后得之,以告同心。雖示無私,然未免可惜。字有四聲,平、上、去、入是也,平居其一,仄居其三,是上、去、入三聲皆麗于仄?〔6〕。而不知上之為聲,雖與去入無異,而實可介于平仄之間,以其別有一種聲音,較之于平則略高,比之去、入則又略低。古人造字審音,使居平仄之介?〔7〕,明明是一過文,由平至仄,從此始也。譬如四方聲音,到處各別,吳有吳音,越有越語,相去不啻天淵,而一至接壤之處,則吳越之音相半,吳人聽之覺其同,越人聽之亦不覺其異。晉、楚、燕、秦以至黔、蜀,在在皆然?〔8〕,此即聲音之過文,猶上聲介于平、去、入之間也。作賓白者,欲求聲韻鏗鏘,而限于情事,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者,即當用此法以濟其窮。如兩句三句皆平,或兩句三句皆仄,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即用一上聲之字介乎其間,以之代平可,以之代去入亦可。如兩句三句皆平,間一上聲之字,則其聲是仄,不必言矣;即兩句三句皆去聲、入聲,而間一上聲之字,則其字明明是仄而卻似平,令人聽之不知其為連用數仄者。此理可解而不可解,此法可傳而實不當傳,一傳之后,則遍地金聲,求一瓦缶之鳴而不可得矣?〔9〕

【注釋】

〔1〕俾(b ǐ ):使。耳中生棘:指音韻聲調不和諧,使聽者感到難聽、刺耳。

〔2〕“連用二平則聲帶喑啞”二句:兩句皆以平聲收尾,則句調缺乏抑揚,顯得板滯單調。聳聽,動聽。下文“連用二仄”,事雖異,而病理則與“連用二平”相似。李漁所論,與劉勰《文心雕龍 · 聲律》思旨相通:“沉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飏不還。”

〔3〕大較:大概,大略。

〔4〕金聲擲地:扔到地上會發出金石般悅耳的聲音,形容文章辭句音韻鏗鏘,優美動聽。《世說新語 · 文學》:“孫興公(綽)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

〔5〕探驪覓珠:入深險之地探得至寶。驪,驪龍。珠,價值千金的珠寶。《莊子 · 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

〔6〕麗:依附,歸屬。

〔7〕介:界。

〔8〕在在:處處。

〔9〕瓦缶之鳴:叩甕敲盆發出的聲音。這里喻指說白有聲無韻的劇作。袁枚《隨園詩話》卷七:“有聲無韻,是瓦缶也。”

【譯文】

賓白的學問,首要是務求聲韻鏗鏘。一句臺詞聱牙,就讓聽眾耳中如生棘刺;數言清爽響亮,也會使觀眾倦處生神。世人只著眼于在曲詞創作中落實“音韻”二字,卻不知道賓白文字,更適宜調聲協律。世人只知道四六駢體之文要平間仄,仄間平,互相對仗,不可混施迭用,卻不知道散體文字,也一樣有這樣的要求。“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這兩句,乃是千古以來作文章的通用口訣,沒有一句話一個字可以忽視聲韻的。比如上句末一字用了平聲,那么下句末一字必定宜用仄聲,兩句連用平聲收尾,那么演員演唱時缺乏抑揚之致,顯得聲調喑啞,不能動聽;倘若下句末一字用了仄聲,那么接這一句的上句,其末一字必定宜用平聲,兩句連用仄聲收尾,那么演員歌唱時聲音類乎咆哮,不能悅耳。這里說的是通篇大概的情況,并非逐句逐字都是如此。能夠以作四六駢體之文的平仄方法原理,運用于戲曲賓白之中,則字字鏗鏘悅耳,人人喜聞樂聽,便會有“金石擲地”的上佳的評價了。

要使聲音鏗鏘悅耳的方法,跑不出平仄、仄平兩句。不過有時連用數個平聲字,或者連用數個仄聲字,明明知道聲韻不夠鏗鏘,但是限于劇情,想要把平聲改為仄聲,把仄聲改為平聲,而又決無合適的平聲或仄聲字可作替代。這種情況,千古劇作家也從未窮究其中的奧秘,我以探驪覓珠之苦,沉潛于萬丈深潭,經過長期探究之后,才得以揭示這一奧秘,將其告訴同道。雖然表現了自己的無私,然而未免覺得可惜。字有四聲,就是平、上、去、入。平居其一,仄居其三,這樣上、去、入三聲都歸屬于仄聲。但人們不知道,上聲作為仄聲,雖然與去聲、入聲沒什么兩樣,但實際上卻可以介乎平聲、仄聲之間,因為它別有一種聲音,較之于平聲則略高,比之去聲、入聲又略低。古人造字審音之時,讓其居于平聲、仄聲之間,分明是一個過渡性聲調,由平聲到仄聲,就從上聲開始。譬如四方聲音,到處都不一樣,吳有吳音,越有越語,相差何止是天淵之別,可是一到兩地接壤之處,吳越之音就會相互雜糅,各居其半,吳人聽來覺得與自己的鄉音差不多,越人聽了也不覺得與自己的鄉音有什么差異。晉、楚、燕、秦,以至黔、蜀,到處都是這樣,這就是聲音的過文,猶如上聲介乎平聲、去聲、入聲之間。作賓白的,要想求得聲韻鏗鏘,卻限于劇情,想找到一個可以代替的字而不得時,就應當用這個方法來救急。比如兩句三句都是平聲,或者兩句三句都是仄聲,想找到一個可以代替的字而不得時,就可以用一個上聲字放在中間,以其代替平聲可行,以其代替去聲、入聲也行。如果連著兩句三句都是平聲,選用一個上聲字作間隔,那么其本身是仄聲,就不必說了;即使連著兩句三句都是去聲、入聲,而選用一個上聲字作間隔,那么這個字雖然明明是仄聲字,卻似乎像是平聲,讓人聽起來不覺得是連用了數個仄聲字。這個道理可以理解而又不可以理解,這個方法應該傳授而實在不應該傳授。一傳之后,那就遍地都會是金石之聲,求一聲瓦釜之鳴也不可得了。

語求 肖似

文字之最豪宕,最風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過填詞一種。若無此種,幾于悶殺才人,困死豪杰。予生憂患之中,處落魄之境,自幼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詞之頃,非但郁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嘗僭作兩間最樂之人?〔1〕,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未有真境之為所欲為?〔2〕,能出幻境縱橫之上者?〔3〕:我欲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臻榮貴;我欲致仕?〔4〕,則轉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作王嬙?〔5〕、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6〕;我欲盡孝輸忠?〔7〕,則君治親年,可躋堯、舜、彭篯之上?〔8〕。非若他種文字,欲作寓言,必須遠引曲譬,醞藉包含,十分牢騷,還須留住六七分,八斗才學,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縱送,即謂失風人之旨?〔9〕,犯佻達之嫌?〔10〕,求為家弦戶誦者,難矣。填詞一家,則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盡。是則是矣,須知暢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聲也?〔11〕,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夢往神游,何謂設身處地?無論立心端正者,我當設身處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當舍經從權?〔12〕,暫為邪辟之思。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滸傳》之敘事,吳道子之寫生?〔13〕,斯稱此道中之絕技。果能若此,即欲不傳,其可得乎?

【注釋】

〔1〕僭(ji àn ):超出本分。兩間:天地之間。

〔2〕真境:現實世界。

〔3〕幻境:幻想的、藝術的世界。

〔4〕致仕:辭官。

〔5〕王嬙:王昭君。

〔6〕西天:佛教傳說中佛所居之地,西方極樂世界。蓬島:即蓬萊仙島,道教傳說中神仙所居之地。

〔7〕輸忠:獻忠心。

〔8〕“君治親年”二句:是說君上的政治,可以比堯、舜時更清明;雙親的年壽,可以比彭祖更久長。彭篯(ji ān ),即彭祖,傳說中活到八百歲的老壽星。

〔9〕風人之旨:是指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風人,詩人。

〔10〕佻達(ti āo t à ):輕薄;輕浮。

〔11〕言者,心之聲也:東漢揚雄《法言 · 問神》:“故言,心聲也。”

〔12〕經:普遍的原則,這里指人們共同遵守的道德規范、倫理原則。權:因時勢而靈活變通,這里指創作時根據劇中反面人物的性格、情感邏輯合理想象。

〔13〕吳道子:名道玄,唐玄宗時著名畫家,有“畫圣”之稱。

【譯文】

文字之中最豪宕、最風雅;創作它最健人脾胃的,莫過于填詞編戲這一種了。如若沒有這一種,幾乎會悶殺才子,困死豪杰。我生在憂患之中,處于落魄之境,從小到大,從成人到年老,總無一刻舒心展眉之時,惟有在制曲填詞的頃刻。不但心里的郁結借此釋放,胸中的不快為之消解,而且常常僭越本分作了天地之間最快樂的人,覺得榮華富貴,其受用也不過如此,沒有真實環境中的為所欲為,能夠超出藝術幻境中虛虛實實、縱橫恣肆之上的。我想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處于富貴榮華的境地;我想退休,則眨眼之間又已隱入山林;我想做人間的才子,立刻能成為李白、杜甫的后身;我想娶絕代佳人,立馬就做了王昭君、西施的原配夫君;我想成仙做佛,那么西天極樂世界、蓬萊神仙島嶼,就在我的硯池筆架之前;我要盡孝盡忠,那么君國大治可以趕上堯、舜時代,高堂長壽可以超過彭祖。戲劇不像別種文體,要作寓言,必須隱喻遠引,蘊藉包含,有十分牢騷,還須留住六七分,有八斗才學,也只使出二三升,稍稍欠缺點兒平和,略微馳騁一下筆墨,就會被認為有失風雅詩人之宗旨,有犯了放蕩輕薄毛病的嫌疑,要想求得家弦戶誦的地位,就難了。而編劇填詞一家,卻唯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盡。道理就是這樣的道理,但還須懂得,暢所欲言也并非容易的事。言為心聲,想要代這一個人物立言,先應該代替這個人物立心,若非移情想象,夢游神往,那怎么能稱得上設身處地?不要說秉性端正的人物,我要設身處地,代他生心術端正之想;就是遇上立心邪辟的人物,我也應當舍棄正經的思路行為,為適應劇情人物而取權宜之計,暫且為做邪辟之思。務必要使人物隱微的心曲,隨口說出,說一個人物,就像一個人物,不讓人物性格相互雷同沒有個性,不使人物形象平板浮泛而不鮮明。像《水滸傳》的敘事,吳道子的寫生,這才稱得上編劇之道中的絕技。如果真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就是想讓它不傳,能夠做到嗎?

詞別 繁減

傳奇中賓白之繁,實自予始。海內知我者與罪我者半。知我者曰:從來賓白作說話觀,隨口出之即是,笠翁賓白當文章做,字字俱費推敲;從來賓白只要紙上分明,不顧口中順逆?〔1〕,常有觀刻本極其透徹,奏之場上便覺糊涂者,豈一人之耳目,有聰明聾聵之分乎?因作者只顧揮毫,并未設身處地,既以口代優人,復以耳當聽者,心口相維?〔2〕,詢其好說不好說,中聽不中聽,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3〕。笠翁手則握筆,口卻登場,全以身代梨園,復以神魂四繞,考其關目,試其聲音,好則直書,否則擱筆,此其所以觀聽咸宜也。罪我者曰:填詞既曰“填詞”,即當以詞為主;賓白既名“賓白”,明言白乃其賓,奈何反主作客,而犯樹大于根之弊乎?笠翁曰:始作俑者?〔4〕,實實為予,責之誠是也。但其敢于若是,與其不得不若是者,則均有說焉。請先白其不得不若是者。前人賓白之少,非有一定當少之成格。蓋彼只以填詞自任,留余地以待優人,謂引商刻羽我為政,飾聽美觀彼為政?〔5〕,我以約略數言,示之以意,彼自能增益成文。如今世之演《琵琶》、《西廂》、“荊劉拜殺”等曲,曲則仍之,其間賓白、科諢等事?〔6〕,有幾處合于原本,以寥寥數言塞責者乎?且作新與演舊有別,《琵琶》、《西廂》、“荊劉拜殺”等曲,家弦戶誦已久,童叟男婦,皆能備悉情由,即使一句賓白不道,止唱曲文,觀者亦能默會,是其賓白繁減可不問也。至于新演一劇,其間情事,觀者茫然;詞曲一道,止能傳聲,不能傳情,欲觀者悉其顛末?〔7〕,洞其幽微,單靠賓白一著。予非不圖省力,亦留余地以待優人,但優人之中,智愚不等,能保其增益成文者悉如作者之意,毫無贅疣蛇足于其間乎?與其留余地以待增,不若留余地以待減,減之不當,猶存作者深心之半,猶病不服藥之得中醫也?〔8〕。此予不得不若是之故也。至其敢于若是者,則謂千古文章總無定格,有創始之人,即有守成不變之人,有守成不變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變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顧天下非笑之人。古來文字之正變為奇,奇翻為正者,不知凡幾,吾不具論,止以多寡增益之數論之。《左傳》、《國語》,紀事之書也,每一事不過數行,每一語不過數字,初時未病其少;殆班固之作《漢書》,司馬遷之為《史記》,亦紀事之書也,遂益數行為數十百行,數字為數十百字,豈有病其過多,而廢《史記》、《漢書》于不讀者乎?此言少之可變為多也。詩之為道,當日但有古風,古風之體,多則數十百句,少亦十數句,初時亦未病其多;殆近體一出,則約數十百句為八句,絕句一出,又斂八句為四句,豈有病其漸少,而選詩之家止載古風,刪近體絕句于不錄者乎?此言多之可變為少也。總之,文字短長,視其人之筆性,筆性遒勁者,不能強之使長,筆性縱肆者,不能縮之使短。文患不能長,又患其可以不長而必欲使之長。如其能長而又使人不可刪逸,則雖為賓白中之“古風”、《史》、《漢》,亦何患哉?予則烏能當此,但為糠秕之導?〔9〕,以俟后來居上之人。

予之賓白雖有微長,然初作之時,竿頭未進?〔10〕,常有當儉不儉,因留余幅以俟剪裁,遂不覺流為散漫者,自今觀之,皆吳下阿蒙手筆也?〔11〕。如其天假以年,得于所傳十種之外?〔12〕,別有新詞,則能保為犬夜雞晨?〔13〕,鳴乎其所當鳴,默乎其所不得不默者矣?〔14〕

【注釋】

〔1〕口中順逆:指說白平仄和諧與否,演出時念來順不順口。

〔2〕心口相維:心口相互聯屬。指心中思量曲辭之神情,口中推敲曲辭之聲韻,以求得聲情并茂的藝術效果。

〔3〕判然:顯然;分明貌。

〔4〕始作俑者:首開惡例的人,也指開先例者。語出《孟子 · 梁惠王上》:“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俑,古代用于殉葬的木制或陶制的偶人。

〔5〕“引商刻羽我為政”二句:謂前人以為,演唱時曲文的音階高低是劇作家的事,而賓白、科諢、動作等則要由演員自行設計、加工或臨場發揮。

〔6〕科諢:插科打諢,指穿插在戲曲劇情演進中喜劇性的詼諧言語和滑稽動作。

〔7〕顛末:始末,本末。

〔8〕中醫:中等醫術的醫生。語出《漢書 · 藝文志》:“有病不治,常得中醫。”意為有病不求醫服藥,等于找到了醫術中等的醫生,雖然比不上找到良醫幸運但總比遇上庸醫越治越糟糕強些。

〔9〕糠秕(b ǐ )之導:作者自稱糠秕,謙詞。猶言“某雖不才,愿導乎先路”。《晉書 · 孫綽傳》:“嘗與習鑿齒共行,綽在前,顧謂鑿齒曰:‘沙之汰之,瓦石在后。’鑿齒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秕,癟谷。

〔10〕竿頭未進:這里指創作尚未達到很高的境界。語出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十所載招賢禪師偈語:“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11〕吳下阿蒙:自謙之詞。《三國志 · 吳書 · 呂蒙傳》注引《江表傳》載,呂蒙少時不學,后努力讀書,能文能武,才識富博。魯肅稱贊他說:“非復吳下阿蒙。”

〔12〕所傳十種:是指李漁自著并已行世的《比目魚》、《蜃中樓》、《憐香伴》、《慎鸞交》、《巧團圓》、《奈何天》、《風箏誤》、《玉搔頭》、《意中緣》、《凰求鳳》十種劇本。

〔13〕犬夜雞晨:守夜的狗和報曉的雞。

〔14〕“鳴乎其所當鳴”二句:語出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表達了李漁生命不息,創作不止的意愿。

【譯文】

劇本中賓白繁多,實在是從我開始的。海內理解我的和怪罪我的各占了一半。理解我的說:從來賓白都是當作說話來看的,隨口說出來就是了,李笠翁卻把賓白當成文章來做,字字都費心推敲;從來賓白只要紙上寫得分明,不管口中念出來是順還是不順,常常有看著刻本極其透徹,一上場搬演便覺得糊涂了,難道一人之耳目,還有聰明聾聵的分別嗎?因為作者只顧揮毫敘寫,并未設身處地,既以口替代演員,又以耳擬當聽眾,我心我口兩相互動,尋思其好說不好說,中聽不中聽,這正是為什么會紙上分明,場上糊涂,觀聽效果判然而別的緣故。李笠翁寫戲則正是手上握筆書寫,嘴卻登場演唱,以全副身心替代梨園,又復魂牽夢繞,全神貫注,考究其關目,擬試其聲韻,好就奮筆直書,否則暫時停筆,這是笠翁傳奇之所以觀聽咸宜的原因。怪罪我的說:填詞既然稱作“填詞”,就應該以詞曲為主;賓白既然名為“賓白”,明言白是曲的陪賓,怎么能反主作客,而犯樹大過根的弊病呢?笠翁說:始作俑者,確實是我,你的指責確實有道理。但我敢于如此,與我不得不如此,都是有理由有說法的。請允許我先說明白我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前人劇本中賓白少,并不是有賓白一定得少的成法規矩。大約前人只以填詞為己任,留有余地以待演員去自由發揮,認為按譜填詞,斟酌劇情與聲韻的事歸我,唱念做打、對話獨白,讓戲文好聽好看的事歸優人,我以寥寥數語,向優人約略提示大概意思,優人自然會增益成文。像現如今上演《琵琶記》、《西廂記》、《荊釵記》、《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等戲,曲詞仍然沿用原本,然而其中的對話獨白、插科打諢等事,有幾處合于原本,以寥寥數言塞責的呢?況且搬演新戲與上演舊劇有區別,《琵琶記》、《西廂記》、《荊釵記》、《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等劇,早已家弦戶誦,男女老少,都完全能夠熟悉劇情事由,即使不說一句賓白,只唱曲文,觀眾也能默默領會,如此則其賓白是繁是簡可以不問。至于搬演一出新戲,其間劇情事由,觀眾茫然不知;詞曲一道,只能傳聲,不能傳情,要讓觀眾了解劇情始末,洞察其中的幽微,就單單要靠賓白這一手段。我并非不貪圖省心力,也想留有余地以待演員去發揮,但演員之中,聰慧愚笨,參差不齊,能夠保證其增益成文的全都如劇作者的創作本意,毫無贅疣蛇足在里面嗎?與其留有余地以待演員去增益成文,不如留有余地以待他們去刪減,刪減之不當,猶能保存作者藝術深心的一半,就像生了病不服藥如同得到既不是良醫又不算庸醫的中等醫師診治。這正是我不得不如此的緣故。至于我敢這樣的原因,則是以為千古文章,總沒有固定的格式,有創始之人,就有守成不變之人;有守成不變之人,就有大處依守原則本旨,小處略變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顧天下非笑之人。古來文字,正變為奇,奇又翻而為正的,不知有幾多回了,我不一一具體論述,只從文字篇幅數量多寡增益的角度來討論。《左傳》、《國語》都是紀事的書,每一件事不過幾行字,每一句話不過幾個字,起初并沒有人嫌其少;等到班固作《漢書》、司馬遷寫《史記》,也都是紀事之書,卻增益數行文字為數十、數百行;數字增益到數十、數百字,難道有嫌其篇幅字數過多,廢棄《史記》、《漢書》而不讀的人嗎?這是說少可以變為多。作為文學種類,詩當初只有古風,古風之體,多則數十句、上百句,少者也有十幾句,起初時也沒有人嫌其多;等到近體詩一出來,就把數十句、上百句精簡為八句,絕句體一出來,又把八句收縮為四句,哪有人嫌其字數漸少,而選詩之家只收錄古風,擯棄近體詩、絕句體而不收錄的嗎?這是說多也可變為少。總之,文字之短長,要看作者其人的筆性,筆性勁健的,不能勉強他,使他寫就長篇大論,筆性縱放恣肆的,也不應勉強他縮長為短。文章怕不能寫長,又怕它本可以不長卻定要勉強拉長它。如果它能長,而又使人不能刪削省逸,那么雖然為賓白中的“古風”、《史記》、《漢書》,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當然,我怎么當得起這樣的評價,只是拋磚引玉,作為糠秕一樣的先導,以待后來居上,后出轉精之人。

我寫的賓白雖然也有稍稍長一些的,然當初起手創作時,尚未臻于完美境界,常有應當簡約卻不簡約,因留余幅以備日后刪削剪裁,于是不知不覺就流于散漫。由今天的眼光來看,都是吳下阿蒙不成熟的手筆。如果天假以年,使我得以在所傳十種曲之外,再另外創作新劇,我就能保證一定像良犬守夜、公雞報曉一樣,應該打鳴的時候打鳴,在不得不沉默的時候保持沉默。

字分 南北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如南音自呼為“我”,呼人為“你”,北音呼人為“您”,自呼為“俺”為“咱”之類是也。世人但知曲內宜分,烏知白隨曲轉,不應兩截。此一折之曲為南,則此一折之白悉用南音之字;此一折之曲為北,則此一折之白悉用北音之字。時人傳奇多有混用者,即能間施于凈丑,不知加嚴于生旦;止能分用于男子,不知區別于婦人。以北字近于粗豪,易入剛勁之口,南音悉多嬌媚,便施窈窕之人。殊不知聲音駁雜,俗語呼為“兩頭蠻”?〔1〕,說話且然,況登場演劇乎?此論為全套南曲、全套北曲者言之,南北相間,如[新水令]、[步步嬌]之類?〔2〕,則在所不拘。

【注釋】

〔1〕兩頭蠻:指南腔北調之人。因其語音中夾雜南音與北音,因此既不為南方人、也不為北方人所認同。

〔2〕“南北相間”二句:是指南北合套,即在一出戲中兼用南曲和北曲組成套曲。但這樣的套曲中南、北曲之間必須音律和諧。像[新水令]、[步步嬌]之類便是常見的南北合套。

【譯文】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比如南音自呼為“我”,呼人為“你”,北音呼人為“您”,自呼為“俺”、為“咱”之類的就是。世人只知道曲詞內應該區分南北,哪里知道賓白也應該隨曲而轉,不應該分為兩截。這一折曲子為南音,那么這一折的賓白都要用南音之字;這一折曲子為北音,那么這一折的賓白也都要用北音之字。時人傳奇都有曲詞賓白之間南、北音混用的,即使能間或施于凈角、丑角,不知道用于生角、旦角要更加嚴格;只能分用于男子,卻不知于女子也應該區分明白。通常認為北字近于粗豪,更易適用于性格剛勁的角色之口吻;南音大都嬌媚,更適用于窈窕佳人。殊不知方言語音十分駁雜,俗語叫做“兩頭蠻”,說話尚且是這樣,何況登臺演戲呢?這里所論是針對全套南曲、全套北曲的劇本而言,如果是南、北曲音相間合用,如[新水令]、[步步嬌]之類,那就不受此拘限了。

文貴 潔凈

白不厭多之說,前論極詳,而此復言潔凈。潔凈者,簡省之別名也。潔則忌多,減始能凈,二說不無相悖乎?曰:不然。多而不覺其多者,多即是潔;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蕪。予所謂多,謂不可刪逸之多,非唱沙作米、強鳧變鶴之多也?〔1〕。作賓白者,意則期多,字惟求少,愛雖難割,嗜亦宜專。每作一段,即自刪一段,萬不可刪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此言逐出初填之際,全稿未脫之先?〔2〕,所謂慎之于始也。然我輩作文,常有人以為非,而自認作是者;又有初信為是,而后悔其非者。文章出自己手,無一非佳,詩賦論其初成,無語不妙,迨易日經時之后,取而觀之,則妍媸好丑之間?〔3〕,非特人能辨別,我亦自解雌黃矣?〔4〕。此論雖說填詞,實各種詩文之通病,古今才士之恒情也。凡作傳奇,當于開筆之初,以至脫稿之后,隔日一刪,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無瑕瑜互見之失矣。此說予能言之不能行之者,則人與我中分其咎。予終歲饑驅,杜門日少,每有所作,率多草草成篇,章名急就?〔5〕,非不欲刪,非不欲改,無可刪、可改之時也。每成一劇,才落毫端,即為坊人攫去?〔6〕,下半猶未脫稿,上半業已災梨?〔7〕;非止災梨,彼伶工之捷足者,又復災其肺腸,災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終為錮疾難醫。予非不務潔凈,天實使之,謂之何哉!

【注釋】

〔1〕“唱沙作米”二句:都是指說白義少詞多,過于冗繁。唱沙作米,《宋書 · 檀道濟傳》載:檀道濟率軍與北魏交戰,軍糧不濟,士卒憂恐。乃以沙充米,稱量而唱籌計數,以示存糧充足。強鳧變鶴,強使腿短的野鴨變成腿長的野鶴。語出《莊子 · 駢拇》:“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

〔2〕“逐出初填之際”二句:指在開始寫作、全稿尚未寫就時,就要逐一反復推敲,將可以刪削的文字刪掉。逐出,應作“逐齝”。逐,依次;齝,原謂牛反芻,這里指反復咀嚼推敲。

〔3〕妍媸:美惡。

〔4〕雌黃:古人校書,常用一種叫雌黃的礦物質涂抹訛誤和要修改的文字。后因稱文字修改叫雌黃。又引申為評論、駁正文字。

〔5〕章名急就:漢代史游編撰的啟蒙讀物,叫《急就章》,又叫《急就篇》。后借指匆促中完成的文章或工作。

〔6〕坊人:指書坊老板。

〔7〕災梨:古時刻書常要用梨木,因此刻書便可說是梨木之災,故稱災梨。從下文“災其肺腸,災其唇舌”之語看,“災梨”語寓雙關,有自謙之意。

【譯文】

賓白不厭其多的說法,前面論述得極其詳細了。而這里還要說說文貴潔凈。所謂潔凈,也就是簡省的別名。潔就忌諱多,減省才能潔凈,那么文貴潔凈與白不厭多二說之間不是有些相互矛盾了嗎?我說不然,多而不覺其多的,這樣的多就是潔;少而仍然嫌其多的,這樣的少還是近于蕪雜。我這里所謂的多,是指不能刪削省逸的多,而并非唱沙作米,勉強短腿鴨變成長腿鶴的那種多。作賓白的,意涵當期于多,而字句則惟求其少,文字上割愛雖難,嗜好也宜專一。每作一段,即自刪一段,萬萬不可再刪的才予以保留,稍覺可以刪削的就要果斷抹去。這里說的是醞釀構思、起手創作之際,全劇尚未完稿脫手之先,所謂慎之于開始階段。然而我輩作文,常有人以為非,而自認作是的;又有起初信以為是,而后又悔其當初之非的。文章出于自己手筆,無一不是佳品;詩賦若論其初成之時,無一語不妙,等到他日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再拿來一看,那么其美丑佳惡之間,非但別人能辨別高下,就是我自己也能評說優劣了。此論雖說的是編劇填詞,其實也是各種詩文的通病,古今才子的常情。凡作傳奇,應當在開筆起稿之初,以至脫稿之后,隔一天就刪一次,過一月就再改一遍,才能夠淘沙得金,沒有瑕瑜互見的問題。這個說法我之所以能言之卻不能行之,這過錯需要人們與我平分責任。我終年為饑餓所驅迫,以致杜門不出,專心填詞的日子很少,每有所作,大多是草草成篇,可以稱之為急就章,不是不想刪,也不是不想改,只是沒有可刪、可改的時間。每每完成一個劇本,才剛剛寫好,就被書商搶了去。下半部還沒有脫稿,上半部已經禍害梨木,刊刻問世了;不只是刊刻出來,那些捷足先登的戲班演員,又復禍害其肺腸,禍害其唇舌,拿去搬演排練了,于是使作品一成也改不了,終為難醫之頑癥。我不是不務求潔凈,實在是老天使我這樣,我還有什么好說呢?

意取 尖新

“纖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處處皆然,而獨不戒于傳奇一種。傳奇之為道也,愈纖愈密,愈巧愈精。詞人忌在老實,“老實”二字,即纖巧之仇家敵國也。然“纖巧”二字,為文人鄙賤已久,言之似不中聽,易以“尖新”二字,則似變瑕成瑜。其實尖新即是纖巧,猶之暮四朝三?〔1〕,未嘗稍異。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則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奏之場上,不聽則已,聽則求歸不得。尤物足以移人?〔2〕,“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

【注釋】

〔1〕暮四朝三:語出《莊子 · 齊物論》:“狙公(獼猴飼養者)賦芧(山栗)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后以喻變化多端或反復無常。這里指以“尖新”易“纖巧”,看似不同,實質上未嘗稍異。

〔2〕尤物足以移人:絕色美女和珍奇的物品,足以改變或移易人的性情和愛好。語出《左傳 · 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尤,特別優異的。

【譯文】

“纖巧”二字,是寫作行文的大忌,各類文體都是如此,而唯獨傳奇一種不必受這個避忌的拘限。傳奇的創作之道,是越纖越密,越巧越精。劇作家之忌就在老實,而“老實”二字,就是纖巧的仇家敵國。然而“纖巧”這兩個字,已經被文人鄙視很久了,說這個好像不中聽,所以用“尖新”兩個字來替換,那就似乎將瑕疵變成了美玉。其實尖新就是纖巧,就好像狙公將“朝三而暮四”換成“朝四而暮三”,而眾獼猴皆大喜一樣,未嘗有什么差異。同一句話意,以尖新之語來表達,就讓人揚眉展目,喜聞樂見,有如聞所未聞。用老實之語說出來,就會讓人意懶心灰,毫無興趣,有如聽到了所不必聽的話。賓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那么將這樣的傳奇放在案頭,不看到也就罷了,一看到就欲罷不能;搬演到劇場之上,不聽到也便罷了,一聽到那就想走也走不了了。尤物足以移易人的情性,“尖新”二字,就是文字中的尤物啊。

少用 方言

填詞中方言之多,莫過于《西廂》一種,其余今詞古曲,在在有之。非止詞曲,即《四書》之中,《孟子》一書亦有方言,天下不知而予獨知之,予讀《孟子》五十余年不知,而今知之,請先畢其說。

兒時讀“自反而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1〕,觀朱注云?〔2〕:“褐,賤者之服;寬博,寬大之衣。”心甚惑之。因生南方,南方衣褐者寡,間有服者,強半富貴之家?〔3〕,名雖褐而實則絨也。因訊蒙師?〔4〕,謂褐乃貴人之衣,胡云賤者之服?既云賤衣,則當從約?〔5〕,短一尺,省一尺購辦之資,少一寸,免一寸縫紉之力,胡不窄小其制而反寬大其形,是何以故?師默然不答。再詢,則顧左右而言他?〔6〕。具此狐疑,數十年未解。及近游秦塞?〔7〕,見其土著之民人人衣褐,無論絲羅罕覯?〔8〕,即見一二衣布者,亦類空谷足音?〔9〕。因地寒不毛,止以牧養自活,織牛羊之毛以為衣,又皆粗而不密,其形似毯,誠哉其為賤者之服,非若南方貴人之衣也!又見其寬則倍身,長復掃地。即而訊之,則曰:“此衣之外,不復有他,衫裳襦褲?〔10〕,總以一物代之,日則披之當服,夜則擁以為衾,非寬不能周遭其身,非長不能盡復其足。《魯論》‘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11〕,即是類也。”予始幡然大悟曰?〔12〕:“太史公著書,必游名山大川?〔13〕,其斯之謂歟!”蓋古來圣賢多生西北,所見皆然,故方言隨口而出。朱文公南人也?〔14〕,彼烏知之?故但釋字義,不求甚解,使千古疑團,至今未破,非予遠游絕塞,親覯其人,烏知斯言之不謬哉?由是觀之,《四書》之文猶不可盡法,況《西廂》之為詞曲乎?

凡作傳奇,不宜頻用方言,令人不解。近日填詞家,見花面登場悉作姑蘇口吻?〔15〕,遂以此為成律,每作凈丑之白,即用方言,不知此等聲音,止能通于吳越,過此以往,則聽者茫然。傳奇天下之書,豈僅為吳越而設?至于他處方言,雖云入曲者少,亦視填詞者所生之地。如湯若士生于江右?〔16〕,即當規避江右之方言,粲花主人吳石渠生于陽羨?〔17〕,即當規避陽羨之方言。蓋生此一方,未免為一方所囿,有明是方言而我不知其為方言,及入他境,對人言之而人不解,始知其為方言者。諸如此類,易地皆然。欲作傳奇,不可不存桑弧蓬矢之志?〔18〕

【注釋】

〔1〕“自反而縮”三句:語出《孟子 · 公孫丑上》,當為:“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意思是:反躬自省,理不在我,即使對方是窮賤者,我也不去威嚇他。縮,直。褐(h è ),獸毛或粗麻制成的衣服,這里指穿著寬大粗劣衣服的卑賤者。惴(zhu ì),恐懼,不安,這里是恐嚇的意思。

〔2〕朱注:指南宋朱熹《四書集注》中的《孟子集注》。

〔3〕強半:多半,大半。

〔4〕蒙師:啟蒙老師。

〔5〕約:節約,儉省。

〔6〕顧左右而言他:回避問題,別言他事應付了之。語出《孟子 · 梁惠王下》。

〔7〕近游秦塞:李漁曾率其家庭劇團在陜西、甘肅一帶交游、演出。秦塞,指陜西函谷關。

〔8〕罕覯(g òu ):罕見。

〔9〕空谷足音:極為難得的言論。語出《莊子 · 徐無鬼》。

〔10〕襦(r ú ):短襖,內衣。

〔11〕《魯論》:漢代經師傳授《論語》,除古文二十一篇外,今文有《齊論》、《魯論》之分。現存《論語》即魯《論語》。此處引文見《論語 · 鄉黨》。

〔12〕幡然:同翻然。

〔13〕“太史公著書”二句:司馬遷遍游名山大川,憑吊歷史遺跡和古戰場,采訪故老,收集傳說,考察風俗,從而撰寫了《史記》雄文。

〔14〕朱文公南人也:南宋朱熹,死后謚曰“文”,故后人稱朱文公。他原籍徽州府婺源縣(今屬江西)人,后長居福建建陽,均屬南方。

〔15〕姑蘇口吻:蘇州方言。姑蘇,蘇州市的別稱,因其西南有姑蘇山而得名。

〔16〕湯若士生于江右:湯顯祖是江西臨川人。江右,指江西。

〔17〕粲花主人吳石渠:吳炳,字石渠,號粲花主人,江蘇宜興人。明末時抗清被俘,自盡于衡陽湘山寺。所著傳奇,名《粲花別墅五種》,為《西園記》、《綠牡丹》、《療妒羹》、《情郵記》、《畫中人》。陽羨:古縣名。秦時始置,即今之宜興。

〔18〕桑弧蓬矢之志:即四方之志。這里指讓自己的戲曲作品流傳于全國四方的志向。桑弧,桑木做的弓。蓬矢,蓬梗做的箭。據《禮記 · 內則》載,古時諸侯國君生子后舉行的儀式中,要“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象征新生兒長大后將志在四方,能抵御四方之難。

【譯文】

填詞里方言之多,莫過于《西廂記》這一劇作。其余今詞古曲,往往也有方言。不只劇作中有,就是《四書》之中,《孟子》一書亦有方言,天下人都不知道而唯獨我知道,我讀《孟子》五十多年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方才知道。請允許我先把原委說完。

小時候讀到“自反而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這一句,看朱熹注釋說:“褐,是貧賤者的衣服。寬博,是寬大的衣服。”心里甚感困惑。由于我生在南方,南方穿褐衣的很少,偶爾有穿的,多半為富貴人家,雖然名叫褐,而其實則是絨。因而去問啟蒙老師,說褐應該是貴人穿的衣服吧,怎么說是賤者之服呢?既然說是賤者之衣,那么就應該務從節約,短一尺,就省一尺買布的錢,少一寸,就免一寸縫紉的力,為什么不裁制得窄小一點,反而要做得又寬又大呢?老師默然不答。再問,老師就顧左右而言他了。心懷這個謎團,數十年都沒有解開。直到近期游歷陜西函谷關一帶,見到當地土著之民人人都穿褐衣,不要說絲羅很罕見,就是偶然見到一兩個穿布衣的,也如同空谷足音一樣少見。因為地氣寒冷而為不毛之地,只能以放牧牛羊養活自己,將牛羊之毛織成衣服,又都粗而不密,其形狀很像毛毯,確實是貧賤者的衣服,而不像南方貴人之衣啊!我還看見這種褐衣比身體要寬一倍,長到能掃到地面。就詢問他們,他們回答說:“除了這一件衣服之外,再沒有別的了,罩衫衣裳,內衣短襖褲子,全都用這一件褐衣來代替,白天披著它當衣服,夜間裹著它當被褥,不寬就不能圍裹全身,不長就不能蓋住雙腳。《論語 · 鄉黨》說‘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說的就是這類衣服。”我這才恍然大悟,說:“司馬遷寫《史記》,必得游遍名山大川,就是說的這個道理吧!”大約古來圣賢,多生活在西北地區,所見都是這類衣服,所以方言就隨口而出。朱文公是南方人,他哪里知道這些呢?所以只注釋字義,不求甚解,使得千古疑團,至今尚未破解。要不是我遠游絕塞,親見當地人,又從哪里知道這話說得沒錯呢?由此看來,《四書》之文尚且不可以完全效仿,更何況作為戲曲的《西廂記》呢?

凡作傳奇的,不應當頻繁引用方言,讓人不能理解。近來的劇作家,見花臉登場都讓他說蘇州話,竟將此作為成規舊律,每作凈角、丑角賓白,就用方言,不知道這等方言語音,只能通于吳越,過了此地到別的地方,觀眾聽來就茫然不解了。傳奇乃是為天下人寫的書,豈能只為吳越而設?至于其他地方的方言,雖說寫入戲曲的較少,也要看劇作家出生的地方。比如湯顯祖生于江西,就應當注意規避江西的方言,粲花主人吳石渠生于陽羨,就應當規避陽羨的方言。大約生于一個地方,未免會被這個地方所局限,有些話語字音明明是方言,而自己不一定知道這是方言,等到去了別的地方,對人說到這些話而對方聽不明白,才知道自己說的是方言。諸如此類,換了地方也都一樣。所以想作傳奇,就不能不存自古男子的四方之志。

時防 漏孔

一部傳奇之賓白,自始至終,奚啻千言萬語?〔1〕。多言多失,保無前是后非,有呼不應,自相矛盾之病乎?如《玉簪記》之陳妙常?〔2〕,道姑也,非尼僧也,其白云:“姑娘在禪堂打坐。”其曲云:“從今孽債染緇衣。”“禪堂”、“緇衣”皆尼僧字面,而用入道家,有是理乎?諸如此類者,不能枚舉。總之,文字短少者易為檢點,長大者難于照顧。吾于古今文字中,取其最長、最大,而尋不出纖毫滲漏者,惟《水滸傳》一書。設以他人為此,幾同笊籬貯水?〔3〕,珠箔遮風?〔4〕,出者多而進者少,豈止三十六個漏孔而已哉!

【注釋】

〔1〕奚啻(ch ì ):何止。

〔2〕《玉簪記》:明代萬歷年間戲曲作家高濂的代表作。陳妙常,戲劇中的女主角。

〔3〕笊(zh ào )籬:竹制過濾器具。

〔4〕珠箔:即珠簾。

【譯文】

一部傳奇的賓白,自始至終,何止千言萬語。多言多失,誰能保證沒有前邊說對后邊卻說錯,前有呼而后無應,自相矛盾的毛病呢?比如《玉簪記》中的陳妙常,是個道姑,而非尼姑,可是她有一句獨白說:“姑娘在禪堂打坐。”還有句曲詞說:“從今孽債染緇衣。”禪堂、緇衣都是和尚、尼姑的專用語,卻被用在道教徒的身上,有這樣的道理嗎?諸如此類的,不勝枚舉。總之,文字篇幅短小的賓白,容易檢點避免毛病,長篇巨制的,也許就比較難于照顧。我在古今文學作品中,取其最長、最大,而又找不出絲毫漏洞的,大概只有《水滸傳》這一本書。假使讓別人寫這本書,大概就如同用笊籬盛水,用珠簾擋風一樣,只怕出的多而進的少,豈止三十六個漏孔而已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江县| 西充县| 和田县| 德清县| 广德县| 内黄县| 海盐县| 叶城县| 马边| 嵩明县| 阿勒泰市| 阜新市| 孙吴县| 滕州市| 桂阳县| 西昌市| 永平县| 仪陇县| 台中市| 红安县| 方城县| 加查县| 阿尔山市| 唐河县| 潜江市| 深水埗区| 宁河县| 维西| 普兰店市| 清丰县| 吕梁市| 东乌珠穆沁旗| 马龙县| 龙陵县| 礼泉县| 婺源县| 祁阳县| 克什克腾旗| 青河县| 长春市| 渭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