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風下
- (美)蕾切爾·卡遜
- 8057字
- 2021-07-09 16:23:54
|第一卷|
海之邊緣
01 潮水之漲
這座島嶼籠罩在陰影之中,這片陰影比那些迅速綿延、悄然掠過東部海灣的陰影深了一點點。在其西海岸,狹長的海灘上,濕濕的沙子映射出微光閃爍的天空,仿佛鋪設了一條波光粼粼的水路,從海灘直抵遠方的地平線。海水和沙灘都被鍍上了金屬般的光澤,銀光閃閃,讓人很難說清楚海陸的分界線究竟在何處。
雖然這是一座小島,小到一只海鷗扇動二十次翅膀就能飛過去,但夜幕還是已經降臨到了它的北部和東部。這里的沼澤草恣意蔓延,沒入深色的水中,矮生雪松和代茶冬青也漸漸地被籠罩在濃重的陰影之中。
黃昏時分,一只奇怪的海鳥從海岸外部的筑巢地飛到了這個小島。它的翅膀是純黑色的,展開后,雙翼之間的距離比成人手臂還要長。它平穩地飛著,不緊不慢地飛過了海灣,就像一點一點吞噬掉那條明亮水路的陰影一般,步調從容,目的明確。這只鳥是一種剪嘴鷗,叫作黑剪嘴鷗。
靠近海岸時,黑剪嘴鷗飛得離海水更近了些,黑色的身軀化作巨大的剪影倒映在灰色的海面上,就像一只大鳥在天空剎那掠過時所留下的影子。它靜悄悄地來了,扇動翅膀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縱使有聲音,也被濕沙灘上海浪翻滾貝殼的嘩啦聲所淹沒了。
在最后一次朔望潮中,海水在新月的作用下,拍打著海岸沙丘邊上的海燕麥。剪嘴鷗和它的同伴來到了海灣與海之間的沙地上。它們在尤卡坦半島的海岸過完冬,之后便一路向北遷徙至此。沐浴在六月溫暖的陽光下,它們在海灣的多沙島嶼和外海灘上產下鳥蛋,孵化出淺黃色的雛鳥。然而,起初長途飛行至此后,它們已疲憊不堪。白天退潮時,它們在沙洲上休息;夜晚時分,它們便在海灣及其周邊的沼澤地里游蕩。
在滿月之前,剪嘴鷗就記住了這個島嶼。島嶼坐落在一個寧靜的海灣上,海岸承接著南大西洋的巨浪。島嶼北部,一條幽深的溝壑將島嶼與大陸分割開來,退潮之時,海水在此的沖擊甚為強勁。島嶼南部,沙灘坡度平緩,因此在平潮期,漁民可以涉水半英里去耙扇貝或者撒長網捕魚,直至海水沒過他們的腋窩。淺灘地帶,幼魚成群結隊捕食著水里的小獵物,小蝦向后翻轉著尾巴暢游嬉戲。淺灘區的生物種類豐富多彩,吸引著黑剪嘴鷗每晚離開海岸上的筑巢地來此覓食,它們在水面盤旋著,篩選著自己的獵物。
日落時分,潮水已經退卻了。此時,潮水又漸漸上漲,淹沒了黑剪嘴鷗午后的休憩地,漫過了小水灣,流入了沼澤地。夜晚的大多數時間,黑剪嘴鷗都會去覓食,它們展開纖長的翅膀在水面上滑翔,搜尋著那些隨著潮水游走,流入海草萋萋的淺灘地帶的小魚。因為它們總在漲潮時覓食,黑剪嘴鷗也被稱作“漲潮鷗”。
在島嶼的南部海灘,那里的水深不足成人的一臂,海水緩緩地流過紋路分明的灘底,黑剪嘴鷗開始在淺灘上盤旋,駐守觀望。它以一種奇特而輕盈的姿態翱翔著,向下俯沖,之后又高高揚起雙翼。它的頭壓得很低,這樣,它那如剪刀利刃般的長下喙便能夠刺入水中。
這個長下喙,或者說是分水角,在海灣平靜的水面上劃出一道小小的水紋,水面便開始微波蕩漾起來。微波穿過海水,到達沙質的海底之后又反彈回水里。正在淺灘漫游覓食的鲇魚和鳉魚便收到了這個信號波。在魚類的世界里,許多訊息都是靠聲波來傳遞的。有時候,水波振動說明像小蝦或者槳足甲殼動物這些可以捕食的動物正在上方成群結隊地游走。因此,當黑剪嘴鷗飛過水面時,一些饑餓的小魚便小心翼翼地向水面游去,滿懷好奇。而黑剪嘴鷗在上空盤旋一會兒之后,便會原路返回,在它短上喙迅速張合的瞬間,三條魚就被叼走了。
“啊——”黑剪嘴鷗叫著?!肮」?!哈——!”它的叫聲很刺耳,粗大如咆哮,沿著水域傳播得很遠。從沼澤地那里傳來了其他黑剪嘴鷗的應和聲,仿佛回音一般。
當海水一點一點地漫上沙灘時,黑剪嘴鷗在小島的南部沙灘上來回盤旋,引誘魚兒沿著自己的路徑往水面上游,然后在返回時將它們逮住。在它吃了足夠多的小魚來充饑后,它便拍打五六下翅膀,盤旋飛起,繞著島嶼恣意翱翔。它飛到多沼澤地的東部時,一群鳉魚正在它下面的海草叢里面穿梭。不過它們是安全的,因為黑剪嘴鷗的翼幅太寬大了,讓它無法在草叢中飛翔。
黑剪嘴鷗在居民所修建的碼頭周圍忽然掉轉方向,越過海溝,飛過鹽沼,將其遠遠地落在身后,它在天空中恣意翱翔著,歡欣鼓舞。在那里,它加入了另外一群黑剪嘴鷗的隊伍,它們成群結隊,一起飛過了鹽沼。它們時而仿若夜幕中出現的黑影,時而如同一群鬼魅;就像燕子在空中盤旋一般,露出了白色的胸脯和閃閃發亮的腹部。它們一邊翱翔著,一邊提高嗓音鳴唱著,組成了一支奇異的黑剪嘴鷗夜間合唱團。它們的曲調甚是古怪,時而高昂,時而低沉;時而輕柔得如同哀鳩在咕咕低鳴,時而刺耳得好似烏鴉在啞啞啼叫。整個合唱團的歌聲忽高忽低,忽強忽弱,漸漸地,仿佛遠處傳來的犬吠聲一般,消失于靜謐的夜空之中。
漲潮鷗繞著島嶼飛翔,一次又一次地越過了淺灘地區,往南部飛去。整個漲潮期間,它們會成群結隊地在海灣平靜的水面上覓食。它們喜歡漆黑的夜晚,而今夜厚厚的云朵隔在水天之間,遮蔽了皎皎月光。
海灘上,海水輕撫著一排排不等蛤和小扇貝,發出柔和悅耳的叮當聲。海水輕快地流過成堆的海白菜,喚醒了下午退潮時來此躲避的沙蚤。沙蚤乘著波浪的沖力漂了出來,在回流的海水中仰泳。在海水里,它們是相對安全的,不會受到它們的天敵沙蟹的攻擊,雖然沙蟹悄無聲息,身手敏捷,但是它們一般是夜間才在沙灘上出沒的。
在島嶼周圍的水域里,除了黑剪嘴鷗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生物夜間會在淺灘上覓食。隨著夜色漸濃,拍打著沼澤草的潮水也越漲越高,兩只鉆紋龜悄悄地溜進潮水之中,加入到它們同類的游行隊伍中。這兩只是雌性的鉆紋龜,它們剛剛在高潮線以上的沙灘里產完卵。它們在松軟的沙灘上用自己的后肢刨出了一個深度不及自己身體長度的壺狀巢穴,然后它們在里面產卵,一只鉆紋龜產下了五枚卵,另一只鉆紋龜產下了八枚卵。它們小心翼翼地用沙子將卵覆蓋起來,然后在周圍爬來爬去,撫平沙面,掩藏巢穴的位置。在沙灘上還有不少其他的巢穴,但是沒有一個巢穴出現的時間超過兩周,因為鉆紋龜的產卵季從五月才開始。
當黑剪嘴鷗跟著鳉魚向沼澤地的庇護所飛去時,它看到那兩只鉆紋龜正在淺灘區域湍急的潮水里面游走。鉆紋龜一點一點地咬著沼澤草,幾只爬到扁平葉片上蜷縮著的小蝸牛變成了它們的盤中之餐。有時候,鉆紋龜會游到海底捕食螃蟹。這時,其中一只鉆紋龜從兩根像樁子一樣,插進沙子里面的細圓柱中間游了過去,那其實是“獨行俠”大藍鷺的兩條腿,每天晚上它都會從三英里之外的棲息地飛到這座島嶼上捕魚。
大藍鷺一動不動地站著,脖子向后彎曲,扭向肩膀一側,它的喙時刻準備著,只要有魚兒從它的兩腿之間竄過去,它就一口啄下去。當那只鉆紋龜往深水區游去之時,一只鯔魚被嚇得驚慌失措,急急忙忙地向沙灘游去。目光敏銳的大藍鷺注意到了這一動靜,迅速一啄,一下子就把魚叼住了。它把這只魚拋到空中,接住魚頭,隨即便將整條魚吞了下去。除卻前面捉到了的小魚苗,這是它當天晚上捕到的第一條魚。
高潮線上雜亂無章地布滿了海藻的殘骸、一些樹杈、風干的蟹爪以及貝殼的碎片,而潮水已經快漲到一半的位置了。高潮線之上的沙灘上,傳來一陣騷動,鉆紋龜近期開始在此處產卵。這個季節產下的幼龜的卵要到八月才會孵化,但是許多去年的幼龜仍然藏在沙子里的巢穴之中,尚未從冬眠中蘇醒過來。冬季,幼龜靠胚胎時期剩下的蛋黃養分來生存。有很多幼龜在此期間夭折了,因為冬天很漫長,冰霜深深地滲入沙子里面。那些幸存下來的鉆紋龜也非常瘦弱憔悴,它們在殼里的身體萎縮得很嚴重,比剛孵化出來的時候還要小?,F在它們在沙灘上有氣無力地爬著,而成年的鉆紋龜正在此處產下新一代的幼龜。
大約在潮水漲到一半的時候,鉆紋龜卵床上方的草叢里有了一些動靜,如同微風拂過一般,但是當天晚上卻并沒有起風。沙床上的草叢被撥開了,一只老鼠映入眼簾,它不僅老練狡猾,而且充滿了對血液的欲望,用自己的四肢和粗粗的尾巴在草叢中開辟出一條平坦的小路,然后沿著這條路走到了水邊。這只老鼠和它的伴侶以及其他同類生活在一個漁民存放漁網的舊棚子里面。許多在這座島嶼上筑巢的鳥兒產下的鳥蛋以及雛鳥都會成為老鼠們的珍饈美食,因此它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當那只老鼠從鉆紋龜巢穴旁邊的草叢里探出腦袋,察看外面的情況時,大藍鷺在離它不遠處的水面上忽然騰空而起,拍動著自己強勁有力的雙翅,越過島嶼,往北部的海岸飛去。原來,大藍鷺看到兩個漁民正乘著漁船從島嶼的西端過來了。借著船頭火把的光芒,漁民正在淺灘中用魚叉叉比目魚,一下一下地朝著魚的下方刺去。一道黃色的斑駁光芒在黯淡的水面上移動,引導著漁船前進。船只行進時,水面泛起了道道漣漪,朝著岸邊蕩漾而去。沙床上方的草叢里,老鼠的一雙眼睛綠光閃閃,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直到漁船駛過南部海岸,往小鎮碼頭前進。這時,這只老鼠才從小路上悄悄溜回沙灘。
空氣中充斥著濃郁的鉆紋龜和新產下的鉆紋龜卵的氣息。這只老鼠興奮極了,一邊四處嗅來嗅去,一邊吱吱地歡叫。它開始掘沙,幾分鐘就發現了一枚卵,它刺穿了蛋殼,吸食了蛋黃。然后,它又發現了兩枚卵,它本打算吃掉它們的,但是它聽到附近沼澤草叢里面有動靜——一只年幼的鉆紋龜正掙扎著從潮水中爬出來。它本藏身于根莖和泥土交纏在一起的草叢中,但現在潮水卻淹沒了這里。一個黑影穿過了沙灘,越過了潮水的旁支分流。這只老鼠抓住了年幼的鉆紋龜,用牙咬著它,叼著其前行,穿過沼澤草地,來到了更高一些的沙丘上。它全神貫注地啃咬著幼龜薄薄的龜殼,絲毫沒有注意到潮水正悄悄地涌上來,漸漸地淹沒了沙丘。就在此時,涉水回到島嶼海岸的大藍鷺恰巧發現了這只老鼠,一口便咬了下去。
除了海水流動的聲音和水鳥的叫聲之外,那天晚上幾乎沒有其他的聲響。風也睡著了。水灣那里傳來了海浪拍打沿岸沙灘的聲音,但是遠處的大海也異常安靜,微弱的海浪聲如同嘆息一般,仿佛大海在海灣外面睡著了一樣,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
只有最靈敏的耳朵才能聽見寄居蟹拖著自己的貝殼房子沿著海岸線上方的沙灘前進的聲音:這只小精靈拖著腳在沙灘上走著,當它拖著自己的貝殼房子碰到了其他的貝殼房子時,沙礫就會摩擦作響。也只有最靈敏的耳朵才能聽出濺起的小水滴落下的叮咚聲,就像小蝦被海里的魚群追逐,縱身躍出水面所激起的小水花一樣。但是,夜間島嶼的聲音、海水的聲音以及海岸的聲音卻一直未曾被人注意到。
陸地上也寂靜無聲。只能聽到一種昆蟲發出的微弱的顫音,這是石鱉所鳴奏的春之序曲,之后它會用綿綿不絕的奏鳴曲向春日的夜晚致敬。雪松上睡著的鳥兒——寒鴉和嘲鶇——在睡夢中呢喃低語,時不時醒過來,彼此之間迷迷糊糊的唧啾幾聲。大約午夜時分,一只嘲鶇幾乎鳴唱了有一刻鐘,將白天自己聽到的所有鳥兒的歌聲都模仿了一遍,同時還融入了自己的顫音、笑聲和口哨聲。然后,它自己也安靜下來,整個夜晚便又只剩下大海和海浪聲。
那天晚上,有許多魚從海峽的深水中游過來。它們腹部圓潤,魚鰭柔軟,全身布滿了大片的銀鱗。這是一群剛剛從大海洄游至此產卵的西鯡。它們已經在水灣的海浪線外待了好幾天了。今晚,乘著上漲的潮水,它們游過了那些指引漁民從海峽外面回來的浮標,穿過了水灣,正通過海峽橫渡海灣。
夜色漸深,潮水向沼澤地的高處逼近,向河流的河口處流去。銀色的西鯡加快了它們的動作,摸索著往鹽分較低的水流游去,這是通往淡水河流的路徑。河口很寬,水流緩慢,比海灣的狹長地帶要略寬一些。河口的岸邊鹽沼遍布,沿著蜿蜒的河道一路向上,遠處,奔流不息的潮水以及水中苦澀的味道都說明這一切源自于海洋。
一些洄游的西鯡只有三歲,這是它們第一次回來產卵。還有一些則比它們大一歲,是第二次洄游到這條河上游產卵。這些西鯡都是很聰明的,它們不僅能判斷河流的方向,也能應對時不時在河流中出現的陌生的縱橫交錯的漁網。
那些年幼的西鯡對河流的記憶是非常模糊的,這里我們說的“記憶”可以稱之為感官的強烈反應,因為西鯡精巧的魚鰓和敏感的魚側線能夠感知到河水鹽分的減少以及流向陸地的河水的流速和振幅的變化。三年前,它們離開了這條河,順流而下直到河口,在蕭瑟的秋季來臨之時游入大海,那個時候年幼的它們還沒有人的手指長。之后,它們便忘記了這條河,在海里到處游蕩,捕食著小蝦和片腳類動物。它們涉足的區域如此之廣,路線如此之曲折,沒有人可以追尋到它們的蹤跡。或許,它們藏在遠離海面溫暖的深水區過冬,在大陸架邊緣的朦朧暮色中休憩,偶爾膽怯地在只有黑暗和寂靜的深海邊緣游走。或許,在夏季它們會游到遠海,捕食海面上豐富的生物,閃閃發光的魚鱗盔甲下面會增加一層又一層雪白的肌肉和肥美的脂肪。
當地球第三次穿過黃道帶的時候,西鯡沿著只有它們自己知道,并且只有它們自己才能通過的航道徜徉前行。到了第三年,海水由于太陽南移而逐漸變暖,西鯡受到種族本能的驅使,便返回它們的出生地去繁衍后代。
現在洄游過來的魚兒大多數都是雌性,它們懷著待產魚卵,看起來大腹便便。此時已經是繁殖季節的末期了,大量洄游產卵的魚群已經離開了。最先游到這條河里的雄魚,已經到達產卵地,并且排下精子。在首批抵達此處的西鯡中,有一些魚兒沿著河水逆流而上,游了一百英里,到達了河流尚未成形的發源地——一片幽暗的柏樹沼澤地。
每條待產的雌魚在繁殖季節會產下超過十萬枚魚卵。在這些魚卵中,或許只有一兩枚魚卵能夠孵化成小魚,在危機重重的河流與海洋里面得以存活,并及時洄游到出生地去繁殖產卵。正因為大自然這種無情的選擇方式,物種的規模才能保持穩定。
住在島上的一個漁民在傍晚時分就外出撒網了,這個刺網是他和鎮上的另一個漁民所共同擁有的。他們以幾乎和河流西岸垂直的角度將這個大漁網固定起來,并且使其在河流中充分延展開來。當地漁民有一個代代相傳的秘訣:從海灣的峽道游過來的西鯡在進入河口淺灘之后,由于水道封閉,通常會被堵在河流的西岸。因此,河流西岸布滿了像建網一樣的固定漁具,而那些使用移動漁具的漁民則要激烈地爭奪所剩無幾的幾個地方來撒網。
今晚安置好的刺網上方,是建網長長的網墻,它被幾根柱子牢牢地固定在松軟的河床之上。一年前,使用建網的漁民還和使用刺網的漁民為此事吵了一架。因為使用建網的漁民發現使用刺網的漁民把刺網布在建網的正下游,攔截了大部分的魚,而那些西鯡本應該是他們的網中之物。使用刺網的漁民寡不敵眾,在接下來的捕魚季里轉移到河口的另一個地方捕魚。在那里捕到的魚兒少得可憐,于是使用刺網的漁民憤懣地咒罵著使用建網的漁民。今年,他們則試著在黃昏時分撒網,在黎明到來之前收網。他們的對手建網漁民一般在日出之時才去察看漁網,而在那個時候,刺網漁民早就把漁網收好放到漁船上,將船駛到了河流下游了,沒有什么可以證明他們在哪里捕過魚。
大約午夜時分,潮水即將漲到最高水位,浮標線開始上下搖擺,原來是刺網捕獲了第一批洄游至此的西鯡。浮標線劇烈振動著,好幾個軟木浮子都被拽到水面下。這條四磅重的西鯡,一頭扎入刺網的一個網孔里面,正在掙扎脫身。當它朝著刺網猛撲的時候,刺網上繃緊的環形線圈已經滑到它的鰓蓋下面,緊緊地勒住了它纖弱的鰓絲;它再次猛撲,想要擺脫這個令它疼得火辣辣的、快要窒息的頸圈。對它而言,這個頸圈仿佛一個無形的鉗子,卡得它動彈不得,既無法繼續往上游,也無法往回游,去自己已經離開的海里尋找避難之所。
那天晚上,浮標線上下搖擺了好多次,很多魚都被刺網困住了。其中,大部分的魚都因為窒息而慢慢死去,因為魚呼吸時,會通過嘴巴將水流吸入,然后再通過魚鰓將水排出,而刺網的網線則干擾了鰓蓋有節奏的呼吸運動。浮標線有一次晃動得非常劇烈,而且被拽到水下大概有十分鐘。那是一只,當時它正在水下五英尺的地方快速追逐一條魚,穿過刺網時,肩膀就被卡住了。它猛烈地揮動翅膀,撲騰著蹼,掙扎求生,但還是緊緊地被漁網纏繞著。這只很快就被淹死了。它的身體死氣沉沉地垂掛在刺網上,旁邊是二十來條銀色魚兒的尸體,它們的魚頭都朝著河流上游的產卵地,在那里,最早到達的那批西鯡正在等待著它們的到來。
當最開始那五六條西鯡落入漁網之時,生活在河口地帶的鰻魚就覺察到一場饕餮盛宴即將來臨。從黃昏時分開始,它們就蜷著身子沿著河岸滑動著,將吻部探入蟹洞,獵捕它們所能抓到的任何小型水生生物。鰻魚在一定程度上是靠自己的勤勞捕食生存的,但是它們也會在恰當的時機變成強盜,掠奪漁民刺網里面的獵物。
河口地帶的鰻魚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雄性的。幼鰻是在海里出生的,當它們從海里游到此處時,雌性鰻魚會逆流而上,到達河流和小溪里面,但是雄性鰻魚則會一直留在河口地帶,等待它們未來的伴侶長得圓潤豐滿后回到河口與它們再度團聚,然后它們一起游回大海。
鰻魚從沼澤草根下面的洞里面探出頭來,輕輕地前后搖擺著身體,急切地品嘗著吸入口中的水,它們敏銳的感官一下子就覺察出水里魚血的味道,這血是被漁網困住的西鯡在掙扎求生時從魚鰓里流出的鮮血,慢慢擴散到水里的。鰻魚一條接一條地從洞穴里面溜出來,尋著水里的血腥味一路前行,直奔漁網。
鰻魚在那天晚上大快朵頤了一番,因為漁網里面困住的魚大部分都是待產的雌性西鯡。鰻魚用鋒利的牙齒咬破魚腹,將魚卵盡數吞下。有時候,它們會把所有魚肉也吃得一干二凈,最后只剩下魚兒空空的皮囊,以及一兩條困在里面的鰻魚。像鰻魚這種劫掠者,無法活捉在河里恣意暢游的西鯡,所以它們享用此等盛宴唯一的機會便是去刺網里面搶奪。
隨著夜色漸深,漲潮期也過去了,逆流而上的西鯡也慢慢變少了,再也沒有被刺網捕獲。那些在退潮之前就被困住的西鯡里面,有一些被卡得不是很牢固,借著回流入海的潮水,擺脫刺網,重獲自由。這些逃出刺網的西鯡,有的被建網的網墻所誤導,沿著小孔的漁網網墻游到了建網的中心,隨即落入網套,被困其中;但是大部分從刺網中逃出來的西鯡都會繼續逆流而上,游了有幾英里,如今正在休憩,等待下一次漲潮。
當漁民提著燈籠和一對船槳從漁船上下來時,島嶼北部海岸碼頭上的木樁露出兩英寸濕濕的水位標志。漁民的靴子踩在碼頭上的砰砰聲、將船槳放入槳架里的嘎吱聲以及漁民駕船劃過海溝前往小鎮碼頭去接自己的同伴時,船槳濺起水花的嘩啦聲,這些聲音打破了夜晚的寧靜。之后,這座島嶼再次沉寂下來,繼續等待著。
雖然東方依然還沒有晨光,但是海水和天空中的黑暗卻很明顯淡化了,仿佛此時殘留的黑暗不像午夜時分的那般堅不可摧、難以穿透。一陣清新的海風從島嶼東部吹過來,吹過海灣,拂過漸漸遠去的潮水,漾起粼粼微波,輕拍著沙灘。
大部分的黑剪嘴鷗已經離開了海灣,順著海灣口返回到外部海岸了。只有最初的那一只黑剪嘴鷗留了下來。它繞著這座島嶼翱翔,時而飛到沼澤地上空,時而飛到布滿捕捉西鯡漁網的河口地帶。飛行之旅的范圍甚是寬廣,但它似乎對此永遠也不會感到厭倦。當它又一次穿過海溝往河口地帶飛去的時候,天已經亮了,能夠看到兩個漁民正駕駛著漁船往刺網的浮標線旁邊的位置???。白色的薄霧在海面上漂浮著,繚繞在漁民身旁,他們此時正站在船上使勁兒拉刺網末端的錨線。錨被拽出來時,順帶還扯出了一把川蔓藻,之后錨便被擱到船艙底部。
那只黑剪嘴鷗貼著水面飛翔,飛過上游大約一百英里后,掉轉方向,在沼澤地上空繞了一大圈,最后又再次飛回河口地帶。清晨的薄霧里摻雜著強烈的魚腥味兒和水藻的氣息,漁民的說話聲也在水面上清晰可聞。他們一邊咒罵,一邊努力撈起刺網,把漁網上捕獲的魚兒解下來,然后將濕淋淋的漁網堆放到漁船平坦的底板上。
那只黑剪嘴鷗經過漁船之后,拍打了五六下翅膀繼續飛翔著。其中一個漁民猛地將什么東西狠狠地拋了出去,那是一個魚頭,上面似乎還連著一根結實的繩索之類的東西。那其實是一條待產的大西鯡的骨架,在鰻魚的饕餮盛宴之后,除了魚頭,剩下的就只有這些了。
黑剪嘴鷗又一次飛到河口地帶的時候,它遇到了漁民。他們正趁著潮水退潮,駕著船往下游駛去,船上的成堆的漁網下面壓著五六條西鯡。其他的西鯡都已經被鰻魚啃咬而空,只剩下魚骨架了。海鷗已經在安置過刺網的水域上方聚集起來,歡欣尖叫地享用著漁民扔出船外的西鯡的殘骸。
潮水正在迅速消退,穿過海溝,奔流入海。當東方的晨光穿過云層,迅速灑滿海灣的時候,這只黑剪嘴鷗轉過身來,追隨著急速消退的潮水,向大海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