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仁心
- 絕壁逢生:最后的麻風村
- 席秦嶺
- 8724字
- 2021-06-29 15:37:13
進入瓦基機村的生活區,得先經過皮防站。
皮防站,隸屬于美姑縣民政局,其職責是管理康復村,以及為麻風病人提供服務。
那是一座位于半山腰斜坡上的四合院,也是村里最氣派的建筑。約摸5米高、兩層樓,幾根青磚砌成的方柱穩穩托起瓦房,留出寬寬的街沿。一道對開的木門隨時都上著鎖,陳志安和賴祖杰成為首批駐村醫生。
再往前走兩公里,就是麻風病人生活和生產的地方。那段距離,算是治療場所與病人生活區和生產區的緩沖地帶。
眾所周知,康復村就是麻風村,一旦他們的身份信息中有康復村或麻風村幾個字,外出住宿、吃飯和交通都會遇到困難。
在那個年代,別說普通人,就連普通醫生也懼怕麻風病人。
四川省麻風病防治工作辦公室副主任、四川省麻風防治協會會長寧湧還記得,他的同事到渡口(攀枝花)出差,有招待所工作人員知道他是麻風病防治醫生后,堅決不讓其入住。
有一年夏天的午后,他和同事到省內一家康復院為麻風病人服務。
病人聽說從省上來了專家,爭先恐后地走出房間,想要靠近他。他遠遠地招呼病人們過來,好為他們檢查身體。但是,在一根立柱處,病人們就像施了定身法一樣,再也不向前邁進一步。
此時,陽光斜灑進來,將立柱投射出一道長長的黑色陰影,那陰影如同一道分隔線,落在病人們的腳下。
寧湧熱情地相邀,你們過來呀!
病人們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面面相覷,最后將目光投向康復院的管理者。
身著白大褂的醫務管理者只回應了兩道冷冷的目光,如劍,刺破了正欲膨脹的希翼,病人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寧湧明白了,那根立柱,其實就是日常生活中,康復院病人與醫務工作人員的界限,堅不可摧,不可逾越。
寧湧很生氣。他想,這家康復院的工作在全省還算是先進典型,怎么能人為設置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讓醫務工作者與病人涇渭分明。
表面上是界限,本質是偏見!
寧湧不動聲色,但已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打破這個界限,讓他們跨出這一步,也要讓康復院醫務工作者接受這個跨越。
他微笑著,友善地望著他們,伸出雙手,繼續高聲邀請,你們不用怕,過來!我在這里等著你們。
康復院醫務工作者見省上來的專家如此堅持,便松了口,“你們過去吧”,病人們才得以跨越那條隱形的界線。
在麻風村或康復院里,往往會在康復者中推選一至兩名有文化、頭腦活絡、表達能力強的“衛生員”,他們又像是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中間的一座橋梁,傳遞著健康管理的信息,還輔助負責著這個區域人們日常生活和生產的管理。
在瓦基機村,俄日就扮演著這樣的角色。
平時,俄日協助皮防站管理、安排村民們生產。什么時候去領種子和化肥了,什么時候種蕎麥了,什么時候安秧苗了,什么時候該挖土豆了,什么時候打谷子了……
另外,他還要負責觀察、收集村民們健康信息。如果有人頭痛、發熱、或肚子痛,他就要把這些信息寫成小紙條,帶到皮防站的中間區,告訴醫生,并等待醫生開藥。
發藥時,賴祖杰在樓上提前預警:下面的,接好了哦,藥來了!
俄日就站在老位置,仰起頭,全神貫注地盯著上方的一舉一動。
賴祖杰將藥包好,從上面拋擲下去。俄日就將兩只手捧在一起,對準那條拋物線的落點,穩穩地接住。
有時,賴祖杰把藥品放在中間區一個特定的地方,俄日就去取。然后,把這些藥品帶到生活區,叮囑病人按醫囑服下。
每當需要進入康復者的生活區和工作區時,賴祖杰和搭檔準會全幅武裝,穿上特制的白色防護服,帽子上垂下一塊長長的頭巾,戴好口罩和手套,穿上雨靴。在俄日看來,就像剛從生化實驗室里出來一樣,好笑又嚴肅得要命。
因為偏見和歧視,瓦基機村的人難以交到村外的朋友,但羅清國是個例外。在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朋友竭盡所能,為瓦基機提供各種幫助。
羅清國,美姑縣牛牛壩區侯古莫鄉人,皮膚黝黑,臉頰清瘦,是前任美姑縣疾控中心主任。
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發表演說,要求“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轉引了毛澤東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此后,全國掀起了知青上山下鄉的高潮,四川各市地州縣先后安置了一百多萬知識青年。
在這股浪潮中,來自上海、北京、成都等地知名醫學院的漢族醫師或醫學生進駐涼山州的各大鄉鎮衛生院,他所在的牛牛壩區衛生院匯集了10多個本科生和老牌中專生。
1971年,牛牛壩區候古莫設立合作社。有一天,社長找到他,問他“現在國家在培養赤腳醫生,準備推薦你去學習,你想不想去?”
讀完小學3年級就離開教室的他,做夢都想重回校園,他不加思索就同意了。
帶他的老師,是兩名下鄉的大學生。躊躇滿志的天之驕子被分配到偏遠的大涼山,很快就對工作失去了熱情。而醫學對羅清國而言,一切都是新的。他很好奇,總是纏著大學生問這問那。身邊多了一個求知欲強烈的少年,又勤快,大學生樂于教他。很快,他就能診治一些常見的疾病。
鄉村醫生需要走村入戶看病,遠一點的地方,大學生不愿意去,羅清國就主動請纓。慢慢的,他接觸的病例多了,醫術提高不少。給病人看好了病,病人感激他,送他一些布票,他轉手送給大學生,師生關系融洽。時間久了,羅清國在當地有了小小的名氣,一些病人點名要請羅醫生看病。
1973年,羅清國參加了中考,被涼山衛校獸醫專業錄取。
不過,他的錄取通知書被衛生院院長藏起來了。
直到9月的一天,有人問他,羅清國,你怎么不去上學呢?你被錄取為畜牧專業了。他才知道,自己考上了中專。
他跑去問院長,你為什么不把錄取通知書給我?
院長回,你是給人看病的,不是給動物看病的,這個專業不適合你。還有,我也舍不得你走!
羅清國堅持,讀書是我的夢想,我愿意去學醫,再回來為大家服務,請您支持我追求夢想。
院長也通情達理,當場承諾他,下次有機會一定推薦你。
當年11月,涼山衛校補錄時,院長推薦他去學中醫專業,學制兩年,他如愿以償再次踏進校園的大門。
1975年,他中專畢業,分配到美姑縣兩哈鄉衛生院。兩年后,他轉行成為一名防疫醫生。1985年,羅清國擔任一所鄉鎮衛生院院長。那年年末,美姑縣衛生局下鄉搞年度工作考核,他匯報工作時觀察到衛生局局長頻頻點頭。念完匯報材料后,局長表揚他,小伙子思路清晰,意識超前。回去后,局長向時任分管副縣長匯報,說他發現了一個人才,提議羅清國擔任縣衛生防疫站站長。1986年5月,任命羅清國為縣衛生防疫站站長的文件下發,他從此成了當地公共衛生事業中重要的一員。
羅清國開始防疫事業的那個年代,麻風病因發病率高,受到各級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視。
據四川省麻風防治協會的數據,1971至1980年,是四川省麻風病人患病率最高峰,登記病人27146例,年均患病率0.141%。
麻風病,成為當時威脅四川人身體健康的頭號敵人,也成為四川首個納入省政府專項投入資金的公共衛生防治的疾病。20世紀80年代初期,每年,四川省人民政府投入100萬元專項資金用于防治麻風病。中后期,麻風病防治走上了開放合作的快車道,四川開始與世界衛生組織及多個國家的麻風病救濟組織展開國際合作。
1983年,四川省率先在涼山州西昌市用WHO(世界衛生組織)A資助藥物開展麻風病聯合化療試點。
1987年,四川省被評為全國麻風防治工作先進省,而首個駐美姑縣瓦基機村的醫生賴祖杰也被表彰為全國麻風防治先進個人。
還在鄉鎮衛生院工作期間,1978年開始,羅清國每年都要深入村寨參與麻風病普查。每次下鄉,他和另外3名醫生分成兩組,每組男醫生和女醫生各兩名,到了村寨對同性別的村民查體。
當地人忌諱麻風病,如果有,這個人的名聲就壞了,很可能打一輩子光棍。甚至,這個人的整個家支都會受到牽連,成員的婚配都會成難題。就連與麻風病人打交道的醫生和教師,也會承受著來自社會上的壓力。
有一次,羅清國和同事去瓦西鄉檢查時,聽說一個40來歲的女子跑了。他和另外5名醫生追了一下午,還是沒有追上。追蹤這名女子,他們足足花了三年時間,最終才說動對方去醫院做了檢查。
有了前車之鑒,再次普查時,為了不打草驚蛇,羅清國把白大褂藏在包包里,偽裝成鄉干部,到村里請村干部通知一部分人前來接受檢查。
一般來說,查體的地方都是比較隱蔽的場所,如合作社的倉庫。村民一個個進來,脫光衣服,醫生們觀察皮膚有沒有類似牛皮癬或發紅的癥狀,觸摸村民脖子和手肘處的神經,試探是否有麻木的感覺。再手持一根新鮮的野草,撩村民的全身,觀察對方是否有癢癢的感覺。如果對方一點感覺都沒有,就要對此人的親友做工作,提取其標本送到成都做進一步檢查。一旦確診,納入治療,勸其搬進麻風村。
再后來,各地將“麻風病可防可治可怕”的標語刷進了一個又一個村寨,刷進了鄉鎮公共場所,刷進馬路邊。
羅清國回憶,第一階段的宣傳標語特別加了“可怕”二字,希望引起麻風病人和他們身邊人的重視,起到相互監督的作用,防止麻風病人將病毒傳染給健康人。
而隨著醫學界對麻風病認識進一步深入,掌握了控制麻風病的治療手段后,政府對麻風病人的管理有了新變化。刷在公共場所的標語,由“麻風病可防可治可怕”變成了“麻風病可防可治不可怕”。
從可怕到不可怕,一字之差,這樣的宣傳口徑起到良好的導向作用,最明顯的變化在于,在村莊里,如果誰患有麻風病了,村民再也不會驅趕病人走了。
但事實上,可怕的陰影依然籠罩在很多人的頭頂。就算村民不驅趕麻風病人,住在附近的村民也會悄悄搬離,留下麻風病人一家孤獨地生活。
1984年8月,瓦基機村封閉運行了16年后,美姑縣對麻風病人實行村外治療,這意味著,從那時起,如果再發現有麻風病人,就再也不用送進麻風村了。
面對政策的變化,羅清國感慨,從隔離治療到社會治療,國家從制度上給麻風病人松了綁,讓麻風病人多了流動的可能性,這不僅是治療手段和社會觀念在變與進步,另一方面也尊重了當時麻風村承載能力達到了極限這個客觀現實。
對麻風病人的管理從隔離治療到社會治療,其實,社會亟需跨過歧視這道坎。
為了消除社會對麻風病的懼怕心理,從政府官員到專業人士一直都在努力。
1986年,涼山州副州長巴莫爾哈與麻風病人握了手,當地社會對麻風病的恐懼氣氛有所好轉。同一年,四川省皮膚病性病防治研究所的專家抵達瓦基機村后,特意購買麻風病人家的雞蛋吃。
1987年1月最后一個星期天,世界麻風病日,羅清國帶上棉衣棉褲、被褥、膠鞋等物資,隨縣上慰問組進村看望麻風病人。
他們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3個多小時,才走進瓦吉吉。
當時,村里生活著130多名麻風病康復者。不少人在病魔的折磨下肢體殘缺,喪失了勞動能力,以吃圓根和洋芋為生。他們住著低矮的茅草屋,四處漏著風。
家家戶戶人畜混居,房前屋后遍地豬屎牛糞,雨天,動物糞便混合著泥土,每走一步,就將腳下的糞便和泥土踩成臭氣熏天的泥濘。
推門而進,只見土坯房內,主人家在地上挖一個坑,支一只鍋,就是他們的廚房。好些人家用石頭砌成一張床,上面鋪著草,放一床破爛的被子,有的連被子都沒有。家家戶戶都沒有衣柜,主人在狹窄的房間里拉一根繩子,將干凈的和臟的衣服全搭在上面。
長期的封閉運行,這里的人恍若生活在“世外桃源”。他看見這個村莊與世無爭的另一面,是交通不暢,教育跟不上,經濟落后帶來的深度貧困。
羅清國在心中問了一遍又一遍,你們怎么是這樣的居住環境?
那天,他好想吐,又好想哭!
他想起以前,進普通村排查的病人,一旦確診,就很可能送進了這里。而在這之前,他從未踏進過麻風村,并不清楚那些被他送進來的病人們境遇如何。
此情此境,他覺得環境太糟難以呆下去,同時也為麻風病人難過。
開完了會,發完了慰問品,隨行的醫生為康復者們清理了潰瘍后,他就懷著復雜的心情跟著大部隊離開了。
更難過的是,從瓦基機村回來后,家人好幾天都不敢和他一起吃飯。
年邁的老母親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他,不時檢查著他的鼻子和眉毛,還經常問,“兒子,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他心里清楚,母親害怕他染上了麻風病。
他不厭其煩地給家人科普麻風病的傳染途徑,家人對他的戒備還是持續了一年多,直到他并沒出現不良癥狀后,這種焦慮的情緒才有所緩解。
親眼所見,再加上親人對他的這個態度,讓他開始關注這群麻風病人和麻風村普通人的生存狀態。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喜歡仰望星河,那忽遠忽近的星星眨著眼,閃爍著,他覺得好多顆遠遠的星星,亮亮的星星,就像生活在麻風村的村民。
他在想,在人類抗擊麻風病的歷史里,麻風病人為了讓大多數人不被傳染,不被感染,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到麻風村隔離治療和康復的現實。當時代因科技而進步時,當社會因經濟發展而進步時,因為隔離,麻風村的人還保留著幾十年前進村時生產生活的模樣。歷史,在這里的,幾乎是停滯的。
他告訴自己,不能讓他的同胞們落伍于整個時代。他決定了,在今后的工作中,除了為瓦基機村民爭取到民政和衛生系統的福利外,他還要開始廣泛接觸慈善機構,擴寬求助的渠道。
從1999年開始,在羅清國的努力和涼山州對外友協的推動下,有3家慈善機構共同出資129萬元,再加上當地政府的投資,陸續投入到瓦基機村的基礎設施建設,先后修建起了鐵索橋、馬車道、村小、新的康復院,還安裝了自來水和電燈、電視信號接收站,為麻風村病人爭取到每月40元的生活補助,發展年輕的共產黨員,建起了黨支部……
社會資源一點點注入,村莊,一天天融入社會。
羅清國有一個好伙伴阿苦,和他一道,一直在幫助這個村莊的村民康復。
1989年,阿苦從涼山衛校畢業后,分配在洛俄依甘鄉衛生院當醫生。沒過多久,領導就安排他負責防治麻風病,他也和瓦基機村的人打起了交道。
阿苦老家的對岸就有麻風病人,他從小就見過五官殘缺的麻風病人,他并不覺得麻風病人奇怪。對于新任務,他絲毫沒有抗拒。
工作第二年,羅清國又帶著捐贈的物資進瓦基機村,便帶上他一起進去。那是他第一次翻山越嶺走進瓦基機。后來,因工作需要,他不時要進村,為那里的康復者清理潰瘍和運送捐贈物資。
阿苦心想,瓦基機村的人日子過得太苦了,需一些甜蜜。于是,每次進村,他都買上一大口袋水果糖,見人就散糖。
甜蜜,拉近了他和村民之間的距離,村民盼望著他的到來。每次,只要阿苦醫生一出現在村莊,準會有一群小朋友呼朋喚友,“走,去找阿苦醫生,阿苦醫生來了我們就糖吃了”。
阿苦進村后,第一件事情是鉆進康復院,集中為住在那里的麻風病人清理腿上腐爛掉的肉。這些地方的神經已經壞死,腐肉散發出陣陣惡臭,病人不會感到疼痛,但蒼蠅最喜歡這里,總是在腐肉周圍嗡嗡嗡嗡地飛個不停、鬧個不休。
阿苦戴上口罩和手套,撕下一團棉花,在手里揉搓成球,用鑷子將棉球伸進酒精或者雙氧水中,輕輕地擦拭那些傷口,對于傷情嚴重的,他還要配藥,用紗布包扎好。
清理完康復院的病人后,他開始走村入戶,深入那些散居的麻風病人家里,為他們清理傷口處的潰瘍。
很多人戶養有看家護院的狗,狗聞到陌生人的氣息,汪汪汪地亂叫一通,給主人家報信。聽到犬吠聲,主人家從而屋子里走出來,一看見阿苦,就笑著迎了過來,阿苦醫生好!快進來坐!
阿苦進屋,教他們把支在地上的煮飯的鍋涮干凈,倒上清水,添上柴禾,燒開再晾冷,先用涼開水清洗創面,再用雙氧水或者酒精消毒……
主人家用彝族感謝,阿苦醫生啊,你對我們太好了!我身上這么臭,你也不嫌棄我。
為了表達感激之情,一些康復院外的麻風病人家屬會宰殺最肥美的雞,或煮一頓特色連渣菜給他吃。
第一次在村里吃連渣菜,阿苦想啊,連渣菜要用上新鮮的黃豆,還有復雜的工藝,這種菜在村里極少見,特別寶貝。他不忍心吃啊!
誰料到,這家人一看阿苦不吃,以為是嫌棄他們家臟,便生起悶氣,不理阿苦了。阿苦再進村,這家人顯出很漠然的樣子,對他冷冷的,連招呼也不再打了。
為了緩和關系,阿苦多次不戴口罩到他們家里,為病人清理潰瘍,并耐心地解釋,老表啊,我從來不嫌棄你,也從來不嫌棄任何一個病人。你不要誤會啊。你看呀,你是通過治療了的,你現在的身體跟我一模一樣了。我不怕你們,你也不用怕我了。
你現在的身體跟我一模一樣了,這句話,阿苦在瓦基機時最常掛在嘴邊。他希望借這句話表達兩層意思,第一層,醫生已經治好他們的病了,不會再傳染人了。第二層,你們的身體康復了,不需要自卑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和每個人交往了。
每當聽到阿苦醫生說“你現在的身體跟我一模一樣了”時,麻風病人們就咧開嘴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然后覺得心理舒坦多了。
阿苦明白,他不吃這家人的飯,深深傷害了同胞的感情。從此以后,他再進村服務,走到哪家就吃到哪家,開開心心地和每一家人交朋友。
在飯桌上,他順便給這家人做起了健康教育,引導人家要愛衛生,要學會洗手洗臉洗澡。或者給那家人說,你們家的糧食豐收了,但是人吃不完這么多玉米和土豆,喂幾頭豬吧!養一些雞吧!養大后,拉到昭覺等地賣掉,就可以換成錢了。有時,他也會送一些藥物、醫用棉花或紗布給病人,教他們自己清理創面的潰瘍。
一些人家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便用余糧養了雞和豬,換成錢,再買成生活用品。
上世紀九十年代,阿苦一般每隔三四天就要去一趟瓦基機村。去的次數多了,狗狗們也認得他了,再也不對著他狂吠了。
阿苦的哥哥知道他工作要和麻風病人打交道后,先問了他兩個問題:你還要不要命?萬一你染上了病怎么辦?
阿苦說,我是醫生,我懂得如何防范,不會被感染。
但是,他并沒能打消哥哥的疑慮。
一次家支聚會,哥哥終于說出了藏在心中很久的話:如果你染上了麻風病人,我們這個家支就都上了婚姻市場的黑名單了,誰還愿意和我的孩子聯姻?這不是要讓后代打光棍么?
阿苦心里苦啊!要家人難道非得放棄這份職業?哥哥的話讓他陷入了矛盾之中。但很快,他想明白了,他不能放棄麻風病人。社會對麻風病人歧視很嚴重,如果醫生都要放棄他們,誰還敢走近他們?
每次見著哥哥,阿苦就覺得對不住他,便躲著,就像家支里其他人躲著他一樣。
涼山彝人有請畢摩做畢的習俗。就算是再普通的人家,每年也會至少做一至三次畢,以求保佑家庭平安、牲畜興旺、身體健康等。
做畢是家庭的大事,一般情況下,做畢那天,親人們會團聚在一起,離家遠的人也會想方設法趕回來。親朋好友們,往往會抱上一些酒過來幫忙、聽頌經,看熱鬧。
阿苦自從干上了麻風病防治工作以來,很多年,家里做畢都見不到哥哥的影子了。影響還在后面,他所在的家支聚會,再也沒有人通知他和邀請他參加了。阿苦,成了家支里的一個小小孤島,和瓦基機村一樣。
有時,阿苦會厚著臉皮去參加家支的聚會。每每,親人們都會客客氣氣地說,你太忙了,太辛苦了,請你早點回家去休息。
涼山彝族地區每個人都懼怕自己得麻風病,害怕自己被送進麻風村。每個疑似麻風病人見到白大褂,他們不會主動上前求助求醫,而是躲起來,或鉆進密林,或爬進山洞。甚至會鬧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話。比如,有人只是患了皮膚病,以為得了麻風病,便跟著其他人一起跑躲避醫生。
對于防疫醫生來說,每一次下鄉普查,都是一場斗智斗勇的壯舉。
進了村,醫生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只要看見有人影在山坡里跑動,他和同伴就兵分幾路跟在后面追。山路彎彎,又不熟悉地形,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眼見著人影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候,好不容易追上了,當事人奮起反抗,或撿起地上的石頭砸過來,或揮舞起手中的斧頭,豈圖嚇跑他。
沒有人愿意染上這個病,就算是染上了,也沒有人愿意承認這個事實。
有一年,阿苦和同事進村普查時,查到一名壯年男子很可能是麻風病。他的同事很直白地告訴對方,你得了麻風病。
這句話惹毛了對方,當即怒目圓瞪地懟他,我不是麻風病人,你們診斷錯了!
話音未落,這名男子就彎下身子,欲操起身邊的棍棒打人,叫囂著,我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壞醫生!
當時,村民們都冷眼圍觀著阿苦和同事們,不幫忙,也不添亂。阿苦趕緊給那個男子道歉,然后拉著同事從人縫中開溜。
如果真是誤診,必需要查明真相。一方面,群眾反感誤診,因為這會涉及一個家支的名譽。另一方面,也涉及到阿苦和同事們的名聲與威望,如果真是誤診,以后如何還能取得群眾的信任?
為了弄清真相,阿苦先后跑了5趟。
前4趟,阿苦都吃了閉門羹。直到他第5次到村莊,村民們才相信,原來阿苦醫生真是為了找到真相才來,也感動了那位疑似病人。
疑似病人打開了房門,把他迎了進去。阿苦又把他拉了出來,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給他講,如果你真得了麻風病,遲早會脫眉毛,這個會在臉上表現出來。到時,你想藏也藏不住。如果不及時治療,還可能會傳染給家人。
阿苦望著對方,要不,你來疾控中心,全面檢查一下身體。如果查出來有病,我們悄悄地服藥,悄悄地醫病。
阿苦補充了一句:反正,我以前也就檢查的結論向你公開道歉了,村民們也相信你沒有這個病了。
病人一聽,覺得有道理,便去做了檢查。一查,果然是麻風病。后來,服藥后痊愈。
還有一個病人,已經明確診斷為麻風病人,阿苦看著他服藥下肚已一個月有余。但是,這位病人始終無法接受自己是麻風病人的事實,便跑到阿苦的單位大鬧了一場,哭訴阿苦醫生誤診,要阿苦醫生殺牛給他吃,打酒給他喝,并公開道歉。
病人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故意演了一出戲給周圍的人看,用以證明自己不是麻風病人,保全家支的名聲,不影響家人對外交往與婚配。
阿苦為了自證清白,便反復勸他去西昌復查。病人心中有數,便悄悄在家里按照阿苦的醫囑吃藥。這個秘密,只有阿苦和這位病人知道。
麻風防治醫生勸病人吃藥也不容易,有時不得不連哄帶騙。
可能是因為有副作用,服藥之后,很多人的臉色會變黑。久而久之,除了眉毛脫落外,臉色變黑,也成了是群眾判斷某人有沒有治療麻風病的表現形式之一。
有些病人確診得早,臉上的眉毛還沒開始脫離,他們更不愿意因吃藥把臉變黑,暴露自己是麻風病人的秘密。因此,勸這部分病人吃藥變得異常艱難。
每每遇到這類病人,阿苦就勸對方,你咋個這么傻呢?臉變黑有很多原因啊!比如說,曬太陽多了也會變黑,治結核病也會變黑。誰說你變黑了,就一定是得了麻風病?
他接著激勵對方,只要你盡快服藥,把病治好了。停藥一年后,皮膚又會恢復到原來的顏色。阿苦明白,每一個麻風病人,都不愿意在身上張貼一個標簽,一旦患病后更是渴望撕掉身上的標簽,他愿意和羅清國一道為此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