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簪落魚驚讖飛來禍 才品人和伏臨行言
- 桃都
- 沈寓顰
- 4988字
- 2021-10-23 00:00:00
話說馥仙正盯著小丫頭子糊窗戶,忽見幸兒笑嘻嘻走來,請她去園里吃蓮子羹。馥仙原怕熱,眼下又無要緊事,便請她略坐一坐,鸞竹陪著說話。待更衣梳洗畢,松枝打起氈子,偶爾聽見鸞竹二人提起啼紅,胸中不覺大有悲氣。馥仙因沒看見自己的手帕,便喚松枝,松枝聞聲一醒神,故意的大聲答應道:“在抽屜里呢。”說著翻身進去。廊下的鸞竹體貼出姐姐苦意,忙岔開話。因主子已收拾妥協,幸兒與松枝便跟著到花園子里去了。
薜蘿山徑入,荷芰環抱的水亭徐徐展開。薇臣只怨幸兒貪玩,耽擱了這么久才回來,早有誠嫂并方筠攜馥仙坐下,命丫頭奉上蓮羹。馥仙淺嘗了一口,只覺清洌之氣滿沁腸腑,不禁愁舒眉展,誠嫂見了,笑道:“難為露水庵的師傅想著咱們,這蓮子雖不是什么難得的好物兒,貴在是菩薩蓮花座下的,萬金也難求。”馥仙是不信佛老之道的,故只微微一笑。那邊松枝也被拉著吃了一些,丫頭們散坐著打鬧說笑。
一時凌霄也聞香而來,誠嫂忙著招呼他,把馥仙冷了。薇臣趁機拿了一些蓮子在手里,與馥仙倚欄戲魚。誠嫂笑問道:“什么時候走?”凌霄道:“昨兒就該走的,有事耽擱了。”誠嫂道:“別熬壞了身體。”凌霄道:“嫂嫂放心。”說著話,早注意到了那邊自得其樂的兩個人,于是湊上去與薇臣說笑,馥仙見狀遂不再言語。薇臣氣得美目圓睜,把蓮子甩在凌霄懷里扭頭就走了,凌霄呆呆抱著,一抬頭對上馥仙靜水般的眸子,竟有些手足無措。
馥仙垂下眉眼欲抽身離開,髻上忽然一輕,忙抬手一摸,又聽得“咕嘟”一聲,自己的簪子竟不知為何掉進了蓮花塘里。凌霄因看著那簪子掉落,縱眼疾手快也沒能接住,此刻正趴在欄桿上往水里找著呢,水面上只有幾串破碎的人影,那里還有簪子?馥仙擔心他的安危,忙勸他離了欄桿,凌霄一聽,心內暗喜,便嘻嘻笑著跳了下來。誠嫂撫胸笑道:“你這孩子,多大年紀了還這么不穩重,為一根簪子你站在那上面去,要有個閃失,我們還活不活了?”凌霄笑道:“嫂嫂好膽小,可是忘了我的水性?”薇臣嗔道:“這是兩碼事。”凌霄瞧了一眼馥仙,微微笑道:“下次不敢了。你的頭發松了,我陪你去篦一篦,咱們再來。”眾人聽說,忙不迭附和,薇臣因自己的屋子離這里最近,故使眼色與幸兒,幸兒先出去了。馥仙兩頰一紅,不置可否,凌霄牽住她的手往外走,她也沒有急著抽回來。一直下了紅橋到芭蕉塢,不見松枝跟來。原來松枝早叫眾人扣下了。
馥仙因不慣與凌霄獨處,本就氣短,心內又豢著一只小鹿,更不勝暑氣,便掙開了他的手。凌霄微微有些錯愕,失落地頓住了腳。馥仙見狀心口一疼,忙說道:“松枝沒有過來,我們等一等她。”凌霄道:“不用她,我替你篦。”馥仙正不知該怎么接話,忽然一個丫頭急匆匆跑來,不是別個,正是紅纓。紅纓也來不及向馥仙行禮,只說有要緊事,便拉凌霄走了。凌霄原不肯,紅纓伏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他還是去了。馥仙不知何事,心里隱隱堵著一團氣,便慢慢踱回了自己屋里。
翠袖見主子只身回來,忙問松枝呢,馥仙乍乍清醒過來,忙命她打發人進園中告罪諸姊妹,翠袖答應著出去了,等再回來,就看見馥仙捧著一個紅花吊墜偷偷抹眼淚。翠袖不敢驚擾,悄悄退出來,獨自坐在廊下發呆。
一時紅纓抱著畫軸走過來,悄悄問“奶奶在不在”,翠袖向屋內使了個眼色,又搖了搖頭。紅纓便挨著她坐下細問原委,忍不住嘆了口氣。因道:“你別怨我,是老太爺吩咐不許叫奶奶知道,怕奶奶著急。”翠袖忙問:“怎么?”紅纓只搖頭,沖屋里努嘴。翠袖會意,又瞥見她懷里抱著東西,便問道:“這是什么?”
紅纓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正要說話,忽然馥仙推開了窗戶,唬得她失了態。翠袖忙起身聽吩咐,馥仙只命她們進屋,問紅纓作什么。紅纓道:“爺吩咐我送這畫兒來。”翠袖忙接下。馥仙隨便問了幾句,就打發紅纓回去了。松枝趕著紅纓的步子進來,剛要取笑,見翠袖一味沖自己使眼色,便住了口,至晚間睡覺的時候,才問翠袖,翠袖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給她,松枝聽罷,嘆了一聲,并無他話。
次日,馥仙立于一人高的畫前發呆。那畫上畫著一匹白馬,馬上佩著金羈,游俠兒意氣風發,秉良弓,控弦破左的。題詩云:“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馥仙觀其書雖非出名家之手,筆力雄健卻自成風骨,細細一想,不禁微微一笑。時人有道謝家公子無書不通無藝不精恐怕名不副實,今兒自己親眼見了,可知人多是妒人比自己強的。想他眉眼如畫氣質如蘭,若能以自己之丹青手畫之,或可略得一二精魂。
正胡亂想著,忽聽窗外丫頭說:“五姑娘來了。”松枝忙沏上松蘿茶,薇臣與馥仙坐在炕上說笑半日,竟只吃了半盞。待她走后,馥仙沒來由的心一滯,疼彎了腰,松枝看見,忙請大夫來看,并無大礙。晚上卸罷殘妝,馥仙問正在洗手的松枝道:“近來你有聽見什么風聲么?”松枝搖搖頭,問道:“怎么了?”馥仙道:“不好說。只是白日里五姑娘過來說了些沒頭沒尾的話,攪得我心發慌。”松枝便在床沿上坐了,細問薇臣之話。因笑道:“這也有話說。林姑娘是咱們家大奶奶,又與奶奶要好,不過不常在家,姑娘們好奇打聽是從前就有的事兒。”馥仙道:“從前那都有因可循,沒有這一次平白無故問起的。”松枝道:“奶奶擔心什么?”馥仙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忽聽窗下有人聲說話,松枝忙問:“是誰?”鸞竹應道:“姐姐,是我。”松枝道:“那一個是誰?”鸞竹道:“老祖宗打發百合姐姐送東西來的。”松枝道:“胡說,夜深,老祖宗早歇了。”馥仙道:“由她去罷。”松枝卻恐怕方才的話被有心人聽了去,平白生出是非來,故執意不肯,定要提燈出去瞧。馥仙心里正亂,也就由她去了,只是半晌不見她回來,便也起了疑心,正要披衣起來,凌霄走了進來。
見他只穿著一件薄衣服,馥仙忙喚松枝找大衣裳,凌霄勸道:“夜深了,何苦叫她們不得睡覺?”馥仙聽說,便取下自己日常出門披的斗篷,披在凌霄肩上,道:“爺不要嫌棄怪罪,只因我的斗篷比別個暖和些。入秋了,夜里冷,爺去翠袖那屋子,一路上小心吹著風。”又問:“誰跟著來的?我叫他回去取爺的斗篷。”凌霄道:“不必了,這個就很好。倒是你,仔細別著涼了。回去躺著罷。”馥仙微微一笑只不動。凌霄因垂眸嘆道:“那睡覺罷。”說著解下斗篷,坐在了床沿上。馥仙雖略有些驚訝,終也沒說什么,夫妻二人共枕而眠。
黑暗中凌霄的聲音悶悶的:“白日里作什么哭?”馥仙道:“沒什么,只是心口忽然疼了一下,吃了藥,已經沒事了。”凌霄嘆道:“總心疼也不是個事兒,定要想個法兒去了根才好。”馥仙道:“老毛病了,從前在京中,連神仙也說這娘胎里帶來的病是束手無策的。只好少以喜悲傷身,兼按時吃藥,慎重保養,并沒妨礙。”凌霄聽了心內一顫,料她因大悲而犯病,又回想白日諸事,忍不住問道:“是為我哭的?”馥仙一愣,并沒接話。凌霄又道:“今日棄你而去,原非我本意。”馥仙道:“我知道的,不必再說了。”凌霄道:“不要怨我。”馥仙道:“嗯。”
凌霄還想再說,可怕言多有失反害了她,只好勉強忍耐。思緒紛紛,另有那事橫亙在中間,更難開口。偏又失眠,不敢輾轉怕驚了枕邊人,于是渾身酸痛叫苦不迭。馥仙本就睡得淺,今有凌霄在側,更擔著一分心,便也悠悠轉醒,啞著嗓子問道:“又睡不著了?”凌霄笑道:“這也是老毛病。不打緊,你睡罷。”說著就坐起來,點起燈隨便拿了一本書來讀。
馥仙也披衣服坐起來,勸道:“傷眼睛,快放了罷。才交三更,夜還長呢。翠袖睡得早,這個時候再不好鬧她;倒不如讓丫頭悄悄去瞧燕楊,她若沒睡,辛苦爺湊合一晚上罷了。”凌霄苦笑道:“你就這么想我走?”馥仙微微一笑道:“那里的話。”
彼時凌霄正看到書上那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忍不住輕笑道:“狂辭多因壯志不用,須有所泄處。謝客兒此言,不可不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馥仙輕咳了兩聲,亦笑道:“然思王以勢窘益價,乃俗情抑揚雷同一響,未為篤論也。”凌霄嘆道:“勢哉?時哉?命哉?”馥仙道:“非命也,正所謂‘時勢造英雄’。”凌霄道:“或言‘成王敗寇’。”馥仙笑道:“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凌霄聽說,會心一笑。二人一夜相談甚歡,不知檐月曖斜。馥仙因一夜未眠漸露出疲態,并捧心咳嗽不止,凌霄上前一探她的額頭,卻沒有燒,略略放了心,去請大夫看過脈,得了一張祛寒氣的方子和一張補心的方子。凌霄看過,見這補心之方與馥仙素日所服丸藥相沖,便叫另開,大夫領命,不在話下。
飯后老祖宗聽說了這事,便叫凌霄去問話,凌霄老實交代了原委,老人家才知會錯了心意,并不十分喜歡,便攆他回屋待夜。凌霄因顧忌馥仙身體,原不肯,但又不好違老祖宗的命,只好忍話應下。走至窗外,向里面看見馥仙歪在炕上,又看見鸞竹坐在門檻子上有一下沒一下的甩著拂塵,便走上去輕輕推醒她,問道:“你奶奶身上的痛可好些了?”鸞竹起身道:“寒氣侵體發的舊疾,不過那樣。”凌霄問道:“這病舊年發過幾次?一次好多時候?都痛得這樣么?”鸞竹道:“并不每年發,但兩三年間總有那么一回。別的我不知道。爺問松枝姐姐,豈不省事?”說著懶懶打了個哈欠,走開了。
凌霄倒也不計較,自打氈進去,坐在炕沿上輕推馥仙道:“好生睡到床上去,仔細再凍著。”馥仙朦朦朧朧并不睜眼,只推他的手,嘟囔道:“昏得很,別鬧我。”凌霄一聽心下起疑,忙喚鸞竹,卻是松枝走進來。因笑道:“爺莫急,奶奶適才吃了藥,貪睡是常理。”凌霄道:“你們也太驕縱了些,天干物燥,滿地下是燈,好歹也留個人兒。這么睡著,病幾時得好?”
忽然翠袖來了,聽了這篇話,因笑道:“松枝是有些拿大了,爺罰她就是。”凌霄笑道:“你作什么來?”翠袖道:“老祖宗有話吩咐三爺:做學問,今兒必要登堂入室,也須記著不可操之過急。三爺自己瞧罷。”松枝笑道:“并沒有讀書。”翠袖笑指她道:“呆子,全不與你相干,隨我去罷。”說著就拉她出去,只留得凌霄一人紅了臉。
馥仙睡到晝闌方起,與凌霄議一回家務,眼瞅著亥時將至,卻沒有睡意。廊下守夜的婆子因此說話了,馥仙便勸凌霄道:“我并不想睡,爺先睡罷。”凌霄悄悄笑道:“我也不睡。”馥仙笑道:“那你作什么?”凌霄聽說,只笑不語。馥仙也不要理他,自捧書讀了一回,再抬頭,就見凌霄枕著手架著腳合目而眠,不由得吟吟一笑。起身替他壓好被子,忽然興起,便鋪紙蘸筆細細畫起來,不多時一再世嵇康躍然紙上矣。
只是沒畫眼睛。
馥仙略一沉思,提筆卻使那明星的眼睛里絲絲透出憂郁來,倒唬得她渾身一顫不敢再動。正膽戰心驚間,凌霄又忽然喚道:“七姑娘。”她忙胡亂應道:“誒。”卻沒聲兒了。馥仙走去一看,凌霄已翻身向內睡沉了,想是方才夢中喊出來的。便收了畫,自躺下。不料凌霄忽然翻身抱住了她,并在她耳邊迷迷糊糊喃喃自語道:“給我留個念想罷。”
馥仙看著眼前丈夫的臉,抬手撫平了他微蹙的眉頭,輕輕應了個“好”字。于是一夜帳擺流蘇,天明時翠袖來促曉妝。馥仙梳洗過,松枝、鸞竹也都進來了,翠袖便走至內間推凌霄,催他起來定省。凌霄揉著睡眼嘟囔了一番,由翠袖服侍梳洗畢,與馥仙一同來見老祖宗。一連三天皆是如此。
明兒凌霄就要走了。這夜馥仙伏在丈夫胸前,擺弄著他頸上戴著的一塊溫熱的玉。凌霄抱著愛妻,幽幽說道:“從前是我錯看了你。我只聽聞你身體不好,只當你是個愛迎風灑淚的,可你身上的這股子剛強,卻是別個姑娘遠不及,多少男人也不如你。這種氣質,我只在我姐姐身上見過一次,第二個就是你了。”馥仙聽著傷心,可還是笑道:“都是那還淚神話招的。”凌霄笑道:“我情愿沒有木石前盟。”
馥仙一時會錯了意,不由得黯然神傷。凌霄握住愛妻的手,笑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樣。離恨天、蜜青果、灌愁海水,又是酬報灌溉之德故于五內郁結出一段纏綿不盡之意,人生本就苦多歡樂少,再加上這一層,肉體凡胎如何受得?號屬薄命司,淚盡而亡,未形而亡,女怨男癡,落了個對景悼人拋紅豆,憑你多少意難平,終久意難平。寧愿舍掉這段牽絆,或許,就能解開這死局。”
馥仙已隱隱從這篇話中聽出了不祥之意,到最后一個“死”字,直叫她咳紅了眼。凌霄見狀便要叫人,被馥仙輕輕拉住,把頸上瓔珞的鎖摘下,放在了凌霄手里。凌霄不解,托著細看時,就見鎖心紅光耀眼,不知是何物。因問道:“這是何意?”馥仙將他的手握拳按在心上,微微笑道:“救過我一命的那神仙留下的這東西,傳說能替生人擋劫。”凌霄聽說一驚,忙推開道:“我不能要它。”馥仙笑道:“我想家了。”凌霄道:“等我回來。”說著吻了她的額頭。馥仙低低的說道:“帶著罷。”凌霄知道她說的什么,半晌才哽咽應道:“好。”馥仙聽說微微一笑,也滴下了一點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