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結愛:南岳北關
- 施定柔
- 10517字
- 2021-07-02 10:36:13
第16章 小院來客
拿到魅珠,定了心,皮皮回到花店。媽媽和伙計分頭送貨去了。奶奶在倉庫里午睡。地上的水盆里堆著一盆剛到的玫瑰。皮皮一面剪枝,一面開始想后面的事:花店生意不咸不淡,只有小盈余,那是因為媽媽和奶奶對花藝不了解,自己也不在店里,如果一心撲在花店上擴大經營,加上公寓的兩個出租車位,養活一家人沒問題。
四年前賀蘭觿離開時,這就是皮皮一慣的生活,過回來一點不難。
沒有狐族,她的世界小得多,也踏實得多。以前每到秋季她還會去各個農場販運狐貍,與狡猾的農場主們打交道,各種吃力不討好,現在祭司大人回來了,這件事也不用她操心了。
更重要的是,不再生活于人狐兩界,世界觀都輕松了不少。
人一旦開始計劃未來,想法總是特別多:安安心心地開花店,回報社繼續工作,或者考研讀書做記者,都挺不錯。
皮皮剪了一個多小時的花,把它們按照訂單一一包好,寫好訂貨人的地址,正要一一裝入紙箱,一抬頭看見唐晚晴走了進來。
“Hi,皮皮。”她打了一聲招呼。
店里沒別人,皮皮正想問修魚清的病情,還沒開口,唐晚晴立即說:“我們想請你堂弟緊急回來一趟,看看修魚清還有沒有治療的可能性。”
皮皮微微一愣。
據她所知,千美醫院雖是整形醫院,它其實是狐族的綜合性醫院,里面什么病都治,什么手術都做,技術水平莫說全國,在國際上也是一流的,只是狐族人低調不宣揚罷了。狐族有驚人的記憶力和體力,他們的醫生不怎么需要睡覺,可以連續地學習和工作,掌握知識、技術的速度是常人的數倍。
如果原慶說修魚清沒治了,基本上就是判了死刑。
皮皮想解釋一下,就算請來關小華也是白搭,但她不好意思直說。只得委婉地道:“嗯……據我所知,原慶在他的領域里……應該還是比較權威的。”
“我們需要第二診療意見。”唐晚晴不為所動,“如果兩位專家都這么說才行。”
有道理。家麟得心臟病那會,莫說第二診療意見,家麟媽不信邪,第十診療意見都問過。以皮皮對關小華的了解,他大學成績不錯,是個成功的獸醫,技術好,也會經營,短短幾年已經開了三家分店,生意越做越大,但是不是專家就不知道了。
不過皮皮知道關小華很喜歡參加各種學術會議,也不知道是為了躲避嘮叨的老婆還是為了職業培訓掌握最新資訊,總之,皮皮不止一次地聽他談起寫論文、出差開會、學術交流什么的……至少說明他是個上進的獸醫。
“你能讓他回來一趟嗎?機票我們負責?”
皮皮點點頭,用手機撥通關小華的電話,他正好在賓館里休息,皮皮把情況說得很嚴重,各種央求,關小華終于答應立即坐飛機回來。
“我們還需要原慶那邊關于修魚清的所有檢查數據和超聲波照片,麻煩你通知他傳真給我一份。”唐晚晴又說,“這樣你堂弟回來,就不必再做檢查了。”
“你找原慶直接要不行嗎?”
“要了,他不給。”
“為什么?”
“他說——置疑他的診斷是對他的侮辱。”唐晚晴頓了頓,臉上冒出一團青氣,好像剛跟原慶吵完似地,“還說如果修魚清腦部死亡,出現僵尸癥狀,就必須立即焚燒尸體,避免傳播他人。而且還要在第一時間通知他,如有重大疫情爆發,他必須通知上層,不然就是嚴重失職。”
皮皮深吸一口氣,想起沙瀾蟻族地宮里的那一幕:形同鬼魅的僵尸蟻群,穿顱而出的球狀菌珠,只覺頭皮一陣發麻……
原慶昨晚給她破的“例”應當是很大很大的例。第一,狼族是不能進入狐族地界的,賀蘭觿若是知道,必會派人清除。第二,狼族更不能把危險的疾病帶給狐族、抑或是與狐族共生的人類,造成全面傳播、人群恐慌或大面積死亡,賀蘭觿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狐族嗅覺靈敏,狼族在這里不可能隱藏太久。
“原慶說的這些處理方式,焚燒什么的,都是修魚稷和方雷盛不能接受的。”唐晚晴道。
皮皮怔怔地看著她,在心底嘆了口氣。這唐小姐不知道修魚稷是從哪找來的,說起話來語氣寡淡,公事公辦,好像一個稅收干部,讓皮皮很不舒服的同時又無從批評。于是她問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那腦部死亡,對狼族來說,算是死么?”
染上僵尸癥的人是可以走動的,四肢都可以活動,只是大腦或身體的其它部分被真菌感染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活著,只是不能思考而已。
“修魚稷說,如果看見蟻族的人感染了,頭上開始長蘑菇了,他們會立即殺死他,然后焚燒。但他從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親人的身上。所以不知道該怎么辦,感情上說……當然是不愿意。”
“那三姑娘目前……”
“神智還算清醒。”
“關于病情,她自己知道多少?”
“我們沒說。孩子的事也沒說。——她不大能經受這種打擊,大家覺得還是讓她稀里糊涂地死掉比較好。”
“她是狼族的生物學家,”皮皮苦笑一聲,“僵尸癥的疫情還是她最先發現的。”
唐晚晴點點頭:“我也覺得她已經猜到了。昨晚回來以后,她根本沒問過自己的病情。”
——據皮皮觀察,無論是狐族還是狼族,都跟人類一樣具有感情。敏感點可能各有不同,但強烈的程度是差不多的。一旦失去親人和愛侶,他們難過起來跟人類一樣,甚至更加嚴重。皮皮忽然很慶幸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都能hold住的唐晚晴,而不是修魚稷或者方雷盛。
經過沙瀾之旅,皮皮原本對死亡差不多免疫了。回到C城,聞到香香的面包,吃過奶奶的豆瓣醬,再被街頭大屏幕上溫馨的公益廣告一煽情,她又開始受不了了。
“我堂弟的飛機一個小時之后就到,”皮皮看了看手表,“我需要修魚清變形成狼身,不然這事兒不好弄……”
不僅因為狐律第七條,還因為關小華天生不聽話,心里也藏不住秘密。如果讓他知道有狼族、有狐族、還有千美醫院……會招來殺身之禍。
“這個沒問題,他們會準備好,到時就說是我的寵物。”
“那行,我現在去接機。”皮皮將關小華寵物診所的地址從手機上發給她,“咱們在他的診所匯合。”
“一會兒見。”
和千美醫院相比,關小華的寵物診所土氣多了。面積不大,設備也不多。
皮皮在原慶診室里看見的那些先進的儀器他這邊幾乎都沒有。
只有一個不繡鋼的平臺,前一個水槽,裝著一冷一熱兩個水籠頭,看起來像是太平間里用來解剖尸體的。皮皮以前雖在叔叔的寵物店里打過工,但關小華的診所很少來過,要來也只在接待室里坐坐,從沒有進入動手術的地方。
一頭巨大的母狼躺在平臺上,占住了整個臺面。關小華聽完唐晚晴的病情介紹,推過來一個超聲波儀器,讓大家退出診室,獨自開始做檢查。
皮皮的心忽然沉重了起來。
她看見修魚清的腹部長出了一個小小的樹枝,上面頂著一個類似蘑菇狀的菌珠,高爾夫球那么大——桔黃色的,上面布滿白色的絨毛和斑點。開始的時候關小華沒看清楚,還以為小蘑菇是從草叢蹭到狼身上的,用戴著手套的手拍了拍,想把它拍掉。那東西十分堅硬,從腹中硬硬地頂出來,倒把關小華嚇了一跳。隨手拿起手機就要拍照,被唐晚晴立即喝止,重申不許留下任何寵物的資料。
皮皮基本可以猜出那個樹枝就長在胎兒的腦部,所以胎兒已經死了……可怕的是修魚清仍然可以感覺到清晰的胎動。
門外的等候室里,四個狼族男人都到了:修魚稷、修魚峰、方雷盛、修魚靖。唐晚晴坐在角落里翻手機。皮皮則忙著回復花店通過email收到的各種訂單。大約過了四十分鐘,關小華終于從診室里走出來。修魚稷和方雷盛立即站起來。
關小華先嘆了一口氣,然后搖搖頭:“胎兒已經死了,她的情況很不樂觀。”“有什么辦法嗎?”皮皮問道。
關小華又嘆了一口氣,抓了抓腦袋,對唐晚晴道:“你這只狼從哪兒弄來的?”“狼狗。”
“我是獸醫,狼和狗都分不清?”
唐晚晴只好說:“別人手里買的。”
“我看多半是偷獵的。”關小華一臉嚴肅,“旦凡從寵物店買來的寵物都經過了嚴格的檢疫和防疫,不可能有這種怪病。”
修魚稷忍不住問:“這究竟是一種什么病?”
“不知道,看癥狀是一種真菌,怎么感染上的不清楚。這種真菌我也從沒見過。”關小華扶了扶眼鏡,“你們聽說過‘蛙壺菌’嗎?”
一群人均摸不著頭腦。
“這是一種寄生在青蛙身上的真菌。通過阻礙皮膚里的鈉以及電解質的流動導致青蛙的心臟衰竭。由于蛙壺菌的流行,全球蛙類數量驟減,一些中美洲的蛙類包括著名的‘黃金蛙’從九十年代起就一片接著一片地大面積死亡,一些品種還沒等被發現就全部滅絕了……這種真菌原先只生長在某些固定的區域,很多蛙類會攜帶蛙壺菌,但自身并不感染。目前有兩種理論解釋它的全球擴散:一種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時候,科學家發現如果把孕婦的尿液注射到非洲爪蛙的身上,幾個小時之內,它就會開始大量產卵,所以這種蛙就成了驗孕的試劑,被大量從非洲販運到世界各地,蛙壺菌就擴散開了。還有一種理論是大家喜歡吃的北美牛蛙,因為美味大量被販動到歐洲、亞洲、南美……導致蛙壺菌迅速傳播,全球蛙類大量死亡……”
大家都聽傻了,也沒摸到要點。
“雖然我不知道寄生在這只狼身上的是什么樣的真菌,可以肯定的是,它具有強烈的傳染性,類似巴西熱帶雨林發現的‘僵尸螞蟻’。身上長出來的東西會釋放孢子,通過接觸傳播到附近的同類……犬科應當是首要目標。”
眾人一片啞然。
“那現在……”方雷盛喃喃地道,“怎么辦?”
“為了你們的安全,也為了減少她的痛苦,我建議‘安樂針’。然后以最快速度火葬。”
屋內忽然一片安靜。
狼族這邊沒人知道“安樂針”是什么意思,修魚稷與方雷盛同時看向唐晚晴。唐晚晴向著修魚稷耳語了幾句,他的臉立即硬了。
“謝謝你,關醫生,這個安樂針——我們不打。”
“真菌感染速度很快,可能就是這幾天的事。”關小華表示尊重家屬意見,只得叮囑,“你們要注意限制她的行動。到時候她可能會失去意識到處亂跑……導致真菌擴散,傳染到別的寵物。”
皮皮陪著修魚一行回到他們居住的農家小院,天已經黑了。
盡管修魚稷不同意,唐晚晴還是從關小華的手中拿了一瓶開好的針劑以及一次性注射器,以備不時之需。幾個男人幫助修魚清恢復到人形,皮皮看見她的臉已經變成了青黑色,額頭接近發際的地方有一個硬硬凸起,鼓著一個大包。
再看修魚清的神情,大概也猜到自己狀況不佳,躺在床上,握著方雷盛的手,說了一連串的狼語。
皮皮聽不懂,將頭歪到唐晚晴嘴邊,聽見她翻譯:“她說,看來她是不行了……只可惜孩子還沒足月,不知道提前弄出來……還能不能活……”
這話一出口,皮皮眼淚就嘩嘩地往下落,方雷盛也是哽咽不成聲,修魚稷雙拳緊握用力地抑制著自己。
相比之下,修魚清反而顯得很平靜。她看著唐晚晴,招手讓她過去,對著她又說了一堆狼語。唐晚晴一面聽一面點頭,一面從紙盒里拿出那管“安樂針”交給方雷盛。方雷盛一掌將安樂針掃到地上,緊緊抱著修魚清,沖著她大吼了幾句。
唐晚晴只得將地上的針劑收拾起來。
沒等眾人心情稍定,修魚清忽然發出一聲撕心烈肺的慘叫——
一種可怕的狼嚎,仿佛不忍其痛……
她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口中胡言亂語,四個男人沖過去緊緊地按住她,皮皮看見她的額頭開始流血,那塊塊硬硬的凸起已經刺破皮膚,從里面長了出來。
按照關小華和原慶的說法,只要蘑菇從皮膚里冒出頭來,就是釋放孢子最多的時刻。唐晚晴眼疾手快地將一張大號創可貼貼在了凸起物之上。
皮皮將原慶開的鎮定劑給她強灌了進去,片刻間,修魚清安靜了下來。
一直不說話的修魚靖忽然道:“外面有人。”
院子里只有一盞路燈,暈黃的光圈照在新刷的院墻上,反射的光正好照在賀蘭觿的臉上。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后站著五個隨從,永野和原慶都在其中。
賀蘭觿這么快找到這里,是因為皮皮的身上有他的魅珠,他是追蹤氣味而來的。
大敵當前,修魚家的三個男人連同方雷盛都同時出來了,各自拿了自己的兵器。
與身材高大、膂力驚人的狼族相比,狐族的男人身材纖瘦,模樣精致,用外行的眼光看,一對一的話,狐族絕對不是狼族的對手。
修魚稷傲然抱臂:“賀蘭先生。”
“修魚先生。”
“光臨寒舍,有何貴干?”
“這里是南岳的地界。”賀蘭觿淡淡地掃了四人一眼,“潼海一戰,天星族與五狼聯盟簽有協議。屬于狼族的地方,我們不去;屬于狐族的地方,你們不來。令尊同意了,我們這才把沙瀾劃給了你們。”
“那是因為你們打輸了。”修魚峰干笑了兩聲。
“那是因為我不在。”賀蘭觿的目光落在了皮皮的身上。看見她站在修魚稷的身邊,有點惱火。
“沙瀾瘟疫橫行,已經住不下去了。”不想在這種悲痛的時刻與狐族交手,修魚稷的語氣緩了緩,“聽說人類醫術先進,我們是來求醫的,病一治好就走,決不在這里逗留。”
“世界這么大,如何開疆擴土,你們自己要想辦法。”賀蘭觿道,“任何一個打算來南邊的家族,無論是什么族,都必須先要到鵒門酒吧報備,說明身份,獲得許可,方能進入——這規矩你們應該懂吧?”
“……”
“南方禁獵,而你們一路屠殺——”
“——我們是狼,”修魚靖打斷了他,“路上吃素,可能嗎?”
“吃什么我不管,” 賀蘭觿雙眉微挑,“只要不在我的地界吃就可以了。”
“你想怎樣?”修魚稷的雙肩忽然微微一沉。
這只是一個很小的動作,站在他身后的皮皮立即感覺到了。這是狼族打算變形攻擊的慣有姿勢。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脊背冒出一身冷汗。
賀蘭觿被打入原形后功力等于零。收回元珠在蓄龍圃修煉也只有三年多的光陰。那時他的功力還是高的,與狼族為五鹿原一戰時他還能輕易地殺死修魚家的老二。可見狐族的功力與元珠駐體有緊密的聯系。緊接著皮皮釋放靈族,東靈也跟著離去,那他的功力還剩多少?至少嗅覺已經不靈了,皮皮懷孕了他都不知道。
皮皮心里急得不敢往下算了。以常識來想,此時的賀蘭觿恐怕打不過修魚稷,更別說四狼聯手了。
“聽說你們的這位病人,已經嚴重感染,在她沒有過世之前,你們所有的人都不能離開這個院子。”
四狼臉色微微一變。
“過世之后,請立即焚燒遺體直至灰燼。我的醫生會抽取你們身上的血進行化驗,如果你們四位都沒有感染,三日之內離開南岳,從此不再進入。如果有人感染,抱歉,在沒找到有效療法之前,他只能住在這里隔離,不能到處亂走。”
“你太過慮了。目前為止,還沒有狐族感染僵尸癥的案例。”修魚稷沉聲道。
“就在三個月前,也沒有狼族感染的案例。修魚稷,你也算是半個當家的,這些道理不用我多說吧?”
修魚稷看著賀蘭觿,片刻間,忽然冷笑出聲:“賀蘭先生想必聽過沙瀾最著名的諺語:一只狼怎么可能聽從一只狐貍的招喚?”
“好。”賀蘭觿向前走了一步,“那我們還是老辦法,就在這里解決。你想單打獨斗,還是一起上?”
“這地方——”修魚稷看了看四周,雙手往腰后一交,指間已多了一對銀光閃閃的鴛鴦鉞,拇指一撥,雙鉞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是不是有點小?”
“不小,正好。”賀蘭觿的語氣不冷不熱,伸出右手,身后隨從將一支黑杖遞到他掌中,“何況我也想讓我太太看一看,我有多么優秀。”
皮皮以為那黑黑的棍子是祭司大人以前用的盲杖,不料賀蘭觿右手輕輕一抖,“嗆”地一聲,劍鞘脫手,黑杖竟然是柄烏金長劍。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關皮皮,皮皮愣在當場。
每到生死的關鍵時刻,祭司大人都充滿了娛樂精神——這毛病他從來改不掉。
“萬一,連你太太也傳染了呢?”修魚峰忽然道,“你也會把她關在這里嗎?”
說這話時,他的手在皮皮的屁股上摸了一把,伸出舌頭在她臉頰上又舔了一舔,“看,我把病菌都傳染給她了……有病的女人,你還要嗎?我覺得——”
話音未落,劍光忽閃!
賀蘭觿的人影已風馳電掣般地向他沖去。修魚峰手中是長度超過一米的重劍,反手一削,卻削了個空,賀蘭觿的身子隨劍風一飄,躍到空中,向左一擊!
變線太快,修魚峰轉身不及,向前踉蹌了兩步,忽然身形一晃,四肢著地,變成狼形,做出伏地進攻之勢。
賀蘭觿輕輕地落在皮皮的身邊。
“你沒事吧?”他問了一句。
皮皮臉色蒼白,心砰砰亂跳,回城日久,四肢疲軟,她已經忘記打架是種什么感覺了,恍惚間只覺賀蘭觿將她的后背一抓,往空中一扔,永野舒展雙臂將她接住,輕輕放到地上,幾位隨從立即將她團團圍住,護在其中。
院中,化作狼形的修魚峰正張開血盆大口咆哮著向賀蘭觿沖去——
兩個人影在空中猛地一撞,只聽得“嘩”地一聲,賀蘭觿拖劍一斬!
那狼身首異地,狼頭直飛而去,掛到院旁的樹枝上,空中血如雨下!緊接著“砰!”地一響,沉重的狼身落在皮皮的面前。
賀蘭觿將那地上的死狼踢了一腳,長劍往腹中一削一劃,一個深紅色的、軟乎乎的、冒著熱氣的東西被他挑了出來,穿在劍梢上。
空氣中有股濃濃的腥味,令皮皮雞皮疙瘩亂起,幾乎要嘔吐——
賀蘭觿聞了聞劍上的東西,側著臉看了著修魚稷,淡淡一笑:“這肝倒是挺新鮮的,天知道傳染了沒有,還是不要吃了。”
說罷“呼”地一甩,那東西從修魚稷的臉邊飛過,落在地上,揚起一團塵土。
修魚稷的喉結“咯咯”地響了兩下。
“賀蘭觿,”修魚稷冷冷地看著他,“如果我輸了,剛才你說的條件,我們照辦。可是如果你輸了呢?”
“你也有條件?”賀蘭觿眉頭一挑。
修魚稷點點頭:“如果是你輸,讓出C城,承認它是修魚狼族的領地。修魚家可以從北關任意進出C城,不受干擾。”
賀蘭觿沉默。
一陣強烈的焦慮涌上心頭。皮皮知道沙瀾狼族通常只關心三件事:交配、食物、地界。開拓領地、驅逐入侵是頭人的首要任務。
所以賭注是一座城池。
修魚家只來了五個,他們背后,有一整個家族。也許這是先頭部隊,也許大隊人馬正在南下……
C城是南岳的都城、政治的心臟。南岳狐族的重要機構、運營通道、防守地道都建立在這里。雖然皮皮不知道具體地點與人數,從觀音湖聚會的情況來看,C城里居住著不少狐族和各部落的首要。
更重要的是,由于數百年的運作,C城已成了狐族與人類和平共生、互相融入的家園,也是狐族財產最重要的投資地段、更是狐族與人類關系網最密集的區域。這些,都不是說搬就搬,說撤就撤的。就算賀蘭觿自己愿意走,說服以花霖為首的各家族頭領跟著他走,也需要時間。
假如賀蘭觿沒有必勝的把握,答應這個條件,代價太高。
她瞟了一眼身邊的永野和原慶,發現他們也是眉頭微皺。年輕的狐帝不是沒有打過仗,但潼海一役狐族敗績卻是鐵的事實。更何況修魚稷是狐狼混血,體力上、靈活性上兼具了兩邊的基因優勢……
真要打起來——賀蘭觿與修魚稷——其中一個必死無疑。
這么一想,皮皮的手心不知不覺地汗濕了。她想看見賀蘭觿的臉,確定他對這場比試有絕對的信心,但眼前只有一個背影,與高大雄壯的修魚稷相比,賀蘭觿從各個角度來看,都比對手小了整整一號。
對面的狼族三人,因為修魚峰驟亡,悲憤的同時氣焰熏天。狼族崇武好斗,一旦鎖定目標,就會苦纏不放,不論花多長時間,跑多遠的路,都不會放棄,以落敗為恥。
短短的幾秒內,各種念頭一閃而過,皮皮急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只聽得賀蘭觿緩緩地道:“修魚稷,剛才我說的條件,是鑒于你們帶著病人求醫,出于仁慈的考量,不追究你們擅入南岳、非法狩獵這件事。你不同意離開,想打輸再走,我本來不想理會,最多讓手下的人來招呼你。剛才令兄居然冒犯我的妻子,出手殺他,理所當然。這是偶發事件,并不表示我要應戰。至于我說老辦法解決,是我個人出于興趣想跟你過招,如果贏了,讓你們全身而退,就當是你陪我玩玩的代價。如果輸了,你們也別想留在C城,會有別人過來消滅你。”他兩手一攤,笑了,“可是,你居然提出讓我割地遷都?就憑你們幾個,會對南岳狐族有威脅?呵呵,佩服你的想像力,但外交程序不是這么走的。如果你對政治不熟,我就教教你——”
所有的人面面相覷,被賀蘭觿的邏輯繞懵了。
“修魚族想入駐C城,想在兩個大族之間簽訂協議,這是家族首領之間的談判,貴宗的頭人是狼王修魚亮,你得請你的父親來。要打,也是你父親跟我打。你,沒有資格提出這樣的條件。今天就算是我死了,也不會答應你的條件。”
說到這里,皮皮總算聽明白了,賀蘭觿的論點很明確,架是要打的,C城是不會讓的。她的擔心一點也沒減少……
修魚稷聽得一頭霧水,其他的人中文更不熟。直到聽完最后一段,他才明白要點,當下也不多辯,下巴一抬,雙鉞往胸前一橫,道:“請。”
“請。”
兩人在距離半米之處站定,互相凝視,各自圍繞對方走了半圈,殺氣蓄勢待發。
驀然間,修魚稷一鉞揮出直削賀蘭觿的頸部!賀蘭觿往左一讓,揮劍一格,只聽“當”地一響,兵刃交鳴,火花四濺,修魚稷用力兇猛,雙手一拿一鎖,將賀蘭觿的長劍夾在鴛鴦鉞的鹿角之中,按住不放。
鴛鴦鉞又稱“鹿角刀”,一雌一雄,共有四尖、九刃、十三鋒。上面兩尖叫“鹿角”、下面兩尖叫“魚尾”,當中月牙相交的橢圓叫“鳳眼”。修魚稷的鴛鴦鉞上還裝著一個讓手指插入的鐵環,可以在指間旋轉,亦可以在空中飛旋,兼具峨嵋刺和飛刀的功能。
狼族的普遍兵器是大刀、長斧、狼牙棒。很難想象像修魚稷這樣高大的男人會選擇這種短小、輕巧、只在近距離才有威力的兵器。所謂“短打長、腳下忙”——彌補它只能靠靈活的步法,躲閃挪移、旋回走轉——偏偏是狐族的長處。
修魚稷企圖用強大的膂力逼迫賀蘭觿長劍脫手。賀蘭觿偏不撤手,兩力僵持,筆直的劍身繃成了一道彎弧,隨著兩人漸漸逼近,越彎越大,幾乎斷裂。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修魚稷不撤手,賀蘭觿亦無法抽劍——
就這樣維持了十秒,賀蘭觿忽然松手,凌空一縱,修魚稷借勢左鉞飛出直襲賀蘭觿的小腹,右鉞將長劍挑到空中——
賀蘭觿身子一扭,探手一抓,居然將左鉞抓到手中。
長劍在空中翻了個個兒,倒插在院墻的瓦上。
祭司大人失去了長劍,不得不與修魚稷分享一對鴛鴦鉞。兩人在不到一尺的距離打了起來,互相穿繞、幾近肉搏。
皮皮看在眼中,擔憂到了極點。狐族靈巧,身法敏捷,配合長劍可以剛柔相濟、快慢相兼、削挑劈刺、以輕御重。換成鴛鴦鉞這種奇怪的短兵器……
呃——皮皮的喉嚨咕嚕了一聲。
多云的夜晚,院中光線昏暗,觀戰的雙方都沒有帶手電、火把。皮皮只見面前有兩個人影快速穿插,彼此難辨,兵刃寒光四起,忽上忽下,待兩人好不易分開時,賀蘭觿的右胸被劃了一刀,鮮血染紅了白色的襯衣。修魚稷的左臂也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一直流到手上,將鴛鴦鉞浸得血漬斑斑。
皮皮的心懸到口中,瞪大眼睛,屏息凝神——
賀蘭觿將手中的鉞往地上一扔,整個人飛撲過去,修魚稷亦撇下兵器,兩人互相嘶咬肉搏,在泥土中撲打、翻滾——身上的血越來越多。
看到這里,皮皮不由得閉上了眼,讓狂跳的心臟平靜一下。再睜開眼時賀蘭觿正將修魚稷壓在身下,雙腿死死地扣在他的胸前,正要低頭咬開他右側的頸動脈——
就在這一秒,修魚稷忽然變形,張開血盆大口,反向賀蘭觿的頸部猛咬過去。賀蘭觿急忙一讓,身子一歪,修魚稷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站了起來。
兩人重新站起的時候,全身上下,鮮血淋漓,一時看不出誰受的傷更多。但他們的腳步十分穩定,好像再打一百個回合也沒有問題……
就這樣打了一個多小時。
光用眼睛看,兩邊的人都緊張到疲憊。賀蘭觿與修魚稷絕對是調動了自身最大的體力和戰斗力,一場鏖戰,勝負難分,明明以武術開場,最后卻成了地地道道的摔跤比賽。
皮皮看不大懂,心中卻想,照這樣打下去,誰身上的血流光了,誰才會認輸吧。
有人拍了她一下,遞過來一張紙巾。皮皮回頭一看,是永野,這才意識到自己非旦滿頭冷汗而且淚流滿面。生怕影響到賀蘭觿的斗志,她連忙低下頭,將眼淚擦干。
永野在她耳邊低聲道:“別緊張,到目前為止,我們占上風。”
說話間,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再次分開了。這一次,皮皮看見修魚稷的上身被賀蘭觿咬了好幾個洞。而賀蘭觿的傷主要集中在右胸和兩臂,皮開肉綻,全是撕裂的傷口。
兩個人已經成了血人,但他們居然又筆直地站了起來,拉開架勢,做好了最后一拼的準備。
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沒等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從院子里跑出一個高大的人影,披著一床毯子,皮皮揉了揉眼睛,發現那人是修魚清,身后追著唐晚晴,手中拿著一支注射器。
賀蘭觿正要進攻,忽然止步。只聽修魚稷大吼一聲:“三妹!”
與此同時,所有的人都聞到一股濃重的汽油味。
定睛一看,修魚清的身上不知澆了什么液體,已經濕透了。
“三妹!”
“阿清!”
修魚稷與方雷盛像瘋了一般,同時從兩個方向她撲去,眼看就要撲到她身上,卻又生生地立住了腳跟。
傳來一串狼語,似在喝止他們。
修魚清的右手握著一個點燃的打火機,大約病得厲害沒有力氣,手不停地抖動。
生怕激怒了她,眾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
不知哪來的力氣,她喘息著,大步走到賀蘭觿的面前,大聲地說了一連串的狼語……
“殿下——”唐晚晴在一邊翻譯,“請放過我的家人。他們沒有敵意,只是過來送我求醫的。”
修魚清的聲音非常宏亮、也非常鎮定,但她的樣子十分可怕。臉是死灰色的,肌膚是透明的,可以看見頭部各種紫色的血管。額頭上貼著一個巨大的創可貼,清晰可見一個尖物正在頂出。
所有的人,包括賀蘭觿,都呆住了。
“為了表示我的誠意,也為了避免殿下擔心,我修魚清會立即自焚于您的面前,直至灰燼。請殿下答應我的遺愿——”
賀蘭觿默默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話。
修魚清喘了兩口氣,示意唐晚晴繼續翻譯:“離開這個院子,放過我的家人,給他們幾天悲痛的時間。——請殿下仁慈!”
所有的人都看著祭司大人。
終于,賀蘭觿點了點頭:“你不必——”
話未說完,“嘩——”地一響,面前一團火熊熊地燃燒起來,火中人慘叫了一聲,似乎無法承受焚燒的痛苦,踉踉蹌蹌,向前走了幾步,緊緊抱住一棵大樹,因為疼痛不斷地嚎叫,紐動著身體。
皮皮不禁別過臉去,避開這可怕的一幕。一旁的修魚稷忽然大喝一聲,咬了咬牙,拾起地上的鴛鴦鉞猛地向前一擲——
慘叫戛然而止。一個帶著火的人頭滾落下來,與此同時,整棵樹都燃燒了起來,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熊熊的火光映在修魚稷的臉上,連同身邊一臉愴然的方雷盛和修魚靖。
誰也沒有料到這場變故。
賀蘭觿揮了揮手,帶著眾人和皮皮悄然離去。
走出院門的一霎那,不知是絆到了什么,賀蘭觿一個踉蹌,差點跌倒。皮皮想扶他一下,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沒事。”
他的步子一點不慢,拉著皮皮坐進永野車中,疾馳而去。
皮皮與賀蘭并肩坐在后座,開始的一個小時,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看得出賀蘭觿已非常疲憊,車內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終于,還是祭司大人先開了口:“拜托你的心臟不要跳成這樣好嗎?”
雖然努力讓自己平靜,皮皮此時的心跳絕對超過了一百二。
“……”
“親愛的妻子,你是在擔心我嗎?”
“……”
“對了,你覺得‘賀蘭波’這個名字怎么樣?”
“啊?”皮皮懵了,“賀蘭波是誰?”
“我們的孩子。”
皮皮的腦子有點亂,一下子結巴了:“這……這個……還早吧?”
“不早啊。”
“為什么是‘波’啊?你家的孩子不都有個‘鳥’字旁、‘羽’字旁什么的嗎?”
“關皮皮,是兩個皮,再加一個皮——三皮——不就是波嗎?”
皮皮臉紅了,訕訕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正在這時,車忽然停了。
“你家到了。”賀蘭觿指著窗外的一棟公寓。
“那個……賀蘭,”皮皮輕輕地說,“我陪你回去,順便看一下你的傷勢。”
“皮皮,”他淡淡一笑,聲音果斷,“下車。”
永野拉開車門,皮皮只好硬著頭皮走出車外。
車燈一閃,不一會兒功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