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羅曼蒂克
- 愛的進化論(阿蘭·德波頓作品集)
- (英)阿蘭·德波頓
- 19809字
- 2021-07-07 16:35:23
迷戀
酒店坐落在凸起的巖層上,距馬拉加東部半小時車程。它專為家庭旅客而建,所以不經意間,尤其在用餐時,會讓客人感受到作為家庭一員的壓力所在。十五歲的拉比汗[1]與父親和繼母在這里度假。他們之間的氣氛有點沉悶,談話也不順暢。拉比的母親已經去世三年了。每天,自助餐點擺在可以俯瞰游泳池的陽臺上。偶爾,繼母會評評西班牙肉菜飯的風味,或者說說從南邊吹來的風很有勁道。她是格洛斯特郡人,熱愛園藝。
一場求婚,甚至雙方的初次約會,皆非一段婚姻開始的標志;婚姻,早在愛的想法萌芽時,尤其是對于靈魂伴侶生發了向往時,便已然啟幕。
拉比初見那姑娘時,她在水上滑梯旁邊。她比他約莫小一歲,一頭栗發理得如男孩發式一樣短,橄欖色皮膚,四肢修長。她身著條紋水手衫,藍色短褲和一雙檸檬黃人字拖,右手套著一個薄皮腕帶。她瞥過他一眼,擠了一點似有若無的微笑,然后在折疊椅上調整一下躺姿。隨后幾個小時,她聽著隨身聽,落寞地看著海,間或咬咬指甲。父母在她左右兩邊,母親翻著一本Elle,父親在讀萊恩·戴頓的法文版小說。拉比后來在酒店的登記簿上查到,她叫艾麗斯·索爾,來自克萊蒙-費朗。
如此遙遙感知,在他,還是生命初次。這感受,自他第一眼見她,就裹襲而來。它無關言語交集——他們絕無可能交集言語。就某種意義而言,仿佛他從來都認識她;仿佛他的生存狀態,尤其心內錯亂無序的苦痛,她自有解答之方。隨后幾日,他總在酒店一帶遠遠觀察她:自助早餐時,她身著帶花邊的白衣衫,取酸奶、拿桃子;在網球場上,因為反手擊球,她用英語向教練分外誠懇地致歉,口音濃重;而在高爾夫球場邊獨自(顯然是)散步時,她停步欣賞仙人掌和芙蓉花。
也許彈指間,我們即可明晰,另一個個體便是靈魂伴侶。交流不是必須,我們甚至不知曉其名氏。這無法以客觀知識解析。與之相關的,反而是本能;因為繞越了正常的理性軌跡,它成為一種自發的感受,更精準,值得我們心存敬意。
迷戀,具象在一系列細節元素上:漫不經心地在腳上晃蕩的檸檬黃人字拖;擱在防曬霜邊毛巾上的赫爾曼·黑塞平裝版《悉達多》;精心描畫的眉;回她父母問話時的心不在焉,以及自助晚餐上小口吃著巧克力慕斯時掩嘴的樣子。
從如許細節中,拉比本能地解析出一副完整的個性。他抬眼看著房內吊扇的木質葉片不停地旋轉,一邊在腦海里書寫著自己與她的廝磨相守:她性情憂郁,又精明過人;她對他傾吐心事,嘲笑他人的虛偽;有時因為派對,因為在學校與其他女生相處,會讓她心生焦慮;如許種種,都凸顯著她敏感而深沉的個性。過往,她是孤獨的,不曾予人毫無防備的信任,直到與他塵世相識。他們會端坐她的床榻,手指淘氣地繞在一起。與他一樣,她亦不曾料想,兩個個體間,關系竟可如此緊密!
然后,一個清晨,毫無征兆地,她走了。一對荷蘭夫婦帶著兩個小男孩,坐在她的桌子上。酒店經理說,她和父母凌晨離開酒店,趕著去搭法航班機回家了。
這整樁事,實則微不足道。他們再逢無日,他會將她埋藏心間,他的萬般心念,她皆無可感知。然而,故事這般開篇,乃是因為——雖然歲月經年,拉比會改變,會成熟——未來數十載,他對愛的理解,都始終定格于十六歲的這個夏天,在卡薩蘇爾酒店所形成的概念。他會依然篤信,兩個個體,是可能倏發真摯的理解與同鳴,是可能令孤獨立即消亡。
他還會經歷類似憂喜交集的渴求,渴求那些遺失的靈魂伴侶,他可以在公交車內、在雜貨店過道上、在圖書館閱覽室里辨識出她來。二十歲時,她在一列北行的火車上——有個女人坐在他左側,彼時他在曼哈頓學習半學年;二十五歲時,她在柏林他實習的建筑辦公室內;二十九歲時,她在巴黎至倫敦的航班上——他與一個叫克洛艾的女人就英吉利海峽聊了幾句;所有這些,賦予他的,皆是精準無二的同一感受:與失落已久的那部分自我,不期而遇。
于浪漫主義者而言,這只是介于對陌生者的一瞥和生成一個莊重而確鑿的結論之間最簡短的一步:對于我們生活中那些不曾言及的紛擾,他或者她可能構建一個全面的答案。
情感的強弱,也許無足輕重,或不過惹人莞爾一笑,然而對本能的敬畏,卻并非關系宇宙學范疇內的一顆小行星,它是太陽,是藏而不露的中心天體,繞其而轉的,是伴愛而生的紛繁心念。
愛的信仰,必然始終存在著。然而,僅在數世紀前,它才不再被視作疾患,僅在近代,對于靈魂伴侶的追尋,才被認可是近似生命意義的一種追尋。曾經以上帝和靈魂為尊的唯心主義,開始變更路線,以人為本——然而,此種浮于表面的慷慨之舉,載負的后果脆弱不堪、令人生畏,畢竟,若要為某個虛構的審視者——在街道上、辦公室內,或者飛機鄰座——耗盡一生,去暗示自己一生完美,這對任何人而言,都絕非易事!
經年歲月,輔之以頻繁的情事體驗,會令拉比獲得一些迥異的結論,他會意識到,自己曾經定義為愛情的諸多細節——無聲的直覺,瞬息的渴盼,對靈魂伴侶的信賴,實際是情愛關系經營學的障礙。他會總結出,惟有愛啟幕時生發的那些醉人的念想不再令人念念不忘時,愛方可持久;若為情愛關系平順計,他需要放棄那些曾初虜己心的感受;他需要領悟,愛,不是一腔熱忱,而是一種技能!
神圣的開篇
不論在婚姻之初,還是其后多年,拉比和妻子總逃不開的一個盤問是:“你們是如何相識的?”——通常,這問題會激起戲謔意味的興奮,雜拌著對間接體驗的期待。夫妻倆多半會彼此對視(有時因整桌人都靜而聽之,略露羞澀),決定由誰發言。取決于聽者的身份,他們或當玩笑戲說,或娓娓道來。它或被濃縮成一句話,或洋洋灑灑一篇章。
開篇,如此備受矚目,緣于人們并不視之為愛的諸多階段之一;于浪漫主義者,開篇,是將愛的全部濃縮,含蘊其中。故而,在眾多的愛情故事里,在主角們攻克最初的道道礙障之后,說書人即擱筆收山,僅為之安排模糊的美滿未來——或者,索性取其性命。顯然,我們所言及的愛,只是愛的開篇。
奇怪的是,拉比和妻子注意到,他們很少被問及:相識之后,相處如何;仿佛這情事的真實狀態,并不屬于合理的或巨大的好奇心的一部分。不曾有人公開涉及真正困擾他們的那個問題:“老夫老妻,感受如何?”
婚姻關系持續幾十年,沒有大喜大悲,對于愛的發展變化,我們一直不太敢于直面敘說——這令人驚異,也讓人憂慮。
備受矚目的開篇,原是這樣的:三十一歲時,拉比生活在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之前棲居倫敦,新近為了工作搬去愛丁堡。由于合同發生意外,他之前的建筑公司遣散了過半的員工,因裁員所迫,他不得不拓寬就業地域,最終供職于一家專事廣場和三岔路設計的蘇格蘭城市規劃公司。
和一個平面設計師分手后的幾年,他一直單身。他加入了當地一家健身俱樂部,注冊了一個交友網站;他出席過一家展示凱爾特文物的畫廊的開幕式;他還參加過諸多與他工作無甚關聯的聚會;如此種種,皆徒而無獲。曾經有數次,他感悟到與異性的精神同鳴,但肉身卻共振乏陳——或者,反之。甚至更糟的是,一縷希望尚隱約初現,對方便擺明名花有主——那主兒,通常正立于房間那頭,活脫脫一張監獄長的面孔。
然而,拉比并沒有放棄。他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最終,在挨過許多周日的空虛之后,它終于走進現實,一如他在文藝作品中領悟的那樣——它會如期而至。
那條環形路設計在A720上,從愛丁堡中心城區朝南,連接著主干道和那個面對高爾夫球場與池塘的高檔住宅區的盡頭巷子——應承這樁差事,拉比實屬不得已。公司論尊卑強弱,他資歷最淺,無可推脫。
客戶那邊原本指派市政會勘測隊的一個高級成員做監理,但在項目啟動前一天,他有親人離世——于是,一個資歷較淺的同事便前來頂缺。
那是六月初的一個陰沉沉的早上,十一點剛過,他倆在建筑工地上握手相識。柯爾斯滕·麥克利蘭身著熒光色外套,頭戴安全帽,腳蹬一雙笨重的橡膠底長靴。拉比幾乎聽不清她的話語,不只是因為水力壓縮機在附近不停震動,更因為——他后來才了解到——柯爾斯滕說話的聲音總是很輕;她老家在因弗內斯[2],那里的人都是這習慣,話還沒說完,聲音就弱去,仿佛她說到半截時,發現有不同意見,又或者只是想轉移到更重要的話題而已。
柯爾斯滕這身裝束且擱置不提(或準確地說,多少也因為這身裝束),拉比即刻便捕捉到她一系列心理和身體特征的變化,如此種種,頗具吸引力,令他無可招架。他覺察到她淡定而愉快地應付建筑隊那十二個強壯、傲慢的男人;她勤勉地查對日程表上的諸多細節;她很是自信,對時尚規則頗不在意,略不齊整的上門牙,也在彰顯個性。
和建筑隊開完會,身為客戶和承包商的他們,走到就近海灘,坐下來整理合約細節。可沒過幾分鐘,天便下起瓢潑大雨。因為工地辦公室沒法處理紙面事務,柯爾斯滕建議步行去商業街找家咖啡館。
一路上,他倆撐著她的傘,聊起遠足。柯爾斯滕告訴拉比說,自己總是盡可能遠離城市。不久前,她還前往卡利金湖,在一片荒涼的松木林里搭帳篷露營。遠離人群和城市生活的紛擾雜亂,讓她能獲得一種奇妙的平靜和洞察力。她說,沒錯,她是單槍匹馬出行的;他腦補著她坐在帆布帳篷下解鞋帶的場景。到了商業街,他們沒找到咖啡館,便去一家名為泰姬陵的昏暗蕭條的印度餐館躲雨。他們點了茶,(應店主強烈要求)要了一盤印度薄餅。然后他們一鼓作氣,解決完那些表格,并決定最好在第三周啟用攪拌車,然后再過一周運送鋪路石。
拉比猶如法醫一般力圖審慎、細密地分析著柯爾斯滕。他注意到她臉上有淡淡的雀斑;她的措辭透著武斷,又不無保留,實在奇妙,齊肩的濃密棕發被撩到一邊,她習慣一張口,便輕快地說:“是這樣的……”
盡管這是一次務實的交流,他還是努力捕捉她偶爾展現的更私人化的一面。他問及她的父母,柯爾斯滕的作答略顯尷尬,她說她父親早年就不再著家,是母親在因弗內斯把她獨自養大。“這開局可不理想,讓我對人性挺失望。”她苦笑著說(他注意到她左上門牙有點突)。“可能也因為這個,我從來不相信有‘王子和公主式’的幸福。”
這番言論并不令拉比困惑,倒讓他想起一句格言說,憤世嫉俗者只是標準甚高的理想主義者。
透過泰姬陵餐館開闊的窗戶,拉比看到云層在快速移動,遠處,淡淡的陽光灑落在彭特蘭丘陵黑色的火山巖山頂上。
他可以不去思考柯爾斯滕是個大好人,用一上午和他解決市政機構的一些煩心事,他可以不評判在關于工作和蘇格蘭政治的觀點背后,她是何種個性。他可以同意她的靈魂無法透過她蒼白的皮膚和頸脖的弧度輕松被辨識。他可以滿意地說,她貌似太有趣,他還再需二十五年才能了解她更多。
然而,拉比確信自己發現了一個人,她予內與外的品質以最奇特的結合:聰明亦善良,幽默亦美麗,真誠亦富有勇氣。即便兩個小時前,此人于他而言,不過是路人,但她如果此刻離開房間,他會心生牽掛。此人的玉指——正用牙簽在桌布上輕輕地畫線——他渴望去摸撫,并緊握在自己的掌心,他惟愿與此人綿延子嗣、相守一生。
他不確定她的性情,他擔心冒犯,他怕誤讀觀察而來的線索,他亦對她展現出極度的關心和細密的關注。
“對不起,你更喜歡自己撐傘?”回工地的路上,他問她。
“哦,我無所謂。”她答道。
“我很樂意幫你撐——或你自己撐也行。”他堅持說。
“真的,隨你!”
他嚴密地修訂措辭。即便樂意披露自我,他也只愿將部分個性展現給柯爾斯滕。當務之急,絕不是展現真實的自我。
隨后那周,他們又見面了。在重返泰姬陵餐館、討論預算和進度報告的路上,拉比探問是否可以幫她拿那袋文件,柯爾斯滕笑答說,別這么性別歧視。當下,貌似并不適合表白說,他還樂意日后幫她搬家,或假如她患上了瘧疾,他愿意去看護她。然而,柯爾斯滕似乎事事都無需援手,這使得拉比的熱忱繼續發酵——最終,強者的脆弱變得令人向往。
“是這樣的,我那個部門剛剛裁了一半人,所以我實際在干三個人的活兒,”落座后,柯爾斯滕說,“昨晚一直忙到十點,不過你可能已經發現,最主要還是因為我是個控制狂。”
他過于擔心失言,所以幾乎無語應答——然而,因為沉默可能佐證乏味,他便又不可冷場。最終,他用冗言贅語,講解了橋梁如何把負荷分散到橋墩,然后又分析了輪胎在路面潮濕和干燥時的剎車速度。他的樸拙無華,至少襯托出一份真誠:只有意欲引誘的人兒并不那么可心時,我們才往往會表現得神閑氣定。
他無處不感受到,自己無力獲得柯爾斯滕的關注,他覺得她熱愛自由、個性獨立,這令他既興奮,也害怕。他明白缺失強大的因由,促使她寄情于他。他也胸中昭然,沒有立場索求她的仁愛——雖然自己淺陋不堪,恰需她一份仁心。當下,他存屬于柯爾斯滕生活的外圍,除了謙卑,再無其他。
接著,核心的挑戰到來了:他需要辨識,兩人的感覺是否一致;這課題,淺易直觀,卻也能經受綿綿不斷的符號學研究和細密的心理學揣度。她夸贊他穿灰色雨衣好看;她應允他支付茶水和印度薄餅的費用;當他提及自己想回歸建筑學領域的野心時,她予以鼓勵。可當他做了三次嘗試,以圖把話題引至她過往的感情經歷時,她又貌似局促不安,甚至面有不悅。她當然也沒領會他想邀約觀影的暗示。
如許思量,只會激發渴望。在拉比看來,最有魅力的人不是那些即刻便接受他(他質疑她們的判斷力)或從來不給他任何機會的人(他有些怨恨她們的淡然態度),而是那些莫名地——許是源于她們的浪漫糾結或謹慎天性、體形不佳或心理壓抑、宗教虔誠或政見不一——任他在風中輾轉不已的人。
這渴望,以它自有的方式,演證著細膩的內涵。
最終,拉比在市政會的文件里,找到她的電話號碼。一個周六的早晨,他短信她,說晚點兒天可能放晴。“我知道,”她幾乎秒回,“去植物園走走如何?柯。”
三小時后,在愛丁堡植物園,他們徜徉于那些最稀有的樹木、花朵之間。他們觀賞了智利的蘭花,了解了杜鵑花的復雜;然后,他們停在一棵瑞士杉和一棵茂密的加拿大紅杉中間,微微的海風搖曳著樹葉。
拉比已經無力構思無謂的評語去曲意逢迎。于是,在柯爾斯滕閱讀一塊資料牌“要區分高山樹和……”時,他打斷她,雙手捧過她的臉,把自己的唇溫柔地印在她的唇上——這舉動,無關自負,也未獲應允,而只是出于無法忍受的絕望;而回應他的,是她閉合雙眼,手臂緊緊環腰擁抱他。
伊維萊斯特來斯酒店[3]那兒傳來一輛冰淇淋廂式車怪異的叮當聲,一只寒鴉也在一棵產自新西蘭的樹木的枝丫上叫著。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人兒,正半掩于異域叢林,體驗他們的人生中最溫柔而重要的時刻。
然而,該強調的是,這一幕,并不屬于愛情。愛情啟幕時,不該是憂心對方也許無意再見,而是樂意無時不見;不該是對方隨時可以抽身,而是交出神圣的誓言,承諾一生相伴我們,并為我們相伴。
我們對愛情的領悟,已被它萌芽時醉心動人的時刻所綁架和蒙騙;我們容忍自己的愛情故事早早終了;我們似乎熟知情愛如何生發,卻不諳它如何延綿。
在植物園門口,柯爾斯滕讓拉比給她打電話,她笑著說——他突然從那微笑中,確信自己看到了她十歲時的模樣——下周,她每晚都有空。當拉比穿過星期六的擁擠人流,走回科特邁爾時,他實在欣喜若狂,想要隨意攔個路人,與他們分享自己的好運。懵懂間,他已經在奠基愛情的三個核心挑戰前,旗開得勝:覓得佳人,袒露郎心,贏獲首肯。
當然,眼下他的愛情,前路不明。他和柯爾斯滕會步入婚姻;他們會體驗煩惱,時常遭遇經濟困頓;女兒會先出生,接著再有兒子;一方會生異心,彼此厭倦;時而想了結對方,偶爾也想了結自己。凡此,方屬真實的愛情。
熱戀
柯爾斯滕建議騎車去福斯灣的波托貝洛,就半小時路程。拉比在王子街上柯爾斯滕認識的一家店租了輛自行車,他騎得不太穩。柯爾斯滕自己有一輛櫻桃紅的12速自行車,還帶高級的夾式剎車器。他盡力跟上她。在下山的半道上,他變換了一個擋速,但鏈條卻不聽使喚,在輪軸上跳躍旋轉,毫無力道。挫敗感和一絲熟悉的憤怒,在他內心升騰起來。要走回到那家店,路程可還不短。但柯爾斯滕卻是另一番模樣。“你看你,”她說,“你這個大傻瓜,真有你的。”她把自行車倒立起來,反轉排擋,調整后變速器。她的手很快被機油弄臟,最后臉上也沾上一點。
愛,是對愛人文韜武略的敬仰,這韜略,承諾修正我們的脆弱與失衡;愛,是對完美的追尋。
他已然愛上她的淡定,和她那份“凡事皆終于無事”的信心。她性格樂天,不信宿命,這些美德,為他這位不同尋常的蘇格蘭新朋友所擁有——她的口音過于濃重,他需要重復三次,才能確認她說的是“暫時”一詞。拉比的愛,是在找尋到與他互補的種種力量和他渴盼的一系列品質時,合乎邏輯的反應;他的愛,源于認定自身不完美——源于對完美的渴望。
并非只是他如此。柯爾斯滕也試圖彌補自身的其他不足。直到上大學,她才第一次走出蘇格蘭。她所有的親戚都集居在這個國家的一個小角落。那兒的人,心性狹隘,單調無趣,充滿粗野氣息,崇尚自我否定。她極力讓自己追隨南方人的品性。她向往的是光亮、希望和信奉自身、充滿激情。她敬畏陽光,厭惡自己的蒼白與不耐曬。她的墻上就掛著一張非斯麥地那[4]的海報。
了解拉比的過往,令她興奮。他父親是黎巴嫩土木工程師,母親是德國空姐,這讓她著迷。他給她講述自己在貝魯特、雅典和巴塞羅那的童年故事,其中有陽光、美好和不時發生的極度危險。他會說阿拉伯語、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他的情話(以淘氣的方式訴說)充滿異國風情。與她的嫩白紅潤不同,他是橄欖色皮膚。他坐著時,會交叉著大長腿,他過于纖細的手會制作腌茄子沙拉、塔博勒色拉[5]、土豆沙拉。他用自己的世界滋養著她。
她,也在尋找令自己重歸平衡、實現完美的愛情。
愛,同樣也關乎脆弱,關乎對方的脆弱和悲傷帶給我們的觸動——尤其當這些脆弱和悲傷并非因由我們而起時(譬如戀愛初期)。目睹愛人身陷危機、淚水漣漣、無計可施、意志消沉,這讓我們得以安心——盡管他們文韜武略,卻也并非天下無敵。他們也會有困惑迷茫。此種認知,會引導我們步入支持者的新角色,減輕我們對于自身缺陷的羞恥感,讓我們因共享的苦痛經歷,而與他們貼合得更近。
他們搭乘火車去因弗內斯[6]看望柯爾斯滕的母親。她堅持要來車站迎接他們,即便需要搭乘巴士從鎮子那頭趕來。她叫柯爾斯滕“小乖乖”;在站臺上,她緊閉雙眼,牢牢擁抱著女兒。她頗為正式地伸手與拉比相握,道歉說眼下并非好時節:尚是下午兩點半,天色卻已接近黃昏。和女兒一樣,她也有一雙活潑的眼睛,但眼里多一份無所畏懼的氣質,所以,它們的注視令他頗不自在——在逗留期間,它們總在不經意地端詳他。
柯爾斯滕的家是一棟狹窄的灰色房屋,兩層樓,帶個露臺;正對面是她母親執教三十年的小學。在整個因弗內斯,很多人——店主、律師、醫生——都記得,當年是在麥克利蘭太太的啟蒙下,開始學習基礎算術和《圣經》故事。更為獨特的是,大多數人都能回憶起,她以其獨特的方式讓他們感受到,她不僅深深喜愛著他們,卻也極容易被他們辜負。
他們仨一邊在起居室用著晚餐,一邊看一檔智力競賽的電視節目。沿樓梯而上的墻上,整齊地掛著鑲金畫框,那些是柯爾斯滕幼兒園時的畫作。過道處擺著她的洗禮照片;廚房里有她身穿校服的肖像畫,那時她七歲,牙齒稀疏,模樣敏感。書架上有一張她十一歲時的海灘快照,她穿著T恤、短褲,骨瘦如柴,頭發蓬亂,滿臉無畏。
她的臥室,幾乎還保留著她去阿伯丁[7]學習法律和會計學之后的模樣;衣櫥里掛著一些黑色的衣服,書架上堆著皺巴巴的平裝教材。在一本企鵝版的《曼斯菲爾德莊園》[8]里面,少女時代的柯爾斯滕這樣寫著:范妮·普萊斯[9],最平凡之人的美德。存于床下的一本相冊里,有一張她和父親被偷拍的合影;他們站在克魯登灣[10]的一輛冰淇淋車前。那時她六歲,一年之后,父親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家族的說法是:一天早晨,結發十年的妻子去學校上課后,柯爾斯滕的父親收拾了一個小手提箱,然后不辭而別。他惟一留下的,是玄關桌上的一張小紙條,潦草地寫著“對不起”。之后,他在蘇格蘭四處游蕩,給一些農場打短工,與柯爾斯滕僅存的聯系,便是每年寄張賀卡和一份生日禮物。十二歲那年,她收到一個包裹,那是一件九歲孩子適穿的羊毛衫。柯爾斯滕將它退回到卡馬赫莫爾的地址,并附上一張紙條,直言不諱地說,她希望寄件人早上天堂。自此,他再沒來過只言片語。
他的離去,如果意在另一個女人,這只算得是背叛了婚姻。然而他的拋妻棄女,只為能孑然一身,能更安然獨處,甚至都懶得以令人滿意的理由來粉飾動機——這種拋棄,更深刻、更抽象,也更具毀滅效應。
柯爾斯滕躺在拉比懷里,講述著陳舊往事。她雙眸通紅。這,是他愛的她的另一部分:一個能耐超群者的脆弱。而她,也同樣如此感受著拉比——在他的故事里,可以述說的悲傷也不在少。在經歷了充滿宗派暴力、滿目路障和夜宿防空洞的童年之后,十二歲的拉比和父母離開貝魯特,前往巴塞羅那。可是,在當地舊碼頭附近的公寓里安居不過半年,他母親就開始腹痛。她去看了醫生,診斷結果竟是肝癌晚期;這種晴天霹靂,摧毀了她兒子對于萬物永存的信念。三個月后,她就離開了人世。不到一年,他父親就再婚了,娶了一個情感疏遠的英國女人;現下他們住在加的斯[11]的一套公寓里,過著退休生活。
柯爾斯滕渴望穿越數十載,去安撫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她驚訝于這份渴望的強烈。她不斷去回想拉比的母親在去世前兩年和他拍的那張合影,那是在貝魯特機場的停機坪,他們身后是一架漢莎的噴氣式飛機。拉比的母親飛亞洲和美國的航線;當兒子在家中翹盼時,她尚在為飛機前艙的富商們整備餐食,確保他們的安全帶得以系緊,端茶遞水,笑顏迎人。拉比記得,每逢該她回家的日子,他會過于激動,幾近嘔吐。她曾在日本給他買桑葚樹纖維做的筆記本,還從墨西哥為他帶回阿茲特克廚師的彩繪雕像。人們都說,她長得像電影明星羅密·施奈德[12]。柯爾斯滕的愛的中心,是一種期許,期許將拉比因痛失母親而長埋心底、鮮有提及的那份創傷治愈。
當愛人最終領悟我們,相比于其他人或甚而比我們自己,都更領悟我們混沌、尷尬和恥辱的那些部分時,愛便達至巔峰。另有人知曉我們、同情我們,并諒解已被洞悉的那個我們,這奠基了我們全身心的信任與給予。愛,是對于愛人洞察我們那迷亂、焦慮的靈魂的一份感激之情。
“你又進入了自己那種‘憤怒、羞愧卻又冷靜’的模式。”一天晚上,拉比在一個租車網為自己和四個同事訂了一輛中巴車,網頁卻在最后一關卡住;他不確定是否預訂成功,是否從他卡中扣款。“我覺得你應該尖叫,爆個粗口,然后上床來。我不會介意。明早我可以致電租車的地方,幫你問問。”她總能精準地洞察到,他無力表達自己的憤怒;她認識到,他在把困難轉化成一種麻木和自我厭惡。她可以辨識并描述他以何種形式表達自己的狂怒,卻又不致羞辱于他。
同樣,她可精準地領會到,他很擔心自己在父親乃至其他男性權威人物的眼中顯得微不足道。在他們前往喬治酒店首次見他父親的路上,她開門見山地對拉比耳語道:“你想啊,他怎么看我,或者又怎么看你,這毫無所謂。”對拉比而言,他仿佛與一位好友頭頂著艷陽,重返自己曾經只能孤身暗夜前往的一片森林;他發現,那些曾經令他駭然的兇狠形象,原來真的不過是巨石在錯誤的角度投下的陰影。
在愛的初期,戀人得以體味徹底的心安神定:終于可以肆意展露自己,無須顧慮失當之處并作極力粉飾。我們可以坦承自己不合俗規,并非德高望重、頭腦冷靜、行事穩健,或“精神健全”;我們可以幼稚、沉溺幻想、瘋狂、滿懷希望、憤世嫉俗、脆弱、多變——如許種種,愛人均可理解、可接納。
深夜十一點,晚餐已用,他們卻又奔去覓食,在普利斯頓街買了羅斯-阿根廷餐廳的烤肋排,然后去草地公園,坐在長凳上,沐浴著月光享用美食。他們用滑稽的口音交談著:她是來自漢堡的游客,在尋找現代藝術博物館時迷路了;而他,來自阿伯丁[13]的捕龍蝦的漁夫,因為聽不懂她奇怪的語調,而束手無策。
他們重拾童年的頑皮。他們在床上彈跳;他們互換背馱;他們說長道短。派對之后,他們總會對所有客人指指點點,他們對彼此的忠誠,伴隨著對眾人日益增加的不忠誠,而變濃加深。
他們厭惡自己日常生活的虛偽;他們讓彼此從妥協中解脫;他們覺得秘密已經蕩然無存。
他們必須正常回應這個世界強塞給他們的各種名號——由政府機構認可、見于各種正式文書;然而,在愛的激發下,他們找尋著與自己的種種柔情更精確一致的昵稱。柯爾斯滕變成了“胳肢”,這在蘇格蘭口語中表達“了不起”之意,在拉比聽來,它頑皮、天真,也靈活、堅定。而他,在推薦她吃了尼克爾森廣場一家熟食店的茴香和姜黃風味的黎巴嫩蛋糕之后,則成了“黎巴嫩杏仁蛋糕”;于她而言,它恰如其分地捕捉到這個眼神憂郁的黎巴嫩男孩有所保留的甜美和地中海情調。
性與愛
植物園一吻過后,迎來了第二次約會,拉比建議去豪街的泰國餐廳吃晚餐。他先抵達,被帶到地下室的一個餐桌,挨著一個裝滿龍蝦的魚缸。她晚了幾分鐘,著裝非常隨便,一條舊牛仔褲、運動鞋,沒有化妝,平常的隱形眼鏡換成了鏡片眼鏡。談話開始得很尷尬。拉比似乎無力把當下與前次共處時的柔情蜜意關聯起來。仿佛他們又做回熟人而已。他們談到他母親和她父親,以及他倆共同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然而,他沒有勇氣碰她的手,她也多半時候把手擱在膝蓋上。他不由得擔心她也許心意已變。
然而,待他們走出飯店,來到街上時,那份緊張就消散了。“你想去我那兒喝點茶嗎——花茶?”她問,“離這兒不遠。”
他們走過幾條街,到達一棟公寓樓,爬上頂樓,來到她那間狹小而漂亮、可以俯瞰大海的一居室;屋子的墻上,掛滿了她在蘇格蘭高地各處拍攝的照片。拉比瞥了一眼臥室,只見好大一堆衣服亂糟糟地堆在床上。
“我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了一遍,然后心想,見鬼去吧,”她大聲說,“就跟平時一個樣得了。”
她正在廚房泡茶。他隨意走動著,拿起茶盒,說洋甘菊的字體好怪異。“你可真會抓重點。”她暖暖地開玩笑說。這似乎是某種邀請,于是他朝她走過去,溫柔地吻她。這是一個長長的吻。他們聽到壺中水的沸騰聲傳過來,然后平息下去。拉比不知道自己還能前進多少。他輕撫著柯爾斯滕的后頸,然后移到她的肩頭。他鼓起勇氣,試探著愛撫她的胸,然后殷切期待她的反應。他嘗試著把右手放到她的牛仔褲上,非常輕柔地沿著她的大腿滑下去。他知道自己可能已觸達第二次約會的底線。可他依然任由自己的手再冒險一搏,這次,它在牛仔褲上游走得更堅定,在她的兩腿間有節奏地摩挲。
這番舉動,讓拉比迎來了他人生中最富誘惑力的時刻之一:當柯爾斯滕感受到他的手透過牛仔褲撫摸著她時,她輕輕地徑直迎合,然后更用力一些。她睜開眼眸,朝他微笑,他也這般回應著她。
“就是那兒。”她說著,將他的手放在一個尤其具體的領域,就在她褲子拉鏈的下端。
又持續了大約一分鐘,然后她伸手抓住他的腕部,將他的手向上移動一點,引導他去解她的紐扣。他倆一起解開她的牛仔褲,然后她握著他的手,邀請它進入她黑色的彈力短褲里。他感受著她的溫度,一秒之后,是濕度,昭告著毫不含糊的歡迎與興奮。
性感,起初也許只是一種生理現象,是荷爾蒙被喚醒和神經末梢受刺激的結果。然而實質上,它并非只是感覺,更是思維——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接納和承諾,承諾結束孤獨與羞愧。
此刻,她的牛仔褲已經大開,他倆都羞紅了臉。在拉比看來,這夾雜著放松和興奮的性感,某種程度上源自一個事實:柯爾斯滕如此直截了當,必然是心中早有此念。
她領引他進了臥室,然后把那堆衣服踢到地上。床頭桌上放著她在閱讀的喬治·桑[14]的小說——拉比對這位作家一無所知,還有幾對耳環和柯爾斯滕的一張照片——她穿著校服,拉著母親的手,站在就讀的小學外面。
“我都來不及把自己的秘密藏起來,”她說,“不過你盡管窺探好了。”
皓月當空,他們并未落下窗簾。他倆軀體纏繞,躺在床上時,他撫摸她的發,緊握她的手。看臉上的微笑,他們應該還并未完全褪去羞澀。愛撫中途,他停下,問她這念頭生發于何時。他的詢問倒不是出于自得,而是因為感激和解脫——欲望若得不到回應,便可能被粗暴地視為淫穢、占有或憐憫,但如今,它被驗證是彼此的救贖。
“很早,說真的,汗先生!”她說,“還有其他什么問題嗎?”
“事實上,是的。”
“問吧。”
“好,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想,你知道,就是你可能……我該怎么說呢……好吧,就是你可能會……?”
“和你上床?”
“差不多是。”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戲弄他說,“說實話,就在我們第一次去那家餐館時。我注意到你屁股很好看,在你很無聊地講著眼前的工作任務時,我就一直在想著它——然后,那天晚上,就在咱們躺的這張床上,我體味著那種感覺,如果能握住你的……呃,行啦,我也要捂臉了,應該就那時吧。”
矜貴的外表之下,也許卻是赤裸裸的情色幻想在涌動,但觀其表象,卻又似乎只是在意一個善意的玩笑——這觀點令拉比訝然,也讓他深感愉快,它有一種直接的力量,撫慰著他對自己性欲的一系列潛在的罪惡感。柯爾斯滕深夜可能幻想過他,那時的她那么含蓄,那么真誠;而現在,她如此急切,如此直接——如此種種,令拉比體驗著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
有關性解放的所有學說都認為,性愛從來便是諱而不言的,而且略令人羞赧。沒有人能坦述自己的欲望與幻想對象。恥辱感與壓抑的沖動不只為人類祖先和某些內斂的宗教——出于鮮為人知也并無必要的原因——所尊崇:它們注定亙古長存;從而,在某些特殊時刻(也許一生寥寥可數),當陌生者邀請我們卸下防御,坦然面對潛藏在內心的那些令人內疚的欲望時,給予我們力量。
等他們消停下來時,已是凌晨兩點。黑暗中,傳來一只貓頭鷹的叫聲。
柯爾斯滕躺在拉比的懷里睡著了。她似乎很放心、很安逸,從容地沉沉睡去;而他,尚佇立岸邊,抗議著這奇妙光陰的落幕,排演著那些如癲若狂的時刻。他看見她的唇輕輕嚅動,仿佛在用某種夜的異國言語,閱覽一本書。偶爾,她似乎又乍醒片刻,面含驚色,乞求幫助:“火車!”她大聲說,或甚而更驚恐尖叫:“明天要考試了,他們把火車開走了!”他安撫著她(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趕去車站;她也為考試做了充分復習),握住她的手,仿佛父母拉著孩子,準備穿過繁忙的馬路。
對于他們而言,“做愛”并非只有羞赧。他們不只有了性交;他們已經將彼此的感受——欣賞、柔情、感激和征服——翻譯成肉體語言。
人們認為,肉體的交融令人興奮沸騰,但實質上,它也許是暗指我們欣喜于自己獲允展現隱秘的自我——欣喜于發現,愛人絲毫未被真實的我們所驚擾,反以鼓勵與支持回應我們。
十二歲時,拉比對性有了羞恥感,開始對它諱而不言。當然,此前他也撒過無關緊要的謊,干過出格的事:他從父親的錢包里偷過幾個硬幣;他假裝喜歡他姑姑奧蒂莉;某天下午在她位于濱海路的悶熱狹小的公寓里,他抄襲了他那個聰明的同學米歇爾的代數家庭作業。但所有這些犯規,不曾讓他心生絲毫自我厭惡。
在母親眼內,他從來都是溫柔體貼的孩子,她昵稱他“老鼠”。老鼠喜歡抱著她,躺在起居室那張大大的羊毛毯子下面;老鼠喜歡把自己光潔的前額上的頭發捋開來。然后,突然從某個學期開始,老鼠的腦海里只有學校那群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女孩;她們是西班牙人,有五六英尺高,能言善辯;課間休息時,她們會結幫四處晃悠,在一起格格嬌笑,帶著一種自信和誘人的氣息,很折磨人。周末時,每隔幾小時,他就會溜進家里那個狹小的藍色浴室,想象著那些場景;可事后,他便又決意要將這一切拋之腦后。他需要展現給家人的形象與他心知肚明的內在的自我之間,出現了錯位。失去母親也許最是他的錐心之痛,母親被診斷罹患癌癥時,正是他青春萌動時,但這根本不能沖淡他的痛苦。在他意識深處,在某個黑暗的、毫無邏輯的隱秘處,總存有一種認知:也許是自己對性的領悟,加速了母親的離世。
對于當年的柯爾斯滕而言,世事也是紛繁復雜。她也總糾結于“好人”的定義。十四歲時,她喜歡遛狗,會去養老院做志愿者,會對河流做專門的地理學研究;然而,她也會獨自待在臥室里,躺在地板上,撩起裙子,看著鏡中的自己,幻想正為學校一個年長于她的男生表演。和拉比頗為相似,她也渴望有驚世駭俗的非主流之舉。
這戀愛初期的琴瑟和鳴,部分受益于他倆自我分裂的如許過往。他們之間,無需花招,也不用遮掩。雖然都曾情史燦爛,但他們卻發現彼此與眾不同,思想開明,讓人安心。柯爾斯滕的臥房,成了夜間探索的總部,其時,他們終于可以無所顧忌,順應性愛的領引,體驗諸多不同尋常或不可思議。
喚醒欲望的細節,乍聽也許古怪,不合邏輯,但若仔細審視,它們則負載著我們渴望已久的、牽涉著生活理性領域的種種品質:理解,同情、信任、和睦、慷慨與善良。諸多可觸發情欲的細節,為我們某些巨大的恐懼提供標志性的解決方案,深刻暗示著我們對于友善與理解的期盼。
距初次肌膚之親,已過去三周。拉比的手指重重地捋著柯爾斯滕的頭發。她頭部的微移和一聲輕吟,無不在暗示著她想要更多——而且希望力道也再更大。她希望被愛人拽發在手,用力拉扯。于拉比而言,這是棘手的新事況。他所接受的教育,是要充分尊重女性、男女平等;他篤信戀愛時雙方不可彼此操控。然而現在,伴侶卻對平等興趣乏乏,也不在意性別平衡的常規。
倒是一些非同尋常的字眼,讓她興味盎然。她讓他如待草芥敝屣一般喝呼她;他們發現,巨大的反差令此舉頗具意趣。“混蛋、婊子、蕩婦”這些綽號,成了他們之間忠誠和信任的共享代稱。
床笫之歡時的暴力行為通常會威脅到人身安全,但此時它不再具有危險性。一定程度的力量可以被安全施展,而不會惹怒任何一方。拉比完全可以控制好自己一時的惱怒,而柯爾斯滕則從中更強烈地體驗到自己的承受能力。
在孩提時代,他倆都經常與朋友發生肢體碰撞。擊打可以樂趣多多。柯爾斯滕會用沙發靠墊狠狠捶打她的表親們;而拉比則和朋友在游泳俱樂部的草坪上摔跤。然而,長大以后,任何形式的暴力都被禁止;成人之間不可有武力對抗。但在情侶游戲的范疇內,擊一拳、拍一下或被拍,卻可以讓人格外愉悅;他們可以下手粗魯、不依不饒;只要這野蠻有度便好。在愛的保護圈內,他們無須擔心己方受傷,或傷害彼方。
作為女性,柯爾斯滕相當堅強,也頗具威信。她在公司是部門主管,薪酬比愛人高。她很自信,是個領導者。打小起,她便知道自己必須有能力照顧自己。
然而,與拉比的床笫之歡,令她發現,自己樂于扮演一個不同的角色,借此逃避人生中讓人疲憊的各種責任。她的柔順,意味著她允許愛人對自己發號施令,允許愛人承擔起責任而不讓她做抉擇。
過往,她從不曾有過如此念頭,不過這只在于她曾經認為,霸道的人多半并不可靠:他們似乎并不像拉比,是真正善良,天生不喜暴力(她戲稱他為蘇丹·汗)。她一直渴望獨立,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她曾經的那些奧斯曼的君主們并非良人,并不值得擁有一個更為柔順的她。
于拉比而言,自成年后,他就一直嚴控個性中的跋扈,但在內心最深處,他知道自己的本性不乏更苛刻的一面。有時他認為自己明白,對他人而言何謂最好,其所得實則終得其所。現實中,他只是一家城市規劃公司里毫無權力的無名小卒,得極力壓抑自己的心聲。但與柯爾斯滕的魚水之歡,則讓他感受到個中魅力:一拋慣常的謹慎,而要求對方絕對服從,就如蘇萊曼一世[15]在博斯普魯斯海峽[16]他那大理石和玉石宮殿的后宮里的作為一般。
順從與操控的游戲、突破常規的境況,以及對于特定詞匯或身體特定部位的盲目崇拜,使人們有機會去研究那些不只是奇特、毫無意義或略顯瘋狂的心愿;它們成就的,是短暫的烏托邦插曲,令我們能與極少的摯友安全卸下正常防御,分享并滿足自身對于極度親密和互相認同的渴望;如許心理因素,是這些游戲最終如此刺激的真正緣由。
他們飛去阿姆斯特丹過周末,中途在北海上空時,雙雙溜進盥洗室。他們體驗到一種迫不及待,要在半公開場所一番云雨;這似乎令他們在自身的性需要與更嚴肅的公眾形象之間,突然生成一種充滿冒險卻又刺激的共識。他們感覺自己仿佛在借由這種狂放的激情時刻,挑戰責任、籍籍無名與約束力。惟有一道薄薄的門板阻隔著240名不明就里的乘客,這令他們的快感莫名地得以增強。
盥洗室很狹小,但柯爾斯滕還是設法拉開了拉比的拉鏈,把它含進嘴里。在過往情史中,她對此大多是拒絕的,然而和他,這卻是在延展她綿綿不斷而又無可抗拒的愛意。用自身最外顯最體面的器官,去接納愛人那顯然最臟最隱秘最罪惡的部分,這象征他們擺脫了“骯臟與潔凈”“罪惡與美好”的本質對立。當他們穿過冰川地區的低層大氣,以四百公里的時速飛往斯海弗寧恩時,他們在將過往那分裂而羞愧的自我,補修完整。
求婚
這是兩人共度的第一個圣誕佳節;他們回到因弗內斯,待在柯爾斯滕母親家。麥克利蘭太太給予拉比的,是慈母一般的愛(新襪子、關于蘇格蘭鳥類的書,還為他的單人床備好暖水壺)與執著的好奇心——雖然被富有技巧地掩飾著。或餐后立于廚房水槽邊的打探,或沿著圣安德魯教堂廢墟散步時的究詰,都顯得漫不經心,但拉比心明若鏡。他正在接受面試審核呢。她想了解他的家庭、他的情史、他在倫敦的工作為何結束,如今在愛丁堡差事又如何。他正被全方位評估,而就他的年歲而言,本不該再有這父母式的盤查;他的認知會堅持認為,只有摒棄一切局外人評判權利的愛情,方得美好。因為浪漫的婚姻需是當事主體獨特的權利,需要排除哪怕是最親密的人,即便她曾經每晚——時隔并不久遠——幫她洗浴,或在周末用嬰兒車推她去巴格公園[17]喂食鴿子。
然而,不挑明并非意味著麥克利蘭太太心無疑竇。她想了解拉比是否用情不專、揮霍無度、個性懦弱、好酒貪杯、惹人厭惡或偏愛武力解決爭端,之所以好奇,是因為她知道,而且比絕大多數人都深知,其實是結發之人,最可能令我們慘遭涂炭。
在逗留的最后那日,午餐時,麥克利蘭太太對拉比說,自柯爾斯滕的父親離家后,柯爾斯滕便再沒張口唱過歌,這真是莫大的遺憾,因為她的嗓音曾經特別被看好,還在合唱團唱過高音部分。她并非在分享有關女兒課外活動的細節;她是在告誡拉比——在規則允許的最大限度內,別毀了柯爾斯滕的生活。
新年前夜,他們乘火車回到愛丁堡;那是一輛老舊的柴油機車,要在蘇格蘭高地穿行四個小時。作為這條路線的常客,柯爾斯滕自然事先備好了毯子,容他倆裹身在空蕩蕩的車廂里。從遠處農場看過來,在茫茫黑暗中前行的火車,一定像一段千足蟲長短的發光的線條。
柯爾斯滕顯得若有所思。
“不,我沒事。”當他開口詢問時,她如此答復說,可不容她否認完畢,一滴眼淚便滾落出來,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眼淚奔騰而下。可她依然堅持說,真的沒事。是她自己犯傻,大腦短路。她并非有意令他難堪,所有男人都討厭面對這種狀況,她也不會養成哭哭啼啼的習慣。最為重要的是,這與他毫無關系,因由在于她的母親。她之所以哭,是因為自成人以來,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幸福,這是與她有著共生關系的母親無緣體驗的幸福。麥克利蘭太太擔心著拉比會惹她傷心。是愛侶促成了自己的如許幸福,柯爾斯滕飽含愧疚的淚水,實則為此而流。
他緊緊摟著她。他們沒有言語。過往六個月,已讓他們對彼此略有了解。他并未計劃在此刻提出。但當火車剛剛經過基利克蘭基村,檢票員查好票之后,拉比扭頭看著柯爾斯滕,開門見山地問,她是否愿意嫁給他,當然無須立馬行動,他補充說,只要是她覺得合適的任何時候,也并不一定要大操大辦,可以是小型聚會,就他們和她母親,還有一些朋友,當然如果她喜歡更大排場,也沒問題;最為關鍵的是,他毫無保留地愛她,渴望與她一生相守——比他曾經的任何渴望都強烈。
她轉過身,好一會兒都毫無動靜。她坦誠說自己并不擅長應對這種時刻,這事并不常有,甚至從未有過。它仿佛晴空驚雷,她沒準備好應答之語,這與常見的狀況全然不同,在此刻提出求婚,他該是多么善良、瘋狂而富有勇氣——然而,盡管她憤世嫉俗,盡管她堅信自己并不在乎這些,但若他真正理解自己的渴望,也了解她是怎樣一個怪物,那么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干嗎不全身心地,既存無邊恐懼也滿懷感恩地說愿意、愿意、愿意。
我們應該領悟到,婚姻忌諱縝密分析,若要求訂婚的情侶耐心而冷靜地解釋求婚與接受求婚的動機所在,便是缺乏浪漫,或甚至是顯得刻薄。然而,人們從來都熱衷于打探求婚發生的地點和方式。
于拉比而言,若他聲明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求婚的緣由,并不存在理性且思路清晰、可與持懷疑或探尋態度的第三方分享的諸多動機,這并非有失敬意。他有的不是理論根據,而是感覺,是豐富的感覺;這感覺不許他放手讓她走,即便她腦門開闊,即便她上唇會微微突出于下唇;這感覺是他愛她,因為她狡黠機靈,有出其不意的才智,激發他喚她是他的“水鼠”或他的“鼴鼠”(當然,她不同尋常的外表,也讓他感到自己可以敏銳地發現她的魅力所在);這感覺是他需要娶她,因為她做菠菜餡餅時臉上的那份勤勉專注,因為她在扣起自己粗呢外套時的那份甜蜜,因為她在分析熟人心理時的那份靈動聰慧。
實質上,他并不具備嚴謹的思慮,去鞏固自己對于婚姻的篤定;他從未涉獵婚姻制度的任何書籍;過去十年中,他與孩童相處不曾超過十分鐘;他也從未戲問過任何已婚者,更別說和離異人士有過任何深刻的對話,他無法解釋為何大半婚姻都終于失敗,這種一無所知和對婚姻參與者的想象缺失,讓他免于了信心的喪失。
自有歷史記載以來,婚姻多半都基于各種理性原因:因為兩家宗地毗鄰,夫家糧食生意興隆,妻家父親是一方執法大員,有世襲城堡,或雙方父母同屬一個宗教派別。在這些充分理據構架的婚姻中,流淌的是孤獨,是違背意愿的交合,是不忠,是毆打,是冷酷,是嬰兒室中傳出的尖叫。
從任何一個中肯的角度看,基于理性的婚姻,從來都是不合情理的;它往往是權宜之計,是狹隘,是勢利,是榨取,是虐待。由此,取而代之的——緣于感受的婚姻,基本無須為自己解釋。婚姻的關鍵,在于它須發端于雙方的殷殷之心,在強大本能的引指下,秦晉結好,且心里明了,這決定正確可靠。現代社會似乎早不乏“理性”,它們是痛苦的催化劑,基于精打細算的需求。確實,婚姻貌似越草率(也許相識不過六周,其中一方賦閑,或雙方勉強成年),實際可能越堅實;這種表面的“草率”,相對于所有由所謂舊式的識時務者制造的錯誤和悲劇,倒是一種平衡。對“本能”的推崇,是千百年來不合理的“理性”造成的集體創傷性反應。
他求她下嫁于他,是在于這行為似乎殺機四伏:如果婚姻失敗,雙方的人生便也因此損毀。倡導婚姻不再是必需、單純同居安全多多的論調,從明智的角度看,確實沒錯,拉比對此也不否認,但它們忽略了“危險”的情感訴求——讓自己與愛人共同經歷一種行為,只需個中情節扭轉少許,便會造成共同的毀滅。拉比將自己愿以愛的名義被毀滅的殷殷之心,作為自己承諾的證明。求婚只是為了更加強烈地表達他的感情,從實用的角度看,這“并無必要”。婚姻也許令人聯想到謹慎、保守和膽怯,但結婚卻是完全不同的命題,它更草率,因而也更富浪漫!
婚姻,于拉比而言,仿佛是那通往親密無間的無畏之路的高峰時刻;而求婚,則不乏閉目縱崖的每一點激情誘惑,期盼并堅信會有愛人崖下相托。
他的求婚,在于他渴望保存、冰封他和柯爾斯滕對于彼此的感情。他希求通過成婚,讓一種狂喜的感受獲得永恒。
來日,會有一段往事,令他一再回望,去追憶他曾想緊握的如火熱情。那是個周六之夜,他們正在喬治街的一家屋頂俱樂部。兩人立身舞池,沐浴在快速繞轉的紫色與黃色的燈光中,音樂交替在嘻哈風的貝斯與露天體育場國歌一般激昂的合唱曲之間。她穿著便鞋、黑色天鵝絨短褲和黑色雪紡上衣。他想舔去她額角的汗珠,把她摟在懷里一起搖擺。這音樂,和身旁的舞伴,在承諾著永久終結所有的痛苦與隔閡。
他們走到外面的陽臺上,只有欄桿邊一圈粗大的蠟燭在照明。夜空清澈,眼前的銀河咫尺之遙。她認出了仙女座。這時一架飛機斜掠過愛丁堡城堡,然后調正機身,朝機場方向下降飛行。就在這一刻,他確鑿無疑地感受到,自己渴望執手偕老的人兒,便就是她。
當然,此刻尚有其他許多美好感受,他不能依靠婚姻去“封存”或保有:星空的浩瀚靜謐;酒神俱樂部的縱情狂歡;身無牽掛的逍遙無羈;可以預見的慵懶周日(他們會睡到日上三竿);她的歡暢心情與他的滿心感恩。拉比并非與一種感受結婚。他的結婚對象,乃是鮮活之人;這人兒,在這獨特、私密而短暫易逝的氛圍中,令他足夠幸運地生發了如許感受。
某種程度上,求婚代表他的追尋,同時,也可能關乎他的逃避。在他邂逅柯爾斯滕前幾個月,他和一對夫妻一起吃晚飯,他們是他在薩拉曼卡大學時認識的老朋友,這是一頓歡快的聚餐,大家聊著各種新鮮事兒。當他們三人離開維多利亞大街的這家餐館時,馬爾塔理好胡安的駝色大衣衣領,又細心幫他圍上紫紅色圍巾,這關愛之舉那么自然,充滿溫柔,讓拉比不經意間感受到自己孑然孤影,仿佛胸口遭到一記重擊;在這凡塵,無人關注他的生存與命運,然后,他意識到,這形只影單不可為繼。他早已經受太多:在無聊聚會后獨自歸巢;整個周日無人對聊;假日消磨在筋疲力盡的已婚親友身旁,孩子們早把他們累得無心說話;他深知對于這世間人們而言,自己終究是輕若鴻毛。
對柯爾斯滕的愛有多深,他便有多厭惡孑身一人。
遺憾的是,婚姻的魅力,一定程度上,歸結于單身的枯乏無趣。這并非個人誤見,整個社會也決意將單身狀態描繪成煩愁萬分:一旦自由放縱的學子時代結束,陪伴與溫情便再難覓尋;社交生活再不能避開為人夫妻者;再無人可電話聯系或陪逛。于是,即便對方差強人意,我們也可能敞懷相迎。
在舊時代,當婚姻(原則上)成為床笫之歡的必要條件時,明理者便意識到,這可能導致錯誤的結婚動機,于是堅決主張取消有關婚前性行為的戒律,以便讓年輕人冷靜,少作沖動的抉擇。
然而,妨礙作出明智判斷的特定障礙一旦被清除,另一種欲望似乎又占據了上風。在它的影響之下,人們對于伴侶的渴望或責任感,相較于發乎性愛的動機,有所減弱。連續五十二個周日的獨挨,可能嚴重損害人該有的謹慎。孤獨也可能激發無謂的沖動,消除對潛在配偶的猶疑。任何一段關系的成功,不應單取決于夫妻共處的幸福指數,雙方對于該種關系缺失的擔憂,也該是判斷標準之一。
他的求婚之所以充滿信心、十分篤定,在于他相信,自己必是極為坦誠的生活伴侶——這是孤身多年的又一個間接惡果。單身狀態會令人慣于將錯誤的自我形象升格為正常。拉比內心混亂時極為追求外在整潔,他慣以工作排解焦慮,他心有愁緒時便有表述障礙,他不能找到合乎心意的T恤時便憤怒萬分——所有這些怪癖,都可毫無痕跡地得以掩蓋,只要無人在他身邊目睹這一切,更別說給他制造麻煩,要求他來吃晚飯,或滿腹狐疑地評價他愛清洗電視遙控器的癖好,又或讓他解釋煩心所為何事。目擊者的缺失,會令他產生幻覺,以為佳偶的覓得,可佐證生活的無憂與和諧。
數世紀前,對于判斷適婚對象的自我認知能力,即便不是全然蒙昧,也可能算得上令人費解了。當時,一個標準、客觀的考察思路——甚至首次約會時也不顯突兀——便是簡短的一句“你失控時是什么模樣”,對此,每個人都期待得到一個寬容、善良和毫無戒心的答案。
柯爾斯滕告訴拉比,十幾歲時的自己一點也不快樂,她感覺無法與人溝通,還有過自殘的經歷。她說只有把胳膊撓到流血,她方能獲得解脫。拉比感動于她的坦白,但并不止于此:柯爾斯滕的煩惱,令他全然被吸引。他因此確認她是適婚對象,因為他本能地懷疑一帆風順之人。與個性開朗、善于交際的人相處,令他感到被孤立,顯得孤僻。他尤其討厭樂天派。對于過去拍拖過的某些女性,若有人稱她們“身心健康”,他便用“無趣”描述她們。拉比將創傷理解為成長和獲得深度的主要途徑,他渴望自己的憂傷能在伴侶的個性中,獲得共鳴。因而,起初他并不太在意柯爾斯滕偶爾的孤僻和費解,或者在爭吵之后,她表現出的極度冷漠與極力辯解。他心懷模糊的愿望,想去幫助她;然而,他卻不會明白,倘若自身尚最需援助,那么援助他人,便會頗富挑戰。他用最直接最浪漫的方式解讀她受傷的方方面面:予他良機,扮演良人。
人們認為自己在愛情中追尋的是幸福,其實,真正的追尋目標,乃是熟悉感。我們指望在成年人的社會關系中,重建童年時便熟知的各種感受——它們遠不只限于溫柔與關愛。多數人在幼時體驗的愛,會與其他更具破壞性的動力糾纏在一起:想援手處于失控的成年人,他們或痛失父母之愛,或深恐父母之怒,又或缺乏足夠的安全感去溝通自己復雜的心愿。
由此,一個符合邏輯的事實便是,長大成人的我們之所以拒絕某些候選對象,原因并不在于他們有過錯,而在于他們總無過錯——貌似極度穩重、成熟、善解人意和可靠——在我們內心深處,如此毫無差池,令人感覺陌生、失真。我們追尋其他更令我們興奮的人,并非因為篤信與其攜手的人生會更和諧,而是潛意識里認定它的挫折模式為我們熟知,令我們安心。
他的求婚,是為了掙脫長期盤踞在他心間的那些情愛關系的強烈困擾。過去這不乏傳奇與刺激、最終卻一無所獲的十七年,令他疲憊至極。如今他已三十有二,另有挑戰令他焦躁不安。拉比對柯爾斯滕滿懷摯愛,同時他也希望借由婚姻擺脫支配著他的人生、令他痛苦不堪的愛情,這并非是憤世嫉俗,也無關冷漠。
至于柯爾斯滕,只能說(因為我們多半追隨的是拉比的思想),我們不應低估對于一個經常痛苦地質疑很多事物,尤其是自身的人來說,一個善良、有趣且似乎明確堅信她便是佳偶的人兒的求婚,是多么富有魅力。
十一月,一個落雨的早晨,在因弗內斯婚姻登記處的一間粉紅色房間內,一位工作人員宣告他們結為連理;在場的有她母親、他父親和繼母,以及八位朋友。他們大聲宣讀了由蘇格蘭政府頒布的誓詞,承諾彼此關愛、富有耐性、心懷慈悲、彼此信任、樂于諒解,他們將終生互為摯友和忠誠伴侶。
為了避免顯得說教(或也許只是不知該如何說教),官方沒有進一步解釋這些誓詞的含義——不過針對夫婦倆第一套住房添加隔熱材料可獲得的稅收優惠,它倒有一些說明。
儀式過后,參加婚禮的人前往附近一家餐廳吃午飯。然后,當天深夜,這對新人入住了位于巴黎圣日耳曼旁邊的一家小旅館。
婚姻:是一場予人希望、慷慨大度、極富仁愛的賭博;參與其中的二者,對自身并不了解,也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他們將自己托付給一個未來,這未來他們無力去想象,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忽略它,不作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