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被救起已一月有余。

當初跌下懸崖以為必死無疑，萬幸阿信的下屬郎將軍找到了她。可憐妹妹卻被樹枝捅破身體流血流死了。如今無痕的身體已大好，只是沒有未遲的消息，難免心焦。郎將軍是直接聽令于阿信的，如今阿信不回，他也沒有法子聯系未遲，幾經猶豫，還是決定率幸存的軍隊向北挺進與未遲匯合。

無痕常常坐在行進的馬車前頭看著道旁的景色迅速往后退去，腦海里關于墜崖的傷痛始終無法撫平。她恨那樣的感覺，如果可以由她自己選擇，絕對不要那樣離開。

晝夜更迭很快，無痕數不清這是第幾回看見紅日從天的那一端升起。緩緩合上眼睛，她堅信在未來某一次睜開的時候，心心念念的人兒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平城郊外，帥帳。

少英側身扶額坐在大帥椅上，眉頭緊鎖，一言不發。沒人敢驚動她。

未遲的黑鬃馬回來了，傷痕累累，未及帳前就倒下了，少英趕到時馬兒已斷了氣。那以后少英再不開口說一句話，也不喝一口水，雖然大家都很擔心她，卻也都無能為力。

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少英猛得起身未及站穩就跌跌撞撞往外走，到了帳前一軍女子掀簾而入與她撞了個滿懷。女子露出怯狀，目光躲閃著不敢看少英，少英卻灼灼望過去，見女子如此不禁惱了，經旁人拉勸才安靜下來。另一軍女子見狀走到先前那女子身邊，捏了捏她的手以目鼓勵，她才深吸口氣上前一步，向少英匯報了前方傳來的消息——定遠將軍和長公主已順利救回。

少英聞言眼底亮起了光，忙問他二人的情況，得知他們眼下都在太醫那里，未遲并無大礙，舞雩卻不樂觀。好一陣天旋地轉。軍女子趕忙扶少英坐下，正要傳軍醫，被少英抬手制止了。又問：“小白和諒姐姐找到了嗎？”軍女子不敢答應。少英苦笑道：“去罷。”軍女子忙退出去。少英又道：“你們也去罷。”眾人退下。

待到耳邊再無喧囂只余下大漠的風聲，少英才悄然落下淚來。那其中幾分悲哀，幾分欣喜。欣喜更甚于悲哀。

心底情意翻騰，少英漸漸慘白了臉，在帥椅旁蹲下身子，漂亮的手因過分用力而使指關節顯出了青白色，下唇也叫貝齒咬出了深深的血痕，但少英覺察不到痛，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胸前的甲衣，哭得泣不成聲。詭秘的安靜里痛苦被無限放大，叱咤沙場這么多年少英第一次知道，原來肉體成灰的痛不過如此，真正靈魂的創傷才能痛徹心扉。

漠地的夜分外磅礴，天地間忽暗忽明，變化只在一息。原坡上的風較之別處格外大些，未遲獨自站著，任憑風兒吹散三千愁絲吹得身心俱冷肝腸寸斷。少英挽著衣服靜靜站在不遠處。她不敢靠近。

她曾遣人打聽過如玉和白鶴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沒有消息。大家心里都明白。未遲不愿劃開傷口，少英也不想撒鹽。不知道怎樣的安慰才不算隔靴搔癢。

少英一直都知道未遲的心底有一道血口久久不愈，對長姐的歉疚也在日日夜夜折磨著他，即使一切都不是他的錯。解鈴還須系鈴人罷！少英輕輕嘆了口氣，喚道：“二哥哥。”未遲身子一顫，轉過臉來勉強一笑。少英道：“夜里冷，別吹壞了身子。”未遲卻癡癡說道：“如玉沒了，就在我眼前，那么長的刀，生生捅穿了她的身體，她一定很冷很痛罷。”少英不語。未遲接著說道：“小白和諒兒又在那里？是我不好，我沒有看見他們跟丟了。如果他們孤獨地死在了異國的土地上，怎么甘心吶！”少英勸道：“這不是你的錯。”

未遲卻說：“怎么不是我的錯呢？是我親手把長公主和諒兒送到這里來的，你和小白也是我帶來的，如玉是和我一起行動的。結果如玉沒了，小白諒兒不見了，長公主也……我明明已經救到她了，可是我就是游不出那條河，就好像當年我就是走不出那個懸崖，我眼睜睜看著她在昏迷里越陷越深，卻救不了她。你能明白那種絕望嗎？就像沼澤，越掙扎陷得越深，就是一個吊詭的死循環，無論我怎么做都找不到一點生機，只有絕望。”

他眼底的戾氣很重，整個人仿佛地獄魔鬼，捏在自己肩上的手像鉗子一樣越夾越緊，少英實在忍不過，呻吟了一聲，抹掉了他的手。未遲還陷在先前的情緒里無法自拔，抱住頭蹲下了身子。少英略一猶豫，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料這個在自己心中如山一般的男人竟在顫抖！

少英的痛無以復加，忙將手里的衣服披在男人肩上，摟著他不住勸道：“這不是你的錯。”未遲靠在她懷里，一言不發。就這樣過了許久，云飛出來看見這一幕，默默嘆了口氣，轉頭去看了長公主。

長公主的臉色依舊不好看，幸而氣息還算穩定。見他進來，笑著請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云飛遂坐了，與她說了一回話。少英打簾進來，云飛忙起身行禮，少英笑命“免”，云飛推說有事就出去了。

少英走上來坐在床沿上，問長姐的身體如何，舞雩笑說沒有大礙，勸她不必擔心。二人正談孩子的事情，一軍女子走進來對少英說定遠將軍要拔營了，請公主速去。舞雩聽說，吩咐快去，不必過來了，少英這才隨女子出來。找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少英問道：“什么事？”女子說：“夏軍來了。”少英聞言臉色一變，忙問：“將軍現在何處？”女子回：“已經披甲到城墻上去了。”

城墻上的風更加放肆，未遲向下望見了黑壓壓一片的夏軍。因沉聲吩咐道：“準備迎戰。”他的聲音雄渾一如往昔，平靜里更多了幾分堅定。敵軍不退，誓死不歸。

軍令層層傳遞下去，未遲看見了身后靜靜站著的少英。少英臉上的笑容安定而絢爛，靜靜注視著未遲，亮出了手里的朱雀軍虎符。未遲嘆道：“公主不該來的。”少英不聽他說，抬手將指尖抵在了唇上。未遲看見了公主眼底堅定而悲哀的光。

緩緩轉身，少英拿過軍女子手里的長槍，對未遲平靜說道：“這可是一大功，各憑本事，我不會讓你的。”未遲嘆道：“岺夏開戰，你死我活，公主何必與我爭這個？”少英笑道：“有何不可？”未遲道：“長公主的情況本就不好，你再出一點兒差池，不是要她的命嗎？”少英道：“長姐視民如傷，誰有事她都會痛的。何況長姐知道我的犟脾氣，二哥哥與我同學數載，也是知道的。死國，痛快！”未遲笑道：“痛快！”少英也笑了，與未遲同時舉起了手里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