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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我書前
  • 江曉原
  • 8544字
  • 2021-07-12 14:07:42

已見勛名垂宇宙,更留遺愛在人間
——《席澤宗口述自傳》序

轉眼之間,恩師席澤宗院士離開我們已經兩年了。

古人云,“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席先生正是這樣的人。隨著時間流逝,我現在每次回憶起席先生,便愈發感到親切,所謂“遺愛在人間”,其此之謂乎!

師生之誼,終身受用的教誨

我1982年春進入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讀研究生,導師是席澤宗院士。我那時渾渾噩噩,也不知道席先生其實是中國科學史界的泰斗人物——事實上,我那時對于學術界的分層結構、運作機制等都一無所知,只知道要去念書、做學問。

我還在南京大學天文系念本科時,系主任聽說我要考席先生的研究生,立刻大大鼓勵了一番。他告訴我,席先生開始招收研究生,這已經是第四年了,但前三年都沒有招到學生,因為席先生對學生要求特別高。系主任的話,逗引得我躍躍欲試,結果居然考上了,成為席先生的開門弟子。席先生對招收學生確實達到極端的寧缺毋濫——在我之后,他又過了18年才正式招收到第二個學生!所以我是他唯一的碩士生,以及他僅有的兩個“正式招收、獨立指導”的博士生之一。

席先生為人寬容厚道,對我也是極度寬容。可能他看我尚屬好學之人,有一定的學習自覺性,所以對我采取完全放手的策略,幾乎不管我,也不給我布置任務。

我念碩士研究生期間,到了要確定學位論文題目時,席先生問我,對于論文題目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我那時茫茫然,毫無想法,就率爾答道:沒有。席先生就說,沒有的話,我給你一個。于是就定下了題目《第谷天文工作在中國之傳播及影響》,我也就一頭鉆進去開始做了。

我其實很早就開始關心怎樣找到論文題目的問題。記得有一次我問一位前輩學者,我們怎樣才能自己找到合適的題目寫論文(不限于學位論文)?前輩笑曰:這是高級研究人員方能掌握的,你現在還沒有必要關心此事。我聽后不免爽然自失者久之。

我認識到,一個合適的論文題目,首先它要具有學術上的意義(當然意義越重大、越廣泛越好),同時它又應該是我此刻的條件(學力、資料等)能夠完成的。這兩條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因為抵達這一境界并無固定的、明確的道路,我當時覺得這幾乎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后來我就從研究所的圖書館里,將席先生和另外幾位前輩的學術檔案——就是他們已發表的所有學術文章——統統借來,逐一研讀,試圖從中解決我的上述問題。研讀這些學術檔案對我產生了相當震撼的效果,我驚嘆道,他們怎么能寫出這么多論文啊!然而,那么多論文研讀下來,當然對我此后的研究大有裨益,但仍未能找到選題的方法。

我做碩士論文時,先自己擬了一個詳細提綱,去和導師討論,席先生當場給了我一些修改意見,我就回去開始寫。寫成之后,交給席先生審閱,幾天后他對我說,去打印論文吧。我一看他還給我的論文,上面只改正了一處筆誤,就此過關了。

我的碩士論文是提前答辯的。答辯前夕,我遇到席先生,向他表示了我的擔心——我從未經歷過“答辯”的陣仗,想到明天要面對那么多前輩“大佬”,有點緊張。席先生安慰我說:你一點不用緊張,你想想看,這個題目你在里面摸爬滾打了一年多,他們中有誰能比你更熟悉這個題目?后來答辯果然非常順利。

我碩士畢業之際,席先生問我是否打算考博士。我那時仍在渾渾噩噩之中,只是樸素地熱愛學術,具體打算則完全沒有,也不知道自己今后干什么好,所以就回答說,要是您覺得我搞科學史有潛力,那我就考,否則我就去干別的。席先生對我說,我很認真地告訴你,我覺得你是有潛力的。

我那時確實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搞科學史的潛力——要一個人自己判斷自己有無某種潛力,本來就是非常難的。我是這樣想的:我既然不知道自己有無潛力,那當然就要考慮別人的判斷;而在此事的判斷上,導師的意見當然是最權威的。所以我就考了席先生的博士生,也順利考上了。

中國科學院上海天文臺那時的臺長葉叔華院士,是席先生的大學同學,當時葉臺長想要在上海天文臺開展天文學史的研究,就向席先生要人,席先生就將我推薦給了葉臺長。所以當我1984年去上海天文臺報到時,我手里既有派遣前往中國科學院上海天文臺工作的文件(那時還是國家統一分配工作的),又有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根據葉臺長和席先生的安排,我先在上海報到成為上海天文臺的職工,然后再到北京報到成為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這也是他們照顧我的好意——這樣我就可以以在職方式攻讀博士了。

離開老師身邊,到上海工作,對我來說當然應該是一個很大的轉折,因為這意味著今后(最遲也就是到博士畢業之后)我就要獨自“闖蕩江湖”了。但在當時,更讓我興奮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大約在1985—1986年,也就是我讀博士研究生的第二年,我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一下子會尋找論文題目了!這實際上應該看作前些年積累的結果,但是突破確實是跳躍的。

剛學會尋找論文題目,特別興奮,到處找題目做論文(和剛學會開車的人特別喜歡開車類似)。我寫論文的事情,席先生也完全不管,通常我寫完了投稿,也不告訴席先生,文章事先大都沒有請席先生過目。有時他在雜志上看到了我的論文,會很高興地給我打電話,說我又看到你的什么什么文章了,“我覺得挺好的”,鼓勵幾句。他這樣做,后來我覺得我受益特別大。

這時我才體會到席先生當年給我的論文題目的價值。一個好的論文題目,其實就是給了你一塊田地,你可以在其中耕耘好些年,產出遠遠不止一篇論文。

到1988年我準備博士論文答辯時,我已經在《天文學報》《自然科學史研究》《自然辯證法通訊》等高端雜志上發表了十篇有點像樣的學術論文。結果席先生說:你只需將這十篇論文的詳細提要組合起來,再附上這十篇文章,就可以答辯了。所以我的博士論文《明清之際西方天文學在中國的傳播及其影響》正文只有約四萬字——篇幅還比不上今天的有些碩士論文。

博士論文的答辯也很順利。我成為中國第一個天文學史專業的博士,《科學時報》(當時名稱是《科學報》)頭版還作了報道。

1991年,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舉行“席澤宗院士從事學術活動40周年紀念研討會”,我去參加會議,并為席先生帶去了一項最為別出心裁的祝賀禮物——他的徒孫,我的研究生鈕衛星。在當時的中國科學史界,還沒有任何一位學者能夠在生前看到自己的徒孫。如今又已經十八年過去,鈕衛星也已經成為博導——席先生門下已經有了第四代學生,這也是中國科學史界前所未有的。

席先生對于放我離開他身邊,曾說過“放走江曉原是大錯”之類的話,但他又懷著極大的喜悅看到我在上海交通大學創建了中國第一個科學史系,1999年3月,席先生親自來上海參加了科學史系的成立大會,并擔任科學史系的學術委員會主任。

2007年,席先生八十大壽,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小天體命名委員會把一顆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發現的編號為85472的小行星命名為“席澤宗星”,以表彰他在天文學史研究上的重大貢獻。在那個儀式上,老師精神矍鑠,還做了非常有趣的演講。這年年底,他又親自來到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為他的一眾三代、四代弟子講學,給全系師生以巨大鼓舞。2008年10月24日,在國家天文臺宣布成立中國古天文聯合研究中心的儀式上,我最后一次見到席先生,他仍然精神很好。誰也沒有想到,老師竟會那么快離開我們……

雖然我遠在上海,但我是北京訓練出來的,北京是我學術上的精神故鄉,而導師席先生那些平淡中見深刻的言傳身教,則是我終身都受用不盡的財富。

席先生的處世育人之道

作為學生,我從1982年進入科學史所念研究生,就跟隨著席先生,所以和席先生之間有很多的個人交往。我想在這里陳述一個事實:我從成為席先生的學生,開始和老師相處,一直到老師離我們而去,二十七年來,老師在我面前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人的壞話——包括那些在我面前誹謗我老師的人!對有些誹謗者,因為我實在聽不下去,也曾當面駁斥過他們。但是,即使對這樣的人,老師也從來沒有說過他們的任何壞話。老師口不言人之過。他對一個人表示不滿最厲害的措辭,也只是說“某某人不成話”,這已經是他指責別人的最嚴厲的措辭了。我覺得這種深厚修養和寬廣心懷,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關于席先生的治學,我覺得有兩點相當重要。

第一是嚴謹。他的那些論文,都曾經是我學習的范本,都是非常嚴謹的。后來我的碩士論文、博士論文,答辯前交給老師過目,連丟了一個標點符號,他都會注出來。

第二是靈活。也許有的人會說,嚴謹和靈活不會有矛盾嗎?其實它們一點也不矛盾。所謂靈活,是說他思想上靈活;所謂嚴謹,是說在操作層面上嚴謹。席先生治學,不是那種死做學問的類型,而是以一種大智若愚、游刃有余的方式做學問。他晚年尤其如此,比如他關于甘德對木衛觀測記錄的考證,這篇文章非常精妙,但是同時,它是帶著某種趣味性的,甚至能看到作者的某種童心。當然,那同樣是一篇非常嚴謹的論文。

關于席先生的育人,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我覺得這是我要長久學習的地方。

首先是因材施教,他對不同的學生用的方法是不一樣的,讓大家都感到如沐春風,都感到在他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教育,但是每個人又都不一樣。

說到席先生的為師之道,確有常人不能及之處,這里僅述我讀博士期間遇到的一件小事,以見一斑。

有一次我寫了一篇與某著名學者商榷的文章,因為自己覺得不太有把握,就將此文先呈送給席先生審閱,聽取他的意見。席先生建議我不要發表這篇文章,并指出我文章中的一處錯誤。但是我認為我此處沒錯,回去就專為此事又寫了一篇長文,詳細論述,并又呈送給席先生。我的意思,本來只是為自己前一篇文章中的那處論點提供更多的證據。不料過了幾天,席先生對我說,你那篇文章(第二篇),我已經推薦到《天文學報》去了。結果這成了我在《天文學報》發表的第一篇文章。

以后我每次想起此事,對席先生的敬意就油然而生。席先生非但容忍學生和自己爭論,而且一看到學生所言有片善可取,就大力提攜鼓勵,這種雅量,這種襟懷,真是值得我輩后學終身學習。我后來自己帶研究生,也一直努力照著席先生的方法去做。

在我的感覺中,席先生屬于智者類型,處世清靜無為,順其自然,只在最必要處進行干預。例如在我不務正業時(比如涉足性學史研究領域),席先生也提醒過我仍應以天文學史專業為主,然而他更愿意讓學生在學術上自由發展,所以對年輕人的各種探索和嘗試,通常總是寬容鼓勵,樂觀其成。

但是席先生并不是什么也不指點我,他在關鍵的地方指點,他在給我上課、給我指導的時候,知道我的缺陷在什么地方,我需要補的什么東西在哪。而且他從來不是端著架子給后學指導,他的指授總是在春風拂煦的過程中進行的。

雖然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不說“程門立雪”這種話了,但是我記得多年前老師家還在禮士胡同舊宅里的時候,我經常到他家里上課,每次都是他單獨一個人和我面對面上課,很多細節,回憶起來都很溫暖。有一次我去得太早了,老師還在睡午覺,我就在門外臺階上坐著看書,后來老師醒了,他在屋子里看見了我,就敲著玻璃窗說“你來啦”,此情此景,回想起來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古新星新表》的歷史意義

20世紀40年代初期,金牛座蟹狀星云被證認出是1054年超新星爆發的遺跡。1949年又發現蟹狀星云是一個很強的射電源,不久發現著名的1572年超新星和1604年超新星遺跡也是射電源。于是天文學家產生了設想:超新星爆發可能會形成射電源。由于超新星爆發是極為罕見的天象,因此要檢驗上述設想,必須借助于古代長期積累的觀測資料。證認古代新星和超新星爆發記錄的工作,曾有一些外國學者嘗試過,如倫德馬克等,但他們的結果無論在準確性還是完備性方面都顯得不足。

從1954年起,席先生連續發表了幾篇研究中國古代新星及超新星爆發記錄與射電源之間關系的論文。接著在1955年發表《古新星新表》,充分利用中國古代在天象觀測資料方面完備、持續和準確的巨大優越性,考訂了從殷代到1700年間的90次新星和超新星爆發的記錄,成為這方面空前完備的權威資料。《古新星新表》發表后很快引起美蘇兩國的重視,兩國都先在報刊上作了報道,隨后在專業雜志上全文譯載。俄譯本和英譯本的出現使得這一成果被各國研究者廣泛引用。在國內,中國科學院竺可楨副院長將《古新星新表》和《中國地震資料年表》并列為1949年以來我國科學史研究的兩項重要成果。

隨著射電天文學的迅速發展,《古新星新表》日益顯示出其重大意義。于是席先生和薄樹人合作,于1965年發表了《中朝日三國古代的新星紀錄及其在射電天文學中的意義》。此文在《古新星新表》的基礎上做了進一步修訂,又補充了朝鮮和日本的有關史料,制成一份更為完善的古代新星和超新星爆發編年記錄表。同時確立了七項鑒別新星爆發記錄的根據和兩項區分新星和超新星記錄的標準,并討論了超新星的爆發頻率。這篇論文在國際上產生了更大的影響。第二年(1966年)美國《科學》(Science)雜志第154卷第3749期譯載了全文,同年美國國家航天和航空局(NASA)又出版了單行本。半個世紀以來,世界各國科學家在討論超新星、射電源、脈沖星、中子星、γ射線源、X射線源等天文學研究對象時,經常引用以上兩文。

20世紀60年代以來,天文學乃至高能天體物理方面的一系列新發現,都和超新星爆發及其遺跡有關。例如1967年發現了脈沖星,不久被證認出正是恒星演化理論所預言的中子星。許多天文學家認為中子星是超新星爆發的遺跡。而有一部分恒星在演化為白矮星之前,也會經歷新星爆發階段。即使是黑洞,也有學者認為可以和歷史上的超新星爆發記錄聯系起來。此外,超新星爆發還會形成X射線源、宇宙線源等。這正是席先生對新星和超新星爆發記錄的證認和整理工作在世界上長期受到重視的原因。劍橋英文版《中國天文學和天體物理學》(Chinese Astronomy and Astrophysics)雜志主編、愛爾蘭丹辛克天文臺的江濤,在1977年10月的美國《天空與望遠鏡》雜志上撰文說:“對西方科學家而言,發表在《天文學報》上的所有論文中,最著名的兩篇可能就是席澤宗在1955年和1965年關于中國超新星記錄的文章。”美國著名天文學家斯特魯維(O.Struve)等在《二十世紀天文學》一書中,只提到一項中國天文學家的工作,即席澤宗的《古新星新表》。

對于利用歷史資料來解決天文學課題,席先生長期保持著注意力。1981年他去日本講學時曾指出:“歷史上的東方文明決不是只能陳列于博物館之中,它在現代科學的發展中正在起著并且繼續起著重要的作用。”這段話是令人深思的。

作為科學史家的席先生

席先生早年有一件逸事:當時他因為戲將小行星谷神星(Ceres)譯成“席李氏”而受到批評——竟將一顆星譯成自己母親的名字,豈非狂妄?誰能想到,五十年后,一顆小行星被命名為席澤宗院士本人的名字!

2007年8月17日,在北京一個隆重的儀式上,一顆永久編號為85472號的小行星,被命名為“席澤宗星”,以表彰席澤宗院士在科學史方面的卓越貢獻。對于席先生來說,這項榮譽確屬實至名歸。

數十年來,除了《古新星新表》這個“成名作”之外,席先生在天文學史的領域內辛勤探索和研究,在許多方面都有建樹。

宇宙理論的發展是席先生注意的一個重要方面。他1964年發表了《宇宙論的現狀》,這是國內第一篇評價西方當代宇宙學的文章,毛澤東曾注意到此文,并在文章結尾部分的論述下畫了道道。席先生與鄭文光合作的《中國歷史上的宇宙理論》一書是國內這方面唯一的專著,已被譯成意大利文在羅馬出版。從20世紀60年代起,席先生就中國歷史的渾天、蓋天、宣夜等學說發表過一系列論文。

敦煌卷子S3326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而且星數最多的星圖。李約瑟1959年刊布了該圖的四分之一,開始引起世人注意。1966年席先生對該圖作了詳細考訂,證認出全圖共有1359顆星,用類似麥卡托(Mercator)投影法畫出。《敦煌卷子中的星經和玄象詩》一文則是席先生對現存敦煌卷子中天文史料的總結性研究成果。他將敦煌卷子S3326、P2512、P3589和《通占大象歷星經》《晉書·天文志》《開元占經》《天文要錄》《天地祥瑞志》等史料系統地加以考察,厘清了其來龍去脈及相互間的關系。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出土后,席先生對帛書中的《五星占》作了考釋和研究。不久又發表了對帛書中彗星圖的研究。這兩項工作至今仍是研究馬王堆帛書中天文學史料的必讀文獻。

席先生又曾發表全面研究中國天文學史的論文多篇,在對中國古代天文學的長期研究中提出了獨到而深刻的見解。例如他明確指出,中國古代天文學的最大特點就是它的致用性,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深刻指出:“中國古代天文學的興衰是與封建王朝同步的,因而它不可能轉變為近代天文學。”

席先生并未把自己的眼光囿于中國國內,而是注意到世界天文學史的廣闊背景。例如,他發表過《朝鮮樸燕巖〈熱河日記〉中的天文思想》這樣的專題論文。再如,為了配合宇宙火箭對鄰近天體的探測,他發表過《月面學》《關于金星的幾個問題》等幾篇現代天文學史的文章。又如,《中國大百科全書·天文卷》中埃及古代天文學、美索不達米亞天文學、希臘古代天文學、阿拉伯天文學、歐洲中世紀天文學等大條目均為席澤宗一人的手筆。

席先生治學嚴謹,實事求是,1956年他發表《僧一行觀測恒星位置的工作》,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清代梅文鼎開始,許多學者認為一行在唐代已經發現了恒星的自行,現代著名學者如竺可楨、陳遵媯等也曾采納此說,認為比西方領先一千年。但席先生在研究中發現,上述說法是不可能成立的,于是糾正了前人的誤說。1963年發表的《試論王錫闡的天文工作》,更充分地體現了他的治學態度。此文深入研究了清初著名天文學家王錫闡的天文工作,發表后在國際科技史界引起重視。在此文中,席先生也糾正了一個相沿甚久的誤說。王錫闡曾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一個預先推算了金星凌日的人,席先生用無可辯駁的證據否定了這一說法。也許有的人會認為,一行發現恒星自行,王錫闡預告金星凌日,都是可以使中國人引為自豪的結論,況且又有現代著名學者贊成,應該“為尊者諱”“為賢者諱”,避而不談才好。但這顯然是和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不相容的。

席先生常對他的學生說:“處處留心即學問。如欲辦成一事,要經常把各種其他事與此聯系。所以也要關心旁的事,這樣可獲得啟發。”又說:“有的人看書很多,但掉在書海里出不來,不能融會貫通。這樣雖然刻苦,卻未必能獲得成功。”這都是他長期總結出來的治學之道,不僅體會深刻,而且是針對科學史上這個學科的特殊性的。他對木衛的研究,最生動地體現了他的治學之道。

1981年,席先生以一篇兩千多字的簡短論文《伽利略前二千年甘德對木衛的發現》再次轟動了天文學界。早在1957年,他就注意到《開元占經》中所引一條戰國時期關于木星的史料,他懷疑當時的星占學家甘德可能已經發現了木衛。這條史料許多人都知道,但伽利略用望遠鏡發現木衛這一事實,使那種認為木衛只能用望遠鏡才看得到的說法深入人心,成為傳統觀念,所以人們對這種史料大都輕易放過了。席先生卻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多年之后,他在弗拉馬利翁(C.Flammarion)的著作中發現了木衛可用肉眼看見的主張;后來又在德國地理學家洪堡(B.A.Humboldt)的記述中發現有肉眼看見木衛的實例,這使他聯想起甘德的記載,于是著手研究。經過周密的考證和推算,他證明:上述甘德的記載是公元前364年夏天的天象,甘德確實發現了木衛。

同時,他又將這一結論交付實測檢驗——北京天文館天象廳所做的模擬觀測、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組織青少年在河北興隆所做的實地觀測、北京天文臺在望遠鏡上加光闌模擬人眼所做的觀測一致表明:在良好條件下木衛可用肉眼看到,而且甘德的記載非常逼真。這些觀測有力地證實了席先生的結論。席先生的這項工作在國際上引起很大的反響和興趣,國內外報刊做了大量報道,英、美等國都翻譯了全文。以畢生精力研究中國天文學史的日本京都大學名譽教授藪內清為此發表了《實驗天文學史的嘗試》一文,認為這是實驗天文學史的開端。

席先生在學術上一貫主張百家爭鳴和寬容精神,他自己也身體力行,他的忠厚寬容素為科學史界同行所稱道。他認為:老年人應該正視思想差距,承認后來居上,以發現人才、培養人才為己任;而青年人則應該尊重老年人,不斷充實提高自己,并加強自己的修養。

席先生至80高齡時,依然壯心不已,堅持工作,除作為夏商周斷代工程的首席科學家之一主持了其中的天文課題以外,他勤于筆耕,著述甚豐,寫了不少綜合性的論文,如《中國傳統文化里的科學方法》《中國科學的傳統與未來》《論康熙科學政策的失誤》等,均引人入勝。英國李約瑟研究所所長何丙郁曾稱贊席先生“在科學史上的學問廣博,不僅限于得以成名的天文學史”。

科學史這門學問,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是相當冷門的學問,但席先生就做這冷門的學問,一樣將它做到成績卓著,乃至名垂宇宙,對于當今的青年學者來說,這或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教益。

1993年,我曾在《中國科技史料》第14卷第1期上發表了《著名天文學家席澤宗》一文,后來又收入《中國現代科學家傳記》(科學出版社,1994),可以算是席先生“學術傳記”之早期版本。那時覺得老師方富于年,后面的學術生涯還長著呢。此后席先生確實又度過了成果豐碩、為學術辛勤工作的十五年。

現在由郭金海訪問、整理的《席澤宗口述自傳》即將付梓,作為弟子,彌感欣慰。此書不僅可見席先生一生行狀,也是中國當代的科學史事業從起步到繁榮的一份實錄,具有多方面的珍貴史料價值。

2009年在中國科學院舉行的席澤宗院士追思會上,葉叔華院士說:我們現在能做的最可告慰席先生的事,就是把我們現在的工作做好。此言初聽頗覺平淡,細味之實有深意。我們可以告慰席先生的是,他的二代、三代、四代……弟子,一直都會努力,把他倡導的學問和事業做好。

弟子 江曉原
2010年11月18日
于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

(《席澤宗口述自傳》,席澤宗口述,郭金海整理,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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