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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此去一生,將軍珍重

  • 我的人設崩掉了
  • 十萬月光
  • 9634字
  • 2021-07-06 11:17:21

1.

九瀧澗還是跟往常一樣,青山巒起,淺溪清澈。

高峰萬丈水簾懸掛,傾流直下,把崖山下的一眾屋舍襯得渺小如一條細線,長無邊際,每一日重復著東升日落。

如果今日非要說有什么不同的,就是跟所有屋舍截然相反的,單獨坐落在崖上的這間小院子有點異動。

準確的說,是院子角落那堆干草邊的小雞崽,有點異動。

小雞崽子們也就一個來月大小,鮮黃鮮黃的小身體圍著干草,伸著脖子啾啾亂喊。

那堆干草原本是屬于它們的窩,但現在上面躺了個不速之客。

女子穿著主將的銀甲,卻沒有戰袍和頭盔,碎發散落在雜草上,銀甲上暗紅色的干涸血跡散發著濃烈鐵銹味,生生將這塊靜謐清秀的地界染上幾分煞氣。

她的睡容并不怎么沉穩,兩道黑眉緊擰,纖長濃密的眼睫顫了顫,在持續不斷的啾啾聲中,睜開了黑白分明的眼。

竇苑白從冗長的和昏睡中醒來,第一感覺便是吵鬧,十分吵鬧。

其次是痛,撐著手肘坐起來,渾身上下、四肢百骸,從頭皮到指甲蓋都隱隱作痛。

還有第三個感受。

她抬手遮住刺目的強光,然后嗅了嗅手掌,臉上浮現出一點不解:“哪來的雞屎味兒啊?”

銀甲跟著她的動作,摩擦出些許聲音傳進里屋。

須臾,蕭也走了出來。

“行,既然醒了,就去把院子掃了,再把花澆了吧。為了給你治傷,我也有幾日沒打理了。”

短短兩句話,西虞第一女戰神竇苑白被鎮住了。

不是因為這男子長得好看,也不是因為他如珠玉砸石般叮咚清脆好嗓子。

竇苑白被這聲音里的坦然和理所應當給鎮住了。

她摸著身上多處繃帶,又環視了一圈這個疑似農舍的小院子,確定了并沒有被俘。

她迅速回神:“是你救了我?”

蕭也挑眉。

竇苑白:“什么名兒?”

“蕭也。”

“多謝。”

清醒過來的那一刻,認知和記憶紛沓回籠。

竇苑白咬牙站起身來往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

“在找你的佩劍?諾,在那。”

蕭也努努嘴,順著他的目光,竇苑白看見擱在梁上,一頭掛了兩串辣椒的燕尾。

竇苑白的嘴角抽了抽,縱身上梁,拿下佩劍,抱拳告辭。

沒走兩步,蕭也的聲音從背后涼涼傳來。

“你要回永唐皇城?這里可是鳳都的九瀧澗,不吃不睡靠腳過去,大概要走兩個月。”

竇苑白身形驟然頓住。

九瀧澗她沒聽說過,但鳳都城可是在西虞邊界啊。

她已經回到西虞了?

劍鞘被掌心推出三分,她警惕地盯著蕭也:“你說你救了我,從襄山到鳳都跨過了大半個西虞,你是怎么把我弄回來的,我又怎么睡在雞窩里,你到底是誰?”

蕭也道:“你緊張什么,你也不看看你渾身是血,要死不活的,睡床上也太臟了,能有塊地方給你上藥就不錯了。再說我都沒懷疑你你反倒懷疑起我了?”

竇苑白:“大膽,你個鄉野大夫怎敢以下……怎敢如此放肆!”

“你也說了我是個鄉野大夫,言辭自然放肆。”蕭也掂了掂簸箕里的草藥,又挑出一兩點殘次的丟掉:“再說了,要不是我救了你,你現在的尸體還不知道全不全乎呢。不謝我反倒說我放肆?”

竇苑白瞇了瞇眼。

算了,不跟刁民一般計較。

她胡亂地拱拱手,學著那文人的酸調調道:“還請閣下與我細說當日情景。”

蕭也道:“當日情景啊,也沒什么可說的。不過是外出云游采藥歸來碰到你,那時你滿身血污的,臉都看不出男女了,見到我這個活人,非拽著拉著挪到我邊上讓我救你,說要以身相許。”

“這、不、可、能!”

竇苑白一張臉憋紅,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抵死不信。

“那你怎知道我是從戰場來的?”

“廢話,你那一身衣服,不等于寫了正在打仗四個字嗎?誰都知道,西虞發兵北周了。”

蕭也的聲音戛然而止。

默了默,放下手里的東西,轉身往里屋走:“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等等。”竇苑白叫住他,凝聲道,“你把我救回來那日是什么時候?”

“算上今日,整整五天了。”

靴底摩挲著地上的沙礫塵埃,竇苑白卻止步于此,不再上前。

“我且再問你一事,不得瞞我。”

“好。”

“西虞,敗了?”

“是。”

竇苑白閉了閉眼。

她聲音很輕,像耳畔刮過的風,嗓子卻喑啞著:“除我之外,可還曾聽說有人活著回來?”

蕭也頓了頓:“除你之外,沙場之上,再無活人。”

縱然心里已經做好了準備,但從他人口中聽到,仍然心神震蕩。

——我等皆愿追隨將軍戰至于最后一刻,直至身死!

——今日便容屬下斗膽一回,過把將軍的癮。

——此去一生,將軍珍重。

替她擋刀而死的許魏、冒充她引敵的劉虔、還有暈倒前那些堅定又倔強的每一張臉從腦海里翻過。

竇苑白猛得往后退了兩步,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掌從后撐住了她。

喉頭的鐵銹味復涌了上來,竇苑白站穩腳跟沒有吭聲,咬牙咽下了肚。

到底是誰要除掉她?

是權傾朝野的右相方如羚,是擔心她成為李沛丞倚仗的太子李民祈,還是那些功績不如她的同僚?

不管是誰,兩萬條人命,這筆血賬,她定要揪出始作俑者讓他償還殆盡!

竇苑白胸口起伏,郁悶地提劍出了院子,目光轉了一圈,挑了顆最粗的樟樹,提劍就劈了上去,深褐色的樹干登時豁開了個深長一寸的口子。

葉子簌簌而落,幾近將她短暫掩住。

蕭也“誒”了幾聲,竇苑白卻沒有砍夠,又換著方向接連重劈了幾下。

傷口重新裂開,白色的繃條往外浸出鮮紅,襲來的痛感終于讓竇苑白的腦子不再嗡嗡作響。

逃兵她已經當了,活她也活下來了。

既然活著了,就不會再輕易死。

發泄出來后竇苑白心里舒暢了一些,她收手走進里屋,掃了一圈,坐在了堂上那把正椅上。

竇苑白身子微仰,靠在椅背上,下意識拿出在軍營時的口吻道:“我渴了,也餓了,你去弄點吃的喝的來。”

她摸著椅邊的扶手,感覺找回了主場:“再寫信送到皇子府上,交給二皇子,信上就單提一個白字,署地九瀧澗,會有人來接我。”

吩咐妥當,竇苑白閉眼假寐,可堂下卻不曾有一丁點兒動靜。

睜開眼,蕭也仍是散漫的倚著門邊。

“你怎的還不動身?”

他嗤的笑開,掰起手指懶洋洋開始算賬:“你要走也不是不行,但也要把賬結清吧。救你這五日,你吃的喝的,全是我一手調制出來的藥膳,加上外敷的內服的。三七、川穹、乳香、沒藥,延胡索、郁金,姜黃、丹參、益母、紅花、桃仁、牛漆。用的全是上好的藥材,一共是五十兩銀子。”

竇苑白微微皺眉。

“還有啊,你剛砍爛的那顆樟樹是我三歲那年種下的,得賠。且它是我澆水捉蟲,精心養護,亦伴我有二十載,相當情意深重。得多賠。”

蕭也伸出三根手指。

竇苑白:“三十兩?”

蕭也:“三千兩。”

“砰!”

竇苑白一掌拍在扶手上,扯動了肩胛處的傷口,疼得“嘶”了一聲,又立刻穩住神色。

“你趁火打劫,就地漲價!”

蕭也嘖道:“著急上火什么,我不都跟你說了嗎,這樹伴我二十載,情意深重。”

竇苑白駁道:“那樹就長在院子外邊,誰知道是你三歲所栽精心養護的,還是隨口捏造來訛詐我的?”

蕭也道:“這崖上就我這一戶院子,我說是我種的就是我種的。不服你去谷里找人問,只要你找得到人說這棵樹是他種的,莫說這損壞樹的賠償,藥錢我都不收你的,立刻就給你去送信。”

“你!”

竇苑白“嚯”的站起來,充滿壓迫感的凌厲眉眼審視著他,后者卻自帶屏蔽,絲毫不懼的對上她的目光,順便挑了挑眉。

本以為就是個什么不知規矩的鄉野大夫,現在看來,竟是個狡詐刻薄的奸商!

若這是在天下腳下,永唐皇城,非得抓他法辦不可。

竇苑白心中腹誹,可先下形勢卻不容她多生枝節,需得盡快回到皇城才是。

她不情愿的往袖口伸去,碰到冰涼的甲衣后一怔。

都怪這人奸詐把她氣著了,她穿的是戰甲,領兵打仗的主將哪里會隨身帶什么銀錢?!

遂又往腰間摸去,想尋個什么貴重的物件震一震他,哪知道兩手在腰間摸索了一圈,神色又是一變。

“怎么,沒錢?”蕭也抱臂走近,目光卻一瞬不瞬緊盯著她,哦的恍然道,“難怪駁了我一堆,原來是沒錢啊。”

那一仗打得實在狼狽,竇苑白渾身上下連塊完整的料子都沒有,墜在腰帶不離身的竇家木牌和帥印更不知道何時丟了,一時間竟成了個沒身份的窮光蛋。

她不自然的咳嗽一聲,僵硬著脖子去看堂下灼人的目光,改口道:“總之,只要你將我送回皇城,本……我必有重賞。”

屋內陷入一瞬間的靜默。

然后蕭也一掌拍在了她腦門上。

“做你的春秋白日夢,沒錢還廢話這么多,小本生意概不賒賬,沒錢就打工還債!”

竇苑白一把捂住額頭,腦門快速浮現一塊紅印,楞了片刻,緩緩發現。

——十歲那年隨軍出征,除了流血以外在沒挨過揍的戰神,被人打了!

“你、竟、然、敢。”竇苑白的拳頭拈得咯吱作響。

信不信頭都給你擰掉!

蕭也斜了她一眼:“你瞪什么瞪,瞪我能變出銀子來怎的?還不快去洗澡上藥干活,連著幾天沒沾過水,難道你沒聞到自己身上一股味兒嗎,我給你剪開衣服上藥的時候都要夾著鼻子。”

蕭也扒開竇苑白,自己坐在了正椅上:“慢著慢著,還是先給我倒壺茶再去洗澡。”

“?????”

竇苑白的胸口劇烈起伏,整個人抖得厲害。

最后在蕭也的再一次催促聲中兩眼一翻,氣厥了過去。

2.

浴桶周遭霧氣騰騰,將竇苑白漂亮的臉更襯出幾分不真實。

她不斷的將整個身體下沉,氤氳繚繞中,熱水漫過鎖骨、下顎,再一次又一次的吻過她的眼角眉梢,沒過頭頂。

幾番沖刷下來,整個人都清明了不少。

她并不知道自己威武風光的生活已經就此結束,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不斷閉上、睜開。再閉上,再睜開。

真的不是將軍府。

所以剛才那個小家子氣的鄉野村夫不是夢,她要打工還藥錢也是真的?

竇苑白憤怒地拍向水面,“嘩啦”震出小半桶水。

蕭也的聲音緊跟著傳進來:“洗完了快點出來干活!”

蕭也的身量高她許多,他的衣服穿在竇苑白身上憑空長出一截,袖子倒還好,挽上去就是了,只是衣擺拖著地,平白又將她的個頭往下壓了一壓,足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竇苑白低頭看著寬松一大圈的腰身,又捻起塌下去的兩肩衣料,十分不滿意。

她從前就嫌棄自己生得過于嬌俏女氣,打仗時總被敵軍輕視,顯得太不威武,巴不得帶著惡鬼面具瞄上男子的粗眉才好,此刻褪去那一身兇煞的裝備,更加與期待的樣子相差甚遠,像個溫潤乖良的稚嫩少女。

蕭也遠遠的打量她一番,站在廊下露出點滿意的神色。

“挺好的,像我的粗使丫頭。”

院子里收辣椒的身影一僵,默了默,沒有回頭,只是手上的動作忽然就慢了下來,背影透著一股濃郁的殺機。

傍晚將至,煙囪開始冒白,香味逐漸從小廚房里徐徐飄出。

竇苑白有一下沒一下地鼻子,眼睛左瞄,手里的掃帚在地上胡亂揮著,一顆心卻早就跟著香味飄到了廚房。

又過了片刻,終于聽到蕭也喊了一聲過來端菜。

餓了半日的竇苑白丟了掃帚就往廚房里跑,小跑到門口的時候又急生生剎住腳,挺直了腰桿,面無表情的踏進門檻。

晚膳豐富色澤鮮艷,有清炒菜花、油爆鱔魚、掛爐山雞、涼拌蘿卜絲,還有冬瓜甜湯和一碗淡黃色看不出來是什么的清粥。

竇苑白把菜品一樣樣往院子里端的時候,被菜香熏得,甚至生出點屈尊降貴的干點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恍惚錯覺。

但戰神之尊讓她馬上否決了這個荒謬的念頭。

竇苑白敲了敲桌子:“蕭大夫,開飯之前,我們談談吧。”

蕭也:“請便。”

竇苑白咳嗽兩聲,挺直背脊,端好架子才慢慢道:“我呢,不像你,不是庸庸碌碌的百姓,身上還有重任,也不能因為你這幾兩銀子在這里耗費光陰。”

蕭也提醒:“是三千零五十兩。”

竇苑白深吸一口氣:“好,三千五百兩,你就開門見山了,我到底要在這做多久你才能幫我回永唐?”

“哦我想想啊,”蕭也飛快算道:“現在的市面上一個小廝一月的工錢是1200文,一兩不到,我也不是個計較的人,這樣我就大方的給你算一兩,那么你一年的工錢是十二兩,十年是一百二十兩。倘若往大了算,你今年二十歲,那么你要不吃不喝不花錢再創造奇跡活一百年,就還了一千二百兩,這樣算來,你欠我三輩子工錢零二十兩,但你要是以身相許,我就按一輩子算好了。”

蕭也說著突然“呀”了一聲:“你很有先見之明嘛,初見我時就說要以身相許,現在看來竟是最劃算的了!”

竇苑白磨牙:“你想死?”

蕭也驚訝道:“我怎么會那么想?”

談話崩盤。

竇苑白已經看出來了,蕭也這個人無孔不利,現在在身上有傷的情況下發生沖突不是明智之舉,好歹人也救了她,不如日后再行商榷。

她按下滿腔憤懣,竭力擠出一個假笑:“不說了不說了,先吃飯。”

“也行。”

蕭也一挑眉,把炒菜都往自己面前一攏,米黃色的素粥推到了竇苑白面前:“你吃這個。”

竇苑白:“?????”

他自顧掰下來一只雞腿,啃得嘴泛油光:“你還欠我三輩子的銀子,難不成還想吃肉?”

士可忍孰不可忍,被坑錢能忍沒肉吃不能忍!

竇苑白大喝一聲,拍桌而起,揮掌朝蕭也劈去:“欺人太甚!”

她多年南征北戰刀口舔血,解決一個手無寸鐵的羸弱布衣應當是是輕而易舉。

蕭也巍然不動,只是抬起那只沒拿雞腿的手松松一擋,袖口里驟然飛出幾根銀針,手動針落,刷刷就打進竇苑白手上幾個不知名的穴道。

竇苑白驟然脫力,一屁股跌回凳上,武功盡數使不出來,如同廢人。

蕭也這才慢悠悠坐了回去,左手食指松開,丟掉了那根啃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多余肉絲的腿骨頭。

他笑盈盈道:“你別這樣看著我,都是些自保的手段,只是封住了你的功夫,不會傷及根本,你就喝粥養病,安心做我的粗使丫頭,等你還完了賬我自會幫你收針。”

竇苑白又急又怒,立刻開始調息內力,掩在寬袖里的手暗自用力,小臉也憋得一片緋紅。

結果堵上了戰神的尊嚴,死活都沒能把針給逼出來。

蕭也見她不動筷,問:“怎么,嫌多?”

竇苑白頭上的青筋跳得無比歡快,咬著牙和著血,視死如歸地端起粥碗三兩口悶了。

微燙的液體從食道滑下去,帶著一股子淺淡的草藥清香,入口微澀,吞入腹中,其后才驚覺口舌生香。

原來是藥膳。

竇苑白狐疑地看了蕭也一眼,后者左手拿著燒雞右手去夾黃鱔,吃得眼皮都沒抬:“楞著干什么,先把院子掃了花澆了,再把雞喂了草藥收了。”

竇苑白震怒:“蕭也!”

蕭也:“活著呢,叫那么大聲干什么?”

忍不了了,忍不了了。

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會不會嚇著別人的。

竇苑白撩開嗓門大喊:“你還真把我當促使丫頭了?你可知我是誰!我乃竇家嫡女竇苑白,西虞戰神,當今陛下親封的鎮國將軍!”

桌邊想偷灼兩口菜的大雞被她一嗓門嚇得撲棱出兩米。

但想象中蕭也瑟瑟發抖的場面沒有到來。

“將軍,那力氣很大咯?”竇苑白愣愣看著他走到院子里,指著昨日背回來的柴招手:“那行,雜活別干了,小白,過來砍柴。”

竇苑白噴出口血來。

3.

“行了,淤血清除,明日就可以開始直接喝藥了。”

蕭也診完脈,淡淡收手,眸中有一瞬陰鷙閃過。

他第一次診脈時便知道竇苑白被人下了毒,然而這幾日下來卻沒有明顯好轉,可見時日頗深。

位高權重的將軍竟然讓人有機會暗害。

小白啊小白,這些年你身邊到底都有些什么人?

竇苑白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蕭也微微一笑,眼底的微妙變化轉瞬即逝:“藥錢繼續記賬上。”

竇苑白安心了,見他遲遲坐在床邊,張嘴趕人:“你還不出去,我要睡覺了。”

蕭也道:“脫衣服,幫你上傷藥。”

竇苑白立刻道:“不需要,我自己會上!”

在她同歸于盡地逼視下,蕭也起身離開。

竇苑白貼著房門悄沒聲地聽了會腳步聲,才坐到床上開始解衣。

這次北征突遇埋伏,她傷的慘烈,別的地方也還好,撒了藥粉抹開了,包上繃帶再用牙齒配合著系個結就行了。

但是背上卻有些犯難。

她背對著銅鏡,窈窕身形擰成了麻花,累得出汗也沒有涂完,還憑空撒掉了許多。

正自己生悶氣,門柩被人敲了四下,頓了頓復敲三下,傳來蕭也的聲音:“怎么一柱香了你也沒出來,不會是嘴里逞強,根本現在還沒上完藥吧?”

竇苑白沖著門齜牙:“早就上完了!”

“那我進來了。”

竇苑白:“不行!”

蕭也卻未答她,徑直拉門,門柩當即發出“吱呀”一聲。

竇苑白“嗖”地飛撲上床,膝蓋撞在榻上撞出一聲悶響后,一頭鉆進被子,在心里把蕭也從頭發絲到腳趾都大罵了一遍。

房門開了一條細縫,他卻沒有急著進來,而是等了一會,才緩緩拉開了門。

竇苑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怒瞪著那個不請自來的人:“出去!”

蕭也沒有理她,在房里尋了一圈,目光落在梳妝臺上兩只空了一半的瓷瓶和灑在地上的藥粉上。

“這就是你說的涂完了?你是有一半在傷口長在這地上嗎?”

竇苑白面露窘色,又見蕭也拿上藥走了過來,緊張地拽住被子:“我不需要你給我上藥,不準過來。”

“你不用做出一副視死如歸地樣子,醫者父母心,六十歲的老頭的身體和你的身體,在我眼里都是一個樣子。”蕭也面無表情的走到床前,拽住另一頭被子,“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我扯掉這東西給你上藥,二是你背過身去讓我上藥。”

竇苑白的呼吸急速起來,攥著被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隱隱發白。

她暗暗運力,妄圖逼出銀針,可試了幾遍,身上卻依然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蕭也道:“還是不上藥?那我直接來了。”

“慢著!”

竇苑白狠狠咬牙,迅速翻了個身,通紅的臉“砰”地嗑進軟枕里死死埋住。

蕭也看著她的小動作輕笑一聲,將被子下拉了拉,嘴邊的笑意卻在一瞬后凝固。

婷婷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前人形容少女,總有許多比作桃李、比作花鳥,皆頌其體態輕盈,膚如凝脂。

可是二八年華的竇苑白,裸露出來的完整背部,不是膚白細膩也沒有綽約美好。

那上面遍布刀槍劍戟的印記,新傷舊疤,幾乎沒有一塊好皮肉。

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有了一絲冷意,察覺到上面的遲疑,竇苑白面上浮現出一絲得意。

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在蕭也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她的氣焰水漲船高,當即道:“被嚇到了吧,說過讓你別給我涂藥,晚上做噩夢可別嚇得找我敲門。”

頭頂無言,回應她的是突然撒在傷口上的藥粉,痛得她一個激靈。

竇苑白剛要發作,柔軟的脂腹按了下來。

這個鄉野大夫言語放肆行為粗鄙,沒想到給病患上個藥倒是溫溫和和的。

指腹貼在患處,輕柔的把藥粉抹開,勻速打圈,指腹的余溫和藥力一起融進肌里。

竇苑白繃緊的背部逐漸松弛下來,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背上的手忽然停在了某處。

那是道鞭痕。

因為年歲太久當時的傷口又太深,痂已經完全脫落了,卻仍然留下了一條淡粉色的凸起。

蕭也的聲音聽不出來情緒:“這是?”

“我的第一道勛章。大丘之戰你知不知道,在我十歲那年我作為副將跟著父親第一次從軍……算了,跟你說你也不知道,那時候你也還是個小屁孩。這個不用涂,反正好不了了。”

蕭也的手指頓了頓,又重新換了個地方繼續上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竇苑白恍惚覺得抹藥的那雙手總是有意無意的撫過那道舊疤。

夜深至此,屋外樹影被熱浪撲得搖曳晃動,蟬鳴沸反盈天,房內兩人卻一時無言,靜謐四起。

終于在這奇怪的沉默中上完了藥,床榻一輕,是蕭也起身,竇苑白立刻將被子重新攏在了身上。

蕭也收了換下來的繃條和瓶子道:“小廚房里涼著藥,等會去把它喝了。若是想好得快點,一滴也別剩。”

竇苑白應了一聲,待他走遠了,起身窸窸窣窣穿好衣服,賊頭賊腦的往小廚房奔去。

藥就擱在灶臺上面,黑濃的藥汁散發著不美好的味道,竇苑白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開始翻鍋搗缸,結果里外找了幾遍,現成的吃的一樣沒有,最后還是老老實實把藥一飲而盡,小臉用力的皺巴在了一塊。

好苦。

喝完藥竇苑白重新解衣睡覺,這次便沒忘記栓上門栓。

她在軍營長大,和皇城里那些嬌柔的女子不同,男女之別于她不算大防,受傷又是經常的事,隨便便卷起胳膊露個肩膀讓副將上藥。

可這事換成蕭也來做,便渾身變扭。

思來想去,莫約是近日來受了蕭也這一番坑騙,對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之流嫌惡更深了。

她躺在床上思緒發散,未曾想,腹內突然一陣翻江倒海,吐意上涌,外衣也來不及披了,沖出房門,哇的吐了一地。

被蕭也惡心吐了???

愣神間,隔壁房里傳出個不咸不談的聲音,好像意料之中一般:“自己吐的自己清理了。”

竇苑白虛弱地撫著心口,翻了個白眼。

那邊卻像是長了雙眼睛在她房里:“現在清理,不然明天沒有早飯吃。”

竇苑白:“哦。”

次日寅時,天光未亮,剁肉聲從小廚房里傳來。

竇苑白幾次翻身重新入夢都被打斷,終于“蹭”地躍起出門。

一番氣勢洶洶的言論混著咚咚剁肉聲難分高下,最后故意一般,話畢聲停。

菜刀砍進砧板,蕭也抬頭微微一笑:“既然醒了,就去干活吧,白菊澆點水,再把雜草除了。”

竇苑白擼起袖子就要辯駁,張口卻又是一陣吐意涌起,“哇啦”一下,朝著蕭也兜胸而去。

胸前的溫熱感清晰得讓他閉了閉眼:“你洗。”

竇苑白沒來得及偷笑便面如死灰。

蕭也不管她神情如何,悠悠然走出去,又施施然走回來,手里多了個木桶,里面裝著剛換下的衣服,塞給竇苑白,叮囑她不能在這里洗衣服,這是上游,需要下山洗,下游屋戶們的水才不會被染。

竇苑白不情愿的抱著木桶出了院子,自她來此還是第一次出院子,突然計上心來,把木桶往河邊一丟,決定趁此離開。

這是個巨大的峽谷,谷里綠植充裕多有草藥。

水源源頭就是這座飛瀉的流動瀑布,而這件小院地勢高險,坐落在整個山谷唯一的高地,瀑布上游。

通俗點說,這整座山頭,就住了蕭也這一家,一看就是人緣不好,遭到排擠了。

而山腰一圈的屋戶都是在這山谷扎根居住多年的人,且竇苑白轉了一圈發現還都是有錢人。

衣飾家宅富貴之極,也低調之極,并不比永唐皇城的富貴人家差什么,身襲金絲鑲邊料輕衣滑的軟絲綢卻跨著個菜籃子買菜,且并不覺有何不妥,旁人目光也是無異,似乎稀疏平常。

只是這地方好像就只有一家布料店,每個人的袖口或者衣襟都繡了什么谷幾個和衣料顏色相近的小字,竇苑白看不大清。

她是個打仗的將軍,行軍所到之處皆是戰場,還沒見過這種把鋪子名繡在衣服上的店。

谷中集市里的買賣也很是奇特,不要銀子,草藥就等同銀子,越是珍稀的草藥便能買越貴重的東西,就像闖進了一個桃源之地。

若換做平常,竇苑白很愿意在這里住上一陣子,可是傷重醒來,她歸期似箭。

就算此此一派富庶繁華,也只是粗粗見過一番,直奔馬市。

很快,一炷香后,竇苑白就發現自己高興早了。

這樣一個物資豐富的地方,居然沒有馬!

莫說馬了,驢也沒有。

竇苑白幾經輾轉,打聽了幾家屋戶,只見到了一頭地都耕不動了的老牛。

要銀子沒有銀子,要馬匹也沒有馬匹,竇苑白十分惆悵,果然是到了個偏僻的山溝溝里。

竇苑白再又找了十幾家屋戶后,又乖乖回河邊洗了衣服,路經幾個小孩站在一片石巖下,皆身穿寬寬大大的學子服,戴儒帽,正嚴肅活潑的圍繞著上面石縫里長出的幾株綠色裂片橢圓形草藥討論學術。

他們的袖口也有字,竇苑白這次看清楚了寫著:醫師谷第一百八十六代預備弟子,后面是名字。

其中有個神情十分老成的孩子用稚嫩的聲音緩緩講解道:“骨碎補可煎湯內服可搗敷外用,有堅骨、補腎之效。”

旁邊一圈孩子們長長的“——哦”了一聲,對于這種先生上課還沒有涉及到的知識盲點就已經融會貫通的小老師十分仰慕服氣。

竇苑白笑出聲。

不知道她上去掐一把臉,這孩子會不會哭?

還沒有實施,另一個儒生帽帶得歪歪的小孩一把扒開他們,吊兒郎當反駁:“李思蒙,別在這里誤人子弟了,骨補碎明明就是治腳弱、耳鳴耳痛牙痛的!”

先前仰慕他的一下又轉過來仰慕這邊,還發出“——哇!”好像來了個更厲害的這種聲音。

小孩就是小孩,半點激不得,李思蒙一下就不老成了:“胡說,是補腎堅骨的!”

“治療耳鳴耳痛的!”

小學子們看來看去,給自己心儀的小老師激烈站隊爭執不休。

李思蒙氣哼哼道:“那我們就一起等摘下來請先生分辨清楚,看到底是你對還是我對!”

“等就等!”

聽到這里竇苑白再也忍不住了,是時候展現一下威名了,這等山溝溝也該普及一下什么是西虞戰神。

只見她丟了木桶沖出去,大喊著沖出去:“我來摘!”

飛身撲向那幾株草藥,結果忘記了自己的穴道全封,撲了一半就開始下掉,立刻緊緊扣住了石縫,短暫的尷尬了一下,咬牙爬了上去,把幾株骨碎補連根帶莖地拽了出來,再想了個帥氣的站姿安穩落地。

小孩們已經呆若木雞,一個個錯愕地仰著小腦袋看著她,每雙眼睛里都是難以言喻的震動。

竇苑白久違的感受到了仰視崇拜的滋味,被看得渾身舒暢,把在石縫里扣裂的指甲握成拳頭藏藏好,蹲下來把骨碎補遞過去:“其實我這個人也不是太愛報名號的,但你們如果非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們!我乃西虞……”

話還沒說完,竇苑白手里的草藥被人一把拽走,是那個大聲反駁李思蒙的,拽完甩了個稚嫩的背影,連個眼神都沒有給竇苑白。

竇苑白:“誒?誒誒誒誒,有沒有禮貌!”

李思萌走到她面前:“骨碎補得根系是順著石縫生長的,根系彎曲,一般都是單株不會大范圍存在,是珍惜的中草藥材,多長在樹下。而石巖懸崖上的骨碎補最為罕見,你連根一起挖了,讓我們以后采什么?”

搶藥的:“哪來的鄉下人如此無知。”

小孩們附和:“粗魯。”

方才爭執得天崩地裂的兩邊戰隊因為竇苑白儼然已經沆瀣一氣相親相愛。

“來了來了,梯子來了!”

四個跟他們穿著同樣學子服的小孩扛著兩人高的木梯氣喘吁吁跑來,手里還拿著剪子。

見到石巖上空空的草藥和訕笑的竇苑白也露出和他們方才一樣的神色。

竇苑白終于后之后覺的發現,那些目光不是仰視。

是鄙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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