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蘭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再有半年多的工夫，我倆愛情的結晶就會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熱烈地愛過對我多年來一直忠心耿耿的妻子，每當我一想到即將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可愛的小寶寶時，我的心就會激動不已，沉浸在無涯的天倫之樂之中；我會樂不可支地俯下身來，將臉緊緊地貼在蘭的肚皮上，傾聽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嬰兒的手腳撲通聲。

多年來，我和蘭都一直保持著相互向對方吐露心聲的習慣，在我與蘭之間沒有“秘密”可言，更無“隱私”可以向對方隱瞞，夫妻之間一向都是傾心吐膽；正由于愛情上忠貞不貳的披肝瀝膽，我倆都博得了對方的尊重和相敬如賓。

當年我與玉靈的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插曲，我都在婚前向蘭詳盡地陳述了一遍；令我感到吃驚的是，生性善良而宅心仁厚的蘭，聽完我的陳述后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對你的這段所謂的‘婚外戀’毫不介意，人與人之間，尤其是男人與女人之間，‘愛’總比‘恨’要勝過百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原本應當相互同情，在危難之際相濡以沫，互相伸出友愛志愿之手；又何必反其道而為之，爾虞我詐，反目成仇呢？”

這一席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飽含著人生哲理的話，真可謂字字珠璣，敲金戛玉；我沒想到竟然出自單純、真誠的愛妻蘭之口，令我不得不對一向溫文爾雅、柔情似水的蘭刮目相看；于是我把與小多芬如何相遇、相知的整個過程對蘭一一地娓娓道來，結果聽完我的話后，蘭的態度與前毫無二致；依然是寬宏大量地抿嘴一笑，和風細雨地說道：“如果你覺得這個女孩清純可愛，能給你的生活帶來輕松愉快，那你就大膽地與她交往；我至少持不反對的態度。這樣一來，你在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可以與你心心相印的朋友，而不是多了一個處處與你為敵的仇人。只要你覺得與她的神交可以增添你生活中的溫馨與甜蜜，我又何必雞腸狗肚，自尋煩惱呢？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何樂而不為呢？”

自從得悉了蘭對我與小周交往的態度后，我已經不必再神神秘秘、躲躲閃閃的了，已經可以開誠布公地公然邀請小多芬到我家里做客，以我的學生的身份和跟我學習手風琴的名義隨意進出我的家門。

從此后，小多芬成了我家周日的常客，而賢惠的蘭對小多芬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雍容大度；小多芬每次到我家來，總會受到蘭滿腔熱忱的接待，讓小多芬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而蘭對待小多芬的態度恰如一位大姐姐對待一位年幼的小妹妹。

小多芬每次周日下午到我家里來，蘭總是親切地為她沏茶倒水，充分地表現出女主人公對客人無微不至的關懷，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漸漸地，隨著小多芬對我的友誼的與日俱增，她與蘭之間的距離也愈來愈短，最后兩人也終于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

在婚姻生活里，人人都希望他的內心生活有一個不容任何人鉆進來的角落，正如人人都希望有一個自己的獨用的房間。在這個心理的小房間里，你可以裝下那些你不愿意讓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道的“個人隱私”，因為這些“隱私”只能僅僅讓你自己悄悄地體嘗，不能讓他人分享。

最近，小多芬的昔日戀人小劉的日子愈來愈不好過，因為不知為什么，小多芬對她的這個從小就耳鬢廝磨、青梅竹馬的朋友愈來愈疏遠，主動與他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次數越來越少，以至于像突然從滾滾紅塵中銷聲匿跡了一般。有時，小劉與多芬偶爾見上一面，多芬臉上所呈現的那種冷漠和淡然讓小劉從心底感到心寒。

小劉與多芬如今難得見上一面，即便是小劉殫精竭慮地設法與多芬見上一面，兩人也不復再卿卿我我，兩人之間的情緣似乎已斷，已無話可談。小多芬那張冷若冰霜的面孔，與從前的熱情似火簡直有天壤之別。

很長時間以來，小劉難得一見多芬的笑臉；在小劉面前，多芬只會扳著一張冷冰冰的臉。小劉百思而不得其解，為了討得她的歡心，博取美人難得的一笑，小劉費盡心機，但一切都是徒勞，一切嘔心瀝血的努力都付諸東流，隨風而去；最后只能草草收場，不歡而散。正是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過，過盡曉鶯啼處。

其實，小多芬自從認識我并與我神交后，漸漸地把她的前男友小劉遠遠地拋在了腦后，對這個一窮二白、又身無長物的“人民公社”社員已經沒有了任何興趣，她可不愿意嫁給這么一個身份寒酸、一貧如洗的窮小子，盡管他曾經發誓賭咒，信誓旦旦地揚言一定要發憤圖強，讓多芬過上神仙般的好日子，但如今已經不再天真的多芬，對這些攜泰山以超北海的豪言壯語已經心灰意冷，對小劉這類窮小子信口開河、脫口而出的夢囈也早已不屑一顧；對這種指雁為羹、畫餅充饑式的漚浮泡影更是早已無動于衷。

像小多芬這種從骨子里愛慕虛榮的女人是決不會嫁給小劉這么一個身居土階茅屋、天天以橡飯青羹為食的窮小子的，那種清貧的苦日子是她躲避猶恐不及的；那段全家被遣至窮鄉僻壤的艱難歲月，仍歷歷在目，猶在眼前；她不想再回到從前那種枵腸轆轆、冷窗凍壁的日子里去；她要的是榮華富貴，是綾羅綢緞和山珍海味。而這一切都是小劉所望塵莫及的，于是，小多芬斷然決定割斷與小劉之間的一切藕斷絲連的孽緣，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從此以后，多芬與小劉這一對曾經心心相印的情侶成了路人，多芬逐漸地拒絕了與小劉德約會和見面，無論小劉如何鴻雁傳書，在信中苦苦哀求，大聲疾呼渴望能與她再見上一面，但心如鐵石的多芬既不給小劉復信，又拒不同小劉見面；整天躲在閨房里做她的白日夢，憧憬著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的未來；幻想著她蕉鹿之夢中不期而至的白馬王子。

可憐的小劉終于絕望了，整日陷在悲觀絕望的泥淖中不能自拔，一腔熱血，滿懷愁緒。一天到晚既不出工，也不下地，只待在那間陳舊的茅草房里面壁墜淚，哀號不已；不茶不飯，以至于形銷骨立，讓人看了心酸落淚。

然而令小劉意想不到的是，當初多芬與他在月下風前信誓旦旦，但時日不長便不思其反。長夜難眠，一種“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惆悵悄悄地籠上了小劉的心頭。

小多芬決心重打鑼鼓另開張，發誓在愛情的天蒼蒼、野茫茫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縱橫馳騁，重新尋找一片新天地，尋覓一位能給她帶來香車寶馬、肥馬輕裘的好日子的白馬王子；于是她整天瞪著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東瞅瞅、西望望，用她那嗅覺靈敏的漂亮的小鼻子時不時地密切關注著眼前否有她心儀的獵物出現。

盡管，小多芬也愛生她養她的那片有著湖光山色的黃土地，那里風光旖旎，湖水瀲滟；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蒼翠蔥蘢的孤山給山腳下的孤山村帶來了無限的生機，增添了無限的詩情畫意；山景因四時而不同；春天孤山淡冶而如笑，夏天蒼翠而欲滴，秋天明凈而如妝，冬天慘淡而如睡。村里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但孤山村無論有多美，它畢竟也還只是一個封閉的小山村，比起外面花花綠綠、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來，孤山村只不過是一個被世人遺忘了的世外桃源，那里的綠水青山和碧水藍天都阻擋不了她渴望到滾滾紅塵中一顯身手的愿望。

她羨慕城里人的雍容華貴和風度翩翩，她一心想鉆營到城市里去，成為城里衣冠楚楚的紅男綠女中的一員；盡管她家祖輩世代務農，一年到頭，不管五冬六夏都老黃牛似的在田間頭頂烈日、背負藍天地耕耘，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不管是朔風怒號，還是風吹雨打，命運之神把她一家牢牢地綁縛在這片黃土地上；但心高氣傲的她不甘心命運之神對于她的束縛，她不愿意終生做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她發誓要做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

雖然她只是個女流之輩，但她依然要與命運抗爭，巾幗不讓須眉；她要在廣闊無垠的藍天展翅翱翔，在城市的滄海橫流里浪遏飛舟，乘風破浪；在塵土飛揚的長安道上快馬加鞭，奔逸絕塵。

自從結束了在國棉一廠為時一個月的進城打短工的生涯后，小多芬與她的同伴們又回到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孤山村；又過起了那種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生活，那種在農閑時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恬淡的日子。

多芬與小劉之間的那段短暫得如同一場春夢似的“愛情”也已經風流云散，小劉于悲憤之余，一跺腳南下去了廣州打工，從此便杳如黃鶴，蹤影全無；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不知道究竟為什么，小多芬對我似乎有一種眷戀不舍的依依之情，不知道我身上有何動人之處，每次見到我時，她看我的目光總是那么癡迷，目光里充滿了柔情蜜意；當她全神貫注地聆聽我為他演奏手風琴或小提琴曲時，她的一雙魅力無窮又脈脈含情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仿佛我是才華橫溢的音樂天才貝多芬，亦或是千古獨步的肖邦。

有時，我會在小多芬的多次邀請下，與她在星漢燦爛、月上柳梢頭的黃昏時分攜手并肩漫步在林蔭遮掩下的、彎彎曲曲的曲徑通幽的小路上，月光輝映下的小多芬的一雙眸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晶瑩明亮；我倆周圍的空氣清新溫馨，仿佛在我的耳畔鳴響著夜鶯婉轉的歌喉，一路上嗅到的凈是玫瑰的芬芳；伴著夜鶯和玫瑰，我的心兒在歌唱，日間的塵囂與喧鬧都隨風而逝，塵世的煩惱與陰郁也都全部不翼而飛。

小多芬的出現，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明媚的春天，她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對我登門拜訪，向我學習拉手風琴和小提琴；她每次來都手捧一束散發著馥郁芬芳的金黃色的山菊花。有時候碰巧蘭也休班在家，于是我們三人便坐下來一面喝茶，一面促膝談心。