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東門碼頭上人流如潮。周培康撥開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了預約的集中地,只見周毓隆手里搖著一面藍色的三角旗,站在進口處前面的空闊地,嘶聲力竭地叫喊著:上海恒昌公司新聘的工人請到這里來集中了!周毓隆見到周培康到來,便對他說:“大部份人都隨我坐車到了碼頭,還有幾名寧波縣城的女工還沒到來。你看著點,我去拿船票。”
周毓隆你推我搡地擠到了售票窗口,拿到了預定船票。他轉身就往集中地走去,迎面碰見一對姐妹背著包裹東張西望地找著恒昌公司新工集中地。周毓隆在面試時與這對姐妹見過面的,便喊著:“何素珍快跟我走,就剩下你們姐妹倆了。”
何素珍姐妹趕緊背上包袱,緊跟著周毓隆來到了集中點。周毓隆給新工人點了名,還差寧波籍的三位女工沒露面。周培康說:“不等了,上船。”
周裕隆帶著二百多名寧波籍姐妹們登上了輪船。這幫新女工們嘰嘰喳喳地跟著他的身后,來到了輪船底艙的通鋪。統(tǒng)艙是要自己找塊地方打地鋪的。周毓隆讓女工們自己找地方鋪床位。姐妹們把自己的鋪蓋依次鋪在甲板上,就算是各自的鋪位了。
姐妹們都興奮得睡不著覺,神情興奮地憧憬著到上海后美好的生活。她們便在身邊姐妹中間尋找同村、同鄉(xiāng)的姐妹們。
“阿姐呀,我儂是大橋的啦,儂是嗦嘻地方的啦?”
“我儂也是大橋的啦。”
“格么,我儂是同鄉(xiāng)的啦。”
“格么,以后要相互照顧些啦。
“阿姐屬啥呀?”
“屬雞的。”
“我儂是屬鼠的啦。今后,我儂就認你做姐姐啦!”
“格好的,我儂以后就是姐妹道了。”
她們以鄉(xiāng)音開始對話,相互之間無形中就形成了以同村、同鎮(zhèn)、同縣為不同親密程度的小團體。她們甚至認了姐妹,以便出門在外,有了相互依靠、相互幫助的親密伙伴。
何氏姐妹倆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是寧波鄞縣人氏,清末中過舉人,教學于族人辦的學堂。父親年僅四十余歲因癆病咯血而亡,家中未有多少積蓄。原有十余畝水田,也因給父親治病賣給了地主家,一家人靠母親做女傭度日。
姐姐何淑芬年已二十二歲,嫁給了四月街藥店的小開,只因那小開吃喝嫖賭不務正業(yè),父兄與他分了家,由他去把家業(yè)肆意揮霍。膝下已育有一女,他尚不肯收心歸正,竟在寧波租了房子,弄了個野雞日夜鬼混。何淑芬只得帶了女兒回娘家。得知上海的紗廠招工人,每月有十多個銀元可掙,姐妹倆便都來報名。她把女兒交給母親,自己帶著妹妹一起報名當工人。幸得周培康并不嫌她年齡大,把姐妹倆都錄取了。
妹妹何素珍眉目清秀貌美過人,一顰一笑都惹人沉醉。滿艙男人的眼睛只在她的身上打轉。周毓隆對何素珍更是眼饞入迷,找些借口送些點心之類的食物給姐妹倆。何素珍姐妹倆也曾推脫不敢接收,但周毓隆畢竟是少爺?shù)米锊黄鸬摹V茇孤∷褪裁唇憬憔徒邮苁裁矗z毫都不推辭。妹妹直皺眉頭朝姐姐使眼色,姐姐卻常對妹妹略帶戲弄意味地取笑。
旁邊鋪位的女工們打趣道:“女人還是要靠張面孔,長得漂亮就不愁沒飯吃呢。你看這小娘子,還沒到上海就快當上少奶奶了,真正的好福氣呢!”
“好福氣?有錢人把你白相夠了就把你扔了,到終了,沒人敢要你做老婆呢!”
“大實話。”
姐妹倆不理睬這些閑言碎語,只管安頓著自己的鋪位。姐姐打開周毓隆送的東西,其中竟有裝在小竹簍里的灌湯包子。她打開蓋子就吃,還給妹妹嘴里塞包子。她嘴里嚼著包子,用譏諷地眼神瞪著那些說閑話的人。她眼中的含義分明是說:我吃著包子,你們餓著肚子,接著嫉妒吧。那幾個說閑話的人轉過了身去,似乎不想見到這姐妹倆吃包子的愜意的神態(tài)。
翌日清晨,輪船就到了上海十六鋪碼頭。恒昌公司的接待人員把眾姐妹們分批次送上大卡車拉回了公司,安排在新建成的員工宿舍。
何淑芬姐妹倆和八個寧波籍的女孩被安排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宿舍內,上下兩層的架子床,妹妹何素珍睡在上鋪。等女工弄好了自己的新家,周毓隆給每個員工發(fā)了一套餐具,帶著女工們到食堂里去用餐。食堂的大師父安排了兩葷二素。葷的是菜花炒肉片、梅子魚燒雪里蕻;素的是油燜茄子、黃豆芽燒油面筋;還有青菜豆腐湯。菜是一人一份,主食是白米飯,可以敞開肚皮盡飽吃,湯也是可以隨便打的。女工們急匆匆地吃完飯,洗凈了碗筷,放進碗柜里,便到食堂門口集合。
陳光中總經理帶著女工們圍著工廠轉了一遍。食堂里的師父們已經把桌椅板凳都收拾到了一邊,布置成了會場。陳光中帶著管理人員給新工人講了工廠的規(guī)章制度、安全防范事項等基礎知識,然后就念著名單,給女工分配到了各車間。他把女工交給車間的主管,主管又把女工分到了各個師父的名下當學徒。
周毓隆讓陳光中把何素珍安排到檢驗室去當檢驗員。他閑時便到德仁紗廠去看望何素珍。女工們便沸沸揚揚地傳說何素珍快當少奶奶了。謠言傳得多了,陳總經理竟然信以為真,竟打電話給了周天瑞,問是否要給予照顧。
周天瑞聽后甚為惱火。他晚上回到紫汀花園,立即把周毓隆叫到書房,嚴厲地訓斥一頓。可是,令他無法理解是:周毓隆卻振振有詞地解釋道:“音樂寄托著我的情感,文學寄托著我的靈魂。我所喜歡的人便是我生命的源泉,是我活著的精神依托呢!”
周天瑞氣得暈頭轉向,不知道他是哪路神仙下凡,一不小心錯投到了他的家中。他死死地瞪著周毓隆看了半會也沒搞懂,這個人模狗樣的四兒子,腦子究竟是被誰用熨斗燙過了,成了這副德行。他身上沒有半點實業(yè)家的風范,竟養(yǎng)成了藝術家的氣質,敢在女工里面搞起了羅曼蒂克!真正是丟盡了周家的臉面了。為了兒子的前程,他讓紗廠的陳總經理把何素珍調到細紗車間去當工人,不要讓她在檢驗室養(yǎng)尊處優(yōu)無事可做,勾引得自家的兒子沒事就往那里跑。
工頭宋均克是河南漯河人氏,長得腰粗膀圓的,胸口和手臂上長有濃厚的黑毛。他原是碼頭上扛麻包的力夫,后投靠青幫當了小頭目才混進了紗廠當了工頭。他早已垂涎何素珍的美色,只是礙著周家四少爺臉面才不敢輕易下手。如今,老板都嫌棄她,正好給他一個絕好的下手的機遇。
宋均克把何素珍看作自己豢養(yǎng)的玉兔,養(yǎng)肥了便可肆意享用的。他讓何素珍跟著師父學看細紗車。過了一段時間,他就把何素珍換到了新的細紗機前,讓她看新的細紗機。何素珍是新手,忙得手忙腳亂的,連上廁所都沒人替換。她不得不來求工頭,給她安排換班的人。
他裝模作樣地板著臉訓斥道:“你這是來做工的,又不是來享福的。這段時間廠里生產心人手不夠用,許多農村來的女工都請假回去忙夏收去了。我都調派不出做活的人來,你還想給你派個換班的人。”
何素珍委屈地說:“我連上廁所都沒人替換呢!”
“你自己不動腦筋么!不會讓旁邊的擋車工幫忙看一下車么。”
幾天時間,何素珍就病倒了。工頭自然曉得她為何會病倒的。他備了份點心水果來看躺在女工宿舍的何素珍。他推開女工宿舍的門,見何素珍一個人躺在床上,連口水都無人倒。宋均克自稱是來看望病情的,為何素珍倒上熱水,剝了香蕉遞給何素珍。他又拿出湯包要何素珍吃。
何素珍燒得渾身滾燙,也多時未進食了,便顧不得許多了拿起湯包吃了起來。工頭等何素珍吃完又端上熱水。何素珍也顧不得客套,接茶杯一口氣喝完了水,伏在床上喘著粗氣。工頭摸出三只銀元放在床頭說:“你叫工友們替你買些吃食放在床頭,也好餓時進食。”
何素珍連忙搖手拒絕說:“謝過工頭了,這銀元我絕不能要的。”
“你先看病要緊,就當我給你預支的工錢,發(fā)薪水時扣回即可。”說罷,他說生產忙,改日再來看你,便為何素珍帶上門離去了。
何素珍此時對工頭的看法大變,以為工頭平日里是兇神惡煞似的,你病了他還是很熱心的。日后,同屋子姐妹們都去上工了,宿舍里只有何素珍一人。她高燒已是退卻人甚是虛弱,躺在床上養(yǎng)息。姐姐何淑芬給她買了大餅油條和豆?jié){放在床頭,就去上班了。
宋均克照例帶著水果、點心裝模作樣地關心她的病情。工頭說了幾句話,便為何素珍倒上熱水,順手插上門鎖。他把水杯放在了床頭。裝著試探體溫,把手貼在了何素珍的額頭,說:“燒雖退了些,這人還得靜養(yǎng)幾日方可起來上班。”
何素珍默默地承受著不敢發(fā)聲。工頭順勢摟住了她,欲行不軌。何素珍拼命地掙扎,喊著:“啊呀,你干什么,滾出去!”
工頭哪里肯放過這柔弱少女。他一只手掐住她的喉頭使她發(fā)不出聲來,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何素珍本來身子就虛弱,被工頭掐住了喉嚨喘不上氣來,頓時就暈死過去。待她清醒過來,已讓工頭輕易地得了手。
何素珍淌著淚水的眼睛像只母獸似的瞪著他。工頭咧開大嘴笑道:“你別這么瞪著我,女人都得過這一遭的。”
“你這畜牲,我向老板告你!”何素珍趴在鋪上大慟起來。
“你還有面孔去告我?女人一旦有了這下賤的名聲,還能在世上活人么?”
“這事情你不吭氣,我不說,誰能知曉呢?你盡可放心,我日后會補償你的。有了我做靠山,在這家工廠里沒人敢欺侮你的。”
他把幾只銀元塞在何素珍的手中。何素珍把銀元甩在了地上。
“這又是為啥呢。你得了銀子還有人照應,還有啥不滿足的呢?”工頭撿起了銀元,吹去銀元沾上的塵土,塞進衣袋里。
“你這畜牲!嗚……”
“畜生?嘿嘿,遇到我算是你的福氣呢!要是被拿摩溫搭上手,玩夠了你,就把你賣到長三堂子里去了。”
何素珍一陣顫抖,拿摩溫那惡狼般貪婪兇殘的眼神頓時展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不由自主地翻轉身來,驚恐地望著工頭。工頭又威脅道:“你長得漂亮,廠外的白相人隨時隨地會瞅準機會把你綁了去。你要是落到這幫赤佬手里,那才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何素珍絕望地瞪著工頭。工頭繼續(xù)說:“你也別以為工人就是好的,天下男人都是一樣的。你嫁個工人,替人家生下一堆小囡,沒錢養(yǎng)活,該咋辦呢?還不是出去做了娼妓,憑賣相掙些錢來養(yǎng)家糊口么?”
“你騙我!”
“你還別不信,這家工廠里就有這樣的人家。不信你去問姚玉風,有幾家工人老婆做了野雞的!”
“天哪!我該咋辦吶!”何素貞絕望地呻吟著。
“你放心,今后我自會照顧你的。你要啥只管對我說,我都會幫你辦到的。”宋均克拍著胸脯說。
何素珍伏在枕頭上抹淚痛哭。工頭說:“你不要再哭了,等會兒其他人回來了,傳出去對你沒啥好處的。你還是收拾干凈了,別讓人看出來才好!”
放工的回聲響了起來。姐姐何淑芬下班回到了工棚。何素珍哭著跟姐姐說了此事。何淑芬一聽此事,跳起來就要去找工頭理論。何素珍急忙拉住姐姐說:“去不得。千萬去不得的。人家有一大幫白相人呢!只怕還會連累你呢。”
誰都曉得宋均克是青幫的小頭目,他的老婆小金寶是另一車間里的工頭,那只母老虎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的。更怕人的是這對青幫夫妻倆身后的拿摩溫,掌控著工人的招聘權,要是被他們趕出工廠去了,這對姐妹只能流落街頭了。
姐姐摟著她大哭一場。一個遠離家園的弱女子,還能有啥法子呢?唯有打落牙齒和著血吞下肚內,聽天由命罷了。自此,工頭隔三差五地尋找機會來叫何素珍去他的宿舍。何素珍不敢聲張既怕壞了名聲,又怕丟了飯碗,更怕被廠外那條馬路上的白相人拖去賣到妓院去。
數(shù)月后,何素珍的肚子明顯地凸了出來,工廠里便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此事。有好事的說:“這保不定懷的是四少爺?shù)姆N呢!”
“別瞎說,那就是工頭宋君克糟蹋了人家黃花閨女。”
“你看見的?”
“這女人也不見得是什么好東西,還沒結婚肚皮都凸起這么大了,還有面孔出來見人!”
工人們說什么的都有,當然有不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女工們反映到姐妹幫的姚玉鳳那里。姚玉鳳單獨約了何素珍詢問此事。何素珍痛哭流涕地把整個事情的前因后果倒了個一干二凈。姚玉鳳與姐妹幫商議了此事,決定停擺,要求資方必須保障女工們的安全。她們迅速到各個車間聯(lián)絡,約定明日早上開始停擺。
第二天清晨,工廠的回聲拉響了,卻不見女工們上崗。工頭們到工棚里去尋女工們上班,只見女工們變了副模樣。女工們有的在洗衣衫,有的在補襪子,只顧忙著手中活路,仿佛沒見到工頭們似的。工頭們無論如何威脅恐嚇,女工無動于衷,并不理睬工頭們。拿摩溫也到了工棚來了,叫囂威脅著誰不上工就開除。
姚玉鳳帶著姐妹幫的人,把各個車間的電閘都拉下來,才到工棚來與姐妹匯合。她走進工棚聽見拿摩溫正在威脅女工們,便順口說道:“你又不是老板,有什么權利開除工人呢?別在這里裝模作樣地威脅女工們了。”
“我就曉得,又是你姚玉鳳挑的頭。”拿摩溫惡狠狠地瞪著她。
“就是我挑的頭,你又能怎樣?”姚玉鳳仰起頭來,迎著他的兇狠的目光。
“不著急,自有跟你算總賬的時候!”拿摩溫威脅道。
“也許等不到你動手的時候,就有人先做了你們!”姚玉鳳盯著拿摩溫的眼睛說。
姐妹幫的女工們都圍過來站在姚玉鳳的身邊,對著拿摩溫怒目而視。拿摩溫瞪著眼珠朝她們臉上掃去,只見工人的眼中全是怒火,不再是以往那種哀求苦惱地神態(tài)。他意識到:工頭欺負女工惹起了眾怒,女工們開始抱團了,她們與姐妹幫一條心了。此時,周天瑞的助理走進來對姚玉鳳說:“老板叫你到他的寫字間去一趟。”
姚玉鳳跟著助理上了轎車到了總公司的大樓前。走進寫字間,周天瑞微笑著請她坐在沙發(fā)上,問道:“女工們?yōu)槭裁从忠[呢?”
姚玉風氣憤地把何素珍的遭遇講了一遍。周天瑞聽完姚玉鳳的敘述后,深為惱怒。這幫青幫赤佬在工廠里坑蒙拐騙欺男霸女還嫌不夠,竟然弄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惹得工人們都罷工了!看來不改變這種惡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什么遠大的目標都是紙上談兵!他叫來了紗廠總經理陳光宗、大師兄、周培康、周毓隆等人,他讓姚玉鳳把事件向他們再敘述一遍。
周培康聽后氣憤地,說:“這些青幫你越是忍耐,他們越是囂張,現(xiàn)在我們是沒有退路了,只有跟他們開掛了!”
周毓隆惱怒地說:“這些青幫欺人太甚!我們一再忍讓,他們卻得寸進尺肆意妄為,以為我們是豆腐做的!”
“正是我們的軟弱,才慣下了青幫的毛病。”大師兄也附和道。
周天瑞詢問道:“怎樣才能擺脫青幫工頭們的掌控呢?”
周毓隆說:“首先要改變用工習慣,自己招聘工人。”
“恐怕是難以做到的。現(xiàn)在哪家工廠雇傭工人都離不開青幫工頭們的,不然,工人無法在工廠立腳的。”陳光中說。
“哦,誰能有如此手段吶?”周天瑞含而不露地問。
“別的不說,去年開工的德倫紗廠,大多數(shù)女工都是小金寶夫妻倆招來的。”大師兄說。
陳光宗接口道:“是的。細紗間里大半女工是小金寶弄進廠來的。每個女工要交給她五只銀元,還要請她夫妻倆喝酒吃飯,外加節(jié)頭節(jié)面的各種禮品。誰也不敢惹他們夫妻倆。細紗車間的另一個工頭小桃紅是小金寶的幫兇,專門刺探姐妹們的消息告知小金寶。”
“娘希匹的,我這工廠是給他們開的!看來我必須得拿出雷霆手段來,整治這幫青幫工頭們!”周天瑞怒喝道。他轉身問陳光宗:“我們還需招多少工人?”
陳光宗如數(shù)家珍般地說:“一個新紗廠開起來總要三千多工人方能兜得轉。這細紗車間總要一二千人左右,粗紗、拆花、清花、檢修,哪個車間都得要幾百名工人,現(xiàn)在還缺千把人呢。”
周培康道:“這招工人么,貼張告示就是了。上海灘別的不好找,要找飯碗的人遍地都是。你只要掛出招工的牌子,只怕來試工的人會把馬路都堵塞了呢!”
陳光宗搖頭說:“你就是登報紙找人,也不頂啥用,結果招進來的都是拿摩溫和工頭們弄進來的同鄉(xiāng)和親朋好友。就是已經入廠的工人要介紹兄弟姐妹親朋好友進廠,先得付給工頭五只銀洋鈿,再請工頭吃飯喝酒,前前后后的總要花到十多只銀洋鈿,方能踏進工廠的門來。”
“這也太不像話了,還未進廠的工人從哪里去弄這許多銀洋鈿,來孝敬這幫烏龜王八蛋呢?”周毓隆不解地問。
“借呀,各到處去借呀!多數(shù)是借了高利貸,進了廠來再逐月歸還這筆冤枉債的。”大師兄說。
“這樣弄下去會不會弄出人性命來么?”周天瑞問。
“性命倒不至于。倒是有些女工就成了工頭或地痞白相人的搖錢樹,不光是要貼高額利息,只怕是身子都要貼賠了進去呢!長得漂亮點的女工進廠不久,多數(shù)就會被拿摩溫、工頭弄到了床上去;性格稍微強烈,不肯屈就的女子,工頭會勾結了白相人,乘女工上夜班的路上裝進麻袋里,直接賣到了長三堂子、幺二堂子去了。”陳光宗說。
“啊?竟敢如此猖狂!那怎么辦呢?長此以往,我們開的是什么廠子了呢?”朱寶根氣呼呼地說。
“這種事情不必大驚小怪的,全上海灘的工廠都是如此,絕非是我們一家。”陳光宗說。
“嗨,真是荒唐。我還以為自己養(yǎng)活了這多的工人功德無量呢!沒想到我把鄉(xiāng)親子弟帶到上海來,竟被白相人們如此糟踐!我有何面孔對父老鄉(xiāng)鄉(xiāng)親呢?”
“你先別自責,還有比這更叫人心碎的事情呢!工會委員的薛培紅,她的妹子從鹽城跑到上海投靠阿姐的,誰料想被宋均克看上了千方百計要睏了她。這女子年齡雖小卻有些骨格的,死活不肯屈就。宋均克串通了白相人乘她下夜班的時候,一直麻袋套在她的頭上,賣到了啥場化的堂子里,至今沒有尋到人呢!”
“為何不報巡捕房來抓了他啊!”
“嘿嘿,你真是當了大老板,就不曉得底層工人過的啥日子了。這些工頭都是青幫的人,跟巡警都是一幫難兄難弟呢。一個沒錢沒勢的弱小女子,誰會幫你出頭呢?即使你愿意以身相許求警察幫忙,他也是白占了你身子,得了便宜就不認賬了,絕不會去幫你去救什么妹子的。”大師兄說。
周天瑞頓時醒悟:首先是要改變用工方式,不能再讓青幫控制工人的聘用權利。他沉默片刻,心情沉重地說:“這是我的錯。這些場面上的事情該由我來辦好的。把工會的頭找來,我來問他這些事情該不該管!”
“工會?還不都是些青幫啊!”
周天瑞憤懣地說:“管他青幫還是紅幫的!拿了工資不想著好好地做活,整天撥弄是非鬧罷工,還腆著臉向我要工會費!如今,又做下這禽獸不如的事情來。我若再睜一眼閉一眼,不問他個青紅皂白的,這工廠就不要再開了!”
“只怕是你前腳罵過他,他后腳就叫人暗地里損壞的機器設備,拋撒零配件了……”大師兄說。
“那怎么辦?難道就由著他們?yōu)榉亲鞔鯁幔俊?
“強龍難壓地頭蛇呢!”
“那好吧,你們都忙去吧。我自會處理這些事情的!”周天瑞目光兇狠地掃了大師兄一眼,說。
他把山東籍的保鏢叫了進來,關起門來交待了些事情。他當然知道,凡是在上海灘當保鏢的那個沒有青幫的背景呢?
“這幫白相人在工廠里鬧得太過分了,把女工欺負得太過分了,也逼得我無路法開工廠了!”周天瑞憤怒地說。
“倒是有條路的。你只有須備了重禮登門拜訪杜先生,而后,逐月交了銀子,那幫白相人自然會對你敬畏三份了。”保鏢冷靜地說。
“這些事情,我咋能不曉得呢,只怕傳出去名聲不大好聽呢!”
“在上海灘但凡要做成事業(yè)的,哪家老板敢不踏杜先生的門檻呢?”
“唉,是我的錯。我總以為踏踏實實做自己的生意,何必與青幫們往來呢!其實不然,便是為了工廠里的女工,我也該去跑一趟的。”
“是的,您必須去拜杜先生的碼頭,才能確保工廠安定不出事。”保鏢說。
周天瑞與杜先生打過幾次交道的,但交情不深,也沒有求他辦什么事情。他想到了虞和德,這個老娘舅調事情可是一把好手呢!
翌日,周天瑞便去找虞和德,請他幫忙牽線搭橋,到杜先生的府上去正式拜碼頭。虞和德欣然答應幫忙,約好了時間,便帶著周天瑞去了杜公館。
杜先生非常客氣地接待了他們。周天瑞遞上一只燙金的大信封,里面有一張十萬銀元的匯票。杜先生讓管家萬墨林接了。周天瑞把公司里發(fā)生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杜先生讓管家萬墨林接手恒昌公司的事情,立即查一下宋均克是誰的手下。他讓萬墨林傳話下去,今后不準再為難周老板。
數(shù)日后,宋均克的身影便在工廠里消失了。工人們都在傳說:他壞事做盡,如今果報來了,被仇家裝了麻袋扔進黃浦江栽了荷花。
小金寶哭著要拿摩溫幫她尋找宋均克的下落。拿摩溫也覺得此事極為蹊蹺,他懷疑這事情似乎跟老板有些瓜葛,便欲糾集工頭們發(fā)動一次大罷工來報復老板。周天瑞在工頭里面收買了兩個人,專為他匯報工頭們的動靜。他得到密報,就給杜先生打了電話。杜先生派手下的管家萬墨林到恒昌公司來擺平工頭們。
周天瑞把幾個工廠的拿摩溫和工頭們都召集公司的會議室,請萬墨林訓話。萬墨林說:“周老板是業(yè)界負有盛名的機器大亨。杜先生與周先生同在總商會共事,是很要好的朋友。杜先生對周老板也是極為尊重的。我聽說有人借著青幫的名頭欺男霸女,奸污女工,強奪有夫之婦,豪取傭工花紅,干擾公司招工,甚至破壞機器和工具,簡直是無法無天,實為禍害地方的歹徒。杜先生讓我過來傳個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從今往后,誰敢再難為周老板,自有人會找他新賬老賬一起算!各位好自為之,免得破了臉面,傷了和氣。”
拿摩溫和工頭們此時才明白,周老板是走了杜先生的門路,便都收斂了許多,不敢明目張膽地在工廠里欺男霸女,挑弄事端。
女工們在廠內的處境雖然有所好轉,但大門之外危險并未解除;尤其上夜班的女工,三天兩頭受到流氓騷擾糾纏;女工們唯有抱團結伙上下班才能應對。姚玉鳳、薛培紅、金根娣、邵玉珍等人都參加了姐妹會。女工們上夜班一起走路,遇到白相人騷擾尋事,姐妹們群起而攻之。
薛培紅又組織更多的女工參加基督女青年會,讓女工們到教堂去上夜校,使她們懂得了許多道理。女工們的境況有了很大的改觀。她們不再為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互相內斗,而是組織起來抱成了團,共同與工頭和流氓抗爭。
周天瑞在總公司的經營會議提出了工人管理的問題,各位股東和工廠的總經理都列席會議。周天瑞說:“我想解決工人接連不斷的用工問題,首先要從招聘員工開始管理。從幾個方面來看,今后能用女工的工位絕不招男工。男工經常酗酒斗毆、罷工、鬧事,而女工相對安定;而且,女工的工資比男工低。”
“用些童工豈不更省錢。”朱寶根說。
“用童工是最不上算的!雖然薪水很低,但吃飯不少干活不多;而且,做的活路次品多,浪費材料;再說,用童工在行業(yè)里聲譽被毀,所以我的意思是不用童工。”周天瑞說:“政府當有相應的制度來約束工會無休止的煽動罷工。資方當通過行會來應對工會!一年當中竟有十余次的罷工!生意怎么做呢?工人們沒日沒夜加班加點,千辛萬苦地造出來一臺臺的機器,磕頭作揖陪著笑臉賣了出去;又得去當灰孫子般地去求爺爺告奶奶去把鈔票收回來;再扣去了稅捐,還得打點官府老爺,喂飽了黑道上的爺叔,以及巡警老爺們,最后還能剩下幾個銀子?工人又動輒就要加工資調高福利,哪來的銀子呢?凡事總要有個規(guī)矩、有個尺度,不能由著工頭們煽動罷工吧?政府該出頭保證資方的權益。保障資方的權益也就是保障政府的財政。”
“這大道理就無需再講了。還是講點實在的,究竟怎樣來做才是正理正道。”朱寶根不客氣地說。
“那就要與青幫們爭奪工人的控制權!”
“你怎么會爭得過他們的?現(xiàn)在不用我們去與青幫爭,共產黨早已跟他們在爭了。”
“共產黨怎么爭呢?”
“共產黨辦夜校宣傳階級斗爭學說,把女工們團結起來與青幫流氓們斗,讓女工少受些青幫的剝削和欺辱。”
“讓他們去爭吧。我是商人,按規(guī)矩辦好工廠是天職。這些爛污事情能避就避,能躲就躲,盡量不要卷進去。我們還是大力推進養(yǎng)成工制度,建立自己的工人隊伍。”周天瑞厭倦地說。
從寧波老家招來的養(yǎng)成工經過幾年培訓,已成為工廠里的骨干。周天瑞從中挑選有能力的人才逐步替換拿摩溫和工頭。養(yǎng)成工制度剝奪了拿摩溫和工頭盤剝工人薪水的權力。工頭們多次煽動部分工人罷工,要求周天瑞取消養(yǎng)成工制度。周天瑞寧肯把錢花到杜鏞之先生身上,也不向工頭讓步。他把招聘工人的權力收歸總公司。他發(fā)文規(guī)定,招工必須由總公司定計劃選聘工人,任何工廠不得獨自招工。工頭招聘工人的權力被徹底剝奪了。
同時,他與工會建立通暢對話渠道,要求工人們及時制止并舉報蓄意破壞生產的行為。他收買了幾個工頭,讓他們密報在幕后策劃破壞生產的拿摩溫和工頭的活動。周天瑞又在巡捕房花了筆銀子,讓陸局長抓了兩個幕后策劃鬧事得拿摩溫去坐牢。他幾項措施齊頭并進,給工頭勢力致命的打擊。由此,工廠面貌才有了改觀,風氣為之一振,訂單能夠按時交貨,產品質量也有所提升。
當然,子弟學校辦夜校也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工人們支持資方的打擊工頭的行動。尤其是青年工人和養(yǎng)成工,逐步成為工廠各層級管理人才。到了年終,恒昌公司每年獎學金發(fā)放大會在公司食堂召開,周天瑞給恒昌技工學校的成績優(yōu)異者,根據(jù)學生的每學期獎給一百元至三百銀元不等。前后領取獎學金的學生達三百多人,大多數(shù)畢業(yè)后就成為公司的骨干成員,其中不乏成為社會精英出國留學的學者。
周天瑞發(fā)完獎學金回到紫汀花園,疲倦地斜靠在長沙發(fā)上。莊珮瑤走過來溫柔地為他捏著后頸,說:“年歲不饒人呢,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了,再也不能沒白沒黑地干了!”
“唉,不干能行么?這些事情當老板的不去解決,誰能為你解決呢?”
“你呀,也該讓兒子接手了。”
“培康也忙得不亦樂乎呢!”
“我們的雙胞胎兒子學業(yè)有成也該回國了!他們可以幫你一把呢。”
“唔,我的兒子回來了,可以給我分擔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