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們若死了,誰為巨子復仇
- 戰國風云三十年(全集)
- 許葆云
- 3447字
- 2021-06-25 10:37:12
收到墨者送來的竹簡,石玉急忙回到住處,又換回進宮時穿的那套布衣麻鞋,仍然做男裝打扮,出了太子宮直奔大梁城的夷門,在街市間三兜兩轉,進了一條陋巷,來到一間破屋前,只見一個四十出頭的壯士已經在此相候了。
等在這里的人名叫侯贏,是大梁城里的墨者首領。此人雖是墨者,卻與眾不同,熟讀經史,擅于辯才,是個文武雙全的賢士,巨子石庚初到大梁,就在他這里落腳。后來石庚遠赴齊國,侯贏留在大梁,為巨子周轉消息,剛才的竹簡就是他送進太子宮的。
見石玉來了,侯贏忙把她迎進屋里,關上房門。石玉急著問:“先生剛才竹簡上寫道:‘巨子有難’是什么意思?”
“剛得到邊境上送來的消息:巨子身邊的一名墨者被人殺死在魏國的垂都城外!”
垂都,是魏齊邊境上魏國一方的要塞。
自石庚離開大梁已經兩個多月,他這一路行去,到處都有墨者接引,時時有飛鴿傳書送到大梁,所以石玉知道父親一行已經到了齊國的陽關,離臨淄不過數日路程,可從此往后就沒有了消息。石玉也暗暗著急,現在忽然聽說此事,大驚失色:“你是說我父親又從陽關折返回來,在魏、齊邊界一帶被人截殺?”
“巨子是何等人?做事豈肯半途而廢。既然去拜見齊王,不論事情成與不成,必要見了方肯罷休!斷無半途折返之理。”
侯贏這話更讓石玉驚疑不安:“先生的意思是……”
“巨子一定是中途遇險,不能脫身,才派墨者回魏國報信,想不到刺客沿路追殺,將墨者殺害在垂都城外。”
其實侯贏并沒有把話說透。
巨子遇險,必是性命之憂,所謂“不能脫身”,只是給石玉寬心。可石玉又怎會聽不出來?越想越怕:“大梁城里還能召集多少墨者。”
“有六七個人。”
“把他們都找來,即日去陽關,先把消息打聽清楚再說。”
從侯贏家回來,石玉馬上來見太子,并不說自己要去何處,只說有急事要辦,立刻告辭。
自從見識了石玉的神箭,魏圉對這個女子極有好感,本想多親近她,想不到石玉忽然要走,留也留不得,不禁失望。忙叫內侍取了一箱金餅,要送給石玉做路上的花費。
石玉對金子毫無興趣:“多謝太子,只是墨者有墨者的規矩,這些黃白之物是不能收受的。”
石玉視金錢如糞土,更讓魏圉敬重。既然人家不愛金錢,他也不好再提,回身取過那張“服縻”弓來:“墨者替魏國盡力,魏人卻幫不上忙,我心里過意不去,別的不敢相送,就把這張弓送給姑娘作防身之用吧。”
在石玉眼里,禮物貴賤輕重在其次,魏圉這番心意卻不能不領,雙手捧過弓來:“多謝太子。”正要離開,卻見魏無忌走了進來:“姑娘稍等,聽我說幾句話。”
魏無忌先前甚是無禮,石玉對他的好感也有限,如今心中急切,脾氣又比平時躁一些,雖然勉強站住腳,臉色卻很是不耐煩:“公子要說什么?”
“剛聽說有墨者被人暗害,姑娘急著要走,是為這事嗎?”
“是。”
“我勸姑娘不要去齊國,留在魏國等等消息。”
聽了這話,石玉不由得皺起眉頭:“公子這話是何意?”
“巨子是個做大事的人,絕不會半途而返。況且巨子一行五人,垂都城外被害的墨者卻只有一個,照情理推斷,這位墨者或許是被巨子差遣回魏國報信的,而有人偏不讓他報這個信。想來這兇手是巨子信得過的人,才會知道巨子派墨者回魏國,而他不在齊國截殺墨者,卻非等墨者進了魏國才動手,目的是想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掩誰的耳目……”
“齊王。此人不愿讓齊王知道巨子入齊之事,想來他必是齊國的權臣。”
魏無忌說的這些石玉一點也沒想過:“哪個權臣會害我父親?”
“這很難說。巨子想勸齊國發兵救安邑,這既得罪了秦國,又得罪了齊國那些想與秦結盟的貴人。如今齊國重臣里只有太傅韓聶一心結好秦國,此人原是韓國臣子,后來被逐入秦,在秦國做了大夫,秦王對他十分器重,所以韓聶親近秦國而怨恨韓魏,此人可能要害巨子。另一個可疑之人就是孟嘗君田文,這是個面善心狠的人……”
“孟嘗君?他和我父親是故交。父親曾對我說過,孟嘗君先前被秦王請到咸陽,卻得罪了秦相魏冉,幾乎遇害,所以他對秦國應該是最敵視的。這次我父親去臨淄拜見齊王,就是想請孟嘗君從中引薦。”
魏無忌點點頭:“這么說來,孟嘗君的嫌疑最大。”
“這話怎么說?”
“孟嘗君雖然痛恨秦人,可此人權欲熏心,為人不擇手段。而齊王秉性剛愎自用,向來是順者昌,逆者亡,現在齊王下決心攻宋,孟嘗君為了討好齊王以坐穩相位,或許會改變心意,轉而主張聯合秦國。這時候你父親到臨淄勸說齊王出兵救魏國,卻請孟嘗君在齊王面前引薦,孟嘗君若不引薦,失信于墨家,壞了他的名聲;若引薦了,就等于逆了龍鱗,他在齊國的地位就不穩了。”
魏無忌一番話說得條條在理,石玉不禁惱恨起來:“如果是孟嘗君害了我父親,我一定親手殺了他!”
若真是孟嘗君害了巨子,墨者向他復仇是必然的。可孟嘗君豈是易與之輩?幾個墨者貿然入齊,只怕未到臨淄,已被孟嘗君所算。魏無忌此來就是要勸石玉:“墨者的豪俠之氣我是深知的,可想殺孟嘗君卻沒這么簡單。且不說此事到底是不是他做的還說不準,就算真是孟嘗君害了巨子,此人是齊國第一權臣,門下有三千舍人,又養士數萬戶,他的封地薛邑比大梁城還大些,勢力堪比一國之君。如果真是他謀害巨子,你們一到齊國,只怕也會遇害。”
石玉冷冷地說:“我等并不畏死。”
奮勇敢死的豪杰往往是些執拗的人,平常人難以勸服他們,可魏無忌卻并不勸石玉,只冷冷地回了一句:“你們若都死了,巨子之仇何人去報?”
只這一句話,問得石玉啞口無言。可到底還是說:“父親安危豈可不問?現在父親下落不明,我怎么能留在魏國享福?一定要到齊國看看才能安心。”
石玉的話頭雖硬,畢竟算是松了口,魏無忌立刻接過話來:“姑娘信得過我嗎?若信得過,就由我去齊國打聽消息,不論情況如何,決不瞞著姑娘。你看怎樣?”
“你去打聽消息?”
魏無忌點點頭:“我是這么想的:現在秦軍已包圍了安邑,又以精兵攻打魏國的新垣城,大王命我出使齊國,請齊王發兵,我就借這個因頭去拜會孟嘗君,探他的口風,此人若主張齊軍救魏,則謀害巨子應該與他無關;若孟嘗君也是主張齊、秦交好,不救魏國,那他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說到這里,想起石玉急躁的脾氣,又有些不放心,補上一句,“我也知道墨家豪杰有本事替巨子復仇,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只要知道仇人是誰,事情就好辦,你說是不是?”
魏無忌的每一句話都說到要害,弄得石玉半句話也答不上來。心里也知眼前的事必須照魏無忌的主意辦,可又掛念父親安危,慌亂憂急,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忙一把抹去,對魏無忌拜了一拜:“石玉無能,諸事有勞公子了。”
女人身上的剛強讓人敬佩,那份柔弱卻又讓人憐惜。現在石玉也說不上自己是剛強還是柔弱,可這份說不出的情形落在魏無忌眼里,卻覺得說不出的感人。眼看巨子為魏國蒙難,魏人卻幫不上墨者的忙,心里滿是愧疚之意,掃了一眼房中,見案上放著一張琴,就對石玉說道:“墨家高義,魏國無以為報,在下愿為墨者撫琴一曲,以解憂思。”
魏無忌一番心意,石玉難以拒絕,只得說道:“就彈一曲《悲絲》吧——我只懂得這一首曲子。”
魏無忌點點頭,在幾案前與石玉相對而坐,凝神靜息,彈奏起來。石玉收束心神靜靜聽琴,果然覺得憂急之意稍解,心里好過了一些。
誰也沒有注意,太子魏圉已經拂袖而去了。
侯贏已經召集了大梁城里的墨者,準備出發去齊國,不想石玉卻改了主意,這倒讓侯贏覺得奇怪。石玉把魏無忌的意思說了,侯贏不由得連連點頭:“不錯,這樣更妥當。”
“這個人真怪,有時看著像個軟弱的廢物,可忽然又變得很有主意……”
聽石玉這么說,侯贏笑了出來:“廢物是假的,有主意是真的,這個大梁城的人都知道。公子無忌是魏王寵姬所生,所謂‘南宮庶出’,身份卑下,不能與太子相比,可此人自幼聰明過人,十三四歲已能謀劃國政,才智早就聞名列國。聽說魏王曾有意立他為太子,可公子覺得魏國外有強敵,內無賢臣,國勢已衰,若再弟兄爭位,情勢只會更糟,所以堅辭不就。從那時起,公子無忌就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平庸無能的人。這些年魏王病重,不能理政,魏國的國事全由太子決斷,公子無忌從不僭越干政,不結交魏國權臣,府里也不養門客,都是向太子表明他沒有野心罷了。”
“所以他也不習武藝騎射之術……”
“一回事。孔仲尼說過:‘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戳’。現在天下無道,魏國危亡,公子無忌為了家國社稷,寧可放棄一切,也不與兄長相爭,這樣的人難得。此等人不該生在今時今日,他要是早生三百年,大可以去做孔夫子的門徒。”
聽了侯贏的話,石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這叫什么世道?逼得聰明人都去裝糊涂……”
“列國之中王孫公子多到無數,稱得起‘俊杰’的只有趙國平原君和魏國的魏無忌,這是兩個成大事的人。可惜魏國江河日下,已非人力可以挽回,魏無忌雖是賢才,畢竟難有作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