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邱子謙等六位弟子連同云羨、九嬰興奮得一晚沒怎么睡,早早爬起來,匆匆扒了幾口飯,便趕到晴川閣內。等三位師尊和老仙文彥到來后,仙宮里最有經驗的制琴師便當著眾人的面,認真細心地開始修復神舞。
大家從一開始的無比期待,到后面等得昏昏欲睡,都站在一旁打盹。“神舞修好了!”老仙文彥的聲音傳來,大家一個激靈,頓時精神抖擻地睜開眼,紛紛湊過去欣賞。
墨黑的神舞周身籠罩著一抹黑色光暈,尾部棕黃處則散發出淡淡的金光,一股強大的神秘又威嚴的壓迫感撲面而來。眾人忍不住都在心里感嘆,修復好的神舞果然不一樣,周身殺氣瞬間充盈,遙想娘娘用它對戰魔界時,是多么的氣勢如虹、銳不可擋。
九嬰的眼眶莫名濕潤了,她的腦海里有無數的片段閃過:白衣女子撫琴奮戰天帝的絕望悲愴、白衣女子邊彈琴邊同有施族人載歌載舞的心曠神怡、白衣女子坐在桌前輕柔擦拭神舞的小心翼翼、白衣女子彈琴送別策馬揚鞭的少年兒郎······。她瞬間感到頭痛欲裂,一種不可名狀的痛徹心扉的感覺沖擊著她的四肢百骸,冥冥中似乎有種聲音在大聲呼喚著她,無比熱烈又渴望,但她聽不清,腦海里不停翻涌著的畫面無法讓她集中精神。
“好了,不早了,你們都回去吧。”老仙文彥道。
弟子們皆是意猶未盡,依依不舍。九嬰忍著巨痛,低頭走在最后,偷偷抬手輕拭掉淚痕,她本能地不想讓別人看到。
密室內,只剩下三位仙尊、老仙文彥、無涯、琳瑯和修琴師。
修琴師道:“以往神舞被修復后,輕觸琴弦便會導致其碎成粉末。但今日之琴弦,不論如何彈奏,也不會粉碎,按理說是成功修復了。但是,無法發出聲音。”
“琴師告知我后,我便私下稟告掌門,遵照掌門吩咐單獨留下諸位商議。”老仙文彥補充。
“我來試試”,琳瑯挑眉道,她輕撥琴弦卻無半點聲響,便將全身仙氣灌注右手,用盡全力一試,依然毫無動靜。“大哥,你來試試。”
無涯也無法彈出聲音。接著老仙文彥、小師尊芮寧、大世尊單銘輪流去試,均沒有聲音。
“掌門,你怎么看?”芮寧蹙眉看著濡堯。
“無涯和琳瑯是天宮嫡脈、血統純正,大師兄、小師妹仙力深厚精純、實力在仙界可謂數一數二,老仙乃是上古鳳凰、資歷深厚,卻均無法彈奏。看來,也許只有她可以。“神舞復音,故人歸來”,修好神舞不是她歸來的前提條件,只是驗證她身份的通行證。無涯,我們之前沒有猜錯,無論是否修好神舞,都無法抵擋她的歸來,但卻可以幫助我們快速找到她。”濡堯有些悵然,這天下終將要亂了嗎?
“換言之,誰能彈奏神舞,誰就是她。”無涯反倒有些釋然。仙宮惴惴不安多年,怕會被她殺個措手不及,如今既然有了辦法找到她,自然就能先下手為強,或者收為已用,或者殺了她。
“依我看,此事暫不能讓他人知曉。魔族一旦得知消息,必然無所顧忌,他們已得到了龍溟劍,近日勢頭大震,頻繁接觸四海四荒各族首領。如果知道神舞在我們手上只是一把廢琴,怕是更加肆無忌憚了。”大師尊單銘道。
“那神舞的慶功宴是否需要取消?”老仙文彥問。
眾人都望向掌門濡堯。濡堯沉思一番后,道:“神舞復修多次,均以失敗告終,天下皆知。讖言應驗日期將近,若再無法修復,必然會動搖仙界權威。神舞確實修復好了,舉辦慶功宴合情合理。至于它是否能彈奏,跟慶祝它被修復是兩件事。無涯,你回天宮稟明天帝,請他定奪吧。”
無涯拱手道:“是,掌門師尊。”
亓玉院內,此刻夜已深了,原來修琴耗費了一天時間。云羨早看出九嬰的狀態不對勁,但人多不敢聲張。現下各自散去,他陪著九嬰回了房間。
“你怎么了?”云羨關切地問。
“頭疼得厲害,腦中閃過很多畫面,都是娘娘在彈琴。”九嬰見過桂無沼澤地底的溶洞內壁畫,加上自己的夢境,內心便知白衣女子就是娘娘,“心里也堵得難受。”
云羨心下了然,既然神舞修復了,她的記憶也會慢慢恢復,這才剛剛開始。“應該是受了神舞仙氣的影響,你好好睡一覺,明天便會好的。”
九嬰一晚上都在做夢,夢見娘娘依偎在一位俊朗少年的懷中,一邊談笑一邊撫琴,琴音所過之處帶起陣陣輕柔的風,風中是片片花瓣飛舞,花香陣陣撲鼻,令人心曠神怡。九嬰眸色一緊,那男子正是她在云兮山的竹屋畫像上見到的共工。
忽而場景一換,在荒涼的戈壁灘前,但見娘娘拉著共工的手,眸中淚光閃爍:“周天畫盤不會有錯,天命即定,為何非要送死?不如跟我一同歸隱天際,天高海闊仍你翱翔。”
共工抬起手,輕柔撫摸著她的面頰,“這就是我的命,與其跪著生,吾寧站著死。戰士,就應該死在戰場上。”
“你若是死了,我該怎么辦?”一滴清淚劃過她的眼角。
“媧兒,你是神,本應該暢意三界,如今為了我而羈絆紅塵,令你明珠蒙塵、神威受損。我死不足惜,但愿你能放下過往,繼續守護天下蒼生。我來過你的人生,就不虛此行了。”共工微笑著,滿眼都是愛意和不舍。
“你若死了,我也不獨活。”女媧毅然決絕地望著他。
“媧兒,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死在戰場,你的使命是守護蒼生。為了我一人,放棄天下人,不值得!”共工頓感心痛,他知道她言出必行,所以必須阻止她,這世間如果還有讓她能夠留念的,那必然是蕓蕓眾生。“媧兒,我之所以戰斗,也是為了讓更多人過上好日子,更是希望我的執政理念能為世間帶來繁榮昌盛。此番,我即使敗了,也是為了理想和信念而戰,你呢?我希望等我死后,你能幫我守護我的族人、我的子民,讓世間再無饑荒、瘟疫、戰亂,為了我,幫我照顧好他們,好嗎?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女媧默然不語,她知道共工想讓她好好活著,半響,她點點頭,“我答應你。”
共工笑了。
夢持續了很久,九嬰陷入夢魘之中不可自拔,她渾身顫抖無力,無盡的恐懼和悲傷沖擊著她,讓她倍感窒息和絕望。淚順著她的眼角不停地滑落,慢慢潤濕了枕頭。
突然間,嘭···嘭···嘭···,有聲音將夢境撕開一道裂縫,接著涌入一絲光亮,光亮慢慢匯入九嬰的眉間,渾身冰涼的她感到身體逐漸有了溫度。
“小四,你還好嗎?小四,你不再回答,我就闖進來了。”門外是云羨焦急的聲音。
九嬰想喊“哥”,嗓子卻發不出聲音,許是在夢中的情緒太過緊繃,身體一時半會沒有緩過來。
門被一股氣浪沖開,云羨快步跑到床邊,把她抱在懷里,兩只手指凝結出仙氣,平穩緩慢地注入她的額頭,九嬰醒了過來,眼角還掛著淚珠。
“小四,你怎么樣?”云羨很是擔心。
“我沒事,哥,做了個噩夢。”九嬰望著滿臉焦急的云羨,再想起夢中的傷痛不已,心中涌起一陣溫暖,覺得自己現在擁有這群關心愛護自己的家人,實在是太幸福了。“我夢見了娘娘和共工,夢見她們相愛、分離的場景。哥,我這是怎么了,你說,這只是個夢境,還是娘娘曾經真實經歷過的?”
“可能只是做夢吧”,云羨的心砰砰直跳,昨夜九嬰的狀態不對,他便猜到她可能會慢慢恢復記憶,所以一夜都擔心不已,今天清晨便來敲門,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云羨不敢讓九嬰知道太多,怕她承受不起,此事還得回祁連山后再從長計議。“你前段時間看了許多話本,又在無垢城看了雜劇,做夢也不足為奇。”
“也許是吧”,九嬰覺得夢里的感受太過真實,真實到感同身受。
天宮大殿。天帝暉息聽了太子無涯的回告,陷入沉思。半晌,他道:“濡堯言之有理。修復跟彈奏是兩回事,既能修復,必能彈奏。龍溟劍出,唯有神舞能夠克制。如今魔界蠢蠢欲動,神舞修復能震懾之。彈奏之事,另想辦法。”
無涯:“父帝英明,兒臣也覺得如此甚好。我會命人找尋彈奏之法,一并留心女媧娘娘的蹤跡。”
天帝點點頭,“慶功宴就定在三日后吧。”
“人王歸桑是梟族后裔,人王一族隱藏萬年,如今因修琴之事而暴露,不知背后有何陰謀。兒臣想邀請他參加慶功宴,探探虛實。”
“此事,姜久稟告我了。當年大戰之后,能私下保住梟族并讓他們一躍而成為人界之主的,只有伏羲神君了。萬年來能隱藏得這么深,除了木蓮藤的庇護,其中必有別的緣由,要早點查清。”
“兒臣領命。”
神舞修復成功這件事很快傳遍三界。
人間清靈陵。
“人王,你叫我來,是商量如何拿到神舞吧。”珞離挑眉望著歸桑,雖是個凡人,但她看不透他,真是個難以琢磨的人啊。
歸桑拿出一張朱紅色的請柬,微笑著遞給她。珞離打開一看,是仙宮邀請歸桑參加神舞慶功宴。她頓時心下了然,笑道:“人王好籌謀,此番便正大光明進入仙宮了。”
“說起來,在下還得拜謝魔主。”歸桑施施然站起來,向珞離敬了一杯茶。“不過,千里之路才邁開第一步,后續仍需仰仗魔主大義。”
“說來聽聽。”珞離喝了口茶。
歸桑壓低聲音,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人王啊人王,我怎么覺著你在拿我當槍使呢。”珞離聽后,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
“魔主說笑了。若是天宮分身無暇,魔界才好趁機壯大,說不定還能拉攏些志同道合的人。有我在,可保神舞暫不傷及魔族性命。魔主,你知道的,神舞之力,若想滅掉一個人,只是眨眨眼的事。”歸桑胸有成竹,他知道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人王,我希望我們始終是盟友,不會有朝一日成為敵人。”珞離看似在示好,實則是想警告他,一個計劃這么周密的人,若是有天倒戈相向,還真會讓人防不勝防啊。
“魔主放心,吾只一介凡人,若別有二心,您揮一揮手,魔氣就能讓我灰飛煙滅。”
珞離眸色深邃地望著歸桑,眼中的探究之色漸退。她點點頭,“我回去準備,慶功宴見,人王。”
魔界百梨殿。
魔主珞離召集大將軍齊羽和左右護法古予、舍末,按照歸桑的計劃進行部署,確保細節上萬無一失。
“主上,歸桑信得過嗎?會不會和仙宮聯手做局,好將我們一網打盡?”左護發古予不明白歸桑為何要聯合他們對抗仙界。
“歸桑一族因天宮而灰飛煙滅,作為漏網之魚,數萬年來遮遮掩掩不敢露面。現在冒著身份泄露的危險助仙宮修復神舞,便是為了娘娘歸來。否則,他只需繼續隱忍不發,也能保一族萬年無礙,何必此時暴露本族的生死秘密。他心里也清楚,天宮已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隨時都可以讓他灰飛煙滅,現在等于隨時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珞離能理解歸桑的不易,畢竟都是刀口討生活的人。雖然她提防他,但不妨礙她理解他。
“既然他處境岌岌可危,為何還要冒著危險跟我們合作?”右護法舍末也不理解。
“他是故意的。既然不得不暴露,他要自保,就必須讓天宮誤以為他并不擔心自己會暴露,才能讓天宮心有忌憚,猜測他背后肯定有更大的陰謀,并且這個陰謀一定跟娘娘有關。唯有這樣,他才能暫時保住性命,平安等娘娘歸來。娘娘一日不歸,天宮一日不會動他。”珞離心下了然,“不過,歸來之日,誰知道他會不會反過來對準我們呢。合作可以有,防人之心也得有。你們是我的弘股之臣,這次去仙宮不管是否能達到目的,都一定要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萬萬不可逞匹夫之勇。”
“是,屬下明白。”三人作揖道。
皇宮,丞相張楚、副丞相王承明、大將軍榮格、副將軍陸猛、劉杰覲見。
“受天宮的邀請,我三日后要去瑯琊仙宮參加神舞修復的慶功宴,會待上兩三日。榮格陪我前往。朝中事務就煩勞兩位丞相了。我這兩日都在宮中,若有緊急事務,隨時來報。”
歸桑端坐在書桌前,面前是兩沓公文。
張楚、王承明一一稟告了近日需要處理的政務,歸桑即時作了部署和安排。他聽取了榮格等人對軍中事務的匯報,叮囑他離開的這幾天里,陸猛和劉杰要整軍待發,進入戰時警戒狀態。交代完一切后,他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陛下,您兩次三番地制造機會幫助瑯琊弟子,難免有刻意之嫌,我估計天宮已經猜到您的真實身份,此番前去怕是難以全身而退,您決定了嗎?”榮格單獨留了下來,他自幼陪歸桑長大,是他最好的朋友和知己,也是歸桑最信賴的人,只有他知道歸桑是有施族人。
“必須去,我已經跟魔主謀劃好了一切。”
“這次若得到天宮青睞,您不若趁勢倒向天宮,也許還能繼續高枕無憂。魔界之人狡猾,又總是殘害人族,將來不知是否靠得住。”榮格憂心忡忡,他知道歸桑這些年活得謹小慎微,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天宮?”歸桑發出了一聲冷笑,“若論信守承諾,恐怕還不如魔界。如今娘娘什么都不記得了,待她想起來,誰知道她還會不會找天宮報仇。眼下這個光景,只能兩邊下注了。這次去瑯琊,你切不可為我出頭,默默觀察就好。凡事有我,天宮暫時不會動我。”
“好,我都聽你的。”榮格內心感到無比溫暖。歸桑總是這樣,有什么事總是自己頂在前面,處處替他著想。他雖為臣,但歸桑從沒覺得他就該為自己賣命,反而處處為他考慮周全,能遇到如此好的君主、如此好的知己,真是他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