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垂星正如其名——在星球的任何一個角落，傍晚或者黃昏，均可見紅色太陽壓在地平線上，占據整個天邊。正午時分，巨大的太陽高掛空中，體積十分巨大，幾乎能夠遮蔽天空的三分之一——天垂星的太陽，是一顆紅巨星。

此刻，紅色巨星隱沒在星球的另一側。夜幕下，軌道上大大小小的飛行器閃爍著各式各樣的光芒。大量的光線從星球上溢出，在掛滿彩燈的天空下形成一片朦朧的光暈，那是天垂星的城市夜空。無數的亮點遍布整個星球，其中最亮的一個，體積龐大，周圍密密麻麻圍繞著小亮點，致密而有序的線條在其間穿針引線，讓整個地區仿佛光線織就的線團。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高高聳起的一道光柱，從亮點升起，直入高空，光柱由下向上逐漸變成一道細線，不斷延伸，它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太空平臺，同樣燈火輝煌。許多飛船正在出入，更多的飛船層層疊疊、井然有序地停泊在卡位。平臺是扁平的長方體，飛船依附在背離行星的那一側。面對星球的一側，除了橫跨十三萬千米、把平臺和星球聯系在一起的軌道，只剩下少量巨大的透明艙。這是休息和觀景的勝地——第一宇航中心腹艙。古力特正在這里。

古力特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中，他的腰桿挺得很直，根本沒有碰到靠背。鋼鐵脊背，人們私下這樣稱呼他。這個綽號從他的祖父開始流行，幾乎成了古家的代名詞。古家的人在所有的場合都保持腰桿挺直，即便在這樣一個觀景勝地也是如此。

古力特正看著外邊。璀璨的天垂星夜景并沒有引起他的興趣，他只是盯著遠處不起眼的一個小亮點。那是一艘飛船，正在一條遠軌道上，和第一宇航中心遙遙相對。那是他的飛船——“重裝甲”號。古力特的心情有些沉重，既不是因為治理委員會的咨詢，也不是因為凱特再次要求他離開“重裝甲”號，而是因為天垂星沙達克單獨召見了他，并且告訴他，“天狼星”號可能只是一個糟糕的開始。一個糟糕的開始——這和凱特的設想相去甚遠。凱特是對的，那艘小小的飛船上承載著驚人的秘密。然而，秘密之后還有秘密，沙達克的話語猶在耳邊，他仿佛看見自己正站在一扇大門邊，大門正緩緩打開，里邊漆黑一片。雷電家族在醞釀什么？他們費盡苦心，又想掩飾些什么？

一個衛兵悄無聲息地漂浮過來，手中拿著電話，“船長，您的電話。”

古力特有些意外，他扭頭看了衛兵一眼。

“您的電話。”衛兵說，“最高密級。”

古力特伸手接過電話，讓衛兵回避，他看著衛兵關上門，然后把電話放在嘴邊，“我是古力特。”

“古力特，我是休斯敦。”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男聲，凱特的父親，他的岳父。

“休斯敦閣下。”他禮貌地說。

“凱特今天不回‘重裝甲’號，她媽媽來了，她們母女要好好聚一聚。”

“好的。”

“‘天狼星’號的事，事關重大，你必須確保消息沒有一絲一毫的泄露。”

“沙達克已經通報了事件。”

“沙達克那兒你不用擔心，‘重裝甲’號上的人必須保守秘密。”

“這我會做到。”

“雷電家族送回了膠囊船，他們希望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他們會派遣一個特使前來。”

“好。”

“戰爭正進行到緊要關頭，從熊羆城到天垂星，一路都不安寧，我們需要確保安全。”

“您的意思是……？”

“你有什么看法？”

古力特微微思忖，“我想最好還是我們把人送過去。這是他們無法拒絕的理由，我們可以有一個好機會去試探虛實。”

“這是個好主意……你覺得什么人選比較合適？”

“您可以挑選合適的外交官，我對這些人不很熟。”

“他們都不頂事。我和沙達克談過，他認為最合適的人是你。”

“我？”古力特有些意外，沙達克會見了他，告訴他一些讓人震驚的消息，僅此而已。“您的意思是讓我帶著‘重裝甲’號去出訪？”

“你可以帶著‘重裝甲’號出訪，但雷電家族恐怕等不了。[4]”

“我明白，我會和沙達克[5]商量。”

“你帶著人先去，最重要的是人證。”

“我明白，我會做的。”

“答應得很爽快！”

“既然您和沙達克都這么認為，我當然不能推辭。”

電話里傳來一陣沉默，最后休斯敦公爵開口道：“你要小心些。我已經提議由科尼爾艦隊負責把人證送往熊羆星，但是他們指定要求你前往，這里邊可能會有某種原因。”

原來如此，一切都已經被安排妥當。古力特明白自己并沒有選擇的權利。他也并不需要選擇，什么樣的做法對科尼爾最有利，他就會去做。他想了想，說：“那艘小飛船還有那個船長該怎么辦？他們不是‘重裝甲’號的在編人員。按照正常程序，他們已經可以自由行動，并且要在七天內離開科尼爾。”

“不需要那么死板。問一問沙達克，根據星際援救條例，他們有義務配合調查。請他們去一趟熊羆星，這不是特別為難的事。”

“我好像聽凱特說過這么回事，那是叫……轉移裁判權？”

“是的。”

“好的，我明白了。我會讓沙達克準備。”

“這樣最好。”電話那邊微微沉默，“古力特，你希望留在星球上，還是飛船上？”

“我會找機會留在天垂星。”古力特沒有絲毫猶豫。

“但是你們家族世代從軍，幾百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艦隊。”

古力特沉默不語。

“我明白這讓你為難，我不應該要求你這么做，但是你知道，凱特是我唯一的女兒。她母親還希望退休之后和女兒一起生活，一艘飛船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合適的養老地。”

“我明白，閣下。我會在星球上定居下來。”

電話那邊微微嘆了口氣，“好吧，也許環形世界是一個折中選擇。”

談話結束，古力特收起話機。他解開束帶，讓自己漂浮起來，順著牽引桿移到巨大的玻璃幕墻前，緊貼著玻璃。他正俯視著一個無底深淵，淵藪中星星點點的燈火四處漂移。更遠處，是燦爛的星群，繁星點點，即便在天垂星強烈的燈火映襯下仍舊清晰奪目。

這就是他的家鄉，星域的巡邏兵永遠生活在群星之間。

為了凱特。他默默地想。他會放棄巡邏兵生涯，在天垂星找到一個體面的職位，定居下來。他答應凱特和她的父親會這么做，這個承諾終究有兌現的一天。只是他沒有想到會來得這么快。他的兄弟姐妹會怎么看待這件事？在弟弟們眼中，他一直是家族最好的榜樣，是他們效仿的對象；老父親一直認為他是古家最合格的繼承者，為此讓他繼承了“重裝甲”號，這艘飛船幾乎是古家榮譽的象征……一切卻都要改變了。

天垂星沙達克的委托讓他受寵若驚，他知道這是因為古家一直都是星域巡邏者的緣故，也好，至少眼下，凱特的要求與此并不矛盾。

古力特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仔細考慮了一會兒，決定和沙達克談談。

他掏出電話，撥了兩個數字。

“沙達克。”

“是的，船長。”

“加密信道。”古力特說完關上電話，他打開了頭腦中的一個開關，沙達克馬上接入進來。

“沙達克，休斯敦公爵要我去一趟熊羆城。”

“你接受了任務？”

“是的。有什么建議嗎？”

“雷電家族正在和達門塔星域作戰。雖然俄羅斯承諾和我們結盟，我們仍舊需要一支戰略機動力量保衛后院。”

“是的，所以我不會帶著‘重裝甲’號前去，我單獨去。”

“這不行，船長不能擅離職守。”

“‘重裝甲’號來去需要六個月，事情拖不了那么久。我用一艘小飛船，只要十多天，達門塔人不會有什么機會。”

“這樣，風險就都轉移到了你個人身上。如果作最壞的預測，俄羅斯不需要和我們公開翻臉，他們只需要裝聾作啞，甚至偽裝丟失了圣彼得星門，而達門塔的飛船通過圣彼得星門，只需要六十五天就能抵達天垂星。如果你能夠在二十天內返回，系統性風險很小。但是，從這里到熊羆星，途中遭遇意外的可能性不小。因此，整個假設的前提風險仍舊很大。我不得不提醒你三三艦隊在整個格局中的重要地位，‘重裝甲’號是三三艦隊的中樞，而你是‘重裝甲’號的船長。”

古力特略為沉默，他飛快地權衡各種可能性，“好的，我會仔細考慮。另外，我想請教你，是否可以執行轉移裁判權？”

“你是說把‘天狼星’號的裁判權轉移到雷電家族？”

“是的。”

“雷電家族有兩名最高委員會成員，他們有資格組建前線聽證。‘天狼星’號是在執行軍事任務過程中截獲的，法規上允許這么做。這只能由船長提出申請，最高委員會裁決通過，那么所有的相關人員，資料都會被轉移到雷電家族組建的前線聽證。”

“你能幫我馬上提出申請嗎？”

“可以。這么說你已經決定前往熊羆星。”

“是的，我必須去。”

“如果只是移交證據，船長不需要親自出馬。孤身冒險，這不是你的風格。是不是為了凱特，你需要和雷電家族進行一些秘密交流？”

古力特感到臉上微微一熱，沙達克說出了部分事實。他突然覺得有些忸怩，他一直把沙達克當做一個長輩，一位知識豐富的導師，當沙達克直白地說出實情時，他突然意識到沙達克是另一種存在。他很快撫平了這稍稍的不安情緒。

“沙達克，這不僅僅為了凱特。雷電家族宣稱他們一直在尋找‘上佳’號，根據布丁從‘上佳’號上得到的情報，這艘飛船應該就是在熊羆星失蹤的。雷電家族可能一直在熊羆星做些什么。我們需要了解他們到底在做什么。”

“這是某種可能，如果屬實，那么雷電家族加入科尼爾星域別有所圖。我同意這個看法，搞清楚真相有助于科尼爾的安全。但你親自前往風險太大，如果你堅持必須如此，我必須向天垂星咨詢。”

“好的。”

沙達克退出了通訊。

古力特仍舊貼在玻璃上。他喜歡失重，沒有一切約束，也沒有一點依靠。然而他不能更多停留，一切都必須按照最緊張的行程來安排。他最后看了一眼天垂星，星球邊緣已經露出第一縷陽光。他伸手輕推，身體保持著挺直的姿勢，緩慢地向后漂動。身后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古力特的身子緩緩地退入門內，他抓住牽引桿。衛兵正等在這里，古力特向他點頭示意。兩個人一起進入增重艙。

宇航中心的增重艙很寬大，至少可以容納三十個人。每一個落腳點都用黃色清晰地標示出來，兩邊各有扶手，可以讓人穩定身體。和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這里居然還有座椅，套著綢緞。古力特來過這兒許多次，還是第一次見到配備座椅的增重艙，據說這主意來自宇航局的新任局長，他說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讓人們感覺舒適。

古力特沒有坐下，他選了一個黃色落腳點站定。衛兵在他身邊。

重力從無到有，緩緩增大，腳下逐漸變得沉重。叮當一聲響起，他們回到了常重力世界。

古力特皺皺眉，他習慣了“重裝甲”號上的三十秒增重，這樣輕柔的增重過程反而讓他覺得不適應，據說這也是新任局長的新舉措。通向內部的艙門打開，古力特快步走出去。

有人正站在艙門口，古力特快步走過。他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扭頭向那人看去。這個人穿著一種奇怪的衣服，褐色的上裝，看不出什么質地，青色的褲子，一眼看上去也很古怪。古怪的人也正打量著古力特，四目相對，他突然開口：“你是古力特船長？”

古力特停下腳步，轉身正對他。

“我叫木藤三，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對方自我介紹，滿臉堆笑，語調中帶著熱切的真誠。

古力特仿佛冰墻一般無動于衷，冷冷地再次打量這個自稱木藤三的人。

木藤三微微一怔，馬上恢復笑容，“我來自天行者太空城，是專程來找您的。我是一個很棒的機械專家。”

“你找我有什么事？”

“‘重裝甲’號從小就是我最向往的飛船。我是看著你們的傳奇長大的，所以非常仰慕。我也知道這是科尼爾星域最好的飛船，最大，最先進，舉足輕重，而且是三三艦隊的旗艦。你們的飛梭最近剛進行過更換，是飛星公司最新的產品……”

“對不起，請直說你的目的。”古力特并不友好地打斷了他。

“哦，我是說……”木藤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是否能在您的飛船上服役？我是很棒的機械師。”

古力特搖頭，“不行。”他說得很輕，但是不容置疑。說完之后轉身就走。

“等等……”木藤三慌忙喊道，他猶豫一下，“我的叔父，木藤原，他是宇航局的局長……”

木藤三沒有再說下去，他從古力特的眼神里讀出了某些東西。

“這就是你能在這里等著我的原因？不要這樣做。如果你真想到‘重裝甲’號來，一個月以后有一次招募。軍人可不是一個好職業，哪怕是機械專家。”古力特的話很硬，很堅決。

古力特說完轉身走了。木藤三似乎想說些什么，然而古力特快步走開，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

木藤三目送著古力特和衛兵的身影消失在通道轉彎處。突然，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