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平原君的霸業
- 戰國風云三十年(全集)
- 許葆云
- 8367字
- 2021-06-25 10:37:12
平原君進宮的時候,趙王何正在彰德殿里飲酒看舞。
趙何是趙武靈王的次子,平原君趙勝的哥哥。趙武靈王曾是戰國中一位了不起的豪杰,胡服騎射,擊敗林胡,兼并中山,擴地千里,使趙國一躍而成為中原強國。
趙武靈王既是能征慣戰的君主,卻又是個異常任性的怪人,中年以后,武靈王好端端地犯了糊涂,本已封長子趙章做了太子,卻因為深愛趙何的母親吳娃,忽然收回成命,反而立趙何為太子,又怕趙何坐不穩王位,就在壯年之時把王位讓給趙何,自號“主父”,做了兒子的臣屬,想以自己的威信扶持趙何坐穩趙王之位。
身為一國之君,武靈王的任性獨斷讓人覺得難以理解,脾氣也怪得要命,在把王位讓給幼子之后,回過頭來又覺得長子趙章可憐,就把趙章封為安陽君。想把趙國一分為二,分一半給安陽君。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胡鬧弱化了趙國的王權,把臣民們弄得無所適從,反過頭來又激起了安陽君的野心,結果引發了一場大規模的叛亂,不但使趙武靈王的長子安陽君趙章謀反被誅,一代雄杰趙武靈王也被權臣李兌的兵馬困死在沙丘行宮。
趙武靈王龍威虎膽,以一人之力強盛了趙國,可有這樣一位剛愎自用的任性君主,卻未必是趙國之福。
武靈王死后,國相奉陽君李兌在趙國專權多年,為了鞏固權力而大肆清洗,趙武靈王的親信部將不是被殺,就是被逐,趙國的國力迅速衰落。直到權相李兌死了,趙何才真正掌握了趙國的王權,就封自己的弟弟平原君為相國,把趙國的實權牢牢抓在手里,再也不肯分給別人了。
趙何雖然年紀很輕,到這一年也不過二十四歲,可在列國諸王之中算得是個賢明君主,性情溫和,聽言納諫,在位十余年,雖然親政的日子還短,可處理國事卻從未出過大的紕漏。平原君趙勝更是一位當世罕有的俊杰,雖然也是初掌大權,卻有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自掌握大權以來,兄弟二人共執國政,一心想著強兵富國,在戰國亂世之中也成就一番霸業,顯一顯趙國的赫赫武功。
在整個趙國,除了平原君之外,趙王信不過任何一個臣子,兩人在外是君臣,在內廷中卻親密無間,聽說平原君求見,趙何忙停了歌舞,把平原君招進彰德殿。平原君心里有事,也顧不得寒暄,立刻說:“大王,今天邯鄲城里出了大事!孟嘗君到我府中拜訪,不想他的門客竟在市間與邯鄲百姓爭鬧起來,殺了人!百姓們一怒之下圍了孟嘗君食客所住的傳館。這都是臣一時疏忽惹出的亂子,請大王降罪。”
聽了平原君的話,趙何也吃了一驚。他當然不會因此怪罪平原君,只問:“現在怎樣了?”
趙勝忙說:“孟嘗君在臣府里,可能還不知此事,臣先調了些兵馬圍住傳館,免得百姓們鬧事,眼下倒不至于怎樣。臣想孟嘗君是貴客,不必因為一點誤會把事情鬧大,免得將來不好收拾。”說完抬眼看著趙何,等他示下。
齊國是東方的盟主之國,尤其面對趙國如泰山壓頂。孟嘗君田文是齊國的國戚,在各國間名氣很大,手下又養著無數亡命之徒,這樣的人趙國惹不起。可畢竟田文的門客在邯鄲城里殺人,鬧得亂子太大,不制裁他,趙國的面子也下不來。
趙何雖然年輕,畢竟在王位上坐了十幾年,早就練成了一套重罵輕罰、陰謀陽辦的權術,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卻從來不肯輕易決斷,往往因勢利導,讓臣下把自己想聽的話說出來。現在聽平原君的話頭兒,是想讓眼前這個亂子大事化小,這倒正合趙何的意思,可嘴里卻偏不這么說:“孟嘗君遠來是客,寡人也把他當成貴客看待,可孟嘗君竟然唆使手下在邯鄲街市上殺人,不治他的罪,趙國何以立國?”
趙何的質問聽起來嚴厲,其實都是空話,只把一個難題推給平原君,讓他去解決。趙勝忙說:“孟嘗君進邯鄲后一直在我府里,這件事并不是他指使的。”
“難道那些食客不是他的人?”趙何冷冷掃了平原君一眼,“寡人知道你與孟嘗君有交情,可此事非同小可,有傷趙國的國體,必要殺幾個齊國人才罷。你要覺得不方便就不必管,讓下面的人去辦吧。”
趙何這幾句話說得十分生硬,可平原君聰明過人,早猜出兄長的心思,明明也是不想為難孟嘗君。只是孟嘗君的手下殺了人,不治罪就把這些人放了,趙王在臣僚百姓面前不好交待,這時候自然要有個人出來頂這口黑鍋才好。所以趙何嘴里說讓平原君“不必管”,其實是暗示趙勝趕緊站出來頂罪。
在趙國,出了這樣的大事,平原君不出來扛,別人誰也扛不起。于是趙勝推開幾案拜伏于地:“大王,此番孟嘗君門客與百姓沖突,皆因臣下疏忽所致,上愧對大王,下愧對朋友。臣在這里斗膽請求大王:看在臣的面上,赦了孟嘗君的門客,有什么罪責,臣一人領受。”
半晌,趙何拉長聲音說了一句:“你這個人吶!寡人把趙國的國政交給你,可你這些年只知享樂,也懈怠了。”重重地嘆了口氣,卻也沒再說別的。
趙王這一句責備不痛不癢,正是當權者最滑頭的官腔,叫做“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趙勝忙伏在地上連說了幾個“是”。正想告退,趙何忽然說道:“你覺得孟嘗君此番入秦拜相,卻只呆了幾個月就狼狽東歸,內里有什么隱情嗎?”
“齊、秦兩國一東一西分為霸主,已經對峙幾十年了,齊國富甲天下,又驅六國之師;秦國虎狼強兵,又依崤函之險,互相誰也奈何不了誰。這幾年秦國不斷攻伐韓、魏,齊國在重丘擊敗楚國,聲威大振,據平陸諸城以威脅魏都大梁,占淮北之地以威脅楚國,又奪取趙國觀津之地,前鋒直趨黃河岸邊,威逼趙國,從態勢上看,齊、秦兩國似乎有會盟之勢。若這兩個強國會盟,必從東西兩面出兵瓜分三晉,與南面的楚國成三足鼎立之勢。此番孟嘗君入秦拜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孟嘗君入秦拜相,確是齊秦兩國結好的先兆。可趙王對此事卻又有自己的看法:“秦國自秦王則即位以來,始終由宣太后和她的弟弟穰侯魏冉執國政,秦王雖然已經親政,大權還在太后與穰侯手中,秦王用孟嘗君為相,暗里是想削弱魏冉之權。依寡人看來,這次孟嘗君一定是被穰侯驅逐回來的。孟嘗君被秦人驅逐,必懷恨在心,有此人從中作梗,齊秦結好并不易成。”
對趙王的想法趙勝卻是不以為然:“大王,臣以為孟嘗君在秦國的去留并不影響齊、秦兩國結盟。孟嘗君離開齊國之后,秦國的五大夫呂禮已經入齊,被齊王拜為相國,這是齊王向秦國表了態,兩霸聯手已成定局。估計齊國是在等著秦國示好,下一步就會攻伐宋國。宋國一破,魏國、趙國就都被動了。”
趙勝一番話說得趙王愁眉深鎖。可趙勝卻又微微一笑:“大王是在顧慮齊國嗎?其實依臣看來大可不必如此,齊國這些年威逼諸侯,攻伐日甚,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們自己早就大禍臨頭了。”
“你是說燕國……”
“對,二十年前燕國被齊國攻破,雖然復國,可燕國宮室陵墓被毀,國之重器盡被齊人奪去,這二十年來,燕王時刻不忘向齊國復仇。如今燕國已有精兵二十萬,戰車千乘,戰馬萬匹,隨時尋機攻齊,可齊王卻渾然不覺,反而一心想著伐宋,只怕宋國滅亡之時,也是齊國破國之日吧。”
宋國滅亡之時,也是齊國破國之日?這話趙王實在不敢相信。
見趙王滿臉疑惑,趙勝避席前趨,湊到趙何身邊笑著說:“大王,臣以為齊國破國之日,或許就是趙國稱霸之時了。”
趙王一愣:“此話怎講?”
“如今天下七國稱雄,秦國踞于西,齊國踞于東,各有地方五千里,人口五六百萬,帶甲六十余萬,兵車不下萬乘。楚國踞于南,地方七千里,人口七百萬,軍士百萬有余,此三國的國力遠勝于趙,且一西,一東,一南,正好把趙國圍在中間,有此三強,趙國就不能稱霸。趙國之西是韓、魏兩國,皆是分晉而立國,與趙合稱‘三晉’,其中魏國與趙國實力相當,各有精兵三十萬,魏不能勝趙,趙也不能勝魏,而韓國比趙、魏又次之;要論地勢,魏國、韓國當西面,替趙國抵擋了暴秦;而趙國當東面,替韓、魏兩國擋住了強齊,所以都說三晉是唇齒相依。當年三國分晉其實是不得已,分立之后,三國俱弱,國勢俱危,誰也沒得到好處,所以三晉之國早晚還要分而復合,只看誰來做三晉的盟主罷了。”
趙勝說了半天,卻聽不見動靜,住了口,抬頭看著趙王。好半晌,趙王緩緩點頭:“極是。”
趙王是個極為迂緩的人,身形肥碩,兩眼無神,舉手投足間總帶著一股慵懶勁兒,好似沒睡醒的樣子,與趙勝的目光如電、疾步如飛全然不同。現在趙勝說了一大套話,趙王卻只隨口說了“極是”二字,看似完全提不起精神。可趙勝心里明白,自己這位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兄長絕不是個昏弱糊涂之輩,相反,在他慵懶的表象之下,這位大王頭腦十分明白,心思極為深沉,更把權柄看得極重。
權力面前,骨肉親情都是假的。在趙王面前,平原君一向謹言慎行,從不敢越雷池半步。雖然趙王器重平原君,把相國之位交給他,可趙勝在談論國策之時,還是非要從趙王嘴里請下這“極是”兩個字來,又飲了一爵酒,穩穩神,這才接著往下說:“趙國要想稱霸,必須先做三晉的盟主,臣想了很久,現有一策,可以使趙國破齊楚,弱韓魏,兼并三晉,東克燕齊,西伐強秦,南平楚地,成就一番霸業,臣斗膽,想把這些想法說與大王知道。”
趙王咳了兩聲,輕輕吁一口氣,在一旁伺候的繆賢忙進前來斟了一爵熱酒,趙王接過飲了一口,半晌才問:“依平原君之意,如何破齊、楚,弱韓、魏?”
“齊、楚、韓、魏四國之中,齊國對趙國威脅最大。趙國要想崛起中原,第一個就要搞垮齊國。以前齊國是東方約長,楚國和三晉都與齊國合縱抗秦,可齊國不義,背棄三晉與秦結盟,三晉必合兵伐齊,而挑頭的卻是燕國。伐齊這樣的大事,秦國一定會插上一手,這么算起來,就有五國共同伐齊,合兵五十萬眾,必能一戰擊垮齊國。”
五國伐齊,這個主意趙何從沒想過。現在半閉著眼睛往深處想了半天,越想越覺得有理。
當今齊王名叫田地,在位十四年,驕狂霸道,好戰貪功,得罪的人太多了,尤其是齊國與燕國的世仇難分難解。如果燕國發傾國之兵攻齊,趙國、秦國再起來響應,魏、韓兩國不想出兵也得出兵,這么看來,五國伐齊,未必做不到。
“伐破齊國,趙國有什么好處?”
趙勝笑道:“臣聽說當年楚莊王繼位時,整整三年無所作為,他駕下右司馬便問:‘有一只鳥落于枝頭,三年不飛,三年不鳴,卻是何故?’楚王說:‘此鳥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自先王晏駕,我趙國已被齊國壓制了十年,就像籠中之鳥,欲飛無路,欲鳴無聲,如今齊國一破,趙國沒有了東邊的強敵,必然一飛沖天!這就是趙國得到的好處了。”
沉吟良久,趙王慢慢地說:“就算破了齊國,楚國仍然強大……”
“齊國一垮,秦國必出兵攻伐楚國。”
“平原君認為秦人不去伐魏,而是南下伐楚嗎?”
“臣正是這樣看!魏國看似羸弱,其實城邑堅固,武卒勇猛,又有趙、韓兩國呼應,動輒集兵數十萬,并沒有多少空子給秦國鉆。可楚國表面上地廣人多,富甲一方,其實從楚懷王熊槐到如今的楚王熊橫皆是昏庸無能之輩,君臣不思進取,國富而不強,兵多而不精,幾十年間與秦、齊交戰屢戰屢敗,喪師失地,已成日薄西山之勢。秦人早看破了楚國的虛實,當然是避強擊弱,先去搶楚國這塊肥肉。所以齊國一破,秦人必先伐楚。”
楚國本是南方蠻夷之地的一個子爵之國,封土建國之時僅有方圓七十里,可憑著楚人強悍的個性,數百年來不斷征伐,南平吳越,北定陳蔡,先后滅國百余,到戰國時已經拓展土地七千里,成了曠世第一大國。
可惜,富而使人惰,強而使人驕,楚國幾代國君貪圖安逸,不思進取,到今天,楚國確實像平原君說的,國富而不強,兵多而不精,成了無用的蠢物。
平原君說的話都在理,可是趙何略一思索,又覺得不對:“若齊、楚殘破之后,豈不是讓秦國成勢了嗎?”
“秦國自商君變法以來,歷代君主英明有為,如今秦國法制森嚴,國富兵強,將領皆以斬首奪城繳名,銳卒皆以死戰擄功博賞,伐無不取,攻無不克,合山東諸國之力尚居劣勢,可見秦人早已成了大勢,此非人力可以阻止。只是秦國偏居西北一隅,想并吞天下也沒那么容易。天下雄強,一戰而破國傾家的事多了,關鍵是要陷其于不義之地,讓強暴之國成為天下人的死仇……”
平原君說的這些話趙王還真沒想過,只得孤坐不語,沒有任何表示。
趙勝喝了一口酒,略緩了緩:“一旦伐楚成功,秦國必轉向三晉。三晉之中,韓、魏兩國在西,首當其沖。眼下韓、魏與趙國實力相當,但他們與強秦面面相對,日夜被秦人攻殺,幾年下來國力必然不支,那時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須向趙國求援。所以秦國越是攻伐三晉,韓、魏、趙就越能結為一體,最終韓、魏兩國耗盡了國力,只得唯趙國馬首是瞻,趙國做一個三晉盟主,不難。一旦三晉結為一體,衰落的楚國也會靠過來。楚人與秦人的仇結得夠深了,抓住機會的話,他們一定會發傾國之兵向秦人復仇。此時只要有一個合適的良機,把秦軍精銳引入三晉之地,然后以趙為首,魏、楚、韓三國一齊用兵,當可大破秦軍,打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勝仗!天下大勢瞬間就逆轉過來了。”
聽趙勝說得慷慨激昂,趙何的心思也動了起來:“你說的‘良機’指什么?”
良機?這是個順天應人的事情,所謂水到渠成。眼下時勢未到,趙勝哪里說得出來。只得微笑著說:“大王,天下大勢滔滔,如黃河水,非人力可以左右,但只要筑堤掘溝,或堵或浚,籌劃得當,人力又可以引導河水的流向,就看我趙國如何用力了。秦國破齊、伐楚、攻韓魏,總需要十年功夫,這十年間我趙國要用韜晦之術,對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對內廣練精兵,積草囤糧,南邊修好于魏楚,西邊盡量不與強秦交鋒,北邊鞏固云中、代郡,驅逐林胡、樓煩,穩固邊防。眼下趙國有三十萬兵馬,十年后,當有四十萬精兵。有這四十萬大軍,再合韓、魏、楚三國之力,就可以和秦國一爭短長,若能一戰而敗秦國,就勢兼并韓魏,將三晉重新合為一體,那時再爭天下,就有幾分勝算了。”
聽了平原君的一番話,趙何皺起眉頭想了半天,問道:“天下大勢,破齊為首……難道平原君心里已經有了破齊之策?”
“破齊已在眼前,只不過齊國并非被趙國所破,而是它自己破了自己。”
見趙王滿臉疑惑,趙勝微微一笑:“大王,齊國的國力遠勝于趙,然而眼下已是朝不保夕。齊王繼位這些年,仗著先輩積下的國力攻秦破燕,擊魏伐楚,貌似勢不可擋,其實連年征伐,國內財力已經耗盡,兵源已經枯竭,在外又到處樹敵,與秦、楚、燕結下深仇,外患已深。國內,孟嘗君掌握相印多年,樹大根深,齊王早就對他懷有戒心。這次孟嘗君入秦之后,齊王立刻把相國之位交給了從秦國來的呂禮,孟嘗君回齊國,一定會與呂禮爭權,這不就是破齊國的第一步嗎?”
說完了第一步,趙勝故意停了下來。
那些聰明透頂的人性情往往如此,一旦來了興致,高談闊論起來真正是旁若無人,作為一個大貴人,趙勝身上又有個從小養出來的毛病,總喜歡別人在旁捧上一捧,他才得意。現在趙勝把話說到關鍵的地方,卻忽然停了下來,就是等著有人來捧他一下。可趙勝卻忘了,坐在上位的是自己的兄長,當今的趙王。
眼看平趙勝把話說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趙何知道平原君這是想引自己發話,可此時的他卻偏不肯說話。總算在旁伺候的宦者令繆賢有眼色,在趙王身后陪著笑臉問了一句:“君上這破齊的第二步是什么?”
“自然是燕國。”趙勝并沒有去看兄長的臉色,捧起爵來喝了一口酒,“大王也知道,當年燕國發生內亂,齊國趁勢攻伐燕國,一戰把燕國滅了,后來好不容易才復了國。這些年燕王視齊國為死仇,日夜想著復仇。為了報這個仇,燕國人設黃金臺招賢納士,苦苦經營了二十多年,文有鄒衍、劇辛輔佐,武有樂毅、栗腹、司馬騎劫為羽翼,早晚要舉全國之力對齊國用兵,這就是破齊國的第二步。”
“光有這兩步還不夠。燕國雖然處心積慮,畢竟是小國,無兵無糧;秦王雖然必要破齊而后甘心,可秦國在西,齊國在東,中間隔著三晉,力不從心;趙國實力雖然比燕國強些,可咱們圖的是天下霸業,當然不能把國力軍力都投在齊國身上,否則得不償失。這么算起來,伐齊這副猛藥,還需要找一個‘藥引子’……”
這一次趙勝又故意把話說了一半,卻留個謎題讓趙何去猜。趙何精明過人,已經想到,卻只是微微點頭,鼻子里“嗯”了一聲,并不答腔。還是繆賢出來替趙勝捧場:“平原君想讓誰來做這個伐齊的‘引子’?”
“住在我府里的孟嘗君田文,就是伐齊的‘藥引子’。”趙勝喝了一口酒,緩緩地說,“孟嘗君田文是個浮躁寡恩之輩,手下食客三千,盡是雞鳴狗盜之徒。有這樣的人當政,齊國怎能不敗?”
聽趙勝如此貶低孟嘗君,繆賢覺得不可思議:“聽說孟嘗君禮賢下士,交游廣闊,是天下第一等的人才,六國之內人人稱道,手下養著食客數千人,多有異能,平原君怎么說他是浮躁寡恩之輩?”
這句話,繆賢是替趙王問的。
聽繆賢問到了要緊的地方,趙勝微微一笑:“問得好。田文廣納天下之士,門下有幾千食客,又在薛邑養士六萬戶,個個都是亡命之徒,這都不假,可田文是表面聰明,內里糊涂。一個高明的舍人要的是什么?不是為了三餐一宿,華服美食,而是來求‘知遇’二字,可惜田文不懂這個,他在府外設下三處傳舍,凡是他看重的人住上舍,供給車馬酒肉;次之住中舍,有魚肉可食;再次的住下舍,僅靠菜羹糊口而已。如此一來,那些真有本事的人覺得做上客沒意思,做下客更無趣,反而都不屑去吃這碗飯了。所以孟嘗君門下網羅的盡是些各地逃亡來的莽漢罪徒,有真本事的人實在少見。這次孟嘗君從秦國逃命出來,在齊國又失了相位,在我趙國做客,本已是喪家之犬,漏網之魚,可他手下的門客不知輕重,反而在邯鄲城里惹下這樣的大禍,可見這些舍人、門客都是無足輕重的貨色。其中有個叫馮諼的,孟嘗君在封地放債,命他去收債,他卻燒了債契,取悅百姓,孟嘗君不但不罰他,反而認為這樣的人可信可用,讓他做府里的家宰,由此看來,孟嘗君不過是個蠢物罷了。”
繆賢忙說:“這件事老奴也聽說過,都說這馮諼是個賢才,他燒毀借據文契,是為孟嘗君收買人心呢。”
“什么賢才,分明是個蠢才!春秋時出了一個大賢人孔丘,他門下有個弟子叫子路,在衛國做官,征發當地百姓修了一條水渠,子路見百姓無食,就自己拿出糧食給百姓們吃,孔丘知道這事就責備仲由說:‘你自己拿出糧食給百姓吃,衛國的國君會以為你是在收買人心,這么做會給自己招來災禍。你想讓挖渠的百姓吃飽飯,可以請求國君,從公庫里撥糧食發給百姓們吃,這些糧食是國君賜給百姓的,恩惠也是國君賜給百姓的,百姓們只會感激國君,這樣你才能脫去嫌疑。’孔丘這樣行事,才是明白人的作法。可孟嘗君在齊國掌權多年,又是貴戚,手下食客又多,還不知收斂,像馮諼這樣的人為主子收買人心,倒弄得天下皆知,齊王聽說這件事,定然懷疑孟嘗君有不臣之心,對他提防再三,眼下似乎相安無事,其實暗鬼已生,久后必成大禍。”
說到這兒,趙勝終于把話講到了關鍵地方,卻混沒注意,這半天來一直是他與繆賢兩人一問一答,而趙王卻已經沒話說了。可趙勝已經注意不到這些了,只管自說自話:“我已算定,此番孟嘗君回到齊國,必然爭權奪位,鬧出一場大亂來。所以今天的事不必與孟嘗君計較,讓他早日回齊國去辦‘大事’,別因為這些小事另生枝節。”
這時候趙王已經有了幾分不耐煩的意思,擺擺手:“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孟嘗君這些事寡人不問,你要怎樣就怎樣。”
平原君正說得起勁,趙王卻忽然煩躁起來,弄得趙勝摸不著頭腦,只得行了禮,退下去了。
眼看平原君沒把話說透就走了,一邊的繆賢頗有些意猶未盡,正在抓耳撓腮,趙何轉過身來問道:“你看平原君如何?”
平原君是趙國頭號貴戚,繆賢一個小小的宦者令哪敢造次妄言?何況平原君精明強干,忠直果敢,繆賢也說不出他的壞話來:“平原君仁義忠貞,謀略過人,是趙國干城,人所共知。”
“謀略過人?”趙何看了看繆賢,冷冷地說了句,“未免太聰明了些……”見繆賢一臉茫然,顯然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和這個奴才多說什么,倚在幾上,雙目微閉,腦子里一遍遍想著平原君所說的“破齊楚,弱韓魏”的大計。正在出神之時,卻聽得細碎的腳步聲到了面前,睜眼一看,卻是繆賢從身后繞到面前,一聲不響跪伏于地。趙何一愣:“有什么事?”
繆賢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半晌才說:“老奴犯了不赦之罪,這些天一直想向大王請死,可又不敢說……”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敢再說下去,只是趴在地上一個勁地給趙何叩頭。
這個繆賢是宮里的宦者令,趙何對他很親近。見這老東西忽然趴在地上自認死罪,倒覺得好笑,隨口問道:“你犯了什么罪?”
“老奴因為自家蓋一所宅子,手里的錢不夠用了,鬼迷心竅,竟從宮庫里私取了十金,可用這偷來的錢蓋的房子冬天不暖,夏天不涼,老奴住在里頭,心中實在有愧,如今好歹把這筆錢湊出來,都交回庫里去了,可老奴自知犯的是死罪,不敢隱瞞,特來向大王請罪。”
繆賢盜用宮里的錢,這事趙何隱約有所風聞。想不到這奴才倒也老實,自己講了出來。趙何暗暗好笑,冷冷地問:“你自知是死罪,為何不去死,卻來請罪?”
繆賢在宮里侍候多年,熟悉趙王的心思。今天他專挑這個時候跑來請罪,也是看準趙何正在琢磨大事,不會在這些小事上和他計較。現在聽趙何話里的意思并未動怒,繆賢心里踏實了些,忙抬起頭來陪著笑臉兒說:“老奴本是該死的,可服侍大王是老奴的福分,哪里舍得就死呢?所以特來請罪,若能得大王饒過一命,以后老奴更加盡心侍奉大王。”說著又一連叩了幾個頭。
此時趙何的心思都在剛才平原君那一番“破齊楚,弱韓魏”的話上,哪有時間為了這么一點小事和繆賢這個老奴才糾纏,只是擺擺手,再沒說什么。繆賢趕緊又叩了幾個頭,弓著身子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