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隼”號是一艘奇特的飛船，至少在李約素的眼中如此。它是一個純粹的球體，沒有舷窗，沒有儀器，黑色表面，它吸收所有的光線，于是沒有立體感，看上去就像一個黑森森的洞驀然出現在發射艙里。

李約素站在高處，正隨著電梯緩緩降落。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艘船，有些疑惑。“這就是‘天隼’號？”他問沙達克。

“是的。”

“這飛船看上去真奇怪。”

“這是最好的偵察飛船。我給它做了一點小小的改進。”

“它是全隱形的？”

“是的。”

“我聽說過這種飛船，原來是這樣。”

李約素向前走了幾步，他幾乎貼在船體上，巨大的球體給人一種壓迫感，仿佛隨時會滾過來，把人擠成肉醬。李約素伸手觸摸，飛船的殼體摸上去不像金屬，質感粗糙，仿佛他在林園發現的石頭，然而觸手溫暖，略有彈性，又有幾分像是柔軟的織物。這真是神奇的東西！

“看上去很酷，但我怎么才能進去？”

黑色球體的腹部突然裂開，光線泄露出來，一道舷梯緩緩落下，正好落在李約素身邊。

李約素抬頭，一個身影站在舷梯上，逆著光線，看不清臉。

“你好，李約素。”聲音很熟悉，然而李約素想不起是誰，他盡量瞇著眼睛，試圖看清楚對方。

“我是古力特。上來吧。”

李約素繞過去，走上舷梯。他三兩步就走到了古力特身邊，古力特轉身進了船艙。

船艙很小，大小和“天狼星”號的控制艙相仿。然而每一樣東西都透著簡潔，圓滑的線條充滿艙室的每一個角落，從控制臺到艙門，一切都如此。這里沒有屏幕，幾張椅子分散在四處，椅子固定在地板上，然而可以自由轉動。

艙里有三個人。古力特走向自己的椅子，其他兩個人正看著李約素，其中一個是那個失去記憶的雷電家族青年，另一個是一名軍官。

古力特坐下，看見李約素還在門口站著，“進來吧，我們馬上就要出發。”

“我想我應該和‘天狼星’號一道過去。”

“‘天狼星’號速度太慢，我們要趕時間。沙達克會安排把它送過去。”

“那我和‘天狼星’號一起走。”

古力特微微皺眉，“沙達克告訴我，你同意和我們一起前往。”

“是的，但是現在我覺得和‘天狼星’號一起走比較好。”

“現在是戰爭時期，‘天狼星’號不太安全。飛船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

“布丁呢？他應該是最重要的證人之一。”

古力特下達指令：“歌利亞，讓布丁出來。”

“遵命，指令長。”歌利亞的聲音響起來，他的聲音和沙達克有些類似，然而能明顯聽出不是同一個虛擬人。他是“天隼”號的中樞。

“船長，我在這里。”李約素聽到了布丁的聲音，有些驚喜，“他們把你從‘天狼星’號上挪出來了？”

“快進來，我們要出發。”古力特催促他。

李約素走進艙內，在余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布丁，你還好吧？”

“船長，我很好。你知道嗎，我去了一趟天垂星，真是太棒了！”

“你降落了？”

“沒有，只在第一宇航中心。”

“布丁，我們準備出發。歌利亞需要全部控制，你要暫時封閉。”古力特打斷他們。

“我明白，大人。”布丁說。

李約素不滿地看了古力特一眼，但沒說什么。

舷梯閉合。李約素驚訝地發現，飛船的內部空間發生了一些改變，墻壁向后微微移動，空間變得更加開闊，四把椅子也隨之更加分散，在飛船中央留下很大一塊空白區域。

“飛船即將進入減重。”歌利亞宣布。

“人員就位。”

座椅下方伸出兩只金屬臂，穿過腰間，把人穩穩地固定在座椅上。“天隼”號是小飛船，沒有重力控制裝置，沙達克正控制著發射艙的空間形態，讓它逐漸過渡到平坦真空，重力正隨之逐漸逝去。

“重力釋放完畢，進入發射程序。”

“發射倒計時。”

突然間，艙室中央投射出一道巨大的藍色光柱，全息畫面展示在每一個乘員眼前。

“重裝甲”號的發射艙門正緩緩打開，露出外邊無盡的漆黑夜空，還有如鉆石般璀璨的星星。

沙達克的聲音響起來：“諸位，發射馬上就要進行。銀河在上！”

古力特代表所有人回應：“銀河在上。”

“天隼”號噴射出熾熱的火焰，激射而出。它快速地遠離“重裝甲”號，中央光柱的鏡頭迅速拉遠，“重裝甲”號的全貌逐漸顯露出來。它仿佛一只碩大的鋼鐵甲蟲靜靜蟄伏，背部和側面的甲殼發出淺淺的光輝。側面中線以下，是一列或亮或暗的點，那是發射艙，“天隼”號三十秒前正是從其中的某一點脫離。一個小小的亮點在長列中出現，很快脫離，飛快向“天隼”號逼近，那是另一艘飛船。

再遠處，是藍色透亮的天垂星，恒星位于左上方，呈現出柔和的紅色。細小的亮點布滿整個天宇，某些靜止不動，是遙遠的星辰；更多的亮點到處移動，是各種飛行器。天垂星的天宇一貫如此繁忙。

緊跟而來的飛行器靠近“天隼”號，在中央投影中已經可以看清模樣——那是飛梭，碟形飛船，不是一架，而是三架，它們靠得很緊，幾乎首尾相連。

三架飛梭散開，把“天隼”號包圍在中央，隨著“天隼”號一同前進。

“船長，護航編隊就位。云雀小隊，卡特·瑞克森報告。”

“謝謝，上尉。歌利亞將全權指揮所有行動。”

“上尉，保持編隊飛行。三分鐘后‘天隼’號將進入彈跳模式，我會通知你們撤離。”歌利亞有條不紊地進行指揮。

“彈跳準備倒計時，六十。”

“空間波動加載完畢。”

“云雀小隊，撤退。”

“下潛模式完成。”

“彈跳準備倒計時，三十。”

“波動引擎啟動，能量放射預備。”

“計算空間波動峰值。”

“淼空間通道計算完畢。”

“彈跳倒計時，十，九，八……”

一瞬間，飛船內一片黑暗。

“彈跳成功。”歌利亞宣布。

光亮恢復正常。天垂星已經失去蹤影，不遠處有一顆褐色星球，那是一顆氣態行星。歌利亞飛快地把中央恒星顯示在全息投影中。一顆小小的矮星，黯淡無光。

“指令長，根據標準鐘信號，彈跳耗費標準時間三十二小時。請求時間校準[6]。”

“批準校準。”

“‘天隼’號將在三個小時后繼續彈跳。”

指揮艙里安靜下來。

李約素打破沉默：“這個星系叫什么？”

“這個星系沒有名字，只有編號：QB0。”

“QB0，這有什么含意嗎？它應該有個常用名。”

“QB是序列，0表示這個星系不存在可開發行星。這個星系在科尼爾星域邊緣，沒有開發價值，因此并沒有常用名，僅在星系全表上有編號。”

“哦。”李約素聽得頗有興趣，猛然間他想起“上佳”號失事時所處的星系，他們在RH149遭遇襲擊，他脫口而出，“你知道RH149嗎？你的星系全表上有RH149嗎？”

“有……”歌利亞回答。

“歌利亞，我會和李船長談這個問題，你不需要解釋。”古力特打斷了歌利亞。

李約素扭頭盯著古力特。

古力特點點頭，“我們有三個小時，可以詳細地談談這個。”

李約素聳聳肩，做出一個無所謂的表情。

“歌利亞，讓布丁出來，你在兩個小時之內不需要全面控制。”

“遵命，指令長。”

布丁馬上蹦了出來，“啊……船長，我在這里，我可以看見你。”

“嗯，布丁，安靜一點，古力特船長有故事要講給我們聽。”

“我所說的是關于這次出訪的重要信息，你們作為當事人，必須清楚明白，擺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次簡單的出訪。”古力特表情嚴肅。

“天垂星沙達克和我有過一次談話。他認為這次事件并不是偶然事故。有兩個疑點，宇宙星圖里有許多RH149。最早的開拓時期，每個星域自行其是，有許多星球重名。但是，‘上佳’號失事的RH149，很可能就在科尼爾星域。我們的星系表里并沒有RH149這個星系，但是雷電家族所制作的恒星全表中有，那就是雷霆星系，雷電家族的熊羆星正好就在那里。”

“你是說雷電家族知道些什么。”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說。

“是的，沙達克不認為這是簡單巧合。你是雷電家族的人，但是作為事件的幸存者，你有知情權，這是一個簡單事實，誰都不能否認。”

“我的身份已經丟失在銀河深處，我只是一個災難中的幸存者，我會努力尋找真相，但不會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場上看待問題。”

“這樣最好。歌利亞，星圖。”

精致的星圖展現在大家眼前，古力特的指間發出一道紅光，指向某個位置，“這是眼下‘天隼’號的位置。這兒，是RH149，我們的目的地，熊羆星，雷電家族會在那里歡迎我們。”

熊羆星和“天隼”號遙遙相隔，星星在其間閃耀。一條紅色的線從“天隼”號出發，不斷延伸，沿途連接許多亮點，最后停留在熊羆星所在。

“‘天隼’號單船跳躍，一次跨越十五光年左右，途經十三個星系。”

“為什么不用星門呢？至少，福特林斯星門的位置就很合適。”李約素問。他辨認出福特林斯，這是科尼爾的重要軍事基地，擁有大型星門，穿越福特林斯星門是一條最快捷的途徑，然而“天隼”號卻把它繞了過去。

“‘天隼’號是快速飛船，使用星門可以降低能量消耗但并不能使它更快。而且這是絕高機密，我們要避免任何人的注意。”古力特沒有多說。作為三三艦隊的最高指揮官，離開艦隊前往雷電家族的領地，這樣的行動很蹊蹺，容易引發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他沒有解釋這一層，只是看著自己的聽眾，觀察他們的反應。他們顯然對于天垂星的政治現實和軍事態勢都毫無興趣。

“另一個疑點是什么？”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問。

“這是更大的疑問。”古力特的手指間有些動作，星圖急劇地收縮起來，展示出更大更空曠的星域。這幾乎是科尼爾星域的全圖，還包括了俄羅斯星域和達門塔星域的一部分，俄羅斯星域呈淺淺的藍色，而達門塔的疆域則用淡淡的紅色表示。天垂星閃閃發亮，從星圖上看，天垂星幾乎就在俄羅斯星域的邊緣，而達門塔星域的疆域則呈現細條狀，從熊羆星到天垂星，科尼爾和達門塔緊密接壤，只是到了天垂星附近，俄羅斯星域才將雙方隔離開。

科尼爾和達門塔邊界犬牙交錯，邊界上到處都是黑色區域，深淺不一。隨著邊界的不斷延伸，黑色區域變得更加廣闊，最后和銀河外的深沉黑色連成一片。古力特的紅色激光停留在黑色深處。那里在名義上屬于科尼爾，卻是三個星域的影響力都不能到達的地方。事實上，那里沒有星星。

“黃金星球，蜘蛛星。”古力特很平靜地說，“這里就是黃金星球的所在。也就是‘天狼星’號發現‘上佳’號殘骸的位置。”

“距離至少七百光年。”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說。

“是的。如果RH149就是熊羆星，那么距離是七百三十五光年。”

船艙里的人都默不作聲。七百三十五光年，這是遙遠的距離。李約素在群星間流浪，在各個星門之間穿梭，最遠的一次，他從星光一星門到達鐵玫瑰星門，跨越七十二光年，僅此一次而已，而且“天狼星”號是一艘小飛船。像環形世界或者“重裝甲”號這樣的飛船，通常只能使用波動引擎，以幾個光年的距離緩慢跳躍，即便借助星門，也不能跳出很遠，因為讓這樣的大船潛過七百多光年、途經數十個星系而沒有任何人察覺，這幾乎不可能。如果有一種力量將“上佳”號拉過七百三十五光年的距離而不留下任何痕跡，只能讓人覺得異常驚駭。

“那里為什么叫蜘蛛星？”李約素打破了沉默。

“這是古老的叫法，沙達克在九十萬年前抵達這里建立天垂星基地，這個稱呼在那個時候已經存在。這個星球似乎是一個幽靈，有時出現，有時消失。至少在科尼爾的歷史上，它從未存在過。”

“我見過黃金星球出產大量黃金的記錄。”李約素說。

“如果你提到的是布丁的巨庫中那段關于黃金星球的錄像，根據沙達克的驗證，這段錄像來自開拓時期，那個時候還沒有科尼爾星域。”

“沙達克能解釋它消失的原因嗎？”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問。

“也許他有一些不確定的答案，但他沒有向我解釋過。李約素船長和布丁是僅有的兩個到過那兒的證人。”古力特看著李約素。

“我知道那兒有蜘蛛。”李約素露出一臉苦笑，除了腦子里碩大的仿佛蜘蛛的影像，他不記得任何東西。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那里被稱為蜘蛛星的原因。你是一個關鍵性的證人，布丁的記錄里邊沒有任何東西。”

“將軍，我記得很多東西。”布丁不滿地抗議。

“是的，但是關于你們如何離開黃金星球、又怎么被拋到坤城星門附近，你沒有任何記憶。李約素船長也許還能想起點什么。”

“天隼”號艙內再次陷入沉默。李約素不時看看每一個人，或者看看中央光柱中的星圖。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只是看著星圖，若有所思。古力特不看任何東西，他坐得筆挺，閉著眼睛，似乎在將養精神。軍官坐在古力特對面，他的位置讓他不用扭頭就能監視所有人，他也正在這么做，視線不斷地掃過每一個人。

“熊羆星就是RH149，就是‘上佳’號失事的地方。”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突然打破沉默，聲音很輕，仿佛只是自言自語。

年輕人抬頭看著古力特，古力特也睜開眼睛看著他。

“這個星系雖然屬于科尼爾，卻完全是一個蠻荒星系，在雷電家族到來之前，沒有任何人在那里，是這樣嗎？”年輕人問。

“是的。這個星系不適合開發，它被塵埃云包圍，和外部交流很困難，準確地說，非常危險。”

“所以，‘上佳’號進入這樣一個星系也讓人費解。為什么他們會對這樣一個星系感興趣，科尼爾的文明星系很多，他們卻一頭鉆進了塵埃云。”

“我不知道。”古力特坦白地說，“沙達克也不知道。也許雷電家族知道些什么，你可以留著這些疑問給他們。”

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點點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李約素突然仿佛想起些什么，“雷霆星系……我從前好像聽到過傳說，這里曾經有強烈的電子暴，即便遠在天垂星也能看見巨型閃光，他們把它叫做……地獄火……不，地獄之光。”

“哦？”古力特有些意外，他從未聽說這樣的事，雷霆星系的名稱和雷電家族相襯，然而在雷電家族到來之前，該星系就被稱為雷霆星系，必然有其他原因。“歌利亞，你的資料庫里有李約素船長提到的事嗎？”

“我是偵察飛船，沒有歷史資料。”

古力特扭頭看著李約素，“李約素船長，這個傳說我還不知道呢。你是科尼爾人？”

李約素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過之后說：“我是個流浪漢，無家可歸，科尼爾跟我沒有關系。”

“船長，你和我……”布丁插了進來。

“胡說什么！這哪兒有你說話的份！”李約素打斷布丁，他看著古力特，“我們是流浪漢，那些鬼故事，是在伽馬星門聽說的。那里什么人都有，什么傳說都能聽到。”

古力特沒有回應，他扭過頭去。來自“上佳”號的年輕人仍舊盯著星圖，陷在沉思中。

兩個失憶的人，兩道謎題。雷電家族到底在隱瞞些什么，他們從這兩個人身上又能夠得到什么？古力特感到憂心忡忡。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