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情偶寄譯注
- (清)李漁著 孫敏強譯注
- 11299字
- 2021-07-13 19:07:33
詞采 第二
曲與詩余?〔1〕,同是一種文字,古今刻本中,詩余能佳而曲不能盡佳者,詩余可選而曲不可選也。詩余最短,每篇不過數十字,作者雖多,入選者不多,棄短取長,是以但見其美;曲文最長,每折必須數曲,每部必須數十折,非八斗長才,不能始終如一。微疵偶見者有之,瑕瑜并陳者有之,尚有踴躍于前懈弛于后?〔2〕,不得已而為狗尾貂續者亦有之?〔3〕。演者觀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長,恕其所短,首尾并錄。無一部而刪去數折,止存數折,一出而抹去數曲,止存數曲之理。此戲曲不能盡佳,有為數折可取而挈帶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帶全折,使瓦缶與金石齊鳴者?〔4〕,職是故也?〔5〕。予謂既工此道,當如畫士之傳真?〔6〕,閨女之刺繡,一筆稍差,便慮神情不似;一針偶缺,即防花鳥變形。使全部傳奇之曲,得似詩余選本如《花間》、《草堂》諸集?〔7〕,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寶之字,則不愧填詞之名,無論必傳,即傳之千萬年,亦非徼幸而得者矣?〔8〕。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鮮瑕者,惟《西廂》能之。《琵琶》則如漢高用兵,勝敗不一,其得一勝而王者,命也,非戰之力也?〔9〕。“荊劉拜殺”之傳,則全賴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論可矣。
【注釋】
〔1〕詩余:詞。
〔2〕踴躍于前懈弛于后:指開頭文氣盛,精彩紛呈,臨近末尾,則神疲氣衰,松懈乏力的創作現象或作品。
〔3〕狗尾貂續:古代近侍官員帽上飾以貂尾,西晉末官爵太濫,一時貂尾不夠用,而以狗尾代替,當時有諺語諷刺之:“貂不足,狗尾續。”見《晉書 · 趙王倫傳》。這里指傳奇作品中后不如前,首尾不相稱。
〔4〕瓦缶(f ǒu )與金石齊鳴:瓦盆與鐘磬一起奏鳴。比喻同一出戲曲作品中瑕瑜互見。瓦缶,古代陶土制的打擊樂器。金石,用金屬和玉石做的鐘、磬等打擊樂器。
〔5〕職是故也:就是由于這樣的緣故。職,由于。
〔6〕傳真:寫真,真實地描摹人物的形象。
〔7〕《花間》、《草堂》:前者謂《花間集》,五代蜀趙崇祚編,共十卷,是最早的詞選集,為明清文士所重。《草堂》,即《草堂詩余》,四卷,南宋何士信編。
〔8〕徼幸:僥幸。
〔9〕“漢高用兵”幾句:劉邦與項羽逐鹿中原,屢敗屢戰,垓下一戰,最終獲勝。項羽自刎前,有“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之嘆。見《史記 · 項羽本紀》。
【譯文】
戲曲和詞,同是一種文字。古今刻本中,往往詞能整首出彩而戲曲卻不一定通篇俱佳,詞作容易選到好的,而戲曲整篇都好的比較難選。詞最短,每首才幾十個字,作者作品雖然多,入選的卻不多,棄短取長,所以只見到那美的詞作;曲文最長,每折必有好幾支曲子,每部戲必有幾十折,不是文才八斗的高手,不可能寫到始終如一地連貫,渾然天成地精彩。或者會偶爾出現些小毛病,或者會出現瑕瑜并存的情況,也還會有開篇精彩百倍,結尾草草收場,不得已而以狗尾續貂的現象。演員和觀眾既然共同選擇存了這類劇本,只能取其所長,恕其所短,首尾一起整部保留下來。沒有將一部劇本刪去幾折只存幾折,或一出戲里抹去幾支曲只存幾只曲的道理。這就是戲曲不一定通篇俱佳的原因,有因為幾折戲可取,而可以帶起全劇,一支曲好,而可以帶起全折,讓瓦釜和金石齊鳴的,就是由于這個緣故。依我說既然工于譜寫傳奇,就應該像畫家描畫人物,閨中女子刺繡一樣,如有一筆稍有偏差,便擔心神情畫得不像;如有一針偶有缺漏,就要謹防花鳥畫得失真變形。使整部劇作的曲子,得以都像詞作選本如《花間》、《草堂》等集子一樣,首首都有值得珍視的警拔之句,句句都有可圈可點的絕妙好辭,那才不愧于填詞者的美名。不要說必定會傳世,就是流傳千萬年,也并非是僥幸而得的事情。我想從古典戲曲中選取全本從頭至尾都一樣精彩、亮色多而瑕疵少的,只有《西廂記》能夠如此。《琵琶記》就像漢高祖劉邦用兵,勝敗不一,他贏得一次勝利就得了天下,這是因為天命,而不是因為仗打得好。《荊釵記》、《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的流傳,則全賴音律出色;至于文章之道方面,則可以置之不論。
貴顯 淺
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不問而知為今曲,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讀書,而所制之曲絕無一毫書本氣,以其有書而不用,非當用而無書也。后人之曲則滿紙皆書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詞皆覺過于淺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淺,非借淺以文其不深也。后人之詞則心口皆深矣。無論其他,即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元人,宜也;問其精華所在,則以《驚夢》、《尋夢》二折對。余謂二折雖佳,猶是今曲,非元曲也。《驚夢》首句云:“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以游絲一縷,逗起情絲。發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澹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1〕,則瞥見游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鈿?〔2〕,沒揣菱花?〔3〕,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4〕”,“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5〕。至如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云“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6〕”……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而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于前后各折之中。《診祟》曲云:“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陽會?〔7〕。”“又不是困人天氣,中酒心期?〔8〕,魆魆的常如醉?〔9〕。”“承尊覷?〔10〕,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11〕?”《憶女》曲云:“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發親。”“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波?〔12〕,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13〕。”此等曲則純乎元人,置之《百種》前后?〔14〕,幾不能辨。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
若論填詞家宜用之書,則無論經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無一不當熟讀,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15〕,下至孩童所習《千字文》、《百家姓》?〔16〕,無一不在所用之中。至于形之筆端,落于紙上,則宜洗濯殆盡。亦偶有用著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并非我覓古人。此等造詣,非可言傳,只宜多購元曲,寢食其中,自能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在《西廂》、《琵琶》二劇,而在《元人百種》之中。《百種》亦不能盡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17〕,其不致家弦戶誦,出與二劇爭雄者,以其是雜劇而非全本?〔18〕,多北曲而少南音?〔19〕,又止可被諸管弦,不便奏之場上?〔20〕。今時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21〕,即欲不為紈扇之捐?〔22〕,其可得乎?
【注釋】
〔1〕起興:古代作詩方法之一,指觸景生情,因事寄興。朱熹《詩經集傳》解釋為“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
〔2〕花鈿:首飾名,用金玉等制成花形。
〔3〕菱花:鏡子。古代銅鏡多為六角形或背面刻有菱花,故名菱花鏡。
〔4〕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指美好的時光、景物,愉快的心情、事情。晉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
〔5〕“止可作文字觀”二句:是說上述曲文只能作為語言藝術、案頭文字來仔細品味,而不宜用于戲劇演出。
〔6〕這答兒:這兒,這個地方。釧(chu àn ):手鐲。匾:通“扁”。
〔7〕“做行云”二句:宋玉《高唐賦序》:“先王(楚懷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杜麗娘丫鬟春香在《診祟》中唱的這幾句借此典故以示杜與柳夢梅夢中的相會。
〔8〕中(zh òn g)酒:醉酒。心期:情緒,心情。
〔9〕魆(x ū )魆的:神思恍惚的樣子。
〔10〕覷(q ù ):瞧,看。
〔11〕女顏回:杜麗娘自稱。麗娘病重不起,故以孔子短命的學生顏回自比。
〔12〕凌波:形容像行走于水波之上的輕盈步態。曹植《洛神賦》:“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13〕那:同“挪”,移動。
〔14〕《百種》:見《結構第一》注〔27〕。
〔15〕九流百工:九流,《漢書 · 藝文志》列儒、道、陰陽、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為九流。百工,古代各種工匠的總稱,這里指經傳子史、詩賦古文以外的各類雜書。
〔16〕《千字文》、《百家姓》:與《三字經》一樣,均為古代幼童的啟蒙讀本。《千字文》,南朝梁代周興嗣奉命編撰。《百家姓》,不著編者姓名,是以姓氏編成的四言韻文。
〔17〕高、王:指《琵琶記》、《西廂記》的作者高則誠、王實甫。
〔18〕是雜劇而非全本:在這里,雜劇特指短劇,全本則指像《西廂》、《琵琶》一樣的長篇劇本。王國維《宋元戲曲考》中言:“至明中葉以后,則以戲曲之短者為雜劇。”
〔19〕北曲:古代北方戲曲、散曲所用各種曲調的總稱。南音:即南曲,是不同于北曲的南方曲調的總稱。
〔20〕“止可被諸管弦”二句:是指適宜在管弦樂的伴奏下歌唱,而不適宜在舞臺上扮演。
〔21〕“今時所重”二句:謂今人所重的是全本、南曲(如昆曲)和適宜在舞臺上演出的長劇。
〔22〕紈扇之捐:像秋天的扇子一樣被棄置。出自漢班婕妤《怨歌行》:“常恐秋節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斷絕。”紈扇,用細絹做成的扇子。
【譯文】
曲文的詞采,與詩文的詞采,非但不同,而且還全然相反。為什么呢?詩文的詞采,貴于典雅而鄙薄粗俗,宜含蓄蘊藉而忌直白分明;戲曲語言則不然,說話則本之于街談巷議,敘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是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之處,或剛開始閱覽看不出好在哪里,需要深思以后才能理解其意思之所在的,便都算不得絕妙好詞,不用問就可知是今曲,而不是元曲。元人并非不讀書,可他們所創作的戲曲,卻絕沒有絲毫書卷氣,因為他們腹有詩書卻不用,并非要用時卻沒有。后人創作的戲曲,就滿紙都是書了。元人創作戲曲并非不用深心,而所填的曲詞,都讓人覺得過于淺近,因為他們是深入而淺出,不是借淺來文飾自己的不深。后人的曲作,則內涵與語言都深了。不論其他的,就以湯顯祖《還魂》這部劇本為例,世人認為其可以與元曲相比美,確實是合宜的;若問其精華在哪兒?則會舉《驚夢》、《尋夢》兩折戲來回應。我以為這兩折戲雖然好,依然是今曲,而非元曲。《驚夢》首句唱道:“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以一縷游絲,逗引起情絲。開頭一句唱,就費了如許深心,真可謂是慘淡經營了。可是觀看聽唱《牡丹亭》的,一百個人里頭能有一兩個人理解此中意味嗎?如果說制曲的初心并不在這里,只不過因所見的物色景象而起興,那么瞥見了游絲,就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日游絲而說到春色,由春色與晴絲而悟出其如絲如線?如果說寫這段曲詞原本就有深心,那么恐怕就連尋求理解的人都不易得。既然連索解人都難得到,那又何必在歌筵上奏演,讓雅士俗子一塊兒賞聽觀看呢?其他像杜麗娘所唱:“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以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曲詞,字字都苦心經營費工夫,可是又字字都不夠明白曉暢。像這類妙語,只能作案頭文字來欣賞,不能當作場上搬演的戲曲來觀看。至于如結尾一段“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一折曲詞云“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像這一類曲詞就離元人不遠了。而我最賞愛于心的,并不專在《驚夢》、《尋夢》這兩折戲里,可以說其奇思異想、妙筆生花,散見于前后各折之中。《診祟》曲云:“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陽會。”“又不是困人天氣、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憶女》曲詞道:“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發親。”“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詞云:“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像這一類曲詞,就純粹是元人的風格,放在《元人百種曲》里面,幾乎不能明辨區分。因為它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卷氣。
若要論劇作家宜用的書,那無論經書、傳紀、諸子、史書以及詩賦古文,沒有一種不應當熟讀,即使是道家、佛家、諸子百家、百工技藝之類的書,下至孩童所誦習的《千字文》、《百家姓》,也沒有一種不在所當取用的范圍之內。至于創作時形之筆端,落于紙上,就應該把借用取資的痕跡洗濯得干干凈凈。也偶爾會有用著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然好像是古人來尋我,而不是我去找古人。這樣高的造詣,不可言傳,只應該多買元曲,時時涵泳其間,自然能夠潛移默化,臻于佳境。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單局限在《西廂記》、《琵琶記》兩種劇本,而是在《元人百種曲》之中。《元人百種曲》也不是全部都好,十有一二可以列于高則誠、王實甫之上。他們的創制之所以沒能家家演奏,戶戶詠唱,跑出來與《西廂記》、《琵琶記》爭雄,因為它們是短篇雜劇而非長篇傳奇,多是北曲,而少南音,又只適合由絲竹伴奏歌唱,不便于在場上搬演。如今人們所看重的,都是南曲,是文字清雅的長篇傳奇,而不是短篇雜劇的北曲,其即使不想像秋季的紈扇那樣被捐棄不用,又怎么可能呢?
重機 趣
“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因作者逐句湊成,遂使觀場者逐段記憶,稍不留心,則看到第二曲,不記頭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當。是心口徒勞,耳目俱澀,何必以此自苦,而復苦百千萬億之人哉?故填詞之中,勿使有斷續痕,勿使有道學氣。所謂無斷續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于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細筍伏于其中?〔1〕,看到后來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于絡成之后,才知作繭之精,此言機之不可少也。所謂無道學氣者,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當以板腐為戒?〔2〕,即談忠孝節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圣為狂,寓哭于笑,如王陽明之講道學?〔3〕,則得詞中三昧矣?〔4〕。陽明登壇講學,反復辨說“良知”二字,一愚人訊之曰:“請問‘良知’這件東西,還是白的?還是黑的?”陽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點帶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詞,則離合悲歡,嘻笑怒罵,無一語一字不帶機趣而止矣。
予又謂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無此,做殺不佳。人問性之有無,何處辨識?予曰:不難,觀其說話行文,即知之矣。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不則另尋別計,不當以有用精神,費之無益之地。噫!“性中帶來”一語,事事皆然,不獨填詞一節。凡作詩文書畫、飲酒斗棋與百工技藝之事,無一不具夙根?〔5〕,無一不本天授,強而后能者,畢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齋飯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注釋】
〔1〕筍:即榫頭。器物或構件上利用凹凸方式連接的突出部分。這里指使上下文劇情血脈相連的貫串線索。
〔2〕板腐:古板迂腐。
〔3〕王陽明:王守仁,字伯安,明代哲學家。浙江余姚人。自號陽明子,世稱陽明先生。他提出了“致良知”之說,提倡“知行合一”、“知行并進”。
〔4〕三昧(m èi ):佛教語。謂屏除雜念,專注一心。后用指某種事物的奧妙和訣竅。
〔5〕夙(s ù )根:先天的稟賦、素質。
【譯文】
“機趣”這兩個字,是劇作家必不可少的。機,就是傳奇的精神;趣,則是傳奇的韻致。少了這兩樣,就好像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因為作者逐句湊成,就使觀眾也是逐段記憶。稍不留心,就看到第二支曲子,而忘了頭一支曲子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道第三折要干什么。白白勞心力費口舌,眼睛耳朵都滯澀疲累,何必因此自討苦吃,又何必讓百千萬億的觀眾以此受罪呢?所以編劇之中,勿使有斷續之痕,勿使有道學之氣。所謂無斷續之痕,不止于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必使其承上啟下,血脈相連,即使在情節事件截然不同毫無相關之處,也有環環相扣的線索,精密細致的榫頭暗伏于其中,讓人看到后來方知其妙。好比藕在還未切開之時,就先已長出了相連相續的暗絲,絲絲縷縷編織成功之后,才知道蠶兒作繭之精密,這是說“機”之必不可少。所謂無道學之氣,非但寫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的劇作,當以呆板迂腐為戒,即使是表現忠孝節義之事,抒寫悲苦哀怨之情的劇作,也應適當少一些神圣莊嚴,多一些狂放不羈,寓哭于笑,像王陽明之講道學,那就算得戲曲三昧了。王陽明曾經登臺講學,反復明辨論說“良知”這兩個字,一愚人問他說:“請問‘良知’這件東西,是白的,還是黑的?”陽明說:“也不是白,也不是黑,只是一點兒帶紅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方法編劇,那么離合悲歡,嘻笑怒罵,沒有一句話一個字不帶機趣就到位了。
我還以為,填詞種子,要從本性中帶來,本性中無此,拼死也編不好。有人問本性中有還是沒有,由何處辨認識別?我說:不難,只要看他說話行文,就知道了。說話不迂腐,十句當中定有一兩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但凡有一兩段空靈,這就是可以填詞編劇之人。否則還是另尋出路,不應當把有用的精神,浪費在無益之地。唉!“本性中帶來”一語,事事盡皆如此,不單單編劇一節。凡創作詩文書畫、飲酒棋賽與百工技藝之事,無一不具有先天的質素,無一不來自天賦異稟,那些后天勉力而能此事的,畢竟是半路出家,只能混口飯吃吃,而不可能成名成家。
戒浮 泛
詞貴顯淺之說,前已道之詳矣。然一味顯淺而不知分別,則將日流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矯艱深隱晦之弊而過焉者也。極粗極俗之語,未嘗不入填詞,但宜從腳色起見。如在花面口中?〔1〕,則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詞。無論生為衣冠仕宦,旦為小姐夫人,出言吐詞當有雋雅舂容之度?〔2〕;即使生為仆從,旦作梅香?〔3〕,亦須擇言而發,不與凈丑同聲。以生旦有生旦之體,凈丑有凈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觀《幽閨記》之陀滿興福?〔4〕,乃小生腳色,初屈后伸之人也?〔5〕,其《避兵》曲云:“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談俗語,有當用于此者,有當用于彼者。又有極粗極俗之語,止更一二字,或增減一二字,便成絕新絕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當存其說,以俟其人。
填詞義理無窮,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文章頭緒之最繁者,莫填詞若矣。予謂總其大綱,則不出“情景”二字。景書所睹,情發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難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說張三要象張三,難通融于李四;景乃眾人之景,寫春夏盡是春夏,止分別于秋冬。
善填詞者當為所難,勿趨其易。批點傳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賞月觀花等曲,見其止書所見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處只好算得五分,以風云月露之詞工者盡多,不從此劇始也。善詠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 · 賞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說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說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語猶不可挪移混用,況他人乎?人謂此等妙曲工者有幾?強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詞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貴于專一,專則生巧,散乃入愚,專則易于奏工,散者難于責效。百工居肆,欲其專也?〔6〕;眾楚群咻,喻其散也?〔7〕。舍情言景,不過圖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當從何處說起?詠花既愁遺鳥,賦月又想兼風。若使逐件鋪張,則慮事多曲少;欲以數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長。展轉推敲,已費心思幾許,何如只就本人生發,自有欲為之事,自有待說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發科發甲之人?〔8〕,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場中遂至七篇?〔9〕。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盡好,而場中之七篇,反能盡發所長,而奪千人之幟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題之外并無別題可做,只得走此一條路也。吾欲填詞家舍景言情,非責人以難,正欲其舍難就易耳。
【注釋】
〔1〕花面:戲劇腳色行當中“凈”的俗稱,常扮演性格粗豪或相貌舉止有特別之處的男性人物。
〔2〕舂容:從容悠揚。
〔3〕梅香:宋、元以后小說、戲曲中對婢女的通稱。
〔4〕《幽閨記》:明代傳奇劇本,為元雜劇《拜月記》的改編本,作者不詳。陀滿興福:劇中男主人公。
〔5〕初屈后伸:陀滿興福之父被奸臣陷害而死,后陀滿興福中了武狀元。
〔6〕“百工居肆”二句:語出《論語 · 子張》:“百工居肆以成其事。”百工,古代各種工匠的統稱。居肆,住在工場里。
〔7〕“眾楚群咻”二句:《孟子 · 滕文公下》說,楚大夫請齊人教自己兒子學齊語,但“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咻,喧嘩。
〔8〕發科發甲之人:指科舉考試中榜的人。
〔9〕場:科舉考試的考場。
【譯文】
曲詞貴于淺顯的說法,前面已經講得很詳細了。然而一味淺顯而不知道分別,就將日漸流于粗俗,想要寫出文人的辭筆就不可得了。元曲有不少犯了這個毛病,實在是矯正艱深隱晦的弊端而過了頭。極粗極俗的詞語,寫入劇本也未嘗不可,但應該從角色本身來看是否需要。比如在靜角花臉口中說出來的,就唯恐它不粗不俗。可一涉及生、旦的曲詞,便應該字斟句酌。無論生角扮演的是貴族還是官員,旦角扮演的是小姐還是夫人,出言吐詞應當有一種雋雅從容的氣度;即使生角扮演的是仆從,旦角扮演的是丫鬟,也必須擇言而發,不能與凈角、丑角同樣聲氣。這是由于生、旦有生、旦的角色定位,凈、丑有凈、丑的語言腔調的緣故。元人不察,大多混用之。觀《幽閨記》,劇中的陀滿興福,是小生角色,屬于起先郁郁不得志,后來揚眉吐氣的人物。他的《避兵》一曲云:“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這是花臉的口吻,不應該是小生的曲詞。同樣是常言俗語,有的應當用在這里,有的應當用在那里。又有極粗極俗的語詞,只修改一兩個字,或者增減一兩個字,便成了極新鮮極雅致的文字。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在得心應手的純熟運用。應當備存此說,以待合適的人。
編劇的義理是無窮的,敘寫什么人要像什么人,講述某件事就應切合某件事,各類文章中頭緒最繁的,沒有像編創戲曲的了。我以為能總括戲曲創作無窮義理的綱目要領,不外乎“情景”二字。景,是書寫目睹見聞的;情,是抒發心境心聲的。情自作者主觀內心生發,景由客觀外在獲得,二者難易程度之分,判若霄壤。因為情乃是一人獨具之情,說張三要像張三,卻很難混同通融于李四;景乃是大眾共見之景,寫春夏就全是春夏,只區別于秋冬。
善于編劇的,應當在難寫的方面下功夫,而不要偏向容易的方面。批點傳奇的,每每遇到游山玩水、賞月觀花等曲詞,看到作者只寫見到的景,而不涉及人物心中之情的,即使有十分佳處,也只好算得五分,因為風云月露的曲詞,寫得好的曲家很多很多,不是從這出戲才開始有的。善于詠物的,妙在即景生情。如前邊所說的《琵琶記 · 賞月》中的四支曲子,同一個月亮,牛小姐唱的是牛氏之月,蔡伯喈唱的是伯喈之月。所歌唱的是月亮,所寄寓的是心情。牛氏所唱嘆的月亮曲詞,可以移換一句于伯喈嗎?伯喈所唱嘆的月亮曲詞,又能挪一字于牛氏嗎?夫妻二人的話,尚不可挪移混用,何況他人呢?有人說,此等絕妙曲詞,擅長者能有幾人?以不能做到的事勉強人,是堵塞編劇的路。我說不然,作文章之事貴在心思專一,心思專一才能妙筆生花,心思分散就會入于愚蠢,專心就容易成功,分心就難以奏效。工匠住在工場里,是要讓他們專心致志;孟子“眾楚群咻”的故事,是喻指分心的狀況。舍棄抒情而偏于狀寫景物,不過是貪圖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應當從何處說起呢?要是歌詠花兒就發愁遺漏了鳥兒,描繪月兒又想捎帶風兒。假使一件件鋪寫,又顧慮事多而曲子少;想用幾句話來包括概述,又要防備事短情長。來來回回反復推敲,已經費了幾多心思,何如只從人物本身生發,自然會有欲為之事,自然會有待抒之情,心無旁騖,絕妙的思理就會閃現。就像科舉高中的人,寒窗底下作科舉文字,每天只能寫一、兩篇的,到考場上竟然能一口氣寫足七篇。窗下寫的一篇、兩篇未必都好,而場上的七篇,反倒能夠盡情發揮其所長,而在千百考生之中獨占鰲頭,就因為他心無旁騖,除了考試本題之外并無別的題目可做,只得走這一條路。我要讓編劇者放棄寫景,而專注抒情,不是以難為之事苛責于人,正是想要讓他舍難就易罷了。
忌填 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1〕,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成以免思索。而總此三病與致病之由之故,則在一語。一語維何?曰從未經人道破。一經道破,則俗語云“說破不值半文錢”,再犯此病者鮮矣。古來填詞之家,未嘗不引古事,未嘗不用人名,未嘗不書現成之句,而所引所用與所書者,則有別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總而言之,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2〕,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使文章之設,亦為與讀書人、不讀書人及婦人小兒同看,則古來圣賢所作之經傳,亦只淺而不深,如今世之為小說矣。人曰:文人之作傳奇與著書無別,假此以見其才也,淺則才于何見?予曰: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3〕,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
【注釋】
〔1〕典核:確實而有根據。這里指曲文、對白準確地引經據典。
〔2〕戲文:宋、元時流行于浙東的戲曲,又稱南戲、南曲戲文等。
〔3〕金圣嘆:清初著名文學批評家,長洲(今江蘇蘇州吳中區)人。康熙時因哭廟案被殺。他于《離騷》、《莊子》、《史記》、“杜詩”外,以《水滸傳》、《西廂記》為“五才子書”、“六才子書”。
【譯文】
填塞的毛病有三種:過多征引古事,連續使用人名,直接照抄成句。之所以導致此類毛病的原因也有三條:借引經據典來顯示博雅,借妝點脂粉來賣弄風姿,用現成語句以免思索之累。而總括這三種病和致病之根由和緣故,就在一句話。這一句話是什么?曰:從來未經人道破。一經道破,就像俗話所說“說破不值半文錢”,再犯這種病的人就很少了。古來編劇的作家,未嘗不征引古事,未嘗不使用人名,也未嘗不書寫現成語句,不過所征引、使用和書寫的,卻是有區別的:他們所征引的古事不取幽深難懂的,所使用的人名不搜羅隱僻難找的,所書寫的現成語句則采自街談巷議,即使有時偶爾涉及詩書經典,也是人們耳根聽熟的話語,膾炙人口的文句,雖然是出于詩書,實際上與街談巷議沒有什么分別。總而言之,傳奇不比文章,文章是做給讀書人看的,所以不怪它深,戲文是做給讀書人和不讀書的人一起看的,又是給不讀書的婦女、小孩一起看的,所以貴淺不貴深。假如當初創設文章,也是為讀書人、不讀書的人以及婦女、小孩一起看,那么古來圣賢所作的經傳,也只會淺而不會深,就像今世寫小說一樣了。有人說:文人創作傳奇,和著書沒有差別,是借此來展現自己才華的,寫得淺了那么才華從哪里體現呢?我說: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的《水滸傳》、王實甫的《西廂記》,世人都當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卻特別標其名為“第五才子書”、“第六才子書”,他的用意在哪里呢?大概是憤慨天下人將這樣的小說戲文視作小道,不知道這是古往今來絕妙的大文章,所以用這樣驚人的言語來給它們作標目。唉!真是知言知音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