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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666

4 決定命運的一年

醉酒的人依然醉著,骯臟的人依然骯臟;那些不義和貪婪的人,依然執迷于他們的惡行;哄騙、說謊、謾罵、詛咒、違反安息日戒律、傲慢、嫉妒、沉溺肉欲,這些惹怒上帝、挑釁上帝的罪過……在倫敦屢見不鮮……

——托馬斯·文森特《城市中上帝的可怖之音》[1]

像一條被踐踏的蠕蟲,倫敦和它的人民掙扎著恢復了生機。瘟疫改變了他們,但他們活了下來,走動著,交談著,交配著,到1666年1月,一切似乎恢復常態。城市的上上下下回響著婚禮和洗禮的鐘聲。沃爾特·史密斯(Walter Smith)和伊麗莎白·莫爾(Elizabeth More)、喬納森·佩里(Jona-than Perry)和瑪麗·斯坦福(Mary Stanford)、約翰·帕吉特(John Pagitt)和瑪麗·約翰遜(Mary Johnson)在阿爾德門圣博托爾夫堂舉行了婚禮。[2]約翰和瑪格麗特的女兒薩拉·基佩(Sarah Keepe)、查爾斯和瑪拉的女兒安妮·博馬爾(Anne Bomar),以及安妮的兒子約書亞·德夫特(Joshua Defft)在艦隊街的圣布萊德教堂接受了洗禮。[3]自前一年的6月以來,1月2日,每周《死亡布告》公布的瘟疫死亡人數首次低于100。

德魯里巷的藥劑師威廉·博赫斯特在病毒暴發期間身處疫情最嚴重的地區之一,于他而言,目前疫情的緩解證實了他的理論。幾個月來,他一直密切關注疫情的走向,為感染者提供治療,并記錄他們的癥狀。根據自己的經驗和觀察,他預測疫情將在1666年繼續緩解。他在《疫病論》(Loimo-graphia)中寫道:“瘟疫的尾巴很長……來來回回,增增減減,直到完全消失。”這本書在之后成為關于大瘟疫的重要著作。在前一年9月的高發期,倫敦每周死亡人數超過7000,但到今年1月,這個數據降到了90左右,人們很容易認為危險已經過去。

對于那些逃離倫敦的人,疫情好轉的跡象無疑鼓舞著人心。一整個月,大批商人、牧師、醫生和工匠陸續返回首都。倫敦的富人區,如考文特花園和威斯敏斯特,還依然空空如也——“沒有宮廷人員,也沒有貴族”——市中心的許多商店重新開張了,交易再次進行,“鎮上又熙熙攘攘了起來”。[4]1月8日,倫敦市和威斯敏斯特的治安法官接到王室敕令,必須確?!啊瓗讉€住過病患的屋子里的床上用品以及其他物品都在室外得到充分晾曬,所有房間重新粉刷,墓地要用兩英尺厚的土覆蓋起來”。[5]新市長托馬斯·布魯德沃思(Thomas Bludworth)于前一年10月上任,就職儀式倉促且簡單,他下令對倫敦市進行煙熏消毒。

城市的清潔工作進行著,分散四處的英國各派勢力已準備好返回首都。1月20日前,財政部已從避難時的無雙宮搬回白廳;海軍委員會從格林尼治回到了塞辛巷;到了月底,國王、約克公爵以及宮廷的大部分重要人物,都離開了他們在牛津的住所,動身前往漢普頓宮,打算盡快返回白廳。盡管像圣奧萊夫哈特街教堂仍有“這么(多)墳墓”,“高壘在瘟疫死難者的墓地上”,[6]國王還是執意要回到倫敦。他給在法國的妹妹亨利埃塔的信中說道:

我讓妻子留在牛津,但希望兩三個星期后能把她接回倫敦,其實倫敦的瘟疫已經幾乎平息了。然而女人們害怕“瘟疫”二字,所以她們需要一些時間來設想一切疫情都消除了。[7]

對托馬斯·文森特來說,這一切都來得太快、太容易了。這名清教徒牧師在疫情暴發期間留在首都,他的一些家人染病喪生。他認為,許多逃離的人沒有利用這段時間進行深刻反思。在文森特看來,罪人皆未留意上帝的警告。他控訴道,有些人受貪婪驅使,“回到家中,繼續忙著俗事,拼命工作以彌補這段時間的損失”;他們絲毫沒有去“借著這次審判以及上帝神明的庇佑來提升(自己)”。更有甚者,正如文森特所見,“因前段時間沒機會,也不方便實施罪惡行徑,現在越發變本加厲地造孽”。[8]

其他人也表達了同樣的憂慮。教區執事協會職員約翰·貝爾(John Bell)將1665年暴發的瘟疫與之前的瘟疫進行比較,他斷言,“所有瘟疫”都是由“人的罪孽”導致的。[9]然而,與文森特不同,貝爾認為,當前瘟疫的根源來自最深重的罪孽——弒君。他在《倫敦的追憶》(London's Remembrancer)中問道:“難道這個國家不該期待上帝對它的人民做出最大的審判嗎?他們殺害了自己的合法君主。”[10]1666年初,一個名為“E.柯特”的印刷商收集了自前一年瘟疫暴發以來所有的《死亡布告》,將它們編輯成冊,準備在他位于奧德斯門街的印刷廠作為死亡警示出售。柯特是托馬斯·柯特(Thomas Cotes)的兒子,也許是侄子,托馬斯·柯特一直負責印刷17世紀早期的舞臺劇本(包括莎士比亞的《第二對開本》)??绿刂皇莻€“印刷商,而非布道者”,但他呼吁讀者感念上帝“對你我的仁慈,讓我們依然存活,在恐懼和戰栗中自我救贖”。他繼續寫道:“啊,不要以為死去的人比我們這些幸存者罪孽更深!”并補充說,不悔改的話,“我們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死去”。[11]柯特將這個冊子命名為《倫敦之可怕顯圣——本年度〈死亡布告〉全集》,并在其中敦促他的同胞:

……通過上帝仁慈的援助,找到自己心中和頭腦中的障翳,凈化自我,蕩滌靈與肉的污穢;這樣,上帝會用他無限的溫柔與憐憫來回報這座罪惡的城市,使我們 的家園重返安康。[12]

作為一名不信奉國教的牧師,這場瘟疫讓托馬斯·文森特可以自由地布道,譴責罪行、鼓吹懺悔,但隨著官方牧師開始返回教堂,他的行動被遏制了。貴格會的集會經常遭到民兵的襲擊;異議分子和反君主的文學作品受到壓制;不奉國教者也時常被官員搜捕。就在這一年,17世紀晚期最著名的異教者約翰·班揚(John Bunyan)因參加非法宗教集會被關押進貝德福德的一所監獄。他利用在獄中的時間撰寫并出版了一本回憶錄,題為《罪人受恩記》(Grace Abounding to the Chief of Sinners),并開始編寫一本內容豐富的宗教小冊子,后來取名為《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托馬斯·埃爾伍德描述了自己的一次被捕經歷,讓我們得以一窺宗教異見者的遭遇:

……我去參加一次貴格會集會,在奧德斯門附近的“公牛與大嘴”驛站。突然,一隊士兵(屬于城中訓練有素的部隊)叫囂著沖了進來,領頭的人叫羅斯威爾少校,是個藥劑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頂著教皇黨人的不良名號。他一走進房間,就讓身后的一兩隊火槍手拿槍指著我們,我猜,他們是想嚇唬人。

然后他宣布,非貴格會教徒可以離開……士兵們來得太早了,那時候我們的人還沒聚齊。無關人士走后,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我們幾個為數不多的人,顯得勢單力孤,在他們眼前一覽無遺,隨意就可以把我們挑出 來……[13]

文森特在哈克斯頓的住所離新教堂墓地很近,墓地如今十分擁擠,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許多人把時間浪費在……喂養和保存他們的身體上……完全沒有時間去認真考慮如何拯救他們的靈魂”。在他看來,“一旦他們認為(瘟疫的)危險已經過去,就會比以往入睡更快;他們的行為仍然和以前一樣,甚至更糟”。[14]但是他對人性非黑即白的看法并沒有揭示出真正的悲劇,那些現在回到倫敦或當時留下來的人飽受創傷:他們的生活因親人離世而支離破碎,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拼命地工作”,在一片狼藉中創造新的生活。

年初,書商米切爾一家回到了他們在伍德街的家中,在威斯敏斯特大廳再次做起生意。他們在瘟疫中失去了大兒子,他曾被寄予厚望。意外的是,他們很快發現,大兒子的未婚妻貝蒂·豪利“實際上愛著”他們的小兒子邁克爾,“勝過他的兄長”。[15]二十二歲的邁克爾和二十歲的貝蒂于2月結婚,他們心心念念想要與生意鄰伴豪利一家聯姻,愿望終于達成??蔡夭状笾鹘探o他們頒發了結婚證書,允許這對夫婦在圣費斯教堂(圣保羅大教堂主體內的一個獨立教區教堂),或者倫敦橋附近老魚街的圣瑪麗抹大拉教堂舉行婚禮。[16]這對新婚夫婦將搬到泰晤士街一帶,距離雙方原先的家都很近,步行即可到達。他們的新住所最初是給大兒子和貝蒂的,如今成了邁克爾開始做男裝生意的地方。

泰晤士街是倫敦最熱鬧的街區。街道沿泰晤士河北岸延展,街邊點綴著一個個碼頭,盡顯倫敦市的特色。從倫敦塔丘經過倫敦大橋一直到貝納德城堡,這條街上住著形形色色的人物,開著林林總總的商店——有寡居的魚販瑪麗·貝拉米(Mary Bellamy)、牛油蠟燭商托馬斯·羅斯(Thomas Rosse),還有理查德·斯皮爾(Richard Spyre),他做男裝生意,也是金胡普酒館的房東,酒館用“加納利群島產的白葡萄酒”和英鎊支付房租。倫敦大橋附近還有不少救濟院,為至少三十個貧困居民提供住所。遙遠的西邊有許多印刷廠,緊挨著貝納德城堡。街道空間狹窄,總是擠滿了人和推車。偶爾,某個莽撞的馬車夫想在街上穿行,他很可能卡在人流里,被“街頭小混混”戲弄一番。盡管邁克爾和貝蒂的生活因邁克爾兄長之死蒙上了陰影,但他們有了新家,并開始在這個繁華的商業樞紐做生意,未來似乎充滿了希望。

他們未來的鄰居安妮·馬克斯韋爾(Anne Maxwell)最近也遭遇了親人的離世,正整合資金開始新的生活。她住在一棟有九個壁爐的大房子里,離貝納德城堡不遠,[17]丈夫是受人尊敬的印刷商大衛·馬克斯韋爾(David Maxwell)。然而,他們的婚姻只持續了七八年,1665年,她成了寡婦。面對悲劇,像當時的許多遺孀一樣,她繼續著家里的生意。印刷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文本需要由單個字符排版組成,然后將墨水涂在軟皮墊上,再拍到排好的文本上,最后放入印刷機,印刷過程中需要拉一根堅硬的木桿,以確保油墨充分接觸到紙張。自15世紀30年代約翰內斯·古騰堡(Johannes Gutenberg)發明印刷機以來,幾乎一直這樣操作。安妮·馬克斯韋爾沒有學徒,但她擁有兩臺印刷機,而且似乎也不用那么費力地找活干。事實上,這一年的某個時候,她從一個重要客戶那里收到兩份待出版的手稿,這個客戶就是紐卡斯爾公爵夫人瑪格麗特·卡文迪什。第一部作品題為《實驗哲學觀察》(Ob-servations upon Experimental Philosophy),以她現有的許多關于世界自然秩序的理論為基礎,探索了有生命物質和無生命物質的內部運作(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書中對光學和顯微成像揭示物體“真相”的能力提出質疑,并認為,任何依賴于感官的實驗都存有缺陷,因為感知在不斷變化。第二部作品是卡文迪什的冒險故事《燃燒的世界》(The Blazing World),該作品此后被視為最早的科幻小說。在寫給讀者的話中,卡文迪什聲稱自己“……和其他任何一名女性一樣充滿野心”,她繼續說道:

……雖然我不能成為亨利五世或者查理二世,但我會努力成為瑪格麗特一世。雖然我沒有力量、時間和契機像亞歷山大和愷撒那樣征服世界,我也不想成為他們某一個的情婦,命運并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但我已經創造了一個屬于我自己的世界:我希望,沒有人會因此責備我,因為每個人都有能力這樣做。[18]

從泰晤士街東邊步行五分鐘,稍微深入市區,就是一條繁忙的街道。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有魚販、屠夫、箍桶匠、賣葡萄酒的、做“鉤眼扣”的。街上住著另一個受前一年瘟疫影響的家庭。根據作家及歷史學家約翰·斯特里普(John Strype)的說法,他們所住的巷子原先叫“紅玫瑰巷”,但長期以來,屠夫們把燙煮工序進行的地點設在那里,“用動物的下水(內臟)做布丁”,這個地方后來就改叫“布丁巷”了。如果要找一條典型的17世紀的倫敦街道,這條巷子再合適不過了。這里掛滿生意招牌——有“玫瑰”“魚”“藍錨”“金色干草包”和“泥水匠之手”——木結構房屋高聳在上方,許多商店兼作住宅。這里充斥著刺鼻的氣味,濃煙滾滾,人們辛苦勞作。沿小巷有一片有圍墻的房屋,被稱為“魚場”,中年喪偶的托馬斯·法里納(Thomas Farriner)和女兒漢娜住在那里,房子里有五個壁爐、一個爐灶。[19]

法里納是一名面包師。1665年,他失去了相伴二十八年的妻子漢娜,[20]然而,她的死因尚不明確。據記載,一個名為“哈娜·法默”的人死于瘟疫,于1665年9月4日在白教堂區的圣瑪麗教堂下葬,距離布丁巷1英里。漢娜未出嫁時的姓氏是馬修斯,所以這個“哈娜·法默”和朱迪思·馬修斯(Judith Mathews)和約翰·馬修斯(John Mathews)在同一天下葬令人心生疑惑,[21]但我們不能確定她就是法里納的妻子。我們所了解的是,在失去妻子之后,法里納似乎運氣不錯:隨著軍糧供應商再次回到首都,他接到任務,為海軍提供“船用餅干”。

海軍的軍糧辦事處設在東史密斯菲爾德,在倫敦塔的東北方向,離布丁巷只需步行十五分鐘。庫存由不同級別的軍糧供應官員、供貨商和辦事員監管,受軍糧總管丹尼斯·高登(Denis Gauden)領導。塞繆爾·佩皮斯作為軍糧監管長官,最近建議對艦上的“出納”制度進行改革,即每艘海軍艦艇上都設專人,負責艦上的財務和糧食訂購。在持續的壓力下,佩皮斯在瘟疫期間一直留在倫敦市,只是在海軍委員會出于安全考慮轉移時,才跟著去了格林尼治,即便是撤離后,他還是經常返回城里。與國王、約克公爵和他在漢普頓宮廷的許多上級一樣,他渴望重新融入政治生活。1月28日星期天,他穿上幾天前從主禱文巷買的天鵝絨外套,準備前往漢普頓宮。他帶上所有文件,乘坐出租馬車穿過城鎮,與即將同行的布朗克勛爵會面。

布朗克出身于愛爾蘭貴族。后人主要以皇家學會第一任主席的身份記住他,但在佩皮斯和其他同代人眼里,他既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數學家,同時也算是一個帶有丑聞性質的公眾人物,他與一個名叫阿比蓋爾·威廉姆斯(Abigail Wil-liams)的女演員陷入了情感糾葛。這天,布朗克在其倫敦以西的住所等待佩皮斯的到來,然后兩人一同乘坐他的四匹馬拉的馬車。這個月上旬,佩皮斯描述了以如此方式穿過小鎮的興奮之情:“人們看到貴族的馬車來到小鎮,都盯著看。各處提行李的都向我們鞠躬。乞丐竟上來乞討!”[22]這一天,馬車突然在布雷恩福德停下。如果當時行李員和乞丐在附近的話,他們肯定有一出好戲可看了。佩皮斯解釋道:

因為需要如廁……我走進一家開著門的旅店,找到辦公的地方(廁所),就用了起來。周圍沒有人,只是在我進去之后聽到一聲狗吠,我很擔心,想著我要如何安全地回去,于是從腰帶上解下劍和鞘,拿在手里,但我后來并沒有用到它們,我安全地回到了馬車上,但在這期間,我丟失了腰帶,在來漢普頓宮之前我從來沒弄丟過它。

在漢普頓宮,佩皮斯等了一段時間,會議結束后,國王和約克公爵走了出來。佩皮斯逐個親吻他們的手,國王也“非常親切地握了握”他的手。過了一會兒,佩皮斯又看到國王和公爵,國王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佩皮斯先生……非常感謝你這一年來的工作,你放心,我對此非常清楚。”公爵也對他十分滿意,說他看了佩皮斯關于出納管理的建議,并表示“會這樣下達命令”。不到一年以前,國王對佩皮斯還不很面熟,而現在,佩皮斯已經受邀與王室成員同行,進行私下的交談,“遠離宮廷,進入田野”,然后才返回王宮。[23]

次日,約翰·伊夫林來到王宮,王室兄弟倆以同樣的方式表達了感激之情。伊夫林在描述他與國王的會面時寫道:

……國王陛下跑向我,以最親切的方式向我伸出手,讓我親吻,不斷感謝我對他的忠誠和關心,特別是在如此危險的時刻,眾人皆紛紛逃離崗位。他說他對我充滿謝意,并曾幾度擔憂我能否度過危險,也非常認可我的工作。

隨后,他們私下里談起關于伊夫林職責的話題。伊夫林也表達了類似的感激之情,他記錄道:“公爵走到我面前,非常親切地擁抱我,說如果他知道我會面臨如此險境,就不會讓陛下將我派到那個位置上?!?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24" id="jz_24_1">[24]

像伊夫林、佩皮斯、布朗克以及他們在路上遇到的兩名紳士一樣,許多人蜂擁到漢普頓宮去拜見國王和公爵。威廉·佩恩爵士、威廉·考文垂爵士、曼德維爾勛爵(Lord Mandeville)、喬治·卡特雷爵士(Sir George Carteret)、約翰·門尼斯爵士(Sir John Mennes)、威廉·巴頓爵士,以及阿爾伯馬爾公爵喬治·蒙克都去了,還有遇上麻煩的桑威奇伯爵。據佩皮斯描述,桑威奇“愁云滿面……上嘴唇上的胡須比平時長”。1665年的軍事行動慘敗后,桑威奇在宮廷里就失勢了,此時他很明白,佩皮斯最好不要和他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曾經對雙方都有益處的導師/門徒關系已日漸緊張,幾近崩潰。第二天,約克公爵和阿爾伯馬爾公爵主持了一場關于海軍事務的會議。會議期間,桑威奇遲到了,看起來“心緒不佳……幾乎一言不發”。沒人為他騰位置,于是佩皮斯把自己的凳子讓給了他,然后坐到“另一個給他讓出來”的位置上。桑威奇不久將以大使的新身份前往西班牙,佩皮斯非常清楚,他必須結交新的盟友,與曾抨擊過他以前導師的人成為朋友,如威廉·考文垂爵士。

會議結束后,兩名偉大的日記作者乘坐布朗克勛爵的馬車返回倫敦。伊夫林的日記中沒有提到這次旅程,只是說他因為“身體不太好”回家了。然而,佩皮斯卻回憶了他們“絕妙的對話”,說他認為伊夫林“非??删础?。[25]許多年后,佩皮斯去世時,伊夫林稱他是“一個非??删吹娜?,勤勉而好學”,并說“近四十年來,他一直是我特別的朋友”。[26]他們的關系是在第二次英荷戰爭期間建立的,這不免讓人設想,也許這次歸家的旅途已播下他們長久友誼的種子。一路上,他們表達了對“宮廷的虛榮和惡習”共同的蔑視,正如佩皮斯所說,“這種現象極其可鄙”。[27]他們有太多話題要討論了。瘟疫中的逃亡并沒有對宮廷中日益淪喪的道德起到約束作用,那些言行失檢和婚外韻事已廣為流傳。然而,最緊迫的問題還是與荷法兩國的戰事進展。

不出所料,路易十四在1月正式向英國宣戰。這一決定并非沒有問題——在法國,法國國王在自己的圈子里就遇到了切實的阻力,人們不支持對君主制國家發動戰爭。法國海軍尚未成熟,但正在發展壯大,其主要港口位于法國南部的土倫。在英國,對夏季戰事的準備工作正穩步進行。早在1月,全國各地都發布了公告,命令所有海員在2月20日之前回到艦上,并承諾會付薪資,即使是之前沒請假就離開的人也可以領。任何未能返回的人都將被逮捕,面臨軍事法庭的判決。英國的目標是擁有一支由“一百艘堅固艦只”組成的艦隊。由于許多艦只在前一年的戰爭中被損壞,造船廠正忙于準備和修理。資金非常緊張,但議會撥款的新資助正好派上了用場。

隨著桑威奇大人的倒臺,喬治·蒙克和魯珀特親王受命聯合指揮1666年的戰事。作為瘟疫蔓延期間留在倫敦的少數指揮官之一,蒙克最初拒絕了這一要求,他堅稱,留在首都應對鼠疫才是他為國效力的最佳方式。然而,他只猶豫了很短的時間。2月,魯珀特和蒙克正式被提拔為海軍總司令。約克公爵在給兩人的信中宣布:

我在此任命我最親愛、最摯愛的堂弟魯珀特親王,以及阿爾伯馬爾公爵喬治(蒙克)為聯合海軍上將和皇家艦隊總司令,我意愿授權并要求你們擔負起指揮皇家艦隊的職責,同時進行管理與調配,并執行我的兄長國王陛下和我下達的所有命令和指示……[28]

他們將以“皇家查理號”為旗艦。2月13日,幾名曾在魯珀特親王手下服役的海軍指揮官為他舉行了晚宴,他們向他宣誓效忠,并在一片歡呼聲中表明了追擊荷蘭人的決心。[29] 2月19日,佩皮斯向蒙克、財政大臣威廉·佩恩爵士和約翰·門尼斯爵士匯報了海軍賬目狀況。海軍欠債“230萬英鎊”(這還不包括軍械開支、照顧傷病員的費用,或者從1665年8月1日至12月31日的工資),但現在只有“150萬英鎊可供支付”。

與此同時,經由秘密外交渠道,國務大臣阿靈頓勛爵(他頗不尋常,和查理第一個私生子的母親生了一個孩子)通過加布里埃爾·西爾維烏斯爵士(Sir Gabriel Sylvius)斡旋,與荷蘭談判和平協議。西爾維烏斯爵士是查理二世宮中的貴族,與奧蘭治家族有著密切聯系。2月,談判的信件由一名叫亨利·布阿特(Henri Buat)的法國信使送到了荷蘭共和國。為了達成和平,英國向荷蘭索要20萬英鎊作為保險金,并要求讓奧蘭治家族年輕的威廉王子(查理妹妹的兒子,查理的外甥)擔任重要職位。布阿特將和平協議夾在一堆信件里,其中有一封信指示他在協議被拒時該如何行動。信中示意發動一場政變,推翻約翰·德·威特和他的擁護者,恢復奧蘭治家族的執政地位。德·威特原本是否會同意和平協議不得而知,因為布阿特不僅遞交了有關和平協議的信件,一不留神把整批信件都給了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后,布阿特要求歸還信件,但為時已晚。那份預謀奧蘭治政變的秘密文件已經被看到了。這一失誤要了布阿特的命,他后來被荷蘭人當作叛徒處決了。這也堅定了德·威特的決心,反對與英國達成任何和平協議。

2月初,倫敦的瘟疫死亡人數降到了56人?!豆珗蟆贰F在是唯一的官方報紙——正式從牛津搬到了倫敦。穆迪曼在牛津的任期即將結束,他對《公報》的控制權似乎基本上被阿靈頓勛爵的秘書約瑟夫·威廉姆森奪走了,那時威廉姆森開始擔任編輯的工作。《公報》被重新命名為《倫敦公報》,承印者叫托馬斯·紐科姆(Thomas Newcomb),他直接在泰晤士街的“國王學院大樓門房值班室”[30]里進行印刷。紐科姆是個精明的家伙,1648年,他娶了印刷商約翰·拉沃斯(John Raworth)的遺孀露絲(Ruth)為妻,從此進入泰晤士街的印刷行業。1653年,露絲生下雙胞胎后就去世了。但在第一次英荷戰爭期間,紐科姆的生意并沒有停止。其間,他印刷了官方戰事報道,以及政府新聞期刊《政治信使》(Mercurius Politicus)和《大眾情報者》(Public Intelligencer)。紐科姆似乎已經不單純是一個印刷商,而更接近于出版商和管理者。17世紀70年代的記錄顯示,他負責監管該報的大部分生產:不僅給作者和出版社的調查員支付薪水,還付稿酬給法語翻譯。[31]

威廉姆森從歐洲大陸和英國各地的一系列線人那里獲得消息,而郵政總局的詹姆斯·??怂箷ㄆ诓痖_私人信件來收集材料。這不是什么秘密,事實上,1666年3月,一個名叫喬·卡萊爾(Jo Carlisle)的線人寫信給威廉姆森說:“我覺得上次寄給您的信被截獲了,因為我在穆迪曼先生的《公報》上看到了同樣的話。”7月,一個心懷不滿的線人請求??怂共灰屒耙环庑胖械男畔⒃凇叭魏螆蠹垺鄙铣霈F。[32]并非所有人都對《公報》上的內容感到滿意。約翰·伊夫林于2月2日致函威廉姆森時寫道,被送上岸的病人數量應該登報,[33]但威廉姆森沒有照做。

這期以“倫敦公報”的名稱面世的首刊上,有一篇關于2月1日國王和宮廷人員返回白廳的報道。2月6日出版時,上面寫道:“這一天,國王陛下和公爵殿下從漢普頓宮回到白廳,健康狀況良好,全城歡騰。”文章接著描述道,城市里人們敲響“鐘聲,燃放煙花,以及開展其他公開的歡慶活動……大家翹首以盼的福祉終于回歸”。[34]國王的歸來讓人們滿懷期待地在白廳“忙前忙后”。[35]

一般來說,人們在回憶以往的生活時,總是更關心成人世界的戰爭、政治和浪漫情事。若非在過往事件既定的敘述中十分重要,孩子常被遺漏。然而,查理二世的宮廷里充滿了新生命的氣息。直至1666年,正如佩皮斯所詳細描述的,查理“有許多廣為人知并得到承認的私生子”:除了他最年長的孩子十六歲的蒙茅斯公爵,還有九歲的查爾斯·菲茨查爾斯(Charles Fitzcharles),他的母親是女演員凱瑟琳·佩吉(Catherine Pegge);他還和長期交往的情婦卡斯梅恩夫人生有三歲的查爾斯·菲茨羅伊(Charles Fitzroy)、兩歲的亨利·菲茨羅伊(Henry Fitzroy)、一歲的夏洛特·菲茨羅伊(Charlotte Fitzroy),以及圣誕節后剛在牛津默頓學院出生的喬治·菲茨羅伊(George Fitzroy)。

公爵和公爵夫人有許多合法的孩子。年紀最大的是三歲的女兒瑪麗,她很健康,然后是兩歲的劍橋公爵詹姆斯,之后是即將迎來自己第一個生日的安妮。1666年初,公爵夫人懷上了第四個孩子(無疑是去英國北部的旅途中懷上的)。除了王室兄弟以外,桑威奇伯爵也有一群孩子,從蹣跚學步的幼兒到十幾歲的青少年;魯珀特親王的情婦弗朗西絲·巴德(Frances Bard)懷上了他的第一個兒子。

在這個生育力旺盛的宮廷,有一個人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孩子,那就是王后本人。1666年初,凱瑟琳確實懷孕了。查理大張旗鼓地班師回倫敦的四天后,2月5日,王室醫生威廉·夸特雷曼(Dr William Quatremaine)寫信給國務大臣約瑟夫·威廉姆森。信中,他為交流上的延遲而道歉,并解釋說:“如果我知道該說什么,我早就寫信給您了。我希望能有更好的消息告訴您,但目前只有王后流產的消息。”他向威廉姆森保證,“這證明王后有生育能力,應該能緩解些失落的苦悶”。他繼續說,“既然土壤是肥沃的,那么毫無疑問,只要精心栽培,今后定會結出成熟的果實”。[36]這是比較樂觀的想法,其實凱瑟琳已經有過好幾次流產了。這次流產當天負責照料的是克萊克醫生,兩三周后他告訴佩皮斯:“他的手上有王后排出的胎膜和其他血管,和其他能生育的女性的一樣完美?!?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37" id="jz_37_1">[37]

2月16日,凱瑟琳和侍女們回到了白廳。佩皮斯2月19日見到她,說她看起來“很漂亮,在我看來比以往更有活力”。[38]無論對犧牲的御馬官以及剛剛失去的孩子感到多么悲傷,她都藏了起來。這對王后個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傷痛,但此時此刻,她的生育問題對國家算不上多么重要。查理有很多合法繼承人:他的兄弟詹姆斯誠然是下一任君王的人選,但由于兩人歲數相差無幾,人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轉向了下一代,不少身體康健的候選人正等候著——尤其是查理的侄子,兩歲的劍橋公爵詹姆斯。

冬去春來,又有一件事在倫敦的大街小巷引起騷動:關于猶太人的彌賽亞的傳言。就算皇家學會秘書亨利·奧爾登堡收到了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的回信,這封信也沒能被保存下來。然而我們了解的是,疫情后,皇家學會剛搬回到倫敦不久,就對猶太人的遷徙產生了興趣,特別關注一個在朱迪亞地區出現的彌賽亞似的人物——學會同時還討論了佛羅倫薩的一項能摧毀船艦的新發明,擬定了研究瘟疫的決議,并送給桑威奇伯爵一架望遠鏡,讓他帶去西班牙。3月13日,奧爾登堡寫道:“據說這個偽國王……并不打算表現彌賽亞的尊嚴或權威,而只是想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他?!?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39" id="jz_39_1">[39]

在圣保羅教堂的墓地,書商約書亞·柯頓(Joshua Kirton)開始出售弗朗西斯·波特(Francis Potter)的《對于數字666的解讀》(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Number 666),這本書再度受到追捧。它首次出版于1642年,剖析了《圣經》中的獸名數目,以及這個數字與世界末日和1666年之間的聯系。佩皮斯2月份買了這本書,第二天又回到書商的店里,在那里聽到了一個傳言,這個傳言他其實已經聽到過兩次了:

傳言說,鎮上的一個猶太人揚言,任何人只要有相關消息,就給10英鎊,打探有關某個目前在士麥那的人,他在近兩年內臣屬于東方的君主們,特別是那個號稱世界之王的偉大君王,就像我們臣屬于英格蘭國王一樣,有這個人的消息就能得到100英鎊的回饋。這個人就是真正的彌賽亞。

那天,他在日記結尾處沉思道:“……1666年定有大事發生,但會有怎樣的后果呢,天知道!”[40]

在荷蘭,類似的故事也上演著。有報道稱,“猶太人匆匆離開阿姆斯特丹,奔向他們的兄弟會,對新的彌賽亞充滿期待……一個平淡無奇的傻家伙,面包師的兒子”。[41]英國的一個千禧年信徒納撒尼爾·霍姆斯(Nathaniel Holmes)寫道:“人們的口袋里裝滿了信件,手里拿著《公報》,耳朵里充滿了報告和消息,眼睛清楚地看到猶太人停下了生意,收拾行裝,踏上征程?!?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42" id="jz_42_1">[42]人們對于猶太人的運動和沙巴太·澤維(Sabbathai Zevi)在波斯的活動極感興趣,其根源還是因為基督教教義中有關彌賽亞第二次降臨與回歸的說法。人們對此感到憂懼:2月份,喬治·卡特雷爵士好幾天都閉門謝客,他陷入憂慮,擔心“災禍會降臨整個王國”,認為“一切都會落空”。[43]那些具有憂患意識的人如果重讀一下著名占星家威廉·利里(William Lilly)1651年寫的小冊子《君主制或非君主制》(Monarchy or no Monarchy),可能又會平添新愁。利里的小冊子里有詳盡的插圖,預言英國將會有一段接受審判的時期,屆時將戰火紛飛、疾病肆虐。

安妮·馬克斯韋爾在泰晤士街的印刷廠里出版了一部短篇作品,名為《一封新的關于猶太人的信》。這本小書由荷蘭的彼得魯斯·塞拉留斯(Petrus Serrarius)創作,他是一個千禧年信徒,也是歐洲文學中許多猶太故事的創始人。連同這本書,1666年初出版了至少六部關于猶太人活動的著作。這些作品——諸如《基督教世界的奇跡》《偉大的奇跡——由猶太人的先知、著名的內森創造》和《上帝對以色列子民的愛》——通常關注這個彌賽亞人物,以及新“猶太之王”沙巴太·澤維,書中講述了他前往君士坦丁堡并奪取土耳其王位的計劃。塞拉留斯的作品通過基督徒的視角來看待這些消息,他認為:

……他們現在來到先知圣扎迦利的墓前,為自己對他犯下的罪過哀嘆;同樣,他們將來也會去耶穌基督的墳前,他們的祖先曾將他釘上十字架。那時,榮耀之王將會出現,這個猶太王沙巴太·澤維,以及所有其他的王,都將臣服于他。[44]

人們對于這個沙巴太的真實性有諸多疑惑:他是真正的彌賽亞嗎?是先知嗎,還是魔鬼的走狗,或者只是個騙子?他們生活在世界末日嗎?顯而易見的是,從英國皇家學會和圣保羅大教堂的教長,到世界各地的千禧年信徒以及讀者大眾,人們對波斯和耶路撒冷發生的事件充滿興趣,從未停止。

3月21日,一個年輕人被授予國王內廷侍臣的職位,他開始對自己的基督教信仰產生懷疑。雖然還有一年才能正式就職,但這個頗為顯赫的身份(還有其他幾個人享有同樣的職位)可以讓羅切斯特伯爵和國王有時間單獨相處。可能是在1666年的春天,伯爵加入了后來被稱為“快樂幫”或是宮廷智囊團的行列。盡管沒有確鑿的證據,劇作家喬治·埃瑟里奇(George Etherege)很可能這段時間也在宮廷里,他對伯爵的影響很大。他還沉浸在他1664年的劇作《浴盆之戀》(Love in a Tub)的成功之中,該劇于當年2月在漢普頓宮的斗雞場劇廳上演。

妮爾·格溫也可能是這個小圈子的一員。瘟疫暴發那年,她行蹤不明,但后來約翰·伊夫林1666年的日記中提到,那年,國王開始與一名女演員交往。伊夫林很不認可貴族階層將女演員作為情婦的做法,他寫道:

……(我)現在很少去公共劇院,原因有很多……

現在(之前從來沒有,直到現在)污穢下流的女人被允許出現在公眾視野里進行表演,招惹一些年輕的貴族和花花公子,做他們的情婦,甚至成為某些人的妻子。

他繼續寫道:“目睹了牛津伯爵、R.霍華德爵士、魯珀特親王、多塞特伯爵,以及一名更為顯耀的人物落入她們的圈套,使他們高貴的家族蒙羞,摧殘身心?!?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45" id="jz_45_1">[45]甚至連佩皮斯都一面譴責布朗克與阿比蓋爾·威廉姆斯有染,一面在1666年初也享受著女演員伊麗莎白·克內普(Elizabeth Knepp)的陪伴。有一次,佩皮斯演奏六孔豎笛,讓她唱了一首他自己寫的歌來助興。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作為一個國王,查理二世很不嚴肅。他每天步行穿過圣詹姆斯公園,對他個人的批評也十分寬容,不加懲罰。他的濫交行為已廣為人知,因而君主的神秘性以及君主為神之代言人的理念在人們心中進一步瓦解了。馬爾格雷夫伯爵(the Earl of Mulgrave,1666年時他只有十幾歲,是“紳士志愿軍”的一員)1685年回顧查理的統治時說道:“他不能按預先的設想扮演好國王的角色,哪怕一刻也不行,無論是在國會上還是在會議上,無論是言語上還是姿態上,這就讓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將所有榮譽和禮節視作無用和矯飾,任其淪喪?!?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46" id="jz_46_1">[46]或者,正如喬治·埃瑟里奇后來在他的戲劇《風尚先生》(The Man of Mode)中所寫:“形式和儀式,這些原本用以維系品質和榮耀之所在,如今竟被棄如敝屣、置若罔聞,實在有失體面?!?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47" id="jz_47_1">[47]

越來越明顯的是,查理似乎成了公開支持通奸的君主。宮廷里的人帶著情婦四處招搖,其中一些實在出身低賤。當然,以往宮廷里也有惡習;但現在不同的是,這些行為廣為人知,作惡的人也毫不避諱,根本沒打算維持體面。查理執政的蜜月期在1666年結束,他開始被視作滿腦子淫欲、貪圖享樂的人。羅切斯特伯爵在后來的一篇諷刺文章中總結了當時的氛圍,他描述道:“他的權杖和他的陰莖一樣長;她能晃動這根,就能玩弄那根?!?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48" id="jz_48_1">[48]當時,桑威奇伯爵習慣性地把約克公爵夫人稱為“徹頭徹尾的蕩婦和干臟活的”,[49]卡斯梅恩夫人無數次被叫作妓女,宮廷上下幾乎沒有誰能免遭譴責。

宮廷里糾纏不清的關系經常導致性病,這一點也不奇怪。早在1664年,就有傳言稱這種疾病由魯珀特親王傳遍宮中。佩皮斯在日記中記錄了親王接受一種穿孔手術,以緩解頭部疼痛。實際上,魯珀特頭上的傷更可能是造船廠的一次事故造成的,當時,一件器械砸中了他。但人們更愿意相信另一個版本。性病患者在一些店里接受水銀治療,如皮革巷的弗克茲夫人那里。他們會戴上熏蒸面罩,呼吸汞蒸汽并排汗。幾年后,即1678年7月,亨利·薩維爾(Henry Savile,后來的多塞特伯爵)描述了他在著名的熏蒸館的經歷:

我承認,我非常訝異,自己居然在七個月內從喉嚨里灌下這么多的水銀,但比起羅伯茨夫人(她是好幾個宮廷人物的小情婦),這也不算什么……她所忍受的甚至讓被詛咒的靈魂對自己的痛苦一笑而過,這至今無法描述,讓人難以置信。[50]

然后,他又寫到了范肖先生——可能就是《佩皮斯日記》中提到的那個“狡猾無賴、身無分文的家伙”[51]——他當時也在熏蒸館里:

他身上的皰疹比我們都要嚴重,礙于面子,他向他的夫人假稱得了壞血病。這個下流污穢的流氓居然在高絲佩爾治好了病……他是這世上最無可救藥的禽獸。[52]

3月底,宮廷被迫進行沉痛哀悼,葡萄牙傳來消息說王后的母親路易莎·德·古斯曼(Luisa de Guzmán)已于2月27日去世。路易莎是她女兒婚事的強力推手,她們母女之間的聯系尤其緊密——凱瑟琳出嫁不久后,路易莎寫了很多信給她,其中一封寫道:“我必須告訴你,我愛你,你走后我很孤獨,這于我而言是莫大的折磨。”圣詹姆斯宮的王后禮拜堂里貼著告示,邀請所有“虔誠的”天主教徒為王后死去的母親祈禱。凱瑟琳得到消息后,開始和侍女們一起正式服喪。她們穿著黑色衣服,“頭發不經裝點,十分樸素”。佩皮斯認為,卸下裝扮的卡斯梅恩夫人看起來“比我想象的要普通得多”,[53]這與彼得·萊利在考文特花園畫室里描繪的神女般的宮廷女性形象大相徑庭。

至少從3月開始,這位在荷蘭學藝的藝術家就來到倫敦,創作兩個系列的畫作。第一個系列作品他已經畫了好幾年,是對宮廷貴婦的浪漫演繹。按照約克公爵夫人的指示,這一系列畫作名為《溫莎美人》(Windsor Beauties),描繪當時的一些顯貴女性:公爵夫人本人、卡斯梅恩夫人、弗朗西絲·斯圖爾特、格拉蒙特伯爵夫人,以及其他八個人。每個女性都以一個古典神話人物為原型,比如弗朗西絲·斯圖爾特的形象參照了貞潔的狄安娜女神。雖然不同的人物賦予了每個人獨特的形象,但她們的面部特征卻大同小異:厚眼皮、長鼻子、嘟嘴。

第二個系列是十三幅洛斯托夫特戰役指揮官的宏偉畫像,由約克公爵委托制作,他要把畫作掛在自己的房間里。這個系列名為《洛斯托夫特的旗手》(Flagmen of Lowestoft),畫像包括約克公爵、魯珀特親王、喬治·蒙克、托馬斯·阿林爵士、喬治·艾斯丘爵士(Sir George Ayscue)、威廉·伯克利爵士(Sir William Berkeley)、約翰·哈曼艦長、約瑟夫·喬丹爵士(Sir Joseph Jordan)、約翰·勞森爵士、克里斯托弗·明斯爵士(Sir Christopher Myngs)、威廉·佩恩爵士、桑威奇伯爵、杰里邁亞·史密斯爵士(Sir Jeremiah Smith)和托馬斯·泰德曼爵士。與《溫莎美人》不同,海軍將領們的畫像十分寫實,每張臉都顯得獨一無二、充滿個性。在萊利的畫筆下,喬治·蒙克體態圓潤,目光可畏,發型自然;約克公爵身材精干瘦長,戴著濃密的假發;克里斯托弗·明斯爵士面色紅潤,留著淺棕色短發。創作這些畫作是為了慶祝英國大敗荷蘭,彰顯英國海軍的威力。然而,萊利非常忙碌,到了4月,魯珀特親王和喬治·蒙克已經在為出征進行最后的準備,他還只是“畫好了一些人的頭部,而有些才剛剛開始”。[54]

在皇家鑄幣廠,另一名在荷蘭學藝的工匠在為鼓舞英國的愛國主義精神而工作。約翰·羅蒂埃是一名荷蘭金匠的兒子,由于在“石頭雕刻和切割”上的高超技藝,他和他的兄弟一同受邀來到英國。[55]事實上,整個羅蒂埃家族都技術精湛、受人尊重。該世紀后半葉,其家族成員皆在西班牙、法國和低地國家的造幣廠擔任職務。伊夫林稱贊約翰·羅蒂埃的作品“可與古人的石刻和金屬雕刻作品媲美”。佩皮斯參觀了他在鑄幣廠的工作坊,寫道:“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精美的浮雕作品,上面的圖案如此細微而精致?!?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56" id="jz_56_1">[56]洛斯托夫特戰役后,他受命打造一枚戰斗紀念章。在淡出了1500年之后,征服海浪的不列顛尼亞女神將作為勛章的裝飾圖像——女神要以誰的樣貌來刻畫呢?宮廷里最美的女人弗朗西絲·斯圖爾特再合適不過了。幾個月后,作品完成了,佩皮斯見后評價說:

在金匠那里,我看到了國王的新勛章,上面是斯圖爾特夫人面龐的微縮圖像,這大概是我見過的制作最精美的東西。最妙的就是,他竟然選擇她的臉來代表不列顛尼亞女神。[57]

不列顛尼亞女神端坐于海浪之上,這一形象至今仍保留在英國的錢幣上。到了4月,保衛英國海域的準備工作已全面展開。4月5日,舉行了一天的齋戒,埃塞克斯教區牧師拉爾夫·喬塞林(Ralph Josselin)在他的日記中寫道:“為了我們海軍的勝利?!?a href="../Text/Chapter006_0005.xhtml#jzyy_1_58" id="jz_58_1">[58]伊夫林在日記中也提到了齋戒日,他推測這場“惡戰”“無疑會在法國人的秘密煽動下開始,目的是削弱各國和新教的利益”。[59]宮廷之外,四十三歲的漢娜·伍利(Hannah Woolley)于4月16日在威斯敏斯特的圣瑪格麗特教堂舉行了婚禮。她是一名女性禮儀書籍作家,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她的新任丈夫比她大一兩歲,也失去了配偶?;槎Y期間傳來一個消息,國王的私物存儲間管理員——或王室皮條客——托馬斯·奇芬奇(Thomas Chiffinch)突然死亡。報道稱他“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六點的時候病得也不重,但沒到七點就死了”。隨著瘟疫再度蔓延,人們謠傳他可能感染疫病,但他身邊的人認為他喪命于“胸口的一個膿包”,估計是個囊腫或膿瘡。[60]

4月22日,有消息稱,英國以前的重要盟友德國的蒙斯特主教已被法國人說服,投靠了荷蘭。[61]英國仍然只能發代薪券給海軍,所以很難招募到自愿入伍的海員。伊普斯威奇和雅茅斯的長官選派了些“惡棍和不良少年,完全不適合參軍”,因此受到訓斥。每個郡都有待完成的指標,但很多人為了逃避服役藏了起來。有一次,騎兵隊被派去追捕埃塞克斯森林里的逃兵。即使艦員已經上了艦,他們還是可能會逃走——托馬斯·萊恩(Thomas Lane)在威廉·伯克利爵士的“迅捷號”上服役,因“當逃兵”受到指控;還有一些蓄意破壞的行為,一個叫威廉·提勒(William Tiler)的人在艦船的炮手艙里縱火。[62]

1666年春,當塞繆爾·佩皮斯為這幅肖像端坐在那里時,他抱怨道:“為他[藝術家約翰·海爾斯(John Hayls)]擺這個姿勢,我要把臉轉向肩膀,脖子都快斷了。”

1656年,威廉·凡·德·維爾德(Willem van de Velde)的插畫“倫敦號”戰艦,當時該艦船剛出現于公眾視野。

羅伯特·胡克的跳蚤插圖,選自出版于1665年的《顯微圖譜》。

當時的一幅雕刻畫,描繪醫師解剖一具死于鼠疫的尸體。圖片選自1666年喬治·湯姆森(George Thomson)的《病蟲之解剖》(The pest anatomized)。

約翰·鄧斯特爾(John Dun-stall)描繪的1665年瘟疫景象。插圖表現人們逃離倫敦以及掩埋萬人坑的恐怖場景。

埃莉諾·妮爾·格溫:賣橘子的小販、女演員、王室情婦。

英格蘭、蘇格蘭及愛爾蘭國王查理二世。羅切斯特伯爵很精彩地描述他為“快活君王,下流又卑劣”。

彼得·萊利繪制的約克公爵和公爵夫人畫像。這幅肖像完成幾年后,公爵夫人因乳腺癌芳年早逝。

“人與人的差異遠遠超過人與獸的不同。”17世紀60年代末期,第二代羅切斯特伯爵約翰·威爾莫特在畫中手拿桂冠,將它置于他的寵物猴的頭頂上方。

第一代桑威奇伯爵愛德華·蒙塔古,出自萊利的《洛斯托夫特的旗手》系列。

1666年之后的幾年中,戈弗雷·內勒(Godfrey Kneller)繪制的艾薩克·牛頓的肖像。

瑪格麗特·卡文迪什坐在右側,正在主持一次會議,有男人也有女人。這幅雕刻畫是她的著作《想象鉛筆畫自然圖集》(Natures Pictures drawn by Fancies pencil to the life)的卷頭插畫,1656年。

約翰·彌爾頓的肖像,出自1675年《失樂園》第二版。

阿芙拉·貝恩(Aphra Behn)肖像,彼得·萊利繪于大約1670年。1686年,她宣稱:“我如此渴望聲名,正如我生來便是英雄。”她終其一生確實成就了這一點。

畫作《四日海戰》(The Four Day's Fight),由亞伯拉罕·斯托克(Abraham Storck)繪制。喬治·艾斯丘的“皇太子號”在右側擱淺,米希爾·德·魯伊特的艦船“七省號”在左側。

從倫敦的某個城門看倫敦大火,背景是著火的圣保羅大教堂。

從城市東邊的倫敦塔碼頭觀察大火,可看見前方的倫敦大橋。

雕刻畫插圖,畫面上是燃燒的城市,出自威廉·利里的《君主制或非君主制》。書中有幾個預言英國未來的景象,這是其中之一。其他景象包括海戰、嚙齒類動物的感染、大規模掩埋尸體、溺水,以及河流被鮮血染紅的景象。

瑪麗·戈德弗里(Mary Godfree)的墓碑在2014年新教堂墓地遺址的考古發掘中出土,這是橫貫鐵路公司在倫敦利物浦街站的挖掘項目。1665年,成千上萬人死于瘟疫,瑪麗是其中之一。

橫貫鐵路公司在利物浦街站的挖掘中出土的頭骨。

“倫敦號”水下殘骸上取回的一只系鞋帶的皮鞋,考古發掘由英格蘭歷史遺產保護局主持,仍在進行中。

盡管如此,在4月23日圣喬治日,魯珀特親王和喬治·蒙克在白廳親吻了國王和公爵的手,全城都在燃放煙花,他們作為1666年戰事的指揮官,正式啟程前往艦隊。和他們一同出征的是一群經驗豐富的海軍將領,其中許多人參加過洛斯托夫特戰役。當然,桑威奇伯爵(當時他在數千英里之外的西班牙)和約翰·勞森爵士(十個月前去世了)不在其中。

一整個月,國家的通信內容都以海軍事務為主,新募的海員都前往諾爾河的集合點。其中一人是巴爾薩澤·圣米歇爾(Balthasar St Michel)——他的姐夫塞繆爾·佩皮斯稱他為“巴爾蒂”。他將加入約翰·哈曼艦長的“亨利號”,擔任點名官。在日記中,佩皮斯(他從未高看過巴爾蒂)表示,能有關系如此親近的親戚執行海軍現役任務,他感到既焦慮又自豪。大量額外供給的需求涌向軍糧辦事處:牛肉、裝水和啤酒的鐵皮桶、運送鐵皮桶的帆船,以及用于區分不同中隊的“旗幟和飾帶”。[63]最不尋常的是,“皇家查理號”向查塔姆造船廠的彼得·佩特(Peter Pett)發去消息,命令他“派一名磚匠,帶上四百塊磚和灰泥,要足夠覆蓋‘皇家查理號’上廚房的空間”。[64]

艦隊正在倫敦集結,納撒尼爾·霍奇斯卻想著其他事情。瘟疫期間,內科醫師學會的大部分人都逃走了,霍奇斯卻留了下來。在他位于沃爾布魯克區沃特靈大街的住所,他作為倫敦市的醫療顧問仍堅持工作,監督著一小隊醫生,其中不少人都獻出了生命。最近議會已經休會,以防止在一個地方聚眾“可能帶來的危險后果及風險”,但是人們都認為,倫敦的瘟疫“因上帝的仁慈,已經基本平息了”。[65]現在,瘟疫已蔓延到周邊地區,伊普斯威奇、科爾切斯特、雅茅斯、諾里奇和格雷夫森德受災尤其嚴重。在這種形勢下,霍奇斯給一個熟人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表達了他在這個時期作為一名醫學專家的精彩洞見。根據自己治療瘟疫的經驗,他闡述了“疫病的初發和惡化,以及疫病的癥狀和療愈”,并詳細描述了他親眼所見的疾病的復雜性。其中很多內容都收錄在六年后出版的《惡魔之癥》(Loimologia)里,他對倫敦瘟疫之年的這本記錄對后世影響深遠。在這封信的末尾,他提到了在抗擊瘟疫中失去的同行,令人動容:

……在這個備受尊崇的學會中,如此多的成員冒著生命危險投身于這場水深火熱的戰役。那些因公殉職的人無疑將被人們緬懷,永垂不朽;而那些在上帝的眷顧下逃離死神的人,將名聲遠揚,流芳百世。[66]

他另外花時間撰寫了《醫學和藥劑學的辯護:向醫學行業和醫學專家致歉》(Vindiciae medicinae et medicorum: an Apol-ogy for the Profession and Professors of Physic)一書,于1666年出版。該書駁斥那些“偽藥劑師……(以及)無知的庸醫”——[67]這些人欺騙患者——使用假的化學療法,同時也警告同行們,不該死守著錯誤的迦林古法醫療術。他認為,真正的醫生應該介于兩者之間。

如果疫情在艦隊艦員間暴發,再多的藥物也無法避免災難性的后果。瘟疫在“公主號”上小規模暴發,人們說這是“由女人帶來的”。[68]于是,在夏季戰役初期就有了一個當務之急,即清除船上的女人。海軍上將約翰·門尼斯曾寫信給佩皮斯,抱怨艦上“全是女人,紛紛擾擾”,“女人的襯裙和男人的馬褲一樣多”。魯珀特和蒙克在諾爾河執掌艦隊后,向外寄了一些信,其中一封要求托馬斯·阿林“遵守后續指示,把所有的女人都送到岸上,不要讓她們再上艦”。[69]

5月8日,伊夫林動身前往謝佩島的昆伯勒小鎮,登上“里士滿號”護衛艦駛向諾爾河,與魯珀特親王和蒙克將軍商討軍務。在那里,他看到了“世上最恢宏的艦隊……正為迎擊荷蘭人蓄勢待發”。[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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