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亙數百里的天臺山脈把腳爪伸進了東海,沿海岸線圍出了個新月形的天然魚港。休漁時節,漁港上如林的帆檣延伸有幾里地。千百年來,海灣促淤成灘,推延出一大片海積平原。山上潺潺的小溪匯聚成河,源短流促獨注入海,在平原上分割出網狀的板塊來。古往今來,人們依水而居,形成沿河兩岸向海港延伸的村落。
溪河上建有石橋貫通了溪河的南北兩岸。橋柱上雕有姿態神韻各不相同的獅子。橋頭鐫刻著建橋時捐錢的商紳們的姓名和錢數。橋面上的青石板已被磨得光亮圓潤,似能照出人影來。橋頭有塊河灘地。村民們把海產品和農副產品拿到河灘地去交易,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集市。無徽不成鎮。徽商潘家在橋的南邊開了家商行,收購山珍南貨和干鮮海產品銷往內地,歷代積累遂成富豪。咸豐年間,潘家在橋南選了塊風水寶地建宅設鋪,占盡天時地利兼人和。潘家的商行昌泰號,遂成天臺鎮頭塊金字招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商販們陸續在潘家周邊開店設鋪經營各色商品,遂發展為天臺鎮。
清末,天臺鎮的碼頭上就停靠了突突地冒著黑煙的小火輪。天臺鎮的海鮮和山貨當天就能送到寧波。漁訊季節,天臺鎮的街道上彌漫著濃重的魚腥味,街道的兩側就掛滿了腌制好的魚鲞。漁民們制作鲞、醬之類的海產品,是除了在海里打魚之外的另一大宗收入。鲞類有黃魚鲞、鰻鲞、墨魚鲞、魷魚鲞、雜魚鲞等;醬類有蟹醬、蝦醬、黃泥螺、醉蟹、醉蝦等久負盛名的海產品。黃魚鲞是最大宗的鲞類產品。史書有記載:宋時,已有海族則鱟醬獨珍之謄;元時有附海之民,歲造魚鲞之載;清康熙年間,更有停泊曬鲞、殆無虛地之述;道光年間揚名海外的隆昌魚廠,每年制作的魚鲞價值就高達百多萬銀子。自古以來,每到大黃花魚汛期后,天臺鎮滿街道皆是各地來收購魚鲞的商販們,熱鬧程度不亞于過春節。
轉眼又到了黃魚汛季節。周家的院子里大堆的竹筐里裝著大黃花魚。周王氏手拿著刀坐在大木盆前,呼喊著女兒秀姑來幫她做魚鲞。這是漁民們念著船老大的恩情,送來的漁貨和米糧。秀姑手中端著幾張竹匾從屋里走了出來。她從母親手里接過刀子,在魚背鰭下進刀在頭骨正中切開。她靈巧地用刀除去內臟及魚鰓,把腹內黑衣粘膜和血污都刮干凈;又在魚脊背肉厚處開刀,讓鹽水易于滲透魚肉;隨后,她把處理好的魚放進了母親跟前的大木盆里。
周王氏用刷子洗盡魚的血污,再放進竹筐內滴干水分。等魚不滴水時,周王氏在魚身上均勻地擦敷著鹽,然后,一層層排疊于木盆內。母女倆處理好了四木盆的魚,才歇了手。周王氏用竹片蓋在腌制好的魚上面,壓上了大塊的鵝卵石。過幾天,等魚出鹵時,滴干鹵水排放于曬魚簾上曬干,魚鲞就做成了。平日里無菜下飯,切塊魚鲞蒸了,便是一餐好飯食了;過年過節時,做個魚鲞燒肉吃,那更是一道鮮美的佳肴了。
秀姑幫母親做完了魚干,就回到屋里坐在竹床上做著盤扣。秀姑水靈靈的一雙丹鳳眼,身材俊秀體態豐滿,且心靈手巧,女紅做得尤為精巧。她那雙靈巧纖細的手會做幾十種式樣的盤扣。平日里,她的手中總是拿著針線做著盤扣,做得多了就交給她娘就拿到鎮上去買,多少貼補些家用。
周王氏翻動著竹匾里的魚鲞,嘴里念叨著:“這,你阿哥不曉得啥辰光才能回來呢。”
秀姑寬慰母親道:“阿姆不用擔心的。阿哥不會有事的。”
周王氏嘆了口氣,輕輕地搓揉著糜爛發紅的眼角,說:“你爹那黃胖病的身骨需有好的吃食,那監獄的霉米飯加咸蘿卜干如何能撐得幾日呢!”說著眼淚就在黃褐色的臉上流淌。
秀姑遞過一條干硬發黑的毛巾來。周王氏接過毛巾擦著眼淚:“我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還要看顧寧波坐牢的,真真是苦死我了。”
秀姑說:“若賢叔不是前晌來說,爹爹這兩天就能回家了么。”
“話倒是這樣說的,可人不是還沒有回來么!”
“噯,你也真是的!爹爹要回來了么,該高高興興地準備些吃食才是,你還嗚哩嘛哩地搞什么呢?讓人不開心!”
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坐在竹椅上,臉頰塌陷下去,癟癟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我兒子在時就有白米飯吃,還有時鮮的魚吃,哪會過這種日子的。我活夠了,閻王老爺就是不收我去。真是天曉得。唉,我活夠了!我兒子在的話……”
周王氏整天聽她講這些話,實在是煩透了,就搶白道:“你兒子是個大壽頭,把自己弄進了監獄去,倒要我做牛做馬的替他養老的又要養小的,真真是前世作孽欠他的……哼!這短命鬼!”
聽得此言,老奶奶頓時怒氣上攻,放大了聲說:“我兒子就是討了你這白虎星才遭災禍的!人都被你克進了監獄里你還要罵他,真真是只害人的白虎星呢!”
周王氏果真是光板沒毛,就最怕人罵她白虎星。她咬牙切齒地在老奶奶的背后做了個刀劈的手勢,罵道:“會吃會屙不會做的老不死,咋還不去尋閻羅王呢!”
老奶奶癟癟嘴,說:“我就是不去。看不見重孫子,誰也休想叫我去見閻王爺的。你要是氣不過么就拿繩子來勒死我好了。”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惡終有報的,害人的人總沒好結果的。老不死的東西!”周王氏恨恨地咒罵著回到了屋里。
老奶奶自從兒子進了監獄就變得神經兮兮的,逢人便講是兒媳婦克死了她的兒子。她總說天臺鎮的“賽半仙”算得準。他說:你兒子屬兔,你媳婦屬虎,兩人命相相克是兇兆,將來你兒子不得善終的。老奶奶便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可兒子就不聽話,執意要娶這潘家的女人。結果呢,他四十多歲就被官府抓到牢房去。老奶奶至今還在對村里的老人們說:我是要退了這門親事的,偏偏兒子不爭氣,相過親后就像吃了秤砣,咬定牙關說非她不娶。這不是兌現了!兒子坐在牢里了,分明是這白虎星克害的兒子嘛!
秀姑在屋里做紐扣,口中唱著:
“一更里來月兒彎,銀鉤走青山。奴家把郎來思念,面對拉格明月獨坐織衣衫。細把那多情絲理出我心懷,織件連心衫。二更里來月上弦,寒風陣陣起,吹起花花布窗簾,那個寒風好似吹在我心間。我的郎,在洋上,冷熱自留意,莫忘把衣添……”
她正唱得舒心,聽見祖母和母親倆的吵鬧聲越來越大了,她的心緒就亂了。她放下手中的活,站起來就朝外走。母親在她身后問道:“你不做盤扣,又到哪里野去啊?”
秀姑說:“你倆成天吵架斗嘴的,煩得我頭痛,出去散散心。”話音未落,秀姑抬腳就朝外走。
母親在身后喊道:“該燒午飯了,你朝外跑啥么。”
秀姑的腳還沒跨出門就被人堵了回來。周若賢帶著幾個族人抬著擔架進了門。秀姑認出那擔架上的正是父親。她大聲喊著:“爹爹呀,你可回來了。”她轉身朝著母親叫喊:“爹爹回來了!”
周若賢讓族人把周若祥抬在了床上,對周王氏說“若祥兄恐怕身上有些傷痛的,你把他涮洗干凈了,我即刻去請邵大夫來開方子。”
周王氏抹著眼淚送堂弟出了門,回轉身來叫秀姑去燒水給爹爹洗身子。老奶奶伏在床邊哭天喊地叫著兒子。周若祥睜開了眼睛朝母親看了一眼,眼淚汩汩地流淌在枕間。周王氏手忙腳亂地剝盡周若祥的衣衫扔到屋外的垃圾堆里,用木盆端來了熱水給丈夫擦洗。周若祥身上的傷口才結的痂,還有血水滲出。周王氏不停地用衣袖擦拭著遮住了眼睛的淚水。
周若賢帶著身背藥箱的邵醫師進了門。邵醫師診了脈不予解說,只是說調養幾日再說吧。他也不要診費,把藥方遞給周王氏便背了藥箱朝外走。
周若賢送他出門走了幾步路,才問邵醫師周若祥的傷勢究竟如何。邵醫師說:“他有黃胖病,傷口的愈合能力較弱,臟腑恐怕也受了傷的,康復就更難了。依我看么,他也就是一年半載的光景了,想吃些啥好的就盡量讓他吃些吧。”
周王氏從堂弟的神態中已明白丈夫難以康復了,正欲大放悲聲卻被堂弟勸阻了。周若賢說:“如今家中有難當以安穩為佳,不可再出什么意外之事了。眼下當緊的是讓堂兄靜養,多活一月便是賺了一月,多活一年便是造化了。你若這般無節制放悲聲,讓他曉得了自己的傷勢,依他的性情只怕是滴水都不肯再進了。”
周王氏聽了頻頻點頭,方才收住了眼淚。周若賢又勸道:“你強顏歡笑裝得跟無事人一般,一家人該口念彌佛,樂融融送他往生是正事!”
周王氏用衣襟擦著淚水,說:“是啊,兄弟說的極是呢!我只是一時難以平復心頭的悲痛罷了。”
“為了堂兄,你也得委屈自己忍住了悲傷。”
“兄弟放心,我會有分寸的!”
“我學堂里還有事,先走一步。”
送走了周若賢,母女倆給周若祥換了全身衣褲,讓他靠在床頭將息。周王氏端來了雞粥喂周若祥喝下。
周若祥果然如邵醫師所說,在床上躺了半年后便咽了氣。周若賢帶著族人前來料理后事,埋葬了周若祥。三個月后,老奶奶也離世而去了,又是周若賢帶著族人幫忙料理的后事。這些事只瞞著遠在上海的周天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