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說麗華在楚國住了幾日,因其秉性溫厚行止端雅待下體貼,頗得下人之心,關月等一眾娘娘沒有不說她好的。未遲便和謝老說起這事,謝老捻須大笑,滿是自豪地說道:“我這幾個孫子里,只你三妹妹最可疼。”未遲微笑不語。謝老笑道:“我說這些個你不愛聽。”未遲笑道:“你老別笑話我了。”謝老道:“也罷。自從你進了我們家,孩子們沒少給你添亂,我都看在眼里,只不好說。你自個兒也尊重,又怕我為難,只不肯說。三丫頭心熱,雖驕傲些,也肯視你如手足,我和老祖宗瞧著,心里很敬她。雖這樣說,你到底不肯回家,等我告了老,你也娶了媳婦,我們爺倆就更少坐在一起說話了。”未遲垂頭說道:“是我不肖。”
謝老擺擺手嘆道:“還是當年好啊,兄弟們都在,抬頭是天,腳下是土,有肉就吃,有酒就喝,也沒這么多規(guī)矩,也沒這么多算計,人自然活得開。如今我老了,眼也花了,耳也聾了,大刀也舞不動了,雖能飯,頃之三遺矢矣,不中用了。幸得皇帝賞識,再令我提刀上陣。我本想著就是這時候死了這一輩子也值了,可家中尚有老母親,叫她老人家白發(fā)人送我黑發(fā)人,我還是人嗎?我還是人嗎?”說著滴下淚來。未遲忙命小丫頭遞上手帕,謝老笑著揩掉眼淚,說道:“我這一輩子啊,中年喪子,晚年喪孫,好容易到享天倫之樂,家門不幸,手足相殘,我罪過大嘍!”
未遲聽說,忙起身跪下。謝老笑道:“作什么?快快起來。”未遲低頭不語。謝老道:“你是我的長孫,跪我是應該的;你是皇帝,就不能了。你不起來,難不成要這些人陪你一直跪下去,還是要我這把老骨頭跪你,你才肯起來?”未遲道:“不敢。”這才站起來。眾人跟著起身。
忽然那邊屋子里“啪!”“啪!”兩聲響,謝老笑道:“傲宸這孩子,心氣兒最高,這一次,就當給他一個教訓了。”未遲道:“你老不怪我?”謝老笑道:“他本性不壞,就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說起來都是被我慣壞的,吃點苦頭,于他也不算壞事。”未遲微微一笑,請謝老休息,說著走出來。從窗下過,聽見了老人家的一聲長嘆:“到底是他們自己的路,是福是禍,都得過。鬧罷,幾時我閉了眼,也就罷了。”聽得未遲心里很不是滋味,忙趨而過庭。
這一日未遲在關月處用飯畢,二人對坐聊天,關月忽然提起謝老,說他老人家這幾日飲食不進還腹瀉不止。未遲聽說,冷冷問道:“你又去瞧他們了?”關月點頭。未遲大怒,拍案而起:“我說過不許人探視,你拿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關月忙站起來,垂手回道:“不為三姑娘,也是陛下的血肉至親。”未遲道:“不用你。再有下一次,我就禁你的足。”說著一徑而去。回到自己屋里,叫胡張二太醫(yī)來問怎么回事,胡太醫(yī)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未遲氣得一腳把人踹翻在地,唬得云飛忙來勸。未遲又問張?zhí)t(yī),張?zhí)t(yī)回得含糊,未遲卻聽出了老將軍得的是惡疾,直把人身上的肉都熬干,偏精神好,生生看著自己去死。未遲想得直打寒戰(zhàn),命他退下,自去瞧謝老。
只見謝老閉眼躺在那里,兩眼兩頰都深深陷進去了,聽到聲音,艱難地抬起眼皮,沖未遲微微一笑。未遲忙坐到床沿上握住他的手,謝老道:“你終于來了。”未遲道:“你老一直在等我啊。”謝老輕輕點了點頭,緩緩抬起手指著外面,未遲會意,點頭答應:“你老放心,我不會做對不起祖宗的事兒的。”謝老搖頭,似是有話要說,未遲便俯身去聽,原來謝老說的是:“小尋,再來一次,我還這樣選。人這一輩子,別人怎么說怎么看,那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自己的心安不安。你若心安,就放手去做罷。”未遲含淚答應道:“謝尋記下了。”
正說著,忽然麗華闖進來,一眼看見謝老的模樣,一把捂住嘴紅了眼圈兒。又看見未遲坐在那里,登時怒火中燒,從袖中褪出匕首,朝未遲沖了過去。小白見狀一面說著“得罪”,一面插進來制住了她。麗華的兩只眼睛死死盯住未遲,口內(nèi)罵道:“謝尋,你個禽獸!中山狼!你不得好死!”謝老使丫頭把自己扶起來,喘著氣說道:“殿下,別忘了你是岺朝皇后。”未遲冷笑道:“放肆,你該稱我為‘陛下’。”麗華冷冷哼了一聲。
未遲走過去捏住她的臉,笑道:“妹妹好糊涂,朕是楚國皇帝。”麗華冷笑道:“皇帝?呵,臣不臣,君不君,孰為帝?”未遲聽了眼色一沉,恨恨甩開了她。瞅見小白腰間的佩劍,便伸手拔出來,用劍刃拍了拍麗華的臉。謝老喚道:“小尋。”未遲冷笑道:“朕的名諱,豈是爾等賤民可直呼的?”話音落下,劍指謝老。因道:“朕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毛孩子了。”謝老聽罷微微一笑,正襟危坐。
劍沒入祖父心口,未遲的動作干脆利落,祖父滾燙的血就濺在了他手上。未遲沒有低頭看,更沒有再看謝老的眼色,默默拔出劍棄在了一邊。那邊麗華放出一聲嘶吼,未遲命小白退下,麗華在地上伏著癡癡笑了一會兒,忽然眼神凌厲起來,撲向了未遲。小白要攔,被云飛拉住,于是小白看著未遲掐住了麗華的脖子。
未遲的眼底盛滿輕蔑:“皇后殿下,這滋味可還受用?”麗華本是緊攥著他的手的,聞言露出了獰笑:“你有什么可得意的?無能的可憐蟲罷了。活該被天下人唾棄!”未遲被戳了痛處,連眼底最后的那點清明也消失了,一把將麗華甩到了墻上。麗華只覺得五臟六腑火燒一般,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眼見未遲已經(jīng)抬起了腳,小白忙勸道:“阿郎,林姐兒已經(jīng)去了,你不要被恨蒙了心!”未遲道:“你給我住嘴。”語氣平平,暗藏殺機。小白一怯,云飛將他護在身后,正色說道:“你瞧瞧你自己,還有個人樣兒嗎?老人說,人死了是有靈魂的,林姐兒的魂要是回來,還能認出你嗎?認不出你,難道叫她變孤魂野鬼嗎?”未遲聽說,眼珠動了動。云飛正要趁熱打鐵,忽然未遲說道:“謝芳宸,你記著:此愁此恨永世不消,吾與汝不死不休。”說著摔門而去。麗華兩眼一黑,昏了過去。云飛與小白對視一眼,二人來瞧麗華。
惹塵來楚國已經(jīng)是那年冬天的事情了。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大雪封山,冰凍三尺,惹塵來的時候渾然一個雪人。未遲下令不見,惹塵就在他屋前站了兩天一夜。云飛勸不下,無奈嘆息立于一側(cè),欲去不能去的,因斷腿受寒痛不過,只好進屋。后面惹塵也熬不過,一頭栽在了地上。云飛小白不忍心,偷著把他背到屋里,生火熬粥,忙了一夜。次日未遲來了,云飛說惹塵燒了一夜,太醫(yī)說能不能挺過來,全憑醫(yī)緣。未遲聽了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又過了小半個月,未遲問云飛“岺朝皇帝熬過了沒有”,云飛回“熬過了,已經(jīng)能下地走路了”。未遲點頭,和云飛到惹塵這邊。
惹塵微笑道:“好久不見。”未遲冷哼一聲并不說話,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小白扶惹塵起來,云飛去拿斗篷。未遲見了,冷笑道:“我自己都舍不得使的兩個人,竟在這里伺候你。”云飛笑道:“和一個病人置氣,你也不臊。”未遲冷笑道:“穿鞋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不要命的。”惹塵聽說,只微笑不語。未遲道:“你膽兒夠大的,明知道我要殺你,還敢來見我。”惹塵笑道:“要殺我,何必救我?”未遲冷笑道:“別自作多情。”又轉(zhuǎn)向云飛二人,道:“等我治你們的罪。”云飛微微一笑,小白鼓著腮幫子眨巴眨巴眼睛。丫頭上茶,二人出去。
未遲淡淡說道:“她瘋了。”惹塵低頭笑了一聲,輕喃道:“活著就好。”未遲道:“但凡當初你和你的好長姐多給林妹妹那怕一點兒仁慈,事情都不至于發(fā)展到今天這樣。”惹塵道:“我只相信一切重來,結(jié)局不改。”未遲不與他多言,從鼻子里放出一聲短促的冷哼,將目光投向了遠方。因說道:“人,我可以還給你。”惹塵笑道:“你要什么?”未遲將茶杯擱在桌上,眼神一凜,冷冷說道:“你的命。”
天崇十二年冬,岺朝皇帝夜定非暴病身亡,史稱文皇帝;皇后謝芳宸不知所蹤。后其子登基稱帝,遍尋岺朝大地不得母親蹤跡,遂追尊為“淑定文皇后”。
幼帝繼位,權(quán)臣控局,諸王逐利瓜分領地,硝煙四起,岺朝統(tǒng)治土崩瓦解,百年江山淪陷在即。
天祺二年,楚皇帝謝尋帶兵攻占了岺朝帝都,遷楚國都至帝京,廢天祺年號,岺朝宣告覆滅。此后天下三分,為西楚、北齊、南梁。
楚國皇帝謝尋不是平庸糊涂之人,他深知前朝廢帝于人心歸附之利害,于是將廢帝留在了自己身邊。至于前朝諸妃,謝尋賜她們自由,許董氏入崇華寺為尼。一同帶去的,還有前朝皇長子止戈。一年后,止戈病死。謝尋無意為難岺朝皇室,只是削去了他們的皇族頭銜,命他們搬出原邸另謀生計。
從大體,輕徭薄賦,休養(yǎng)生息。于朝堂上厚待前朝遺老,廣納科舉之士;于軍中保留“軍功爵制”,承認女子朱雀軍合法,迅速穩(wěn)定局勢。本欲招安前岺太平公主,奈何公主國破家亡意冷心灰,尋死不得倒落了個和前朝文皇后一樣的結(jié)局。
無園。
舞雩愈發(fā)瘦了,站在廊下的時候衣袂被風吹起,竟是空蕩蕩掛在身上的。她素日里就不愛脂粉,穿得雅淡更不襯氣色,偏又倔強,于景從王諒一類知心的人兒,自然只有更加心疼的,于旁的冥頑狂妄之徒,沒有不幸災樂禍的。不過這些于舞雩而言又有什么增益,又有什么損害呢?若說是壞了名聲,我想她的名聲本來已經(jīng)夠臭的了。
景從于廊上支開服侍的丫頭婆子,上前對舞雩道:“長公主,如今一去再沒有回頭路了。”舞雩抬眼看了看滴翠的桃花樹,平靜說道:“父親把江山托付給我,如今弄得山河破碎,國不成國,家不像家,無論生死,我總該有個交代。如果天譴,我該擔首罪。”說畢蹲下身子在鳳哥兒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舞雩滿眼里盛著虧欠,一面撫摸兒子的頭一面說道:“對不起,娘不能陪你長大了。你要孝順干娘,要聽干娘的話,好好生活,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鳳哥兒乍聽這樣一番話卻什么也沒問,只輕輕點了點頭,向母親展開一抹甜笑。舞雩頃刻紅了眼圈,慌忙起身,向景從說道:“阿景,把你隨身的匕首給我。天家兒女寧死不降,若他逼我太甚,我絕不茍活。”
景從明白長公主的驕傲,相勸的話再說無益,遂遞上了匕首。潑茶的眼淚止不住,便伏在哥哥賭書的肩上。舞雩接過匕首藏在袖間,又向后撤開一步,對景從行了大禮。景從沒有攔她,倒不是覺得自己該受這禮,只是不肯辜負長公主的心。只在長公主起身的時候,扶住了她的胳膊鄭重起誓道:“公主放心,景從就算粉身碎骨,也會護鳳哥兒周全。”舞雩道:“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要你好好活著,替我陪鳳哥兒長大。”又說:“答應我。”
那一刻,景從罕見的把眼圈兒弄紅了。重重點了點頭,背過身去猛一吸鼻子止住了眼淚。舞雩又走去執(zhí)起王諒的手,道:“諒兒,我最對不住的就是你。”王諒忙搖頭,說道:“公主說的那里話?當年我無依無靠,幸得公主施恩又有景姐姐精心教導,錦衣玉食至今日,我只恨自己無以為報。那一年從夏國逃回來,若是別個主子那里管我們這等賤人的死活,公主竟求著白大人帶我和榴兒一起走。我若敢因為什么對公主不服,我就是那黑良心禽獸活該遭天打雷劈的。”
景從聽了忙拉她,怪道:“渾說什么?”舞雩笑道:“她啊,就是使力太多,反把好心弄壞了。”又向王諒道:“到底是我沒用,沒能救下榴花一條命。鄧秀答應我了,會送你出城,你且往皇陵里避一避,等他日天下安定了,你再回來。”王諒道:“怎么好讓公主費心?”景從道:“你就去罷。”王諒道:“全憑公主做主。”舞雩又問賭書潑茶二人。潑茶道:“讓我和諒兒一起去守陵罷,我們也好彼此做個伴兒。”舞雩點頭道:“好。”賭書道:“我和霺鶯留下。景姐姐不方便的事,少不了我去辦。”舞雩道:“拜托你了。”于是將脂粉金器衣裳分給眾人,命王諒潑茶躲在后院的大水缸里,賭書自去找霺鶯,景從則牽著鳳哥兒送舞雩離開。
出了月洞門,看見乞兒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景從于是叫出她來,問她作什么?乞兒道:“乞兒這條命是公主和景姐姐救的,人常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就讓乞兒和公主一起去罷。”舞雩笑道:“有你這分心,不枉這些年我們待你的心。”景從道:“乞兒,要知道‘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是時候,我們就該散的。”乞兒拼命搖頭,看見翥鳳,便跪下來求他。鳳哥兒心軟,便向母親道:“乞巧姐姐沒有家人,外面到處在打仗,母親,不要讓乞巧姐姐走好不好?”舞雩瞥了一眼兒子,向景從問道:“后廚劉媽是不是一個人過日子?”景從答“是”。舞雩道:“她是個和善人。乞兒,和你干媽去罷。”乞兒不肯。
舞雩自往外走,景從悄聲道:“抗旨不遵,合該打死。領了恩典去罷,不許再鬧了。”乞兒含淚說道:“姐姐保重。”景從與她話別,鳳哥兒說母親已經(jīng)走遠了。景從自在心內(nèi)痛苦一回,不經(jīng)意看見鳳哥兒竟沒流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