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趙玉峰的電話就來了。

果不其然，是李興旺他們家開啟了瘋狂舉報模式。

根據趙玉峰的描述，李興旺一家人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消防隊的種種惡行，簡直已經達到了雞飛狗跳、人神共憤的地步。

過幾天，這一家子據說還要齊齊整整地去支隊領導辦公室現場匯報，說好聽點是匯報，說難聽點就是去鬧騰，鬧得領導招架不住了作數。

按照趙玉峰的話來說，那就是情況已經到了最萬分危急的時刻了！不趕快想辦法應對，袁兵一班人都要完犢子了！

趙玉峰要袁兵把人都喊過來，座機電話開了免提，趙玉峰的聲音順著電話線從遙遠的盤山中隊傳來，通過外放音，像個小喇叭一樣在寢室里響起。

一群人低著頭站得整整齊齊的，像一群小雞仔樣被活活教育了一個多小時。

末了，電話那頭傳來趙玉峰咕嘟咕嘟的飲水聲。

他很生氣，“你們說說，我都有多久沒這么教育過人了啊？盡給我惹事添亂，醫生都說我下顎骨開裂，要我不要多說話，為了你們這幫兔崽子，我這是在生命的道路上又狂奔了幾里地，氣死我了都！”

沉默了片刻，趙玉峰似乎又在喝水。

“指導員，你信嗎？”袁兵突然問道。

“信啥？”趙玉峰愣了下。

“他們的話？”

趙玉峰砸了砸嘴，嘆了口氣。

“那我能信他？你們趙指導是什么人了，那看人的眼光還能差了？一張口我就知道那是啥人了，純粹一群刁民啊！再說了我自己的兵我還不了解，要不惹急了你會跟老百姓起沖突？可是袁兵啊，畢竟我們是消防隊，本來就是為人民服務的，說高級點是人民保護神，說難聽點就是一社會服務員，開飯店吃飯的總有不講文明不講禮貌的客人吧？哪能咋辦，有時候忍一忍就算了，犯不著跟這些無賴較勁，你說現在支隊司令部和政治處聯合調查，還要我們寫情況說明，鬧不好還要往總隊上報，要到到了總隊那層面，這處理下來，最少也要給你們每人一個警告處分，多劃不來？”

大家的臉都陰沉了下，李霄然突然意識到什么問題，插了句話。

“趙指導，這事跟我沒任何關系，你要跟支隊講清楚。”

“跟你怎么沒關系？你沒在現場？”趙玉峰問道。

“人是袁兵開水槍打的，我去跑步去了，啥也不知道。”李霄然說。

“怎么就你一個人跑步了？你們現在這工作是怎么安排的？”趙玉峰又問道。

“具體事我都跟李隊長匯報了。”李霄然說。

“怎么，這事還只跟李隊長匯報，跟我指導員就不能匯報了？”趙玉峰的口氣明顯不高興了。

“那我再跟你匯報下。”李霄然說。

袁兵瞪了他一眼，打斷了他的匯報。

“這事改天再說吧，就事論事，這打人的事就我一個人責任，跟其他人都沒關系，麻煩你跟支隊領導說清楚。”

楊存武靠前了一步，拉了下袁兵的衣袖，說道，“沒有，跟我也有關系，我加壓出得水。”

袁兵罵了一聲，“給我滾回去。”

楊存武這次沒動。“指導員，我參與了。”

“干嘛了，干嘛了？”趙玉峰在電話里很生氣，“還搶著當英雄了，都覺得很光榮是不是？你看看你們這個班，現在作風問題非常嚴重！我告訴你們，這事處理不好就是一重大輿情，鬧不好要讓你們直接復員，我現在絞盡腦汁保護你們，你們倒好，嘿，還搶起來了，好玩是吧？！還要給我添麻煩是不是？簡直無法無天了還！算了，今天我沒時間，先不跟你們說了，一會我還要寫情況說明，這段時間你們都給我老實點，參謀長說不定這幾天就要過去看你們，袁兵，麻煩給我加強隊伍管理，管好自己也管好這幫人，可別再給我出什么岔子了！不然為你是問！”

嘟嘟嘟……

趙玉峰掛了電話。

李霄然有些恨恨地盯了袁兵一眼。

“你要逞英雄是吧，我要挨了處分，我跟你沒完！”

“怎么就沒完了？你想怎么樣？”楊存武跳出來針對李霄然了。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今年還要爭優秀，后年我還要提三級士官，如果因為這個處分讓我提不了，我絕不善罷甘休！”

“媽的，就你了不起！有本事你每年民主測評不要袁班長給你拉票，我們班不投你，你毛優秀都拿不到。”楊存武不客氣地說道。

“別吵了！”袁兵踹了下桌子，喝道，“李霄然，這事跟你沒關系，賴不到你身上，反正過幾天參謀長要下來，我會跟他說明情況，我是班長，一切責任都在我，你們都不用擔心。”

“你自己擔責？”李霄然紅著眼睛冷笑說，“又是這句話，你每次都說得這么義正言辭，可是有些事你擔得了嗎？你不要忘了，你那年是怎么連累我的？不然我現在早提干了！”

袁兵本想發怒，可是最后幾句話就像刀子一樣突然插了他心口一下，讓他一口氣堵在了胸口怎么也出不來。

一時間，他想起很多事，有些責任他真的擔不了。

他確實連累過李霄然，所以李霄然對他不感冒，甚至有些恨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是第一屆全省消防部隊業務大比武，他們代表支隊出戰，他們有一個配合的項目，叫四人組懸崖救助操，要求速度、耐力、力量、協調性以及配合都非常出色才行，四個人都是支隊的精英骨干，他們的成績是2分10秒，在全省是遙遙領先的，只要他們正常發揮，拿下第一名沒有任何問題。

李霄然當時是一級士官，他已經拿下了一個個人項目的第三名，一個集體項目第一名，只要再拿下這個項目第一名，他就可以作為訓練骨干直接破格提干，從戰士變成一名干部，這是他當兵以來最為重要的一戰，他信心滿滿，他相信自己可以用這一戰改寫當兵的命運。

因為他的身旁是袁兵，全總隊最出色的訓練尖兵，只要袁兵出馬，沒有拿不下的項目，之前他們合作的一個項目已經順利奪冠，所以這次也會一樣。他一直都非常相信對方，賽前袁兵跟緊張的李霄然說，“放松點，跟著我，沒問題，冠軍一定是我們的！”

過獨木橋、翻板障、穿越叢林、結繩都非常流暢，速度和配合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切都是那么順利，但在懸崖救人時，袁兵突然失誤了，鬼使神差，他摔了下來……仿佛是命運跟他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剎那間，李霄然懵了。

他眼睜睜看著袁兵從三樓摔了下來，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隨著一聲悶響，他先想到的是袁兵的傷勢，再想到的是自己的命運。

完了，什么都完了！

震驚、痛苦、失望……無數的念頭充盈著他的胸口，讓他一動也沒法動，他最好的班長，他一輩子就那么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他一直以為近在咫尺，那一天后，他的人生就會走上更好的一條道路，然而因為這個致命的失誤全部都就此終結……沒了，啥都沒了，他的提干希望沒了，袁兵的前程也沒了，就像命運逗他們玩，給他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袁兵住院的時候，李霄然一直沒有去看他，也從來沒有問起，他實在是找不到邁出那一步的理由，心里談不上恨，就是不想再提及這件事，他覺得那是他生命里最慘烈的一次失敗，而李霄然本來就是個很孤傲的人，是個無法忍受失敗的人。

袁兵說，“這件事全是我的責任，我對不起大家。”

李霄然很冷漠，“是你的責任，可是又能怎么樣，你能彌補這一切嗎？”

袁兵無話可說，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人生不是算術題，你的錯有時不一定能補回來，就像過去和現在。或許，趙指導說的是對的，他們是一個集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一個人承擔不了所有的責任，他一個人也無法讓所有人都心滿意足，這不是幾個孤立的人，這是一個團隊，是一個軍人的團隊。

可是，這個團隊里的人，又有幾個人能意識到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