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一沉,舞雩扭頭瞧見馥仙站在自己身后,眉尖微蹙似有心事,便轉過身子將手握住她的手,微笑著問道:“怎么了?”馥仙抬眼看了看長姐,貝齒輕咬下唇顯出猶豫的姿態。舞雩見狀沒有多問,只攏了攏她的衣裳說道:“外頭風大,咱們進屋子里說話。”
馥仙輕輕點了點頭,跟在長姐后面,竟瞧見長姐如云的發間赫然摻著幾根銀絲,心頭猛一顫,定住腳不愿再走了。舞雩詫異地回過頭來,卻聽馥仙說道:“長姐,讓我去夏國和親罷。”舞雩笑著摸了摸她的臉,柔聲哄道:“進屋罷,別著涼了。”馥仙說什么也不肯依,固執地說道:“長姐,我要去和親。”舞雩見狀冷了眼光,沉聲說了句“不許”。
馥仙問道:“為什么?”舞雩冷冷說道:“沒有為什么。那來這么多為什么。”馥仙道:“長姐可還記得爹爹的話?”舞雩平靜地說道:“去和親,一樣能守護岺朝。”馥仙道:“長姐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比誰都知道,岺朝離不開你的。”舞雩瞥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岺朝皇帝是夜定非,只要他在,岺朝就不會有事。”馥仙不甘心:“就算我不行,還有六姐姐,為什么是你?”舞雩道:“我說過了,沒有為什么。”馥仙還要說,舞雩喝道:“你給我住嘴!我既然說了不許你和親就是不許,絕不會改變主意,你若再糾纏,休怪我心狠手狠。”
看到長姐的眼神,馥仙終是怯怯地退了半步,舞雩見狀目光一顫,苦笑著側過了臉去。馥仙心內還存著一絲懼意,不敢上前與長姐說話。這時候景從走過來,對舞雩說馬車已經備好了,問主子是不是就走,舞雩回頭看了一眼馥仙,說道:“走罷。你陪我去。”
馥仙一直留意這邊的動靜,見狀便問道:“長姐去那兒?”舞雩淡淡囑咐道:“乖乖呆在府里。要敢亂跑,我就禁你的足。”馥仙聞言沒有吭聲,眼見著長姐前腳出了月洞門就轉身往后面去,想從角門溜出去趕上長姐的,不料才走出幾步就叫侍衛攔了下來。馥仙只好拿出刁蠻脾氣,令這些人不許攔著自己,根本沒作用。馥仙猜到是長姐命這些人攔著自己的,便軟了語氣千求萬告說了許多好話,那侍衛卻還和木頭一樣呆呆阻在前面不肯挪動半分。馥仙被逼急了,忿忿地準備從正門硬闖,不想一扭頭就撞見了站在月洞門邊靜靜望著自己的舞雩。
長姐眼底的平靜讓馥仙渾身一顫,但她并不認為自己有錯,便只管梗著脖子站在那里與舞雩對抗。舞雩瞧了她一會子,吩咐景從道:“阿景,你留下照顧七公主。現在外邊亂得緊,別叫她跑出去了。那邊讓諒兒陪我去罷。”
一聽這話,馥仙眼底的光陡然明亮起來,緊走幾步頂舞雩的話道:“長姐,你不能這樣。”說著還要往前去,景從忙上前相勸,馥仙急了,一漏嘴說了幾句不體面的話。舞雩聽了登時陰下臉來,喝斷她,拂袖轉出了月洞門。馥仙也賭氣甩手要走,一轉身猛得一陣天旋地轉,眼瞧著周圍的畫棟雕梁也跟著打起轉來,撲騰了幾下手沒有抓著東西,頭卻重重磕在了石階上。仿佛聽見誰大叫了一聲“七公主”,沒等分辨清楚就失掉了意識。
那邊丫頭沒能捉住馥仙亂揮的手,眼看著她從廊上滾下去在頭上磕了個血口子,一下子慌了起來,或找景從或傳太醫,忙作了一團。等見著景從,舞雩的馬車才剛走。景從聽了原委氣得渾身亂顫,一句話沒說就急往院里趕。
舞雩到了乾清宮,正好碰見明煖提著藥箱出來,就順口問了幼弟的身體。明煖率先看了她一眼,淡淡問道:“前兒給公主開的藥公主可按時吃了?那是養身子的,你別仗著現在年輕胡鬧,將來老了可有的苦吃。”舞雩笑道:“都記著呢,一餐不落的。”明煖點頭道:“陛下早起頭痛,剛我替他瞧過了,沒什么大礙,只是千萬注意心情舒暢,不要太操勞了。不然情況惡化會很棘手。”舞雩笑道:“麻煩了。”明煖擺了擺手,走了。
惹塵見長姐進來,便扎掙起身,舞雩忙將他按住,勸道:“好生坐著罷,你我姊弟間不拘這些虛禮兒的。”惹塵依言,沖長姐微微一笑。舞雩在椅子上坐下,問起了謝老將軍告終養的事情。惹塵嘆道:“推說年邁,我想是受不了這次的屈辱。”舞雩聞言目光黯了黯沒有接話。惹塵又說道:“也有我們的不是。老將軍戎馬一生鮮有敗仗,老來卻簽了那樣一紙恥辱的和書,心里確實難過。我想就允了他的請求,放他回去養老罷了。”舞雩道:“你自己拿主意罷。謝老將軍忙活了一輩子,如今回去也算有個好的結局。”正說著,忽然想到了未遲。
他雖是天生的將軍,保不齊那天就馬革裹尸還了。那時候,她會怎樣?
“長姐,長姐。”惹塵的呼喚驚破了舞雩的癡想,她抬起頭來勉強笑了笑。惹塵斷定她有心事,便問:“長姐想什么?”舞雩搖了搖頭,移開目光瞥見那邊桌上擺著一個琴匣,便問道:“什么名貴的琴也值得你用這樣好的匣子來配?”說著就要起身去瞧。
惹塵見長姐問起,便說道:“那是蝶兒從前最愛惜的東西,這次祭陵本要帶去給她的,細想之下終究算個念想,就留下來了。”舞雩聽說,這才想起令跕已經走了一年了。最近事多,竟忘了這個。一面責怪自己疏忽,也不好意思再看,便坐了回去。惹塵也陷在自責里,輕聲說著:“蝶兒一向不喜歡熱鬧,又尚儉,眼下又是多事的時候,我就沒有鬧太大聲勢,只做了幾場法事,后宮的事情就讓董賢妃幫襯著蕭貴妃辦了。”舞雩問道:“蕭貴妃的身子全好了嗎?她父親出事,她也受了不小的打擊。”惹塵道:“太醫說要全好是不能夠了,再加上生了止戈又沒完全將養好,如今算是落下病根了。”
這一番談話結束后,二人沉默了許久。惹塵是因著帝國接連出事心緒疲累不愿多說,舞雩卻想著其他的事情。默默嘆了口氣,還是舞雩勸道:“蘭丫頭去了一年了,蕭貴妃身子又不好,后宮連個主事的人兒都沒有。也該叫欽天監算算,好擇定新后人選了。”
往后我不在了也有個人幫著拿拿主意,只是這話舞雩不敢同惹塵講,怕惹他傷心。惹塵半低著眉眼許久沒有說話,舞雩正忐忑,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說些旁的,卻聽他道:“長姐做主就是了。”舞雩答應道:“好。”惹塵忽然說道:“長姐知道嗎?前些日子探梅園走水,燒壞了好大一片白梅樹呢。”舞雩驚嘆:“怎么會?”惹塵道:“長姐還記得從前服侍蝶兒的那個叫攜琴的丫頭嗎?”舞雩點了點頭。惹塵道:“她自焚了。就在那幾天。”
舞雩聞言不知為何想到了那邊桌上的琴匣,起身去打開一瞧,果然琴上的流蘇穗子并青鳳都叫火燒沒了。神情變了變,將朝鳴放回原處,心里暗嘆這攜琴也是個癡人,便對惹塵說道:“就算她作蘭家的義女,也一并葬進蘭家如何?”惹塵點頭道:“我也是這個主意。”
二人就此將這個話題打住,惹塵動了動有些麻木的身子,向舞雩笑道:“長姐,我們出去走走罷。”舞雩聞言才想起來瞧一眼天色,不知不覺竟晚了,又想起馥仙白天的失態,決意挨她一個晚上使她清醒清醒,就笑說要歇在宮里頭。惹塵自然答應,打發吟煙去收拾房間,舞雩也打發了王諒給府里去信兒。姊弟二人扶持出了謹心齋。
小徑兩旁是凄苦的樹,黑暗里舞雩看不清身邊人的眼色,卻也明白他是同自己一樣面上強顏歡笑的。逛了一陣子,風起來后有點冷,想他二人身上都不好,惹塵就讓向心潑茶護送長姐往遂初宮過夜,自己回謹心齋去了。
那天夜里,惹塵做了一個怪夢。
夢里他不知何故下了一道屠殺令,舉國百姓都來反抗他。他們掛起“均權”的旗幟,集結成幾股勢力直逼皇宮而來。他坐在四面空蕩蕩的皇位上,腳下的大臣一哄而散,看著手邊閃著寒光的劍,他笑得凄慘。
緩緩起身,拔出劍,他一步步走下丹階,面對千軍萬馬亦不后退。這是皇室的尊嚴,他必須守住。揮動手里的劍,眼睛里濺進了血,他看見長姐倒在了自己腳下。棄了劍,他跪在長姐身邊,指間悄悄遺失了她的溫度。長姐從未笑得這樣燦爛過。長姐用她的死,成全了他和整個帝國。
長姐的手從臉頰上滑落,他沒能握住,臉上熱乎乎的。抬手一抹,滿手的紅狠狠扎進了他的眼睛里,惹塵吃痛驚醒過來,發覺自己還睡在謹心齋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