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麗·諾冬（Amélie Nothomb）是比利時法語作家，也是當(dāng)今法語文壇最活躍、最受矚目的作家之一。自一九九二年出版處女作《殺手保健》以來，她一年出一本書，年年轟動，本本暢銷，成了歐洲文學(xué)界的“神話”。她的作品已被譯成四十多種語言，其中不少已被拍成電影或改編成戲劇，在歐美舞臺上上演。她的作品獲獎無數(shù)，包括法蘭西學(xué)院小說大獎等。她的作品片段已被收進(jìn)法國、加拿大和比利時的教科書，她的名字也被收入法國著名的《小羅貝爾詞典》，她的頭像還曾被印在比利時的郵票上?，F(xiàn)在不少國家都出現(xiàn)了研究其作品的論文，研究她的專著也越來越多，這標(biāo)志著她已進(jìn)入當(dāng)代一流作家的行列。二〇一五年，她被選為比利時法語語言與文學(xué)皇家學(xué)院成員，以表彰她“作品的重要性、她的獨創(chuàng)性和邏輯性，以及她在國際上的影響”。

阿梅麗·諾冬原名法比安娜·克萊爾·諾冬，一九六七年生于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郊區(qū)小鎮(zhèn)埃特貝克的一個外交官家庭。諾冬家族是當(dāng)?shù)氐耐?，歷史上出過許多政治與文化名人。阿梅麗幼年時就隨父母輾轉(zhuǎn)于亞洲多個國家，先后在日本、中國、老撾、孟加拉國、緬甸等國生活與居住，直到十七歲才回歐洲繼續(xù)上學(xué)。讀完文科預(yù)科，她進(jìn)入著名的布魯塞爾自由大學(xué)學(xué)法律，但她不喜歡，僅讀了一年，就轉(zhuǎn)學(xué)哲學(xué)與文學(xué)，因為她迷上了尼采和法國作家喬治·貝爾納諾斯[1]。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的父親又被任命為比利時駐日本大使，她也再次回到小時候生活了好多年的日本，進(jìn)入一家日本企業(yè)工作，當(dāng)譯員。她原先把自己當(dāng)作半個日本人，認(rèn)為日本是自己的半個祖國，卻不料東西方文化的沖突使她無所適從，讓她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她仿佛成了一個邊緣人和“無國界人士”。這段經(jīng)歷使她日后寫出了一部杰作——《誠惶誠恐》。

諾冬喜歡寫作，每天必須寫四小時以上，每年都寫三四本書，至今仍是如此。一九九二年，二十五歲的她從抽屜里選了一部自己比較滿意的書稿——《殺手保健》，寄到了她所崇敬的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卻不料被該社權(quán)威的審讀員菲利普·索萊爾斯直接拒絕了，那位“文壇教父”認(rèn)為這個小女子對老作家大為不敬，竟敢如此調(diào)侃和嘲笑曾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大作家。諾冬只好另找門路，她的一個朋友替她把稿子送到了法國另一家大出版社——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該社的審讀班子讀了書稿以后一致叫好，老板馬上拍板錄用，并一口氣跟她簽了四本書的合同。諾冬并不心慌，她抽屜里有的是書稿。

《殺手保健》出版之后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但成了當(dāng)年的暢銷書之一，還在第二年、第三年連續(xù)獲獎。法國的媒體驚呼“文壇上出了一個天才”，諾冬一下子就出名了。一九九三年，諾冬出版了她的第二部小說《愛情與破壞》，并獲獎；一九九四年出版的《燃料》是諾冬迄今為止所創(chuàng)作的唯一的劇本，大概是在《殺手保健》中沒有過夠?qū)υ挵a。該劇本寫的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三個垂死者把自己關(guān)在公寓里，盡自己的最后力量閱讀和選擇圖書，把他們認(rèn)為不好的書扔進(jìn)火中。他們還能活多久？他們之間有些什么秘密？他們?yōu)槭裁匆谏淖詈箅A段讀書、焚書？種種疑團(tuán)籠罩著全書?！段绾笏狞c》是諾冬的第三部小說，出版于一九九五年，寫的是一對老年夫婦為安度晚年而隱居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下，卻天天被一個自稱醫(yī)生的鄰居騷擾。讀者能感受到，面對空虛和失望時，文明和禮貌是多么軟弱無力。該書曾被法國《讀書》雜志評為當(dāng)年二十本最佳圖書之首，不少人把它當(dāng)作諾冬的代表作，認(rèn)為其可與《殺手保健》媲美。

諾冬雖然每年都寫幾本書，但每年只出版一本，永遠(yuǎn)是在同一家出版社，永遠(yuǎn)是在同一個季節(jié)。從一九九二年出道至今，她已出版了二十八本書。縱觀她的全部作品，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自傳性小說，主要寫自己的經(jīng)歷與身世，如《愛情與破壞》《誠惶誠恐》《管子的玄思》《饑餓傳》《我心深藏之懼》等。這類小說以基本事實為依據(jù)，主人公有時甚至與她自己同名，她偶爾也會悄悄地加上一些虛構(gòu)的東西。她在這些書中表達(dá)了對自己所生活過的地方的愛與恨、懷念與追憶、諷刺與批評，并不惜自嘲，但更多的還是在尋找自己的身份與歸屬感。作者常常用調(diào)侃的語言、幽默的語氣和近乎荒誕的情節(jié)，通過自己的故事，來探尋活著的意義和生存的矛盾。

另一類是純虛構(gòu)的小說，靈感來自多方面，可以是哲理名言和歷史故事，也可以是音樂或童話，有時也受現(xiàn)實生活的啟發(fā)?！赌撤N活法》的背景是伊拉克戰(zhàn)爭，《硫酸》反映的是電視直播和大眾傳媒。在這類作品中，主人公大多是一個年輕的知識女性，智慧、機敏、勇敢，思辨能力強，口齒伶俐，如《殺手保健》中的女記者尼娜，《老人·少女·孤島》中的女護(hù)士弗朗索瓦絲，《藍(lán)胡子》中的薩圖尼娜。其對手往往是年老丑陋的男性，或富有，或權(quán)威，但虛偽、霸道、粗野、強大，不過最后都敗在這位美麗智慧的年輕女性手里。有時，主人公也可能是一個天真、善良、乖巧、誠實的女孩，而她的對手是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或稍大的女性，或是同學(xué)，或是伙伴，或是老師，但性格和品德與她完全相反，如《反克里斯塔》中的“我”和克里斯塔、《硫酸》中的帕諾尼克和澤娜、《敲打你的心》中的狄安娜和奧麗維婭。

諾冬的小說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情節(jié)，也沒有宏大的背景，人物不多，不涉及重大題材，書中探討的往往是生活中常見的命題：友誼與背叛、美與丑、善與惡、道德與虛偽、正義與非正義。愛情、死亡和哲理構(gòu)成了諾冬大部分小說的支點，而把它們連接起來的，是敏銳的觀察、犀利的語言、巧妙的思辨和無處不在的黑色幽默。這就使她的小說殘酷而不殘忍，灰色而不灰暗，深刻而不晦澀，愛情始終在某處招手，驅(qū)使著人們?nèi)ッ半U、去搏擊、去不擇手段、去鋌而走險。

在《殺手保健》中，老作家殺的是他深愛的表妹，理由是，他太愛她了，不想讓她受到玷污。在《老人·少女·孤島》中，少女阿彩被囚禁在一個孤島上，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一個粗魯?shù)睦洗L，她以為自己奇丑無比，其實美若天仙。老船長為了把她牢牢地抓在手里，才騙她說她被毀了容。在《公害》中，一個奇丑的男人為社會所不齒，到處受排擠，沒有人愿意與他為伴。他受盡折磨、奚落和嘲笑，后來卻成了國際法庭的大法官和選美評委會的評委，這使他得以對社會的公正和美做出新的解釋，而愛神也隨之降臨在他的身上。在《刺客》中，主人公埃皮法尼也是一個丑得不能再丑的人物，綽號叫“卡西莫多”，他暗戀上了一個漂亮的女演員愛泰爾。愛泰爾喜歡他，卻不愿意嫁給他，因為他太丑。埃皮法尼這才明白，自從有了人類之愛，丑人就沒有過位置。為了報復(fù)，更多是為了占有美，他用愛泰爾扮演斗牛時用的道具牛角刺死了他心愛的人，為王爾德的一句名言做了注解：“每個人都會殺死自己的所愛?！薄斗纯死锼顾穼懙氖且粋€壞女孩的故事，她壞得可以用各種貶義詞來形容，作者在書中揭示了惡的可氣可恨之處，展現(xiàn)了它的破壞力和欺騙性，并告訴讀者，要戰(zhàn)勝惡，不光需要勇氣和力量，更需要智慧?！抖谩分械闹魅斯粢晾赵趷矍橹姓业搅嗣溃@種美不愿放棄丑，也就是說，在得到美的同時也必須接受丑。面對這種艱難的抉擇，他很彷徨、痛苦、猶豫，但最終決定寧愿毀滅美也絕不與丑同流合污，由此踏上了一條不歸路。美與丑、善與惡在《硫酸》中也一直在進(jìn)行斗爭，只是這一次斗爭的方式有些奇特。女獄卒澤娜無疑是丑惡的化身，但惡并不是不能被改造的，小說的最后，澤娜在帕諾尼克的說服、感化和影響下，終于洗心革面，做出了壯舉。而《午后四點》是在埃米爾和貝爾納丹的斗智斗勇中展開的，兩人像是在玩推手，一推一擋，你來我往，較量了許多個回合。諾冬是學(xué)哲學(xué)出身的，不滿足于在書中講故事、玩小聰明，而是更喜歡在書中展示自己的學(xué)識，引經(jīng)據(jù)典，把歷史、宗教、神話、哲學(xué)和文學(xué)等方面的內(nèi)容穿插在字里行間。故事講述到一半，她開始探討起禮貌、虛空、善惡等問題來，妙語奇思也隨之而來。

語言是諾冬的小說中最讓人享受的東西之一，尤其是人物對話，她的許多小說幾乎全以對話組成，如《殺手保健》《敵人的美容術(shù)》《藍(lán)胡子》《歷史影片》等。作者用對話編織了一個個巧妙、曲折而神秘的故事，光是對話本身就足以吸引讀者。作品中正方反方高手過招，唇槍舌劍，妙語連珠。諾冬的語言是智慧的，也是辛辣的；諷刺是無情的，又充滿了幽默。《午后四點》中的貝爾納丹太太睡覺時會發(fā)出巨大的呼嚕聲，自己卻睡得很沉，“如果她自己發(fā)出的響聲都不能吵醒她，那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吵醒她了”；貝爾納丹家里臭氣熏天，偏偏又不開窗，“他們的窗戶總是關(guān)著的，好像怕浪費他們寶貴的臭味”?！抖谩分?，劫機這種瘋狂而恐怖的行為，在諾冬的筆下，竟有種滑稽的感覺，對從安檢搜身、廁所清潔到等待登機的寫作，都讓人覺得這場死亡之旅并不是去制造災(zāi)難，而是去演出一場喜劇。對往昔的回憶、對動機的探討、對結(jié)果的想象，使一本驚險小說慢慢地變成了哲理小品和愛情詩篇。

諾冬的小說篇幅都不長，結(jié)構(gòu)相對簡單，線索也不復(fù)雜，情節(jié)卻一波三折，使讀者看了一半也猜不到故事的結(jié)局，甚至與當(dāng)初想象的完全相反?！稓⑹直＝　分械那八膫€記者都被博學(xué)善辯的塔施反駁得落荒而逃，就在讀者以為塔施必勝無疑時，小說出現(xiàn)了反轉(zhuǎn)，第五個記者——一個柔弱的女子上場了，她抓住了塔施的要害，逼其就范，揭露出驚天秘密：那個大名鼎鼎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竟然是個殺人犯。誰也想不到，《某種活法》中那個自稱在伊拉克前線作戰(zhàn)、喜歡讀諾冬小說的美國大兵，完全是一個躲在鄉(xiāng)下大吃大喝、消沉懶惰、胖得出不了門的冒牌軍人。

諾冬的小說結(jié)局雖然難猜，但大多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殺人。無論是多么溫情的故事，有多么溫和的人物，小說最后都會出現(xiàn)命案。誰也沒想到，《敲打你的心》這本與謀殺、戰(zhàn)爭相距甚遠(yuǎn)的“情感小說”，最后也出現(xiàn)了命案，只是死法有些特殊，奧麗維婭這位心臟病專家的胸口被扎了二十多刀。《羅貝爾專名詞典》的主人公是一個名叫普萊克特魯?shù)碌男∨?，從小沒有父母，母親生下她后殺死了丈夫，然后自殺身亡?！段绾笏狞c》中的貝爾納丹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自殺，卻被埃米爾救下，但為了成全他，埃米爾最后只得自己充當(dāng)兇手。在這里，殺人再次成了助人的善舉，就像《殺手保健》中的那個女記者和《敵人的美容術(shù)》中的杰洛姆?！端{(lán)胡子》也一樣，死是免不了的，惡必須根除。這些小說充滿了神秘氣氛和冷幽默，貫穿著歷史與宗教知識，也不乏戲言，懸念很足，引人入勝?！洞炭汀分挟?dāng)然也要死人，當(dāng)埃皮法尼遭到愛泰爾的拒絕，并且真相被揭穿時，他便動手行刺了，從而成全了諾冬的又一部以溫柔開場、殺人結(jié)束，全文貫穿著幽默、自嘲、諷刺和哲理思辨的小說。

怪異奇特的書名、人名也是諾冬小說的一個特點。她的書名里有很多是不可譯的，硬譯過來也會讓人不知所云、莫名其妙，如《老人·少女·孤島》法語書名為Mercure（水銀，信使，墨丘利神），《午后四點》的法語原名為Les Catilinaires（敵意的語言或尖銳的諷刺），《誠惶誠恐》的法語原名為Stupeur et Tremblements（驚愕與顫抖），《我心深藏之懼》的法語原名是Ni d'Eˋve ni d'Adam（既非夏娃，也非亞當(dāng)）。她小說中的人名也是如此，往往很長，很罕見。《羅貝爾專名詞典》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名叫普萊克特魯?shù)碌男∨?，《藍(lán)胡子》中的男主人公叫堂·艾雷米里奧，《殺手保健》中的文豪叫普雷泰克斯塔·塔施，還有《敵人的美容術(shù)》中的泰克托爾·泰克塞爾……這些名字看似與主題無關(guān)，其實并非如此，只是要花心思去琢磨，如同她在書中引用和提及的那些句子或故事，雖有炫耀之嫌，但不懂一點哲學(xué)、歷史、宗教、文學(xué)，還真會被蒙在鼓里。她的書名好像信手拈來，其實也并不盡然，它們可能源于某一哲學(xué)理論、某個神話、某種傳說或某個典故。據(jù)《法語詞源詞典》的作者瓦爾特·馮·瓦特堡考證，“Ni d'ˋEve ni d'Adam”這個句子源于一七五二年的一個法國俗語，意思是“不認(rèn)識，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哪怕是追溯到亞當(dāng)夏娃的時代”?！癓es Catilinaires”則源自古羅馬的一段歷史：羅馬貴族喀提林（Catiline）多次策劃陰謀，但屢屢被西塞羅挫敗。西塞羅訓(xùn)斥喀提林的演說非常著名，后來“斥喀提林”便成了一個名詞。諾冬選用這個詞做書名，不排除有戲謔的成分，但也不能說它與小說完全無關(guān)，小說中的埃米爾不是曾學(xué)西塞羅滔滔不絕、高談闊論，試圖以另一種方式戰(zhàn)勝貝爾納丹嗎？讀諾冬的小說是愉快的，她幽默的語言、奇妙的構(gòu)思和獨特的敘述方式常常讓人手不釋卷——當(dāng)然，這是小聰明，不是大智慧，是小作品，不是大手筆。但她的小說輕松而不膚淺，輕快而不乏犀利，篇幅不長但可以反復(fù)咀嚼和品味，她做的是家庭小炒，但她會把小菜做得漂漂亮亮。諾冬的小說似乎好懂，翻譯起來卻很不容易，很多地方原先以為讀懂了，細(xì)細(xì)再讀，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的文字中潛伏著太多的言外之意，正如她在情節(jié)中設(shè)置了太多的陷阱一樣。讀她的書，翻譯她的書，都是一種智力游戲，稍有不慎，就會上當(dāng)，她則像書中的女主人公那樣，壞壞地躲在一旁偷笑。譯者有幸多次見到作者本人，尤其是二〇〇六年，譯者在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實習(xí)數(shù)月，諾冬在那兒有一個辦公室，她每天上午來拆看和回復(fù)讀者來信，譯者得以不時與她交談，向她請教翻譯中的問題，和她一起喝咖啡，談她小時候在北京的故事。生活中的諾冬真誠、爽直，并不像書中的“她”那樣難以捉摸。

胡小躍

二〇一九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